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喜欢啊?!
但林昱橦说得没错,确实需要口罩。
简昕尝试用注射器把适温的热水推入蝴蝶胸腔,水滴从僵硬的腹部流出来时,戴着口罩也闻到一丝腐烂的味道。
玻璃房的工作台上器具齐全:
热水被倒入烧杯,在恒温加热设备上涓涓冒着水汽;
各种型号的昆虫针收纳在六孔松木台中;
镊子、剪刀、注射器、胶水、硫酸纸......整齐地归类摆放。
第一次动手做标本,简昕生怕失误,按照林昱橦讲给她的步骤慢慢尝试。
他只有指导时才会说话,在她操作过程中,哪怕她不得要领、动作笨拙,用时长得她自己都眼睛发酸,身边也是安静的。
他不说话,但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金乌西沉,云霞渐渐失去色彩,天空越来越暗。
第一只标本的展翅工作接近尾声。
简昕抿着唇调整蝴蝶翅膀姿态,总觉得该找个话题打破安静。
她轻按着硫酸纸,问:“我之前,看到过你做标本,好像也是青凤蝶属。是木兰青凤蝶,还是黎氏青凤蝶?”
“木兰。”
“哦,感觉都很像,分不清。”
林昱橦说:“没见过实物?”
简昕确实没见过,只在资料中见过文字描述和照片。
林昱橦说:“实物不算难分辨,翅展大小和颜色都不一样。”
简昕听得走神。
她想要做好一件事,就会很钻,脑子里哪怕千回百转,最终还是会绕到正在钻研的事情上。
受林昱橦这话的启发,她马上想起:
书里如果能在照片或者图片上,标注出蝴蝶翅展的数据,或者,放个常见的物品做蝴蝶们体型大小的参照,小读者们对蝴蝶的认知会更清晰......
越想越觉得,刚好用来简化青凤蝶属这部分内容的理解难度。
简昕把这个想法和林昱橦说了。
林昱橦就说了一句话,“是个可行的办法”,玻璃房里又陷入安静。
外面已经变成蓝调灰色。
蝴蝶们早已经各自找到合适的位置,合起翅膀进入梦乡。
简昕没有继续再谈工作。
现在她正对成沐的态度感到不满。
成沐作为这本书内容节奏的主要把控者,连她都看出来的问题,成沐注意不到吗?
也许出版社的工作流程里,有很多成沐无法随心所欲的不得已。
选题报告时间紧张、内容大纲做得仓促......
这些都可以理解。
但他们已经开工这么久了,当时来不及思考或者细化的地方,在这段时间里多用心些,总能更上一层楼。
继续谈工作问题,就一定会牵出对成沐的一些抱怨。
简昕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人的不是。
在硫酸纸和展翅板上刺入最后一根昆虫针,简昕绷紧的肩颈才渐渐松下来。
做中型蝶的标本还好。
轮到翅展才42mm的白弄蝶时,简昕几乎屏息静气。
它们太小了。
触碰时怕刮掉鳞粉,也怕碰碎它脆弱的身体。
林昱橦给她换了针头更细的注射器。
把0.45mm的针头戳进白弄蝶身体时,简昕紧张得手抖,然后一个不慎,把人家脆脆的小脑袋给给碰掉了。
简昕惊慌,下意识扭头看林昱橦。
林昱橦竟然这样评价:“刽子手。”
简昕:“......”
她坚持给没脑袋的小可怜做了还软,也坚持在“断头台”上展开它的翅膀。
本来想对着孤零零的脑袋安慰几句,夸夸它仍然是漂亮的小天使,没头没脑也最漂亮。
但林昱橦在,有点不方便说出来。
展翅过程不顺利,翅展小,难操作,额前总有几根头发总垂在眼睛前碍事。
还没插针固定好,简昕不能松开手,尝试着小幅度晃了晃头,头发还是落回眼前。
“林老师,能帮我按一下硫酸纸么?”
白弄蝶的翅膀摊开只有那么丁点大小,林昱橦干净修长的手伸过来,指尖挨着她的手落下,隔着玻璃纸按住蝴蝶翅膀。
简昕整理完头发,再去接手,手腕内侧无意间擦过林昱橦的手背。
很轻很轻的一下。
像蝴蝶飞过。
她自己没察觉到:“你刚刚带回来的青凤蝶,怎么我在附近没看到过?”
林昱橦告诉简昕,山里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几棵樟科植物,青凤蝶很多。
简昕终于把小小的蝴蝶翅膀固定好,放下镊子和昆虫针,长舒一口气。
她笑盈盈回眸,向往地说:“那......等我们忙完这阵子,如果有机会,可不可以麻烦林老师给带带路。”
她想去看看那条总有青凤蝶出没的小溪。
林昱橦说:“可以。”
简昕大概掌握了给蝴蝶展翅的技巧,林昱橦也就没再继续留在这里,离开玻璃房,回自己房间去了。
简昕做标本到深夜,出来时,外面已经黑得可以配个惊悚音乐拍恐怖电影了。
星星是亮的,月亮也是亮的。
同样亮着的,还有楼上林昱橦房间的灯光,方方正正,被窗棂影子切割成更多块的四边形。
她手机开着手电筒功能,顺着漆黑草地上那些四边形抬头,往光源处看。
这么晚了,林昱橦竟然还没睡觉?
别人睡不睡,和简昕关系不大。
她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失眠了的。
全神贯注做标本,也只能在当时把工作上的事情搁下。
躺在床上,她还是翻来覆去。
和简昕同样翻来覆去折腾的,还有各路夜虫。
她睡不着,起床,去洗手间,进门遇见一只拇指大的甲壳虫趴在她的毛巾上。
简昕有点起鸡皮疙瘩,强做镇定出手,拎着毛巾和黑亮的甲壳虫往室外走。
嘴上说,“别怕,房间里开了蚊香,我给你换个好地方”。
然后......
她把毛巾放在离自己房门最近的走廊窗台上,火速回房关门。
一夜没怎么睡着。
隔天上午,简昕压下几次呵欠,整理完自己规划的进度,还是决定去最近的镇上走一趟。
她需要找个有wifi的地方,把适合放在书里的照片拍照发给成沐看。
顺便,找地方买条新毛巾。
一路艳阳高照,路边草丛里总能看见紫蓝色的小蝴蝶。
是齿翅娆灰蝶。小家伙们绝对配得上名字里的“娆”字,一闪一闪亮晶晶,特别漂亮。
好不容易出山,简昕心情还算不错,心里面还在估计:
漂亮是漂亮的,但这种大小的蝶,要是真的让她捡到,做标本得累死人吧?
手机难得有信号,成沐的电话却打不通,总是在关机。
简昕分别和家里、同学都通过十几分钟电话,又去买了各种物资,还是没等到成沐的回电。
她还要在天黑前回去,免得走没有灯光照明的山间夜路。
时间紧张,没有办法,只能拨成沐出版社的座机电话。
成沐的办公室有三个人,简昕答应这个项目时去出版社参观,和其他两位同事一起吃过午饭,也算是认识的。
成沐的同事也记得简昕,听她自报家门,笑着说:“嗐,是学妹啊。”
“打扰了,我打学长电话打不通,才打到办公室的......”
“这个时间,成沐应该还在飞机上,电话关机也正常,我瞧瞧啊,哦,应该快落地了。”
“学长出差了?”
“可不,为了见作者,这星期已经折腾两趟北京了。”
简昕觉得成沐事情多、劳累,想到昨天心里的抱怨,升起一些内疚感:“好辛苦啊。”
程沐的同事宽慰简昕:“辛苦什么,成沐那小子,这趟出去估计心里都乐开花了。”
简昕还在跟着欣慰:“遇见好事了吗?”
“成沐嘴这么严,还没告诉你呢?他谈的新项目成了!”
人类可能真的拥有某种预感。
尽管成沐的同事语气愉快喜庆,简昕听完,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是什么新项目?
为什么成沐只字未提?
开车回山里的时候,简昕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过火的粥。
成沐的同事告诉简昕:
自鲁教授去世后,领导们一直建议成沐换个项目做。
成沐自己也知道,这个项目耗时耗力,做出来成绩还不一定会好,是高付出低回报的......
所以呢?
她在山里废寝忘食整理文稿时,她的同伴已经打算放弃了吗?
她为文稿遇到瓶颈发愁时,成沐愁的可能只是新接触的作者愿不愿意答应;
她为找到合适插图高兴时,成沐高兴的可能是在高兴对方可能有合作意向。
车即将驶出镇子,路边有几个专门摆给过路人的水果摊位。
带着枝叶的新鲜脆李子、铺在叶片上的桑葚和莓果、葡萄像绿宝石......
路上有人停下来买水果,简昕刹车,等人过完马路,才继续开。
手机铃声终于响起。
成沐的航班已经落地,在电话里关心:“自己开车去镇上了?”
“嗯,出来买点东西。”
简昕紧紧攥着方向盘:“本来想给你发些合适做插图的照片,现在看来,你应该不需要了吧。”
成沐那边有机场的广播和人群的嘈杂,沉默好几秒才问:“你说什么呢?”
简昕说:“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
电话里,对于放弃这个图书项目的事情,成沐说了很多不得已,也说了很多苦衷。
成沐说:“学妹,我也不是故意瞒你。”
成沐只是都放不下。
新接触的项目没有给成沐准确回复,成沐是在上次来山里时,不死心,又给人家打电话沟通了很久,才终于听到对方松口。
一边是要顶着领导施加的压力、合作对象处处针对、费力不讨好的旧项目;
一边是迟迟没有确定合作的新项目。
可是......
“你打算放弃,为什么不告诉我?”
成沐自认为自己也算殚精竭虑:“学妹,我只是在什么都没确定下来的时候不想说,本来打算今天再告诉你的。”
山间公路两侧依然生满郁郁葱葱的植被,指示牌显示,再往前开十公里,有当地的旧桥。
简昕知道,过了那架桥,很快就会到半个月前成沐把车陷进路边的地方。
手机也很快就会失去信号和网络。
挂断电话前,简昕说:“学长,你这样做不对。”
-
林昱橦回到小白楼时,天色已暗。
白楼和玻璃房都没有灯光,简昕的白色小汽车也不在。
他的房间门上,被贴了一张吐司图案的便利贴。
上面写着几行娟秀整齐的字——
林老师,我开车去镇上,预计五点钟前回来。
如果你有需要代买的东西,可以打电话给我。
电话号码:136xxxxxxxx。
(100元以内我请客,感谢你教我做标本。)
林昱橦看一眼走廊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再看看手表。
七点五十一分。
不是说五点钟前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