“十二年前,没有那道皇命的话,你会忠心我吗?”
太子祁昭坐在雪地里,这样问他。
楚樾被他搂着脖子,甫一听到,没反应过来。
毕竟太子祁昭刚刚一直在疯了似的大笑,把楚樾笑得茫然无措,还有点心惊胆战,心里正在不断猜测太子殿下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片刻,楚樾反应过来了。
十二年前,恰好是楚樾从皇帝那儿接了圣命,前来太子殿与太子一见,向他跪下宣忠,自此成了太子唯一忠臣的时候。
那年他十岁。整个十岁那年,唯一接到的皇命就是太子。
皇命圣旨说——
归从太子祁昭。
为太子立命,万死不变其心。
楚樾一时回想出了神。等回过神来,就见太子祁昭已经不看那片阴沉的天了。
他已经低下了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风雪在吹,祁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俩离得太近了,楚樾能在祁昭的眼睛里看见他自己。
他忽然喉咙发干。
寒凉的雪天里,浑身都燥热起来。
“……若是,没有那道皇命,我也会忠于殿下。”
“假若我不是太子呢?”
祁昭紧接着又问。
楚樾怔了一瞬,皱紧眉头认真思索片刻,说:“若殿下并非太子……那自然也是会忠的。只是若殿下是旁的皇子,怕是得长大许多,我才能有幸得见殿下。”
“大约是无缘在殿下才四五岁时就以君臣相称了。”
祁昭乐了:“若是没有皇命,你也没办法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来见我呀。”
楚樾摇了摇头。
“殿下有所不知,”他说,“远在您四岁之前,我就见过您了。假若真的没有那道要我忠您的皇命,我也是能来宫里与您时常相见,向您以表忠心的。所以,即使今上不下那道皇命,我也会向今上自请来一道向您宣忠的皇命。”
祁昭怔了怔:“在我四岁之前,是什么时候见过我?”
楚樾笑了笑:“是在您很小很小的时候,殿下不必细问了,您肯定是不记得我的。”
“很小很小是什么时候啊?”
“就是很小的时候啊。”楚樾红着脸笑,“殿下若想知道,便等我下次凯旋回京吧。等下次回京,我便来告诉殿下,那是哪一年的事。”
祁昭不太高兴:“你胆子不小啊,还敢要我等着啊?”
祁昭只是装凶罢了,实际上不会真生气,他总爱这样吓唬楚樾。
楚樾心中清楚,也不害怕,还是轻笑着说:“臣也是为殿下着想呀。等待这事儿漫长又熬人,若是有个盼头,心中有所期盼了,就也不会太过煎熬了。”
楚樾大着胆子往他身上凑近几分,两人相互贴得更紧了些。
祁昭本就是搂着他脖子的,楚樾这一动,和往他怀里钻没差别。
他们离得更近,几乎没有距离了。
说话间,彼此吐出的气息化作的白气都一分分清晰可见。
楚樾脸上越发红了,笑意也难掩。
“这是我母亲说的。”楚樾说,“母亲总是在京城里等父亲回来,侯府里总是有些冷冷清清。母亲说,等人回来总是煎熬,不过父亲是个精明人。父亲每次出征前,就总跟母亲保证些什么。这样母亲等起来就有了盼头,倒也不那么心酸了。”
祁昭有些稀奇:“那都保证些什么?”
“什么都有呀。比如带母亲去庙会,陪母亲回江南老家……”
“我也想去庙会。”
楚樾无奈地笑起来:“殿下若想去,就与陛下说一声就好啊。”
“你傻啊,我是想跟你去。”
祁昭恨铁不成钢地往他心口上拍了一下。
楚樾愣了愣,随后又笑起来:“是臣愚笨了。好,既然殿下想同我去,那待下次归京,臣就与殿下同去庙会。”
“那可就说好了啊。”祁昭说,“你父亲楚大将军可说过,你们这些打仗的不说假话。一言既出,那就是驷马难追了。”
“是是,”楚樾轻声笑着应,“楚家是将门名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京城飘着飞雪,太子祁昭坐在雪里,还把他的大将军扯得一同跌下来,陪他坐在殿前的雪里说这些无足轻重的傻话。
周围的雪大了,风也大了些。
楚樾满嘴答应了他。或许是坐在雪里太冷,大将军的脸红得很厉害,连耳朵根都跟充血了似的红。
大将军却好似丝毫感觉不到冷,向他红着脸笑着,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
太子祁昭看着他。
这宫中虽然凶险,可每个人都做足了表面,暗流汹涌的海面上一直是明媚的粼粼阳光。
太子见过了很多人笑,后来他长大,也看穿了每一张笑脸上的假惺惺。
可楚樾从没有。他向他笑起来时像雪里开出来的冽梅,像黎明时乍破的天光,像黑暗里烧起来的一把篝火,从来都直接得很,眼睛里总是像有一捧火在向着他烧一样,从不作假。
祁昭笑着看他,笑容略微发苦。
他目光微颤地看着楚樾,喉头发哽。
小楚将军,假若我哪天不是太子了呢?
假若有皇命下来,要你弃忠于我,你该当何?
祁昭很想继续问,可面对这张笑颜,这句话却在喉咙里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
半晌,祁昭也只好释然地笑起来,很是无所谓似的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等你下次回京了。到那时,你得接我出宫去庙会。”
楚樾说好。
那日风雪不大不小。
太子祁昭和楚樾一起坐在养心殿前的雪里,在楚樾要回北疆的当天,对着红如鲜血的宫墙前的风雪,说了一些蠢得没边儿的胡话。
反正都蠢到这地步了,再蠢一些也没关系。于是太子祁昭伸出手,要他跟自己拉勾。
“就像我六七岁那时候一样,”祁昭说,“拉拉我嘛。”
楚樾无可奈何,伸手与他小指勾住小指,拉了勾。
楚樾走了。
这一天里,祁昭再没有说任何有关宫内争位的事。带着楚樾回宫里喝了半壶酒后,祁昭送他出了宫。
他站在宫门口,目送侯府的马车离开。隐隐约约,他看见马车的帘子被掀开,楚樾似乎探出头来看向了他。
楚樾看了他很久。祁昭不知道他当时看着站在宫门前的自己想了什么,隔着慢慢大起来的雪,他也看不清楚樾看过来的眼神。
雪真是个好玩意儿,一下起来就能埋没很多有形或无形之物。
不论是东西还是情绪。
雪变大了,但好在老天有眼,傍晚楚樾要走时,雪又停了。
祁昭坐上马车去了城门前,去送楚樾。
二皇子祁烽也来了,还带来了公主祁箜。
祁箜和皇帝祁邕生得极像,尤其那双眼睛,是同样的一双丹凤眼,远处瞧着真是冷若冰霜,冰冷得不近人情。
一队要前去北疆的兵马整整齐齐地列在城门口,等着跟楚樾一起动身离京。
皇子女们前来送别,楚樾不能当没看到。
他下了马,一一笑着应过笑过。
祁昭本以为自己来得很早了,但没赢过祁烽。他下马车的时候祁烽已经到了,在和刚到城门前的楚樾打起了招呼。
他只好在一旁等着。
只不过好不容易见缝插了针,祁烽和祁箜一点儿机会都没给他。两人权当没看见他,拉着楚樾又是寒暄又是嘱咐,拖到太阳几乎下山,才松开了他,装作无奈地说他得走了。
说完表面遗憾无奈实则只想快点赶人的一番漂亮话,二人一回头,看见站在后面的太子祁昭,才露出惊讶神色:“皇兄!你是何时来的?”
“皇兄也真是的,来了也不过来说说话。”祁箜说,“难不成,皇兄是厌弃了小楚将军?”
祁昭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他没搭理这俩人,只是走来,交给了楚樾一块令牌。
他声音平静:“都收拾好了?”
楚樾忙应:“都妥当了。有圣上开恩,收拾得都十分齐整,殿下放心。”
祁昭皱皱眉:“那你也别太放心,得亲自确认一下。该带上的都带上了吧?你亲自看过了没?”
“殿下放心,都已亲自清点过。”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祁昭塞到他手里来的令牌。
是块皇家令牌。
楚樾愣了愣。
“你心里有数就好。”祁昭说,“既然这样,就快些去吧。虽说已要天黑了,但趁着雪还小,晚上多赶些路也好,药记着喝。”
楚樾应了下来,又问祁昭:“殿下,这令牌是……”
“啊,有这令牌,就与我在场无异。”祁昭说,“虽说你是去抵御外敌,对外敌来说这令牌没用,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拿上。”
“再说,这也算是我的信物。既然有它就等于有我,那你就把它当我,带着去打仗吧。”
“殿下此话……可不能带着殿下去打仗啊。”楚樾苦笑,“战场可凶险呢,可不能让殿下沾了血去。”
“行啦。”祁昭拍拍他胸口,“快去吧,日头真要落山了,我等你回来。”
“是。”
远处的落阳当真落了大半了,太子祁昭这样说,楚樾也就没有再多留。
他向他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带人离开了。
祁昭看着他带兵离开,城门在他离开时缓缓合上。
两名御林军站在门两边,牢牢守住大门。
仿佛这是一座太大的牢笼。
太子祁昭呼了一口气出来,抬头看向阴沉的天。
这几天少下些雪好了。
想着,太子心头上浮现起一个人。
他回头:“赵公公。”
赵公公低身:“老奴在。”
“回宫吧,”太子祁昭说,“我要去见父皇。”
“嗻。”
太子祁昭转身就走。
祁烽笑意盈盈:“皇兄去见父皇做什么?”
“问父皇能不能叫姜国师去请天。”太子祁昭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路过,看都不看他一眼,“毕竟跟二皇子不一样,我对小楚将军可是真心实意的,可不会虚情假意地送些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我得去找国师,让老天爷少下点雪,别误了小楚将军的路。”
说到这儿,祁昭已经走到了马车跟前。
太子殿侍卫悼风为他掀开了车帘。
祁昭终于回过头来,挑衅地朝他笑起来:“什么时候做到我这份上,二皇子再什么时候做取代我的梦吧。”
二皇子脖子上又爆出青筋来。
他又生气了。
太子祁昭心情好了不少,笑吟吟地坐上马车,哼起了小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