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昕挂断电话后,成沐又打来过两、三次,手机在支架上响个不停,她没接。
汽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开到过旧桥。
旧桥旁停着两辆大型运输车,材料装卸机正在指挥卸货大块石料。
尘土飞扬,道路不通。
有个戴安全帽的人,对着简昕做“停”的手势。
片刻后,装卸机的钢臂终于抓着石料移开,那人又对着简昕挥挥手,在“哐当”“哐当”的施工声音里,示意她可以继续前行。
路面凹凸不平,简昕的小汽车摇摇晃晃、缓慢地路过施工队。
隐约听见给她打手势的人对着对讲机说:“这边马上要卸完了,卸完就去帮你。会不会开车的哦,老司机还能把车轮陷到路下去?”
车轮陷进路下面?
她心不在焉地想:那大概是和成沐上次一样的问题吧。
将近半小时后,郁郁寡欢的简昕把车子停在了上次成沐出小事故的地方。
夕阳已经滑落至远山身后,像羞怯的女孩,只露出一截暖橘色的额头。
她找了个缓坡,把车停进路边草丛里。
手机还剩百分之三十三的电量,信号和网络全部中断。
彻底失联前,她收到过学长的几条信息——
“学妹,对不起。”
“这次项目的成功与否,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我承认,之前是我太过于理想化了,我们几个全流程编辑间的工作是有竞争性的,项目后续不赚钱的话,对我影响很大。”
简昕知道,她听成沐的同事说了。
新项目是网红插画师的画册出版,比鲁老教授的内容好做很多。
不需要费心费力整理文稿;
不需要查阅资料把控内容;
也不需要住进深山老林的简陋小屋里,忍受着时常有蚊虫出没、世事隔绝的环境。
她大学时候接触过一些宣发方面的事宜,讽刺地想:
插画师自带流量,连后续宣传都省了不少力气,果然是好差事。
可是当初,成沐找到简昕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说的。
那天在母校附近的家常饭馆里,成沐把鲁教授的部分视频拿出来,给简昕分享。
年迈的老教授在视频里说: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无数次与蝴蝶擦肩而过的机会。
人们赞叹它的美丽,却没有想过去真正了解它。
成沐当时喜滋滋地举着一杯茶水:“这世界上总该有些比赚钱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
现在呢?
成沐的话变成这样,“学妹,你还没有真正工作过,你不懂,工作很难的,很多机会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了”。
她不懂吗?
她没有为了这个项目,放弃机会吗?
下午到镇上时,手机恢复信号和网络,一时间响个不停。
宿舍群里分享各种日常琐事的聊天记录;
家庭群里的聚餐合影;
还有朋友圈里多姿多彩的动态。
简昕等着给新毛巾扫码付款时,粗粗看过,也会对那些热闹有些许的向往和羡慕。
她放弃了和室友们的毕业旅行,放弃了找工作的机会,也放弃了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的大城市生活......
她还以为自己遇见了志同道合的同伴,可以一起挥剑斩市侩,热血沸腾且义无反顾。
简昕记得刚到山里那天,她和成沐都晕车,吐得面露菜色,连碗都没有,用一次性纸杯盛方便面吃。
他们坐在厨房外面的台阶上,用方便面碰杯,自己祝自己一切顺利。
太阳终于完整地躲进山峦之后,简昕坐在车上想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想着想着,忍不住委屈地哭了。
-
八点十分。
窗口一阵阵凉风侵袭,星光璀璨,但楼下没有丝毫动静。
林昱橦关上窗,拎了件外套下楼。
八点十五分。
林昱橦用接待室的卫星电话拨出去一串数字,得到的回应是,“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放下电话,去玻璃房记录蝴蝶数据。
八点二十七分。
林昱橦放下数据,拿着车钥匙出门,发动越野车往小镇方向开去。
前路有灯光,看起来是交通救援车。
林昱橦停下,降下车窗叫住相熟的救援人员,询问情况。
林昱橦问:“发生事故了?有伤员吗?”
救援人员正准备下班回家:“没有没有,小情况,运输桥梁施工材料的车车轮陷到路边,已经解决完了,林博士,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镇上吗?”
“博士没毕业。”
“噢,那......天黑了不好开车,千万慢着点啊。”
“谢谢。”
林昱橦的越野车离开后,救援人员纳罕地坐进救援车里:“脸色那么难看。”
还没嘀咕完,听见车子猛加油门的声音......
简昕停在草丛深处的车上没有任何光亮,要不是她的车是白色,差点就错过了。
林昱橦下车,走到她的车边。
车窗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他伸手敲敲车窗,没有回应。
简昕哭了很久,车门被从外面打开时,她吓了一跳。
一个很高的身影说着“是我”,然后伸手按亮了车顶的照明灯。
简昕听出来是林昱橦了,在突如其来的光亮里闭上眼睛。
她听见车门关闭,又听见右侧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适应了光线,再睁眼睛,看见沉默坐进她车里的林昱橦。
今天那枚金色的蝴蝶胸针换地方了,别在外套的袖口。
简昕擦着眼泪:“你怎么来了?”
林昱橦从外套里拿出便利贴,展开贴在车上,食指蜷着,指关节叩了下上面“五点钟前回来”的字样。
简昕说:“我总想哭,流眼泪看不清路,太危险了。”
“停这儿就不危险了?”
“又没停路上......”
简昕停住言语,捂着口鼻,“林老师,手套箱里有抽纸,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么?”
林昱橦把抽纸盒拿出来,递给简昕,然后偏开视线。
简昕擤完鼻涕,又找消毒湿巾擦手,边擦边继续说:“这地方没什么车,而且我看过的,停的地方已经离路面很远了,不会被撞的。”
简昕车上什么都有。
纸巾是印着小草莓和小蛋糕图案的,湿纸巾盖子是云朵形状,还有一包画着卡通图像的纸质垃圾袋。
简昕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问什么,她还都特别有理由。
问她为什么不开灯。
她说灯光会引来很多虫,刚才有特别大的蛾子往玻璃上撞,手掌那么大,翅膀还有点像蛇。
就特别像不愿意在不熟的人面前暴露真实情绪的那种逞强。
林昱橦说:“山里有熊。”
简昕捏着纸袋,猛然抬头:“......活着的熊吗?”
“不然呢。”
“很危险吗?”
林昱橦语气平静:“看运气,没尝过人肉的熊还好。”
简昕本来在吸鼻子的,被他说得动作都顿了一下。
她又去拿抽纸:“......还吃人吗,怎么没见新闻报道过,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几十年前吧。”
简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吓唬我?”
如果林昱橦只是吓唬人,那也还好。
偏偏他突然问:“为什么哭?”
简昕一瞬间想起成沐的所作所为。
她心里发酸,闷不做声地低下头,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
林昱橦也没想到能把人又问哭了,安静地看着简昕哽咽。
她可能是想忍住情绪,肩膀发抖,抖了一会儿还是开口:“我们合作的事情,遇到一些问题,对不起。”
林昱橦说:“道歉的不该是你。”
简昕摇头,却越哭越凶,抽出来的纸巾擦湿了一张又一张。
刚才被林昱橦贴在车上那张吐司造型便利贴,二次使用,背胶粘性已经没那么好了,掉下来,落在简昕脚边。
林昱橦上一次见到这种便利贴,是在白楼前的草地上。
那天简昕大概是在草地停留过,落了一本迷你笔记本在草丛里,红色封面。
有只橙黄豆粉蝶以为那是花朵,扑着翅膀在旁边飞。
清风徐来,吹动附近白车轴草薄薄的叶片,也翻动了那本饱和到合不拢的笔记本。
笔记本里用动物造型的曲别针夹着很多关于蝴蝶的图片,英文标注,大概是从国外的自然科学类杂志上剪裁下来的。
也贴着吐司造型的便利贴,密密麻麻记满笔记。
山里没有杂志可买,也没有网络。
那是简昕来这里前做的准备工作。
他捡起鼓鼓囊囊的笔记本,放在她房间外面的窗台上。
那只橙黄豆粉蝶并不死心,跟过去继续往红色的封面上扑。
林昱橦见过简昕的用心和努力。
所以,他没觉得她此刻的情绪是夸张。
简昕哭起来有点止不住,但还是忍着,没有说成沐的半句不是。
车里的灯光把林昱橦的面容映在车窗上,她看见他蹙眉了。
简昕擦着眼泪,看一眼车窗玻璃,偏开眼睛,然后又看一眼。
她哽咽着:“我只是......觉得这里比较安静,抱歉林老师,你那么忙,我一定是打扰到你了吧......先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哭完再走。”
林昱橦转头,看见车窗上自己的表情。
他眉心蹙得更紧:“我皱眉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