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的工作要到八月才入职, 毕业后有个大约一个月的假期。
这么多年的忙碌,总算可以喘口气休息。
她在家里躺了几天补了补眠,然后想坐上飞机去欧洲找他, 但是他的手上只有最后一个拍摄,家里的东西也都已经打包了, 住起来很不方便。
等手上这个拍摄忙完, 他就不再留在欧洲了。
“不过, 我要先回一趟南城。”他发过来几个截图,说:“我们高中要拍校庆宣传片,班主任找到我。”
“你跟班主任还有联系啊?”
“嗯。”他说, “他是个很负责的老师,以前高中就对我很照顾,他知道我自己一个人住, 逢年过节都会叫我去他家吃饭,我一直都有跟他联系。”
“怪不得高三那年在老师家看到你。”
“嗯。”
她又问, “我能来吗?”
“可以啊。”
“我来了住哪, 你是住在订的酒店吗?”
“不用,住我家。”
“你高中住的家?”
“嗯。”
“那我岂不是, 马上就能偷窥到你高中的生活了。”她的语气有点隐隐约约的兴奋。
他语气无奈, “没有什么好偷窥的。”
当她抵达南城, 陆辞在机场等到她, 带着她回到了他高中时住的半岛别墅。
从车驶进环海公路, 俯瞰下去是南城远处的海岸线,沿路两侧高大的香樟树接连成顶,她没忍住问他:“你妈妈给你买的别墅在这儿?”
“嗯。”
这地方她当然知道, 南城寸金寸土的富人区。
虽然知道他家境不差,他妈妈在美国开着上市公司, 哪怕是随便给点零花钱都能顶得上她十几年的生活费,但是他从来不显露这些,所以真实接触到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到了他住的别墅,从花园到泳池,整栋别墅大得眼花缭乱。
可是想到他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孤独,忽然觉得,这里大得空洞。
陆辞牵着她的手,从花园进去。
七月的南城温度很高,别墅里面已经供着冷气,他已经找人来打扫过一遍,家里也买上了生活用品。
他很久没有住这里,许多东西都还保留着他以前生活的痕迹,但是增添了很多与这些东西格格不入的新的东西——
他拿出那双新买的拖鞋,是给她的。
包括杯子、毛巾、牙刷,全都重新买了新的,而且是按照她喜欢的颜色买的。
他的衣柜里还放着他以前高中的衣服,被他重新整理过,放到了柜子的最里面,取而代之的是给她准备的衣服,还有整整齐齐的叠着的她的内衣。
床单被套也换了新的,也是她喜欢的暖色。
他的家里装修风格简约冷淡,低饱和度的黑白灰,床单被套的颜色显得格格不入,但是明亮的颜色反而将这里的冷淡冲散,呈现出一种家居的温馨。
连床头的灯都换了可爱的小熊睡眠灯。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满满一抽屉的套。
这里一半是他以前生活的痕迹,一半是他现在的痕迹,而这一半全都与她有关,她像是那个入侵他的人生的人,把他的从前一笔一笔涂改,涂改成属于她的模样。
从他的床,到他的浴缸,他以前学习写作业的书桌,还有衣帽间。
她的手撑在衣柜的玻璃门上,无力地抓住一件他的校服袖子,没想到里面掉出来一张他高中的校牌。
上面印着他的照片——
一张规规矩矩的寸照,可是他的眉眼张扬灼烈,懒洋洋地笑着,眼尾微微上扬。
他十六七岁的模样略显青涩,却带着几分懒怠的意气明亮,平视着前方,像在对她笑。
他在身后的轻笑声低下来,握着她的腰,热气在耳边问她:“宝宝,怎么突然咬得这么紧。”
他还故意问,“喜欢在这里,还是喜欢我?”
力气也加重几分。
她想转过来,但是他没让,压着她让她继续看着前面,她看着那双他十六七岁的眼睛,酸胀到痉挛。
她困得不行,一觉睡到中午,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家里了。
七月的南城很热,她虽然也一起回了南城,但没有去打扰他的工作,他白天出去拍摄,她在家里睡觉。
毕竟,这个月一过就要入职了,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不多了。
拍摄的那几天,他基本上一拍就是一整天,只有晚上才回来。
一天的拍摄结束后,班主任原本想叫他一起回家里吃晚饭,习惯了以前他每个周末假期都是一个人回家,潜意识里还把他当那个让人有点不放心的青春期小孩。
听到他说家里有人等他回去吃饭的时候,班主任还有点怔,这才反应过来,快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成年了,现在也结婚了。
班主任没多过问他的事,因为以前读书的时候几次找他谈话,他都不愿多说,感觉得到他是个内心很封闭的小孩,所以也没多问他的事,只知道他结婚了。
拍摄宣传片也不需要他参与,他只是帮学校牵头联系陆辞,所以这一段时间下来,跟陆辞的接触也不多。
这会儿从教学楼出来碰到他,几句寒暄后,下意识叫他回家一起吃饭,然而听到陆辞说,家里有人等他回家吃饭。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语气也平缓。
跟从前那个虽然笑得一身招摇灿烂,但是让人一点都放心不下的小孩完全不同。
忽然之间就感觉到,他好像,真的可以安稳下来了。
班主任也不由感到有些欣慰,问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回答时,眼底仍然有浅浅的笑意,“今年年初。”
“在国外这段时间认识的?”
“不是。”他笑着说道:“其实,您也认识她。”
闻言,班主任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怔。
他原本没想深问,只是大概问几句了解一下,因为他以前一直很封闭内敛,以前教他的时候,怎么问都不多说,一言不发的样子又沉默得有点可怜,让人不忍心深问。
蓦然听到陆辞说这么一句,班主任一下子脑子里打转,没反应过来。
定了一秒,班主任恍然地冒出一个想法,“你小子,是不是——”
“温雪宁。”陆辞笑着,“老师还记得吗?”
班主任一脸果然如此,“我猜就是她。”
这次反倒轮到陆辞有些意外,怔怔地笑了下,而后不解地说:“老师,你怎么猜的?我跟她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吧。”
“你俩是没什么,要真有什么,我早就收拾你了。”班主任佯做瞪他一眼。
七月已经放暑假了,学校里除了在补课的高三生,还有留在学校忙着校庆的老师,基本上没有什么人。
炎热的夏天,高温里有着阵阵蝉鸣。
他个子比老师高很多,走在旁边,看着那些落在地面上的碎光,随着风一吹,明明亮亮。
班主任拧开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才慢慢说道:“你要是不说是我认识的人,我还不会那么想,但你要说我认识,我带过的学生那么多,如果有谁能治得了你,那还真的只有温雪宁一个。”
“那孩子跟你一样,家里的环境不算好,每回开家长会都找我请假,家里都没家长来。但是她心性很高,别看她一天到晚在班上默默无闻的,看着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同学,但是我一直都很看好她,她的心思坚定,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门心思都在为自己打算,身上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头,让人看了就觉得放心,能成事儿。”
“而你呢,家里条件倒是很好,但是家里对你的关怀和引导很少,你给人的感觉是一直都很迷茫,你好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直活在犹豫和迷茫里。”
“做人,是一定要有目标的,哪怕是个小目标都行,再小也得有个方向,否则兜兜转转走再多路都是无用功,甚至会把自己绕得晕头转向,一旦迷了路,误入歧途都有可能。所以相比起别的学生,你成绩好、人懂事、性格也看起来开朗,但是你反而是我最不放心的那个。”
“高三那年你突然放弃出国了,说要回来上课,我那会儿就特别担心你,但是你又什么都不肯说,让人连开导你都无从下手。你说让我把温雪宁给你安排成同桌的时候,我真的考虑过,倒不是因为成绩,你虽然落下了半年,但是你人聪明,学习也踏实,那半年的进度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是觉得,温雪宁身上那股劲儿,或许可以给你一些影响,那是你最缺乏的东西。”
说到这,班主任笑了声,把杯子拧上,“倒是没想到,你俩成一对儿了。”
班主任转头问:“那她现在在哪儿呢?在南城不,你俩一块儿来我家吃饭得了。”
他还在班主任刚才的话里,闻言回神,拿出手机,笑道:“那我得问问她,她这会儿可能还在睡觉。”
班主任一看时间,“下午六点了,睡觉?这睡得是哪国时差啊?”
陆辞说起她的时候,眼底总有浅浅的笑,“她现在就是这样,看电视剧看到凌晨,白天睡醒了就吃饭,困了继续睡,怎么开心怎么来。”
班主任意外地笑了几声,“行,以前最自律吃苦的学生,现在过得这么没规律了,看来日子挺舒坦啊。”
风吹过树桠,高温里混着蝉鸣。
“你俩变化都挺大。”末了又说,“都挺好。”
“这样挺好。”
第72章.
她收到陆辞发的信息以后, 立即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打开衣柜找着衣服。
班主任跟他聊到校门口,“我先回去, 帮我媳妇儿一块儿给你俩做点菜,你等到温雪宁了就一块儿过来啊。”
他笑着说行, 然后就在学校门口停了下来。
手机里, 她在不停给他发着信息, 拍着衣柜里的裙子,不停问他穿这条好看还是穿那条好看。
他说,“都好看。”
“你这样不是敷衍人吗!”
他无奈, “宝宝,这里面的裙子都是我给你买的,都是我选的, 我当然是觉得你穿上好看才买。”
好有道理。她又陷入自己的纠结,“那我到底穿什么。”
“穿红色这条吧。”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在好几条裙子之中纠结, 发另一条蓝色的裙子说, “要不还是穿这个吧,这个规矩乖巧一点, 见老师好像比较合适。”
他说, “红色的吧, 老师知道你现在过得比以前自由快乐, 很替你开心。”
“好, 听你的,你等我换个衣服马上就来。”
“慢点也没关系,我在学校等你。”
发完信息, 胳膊忽然被身边撞了一下。
手机差点没拿稳掉下去,他转头, 是几个一中的学生,正嚷嚷着从校门里出来,抱怨着暑假还要补课,说着下午的课和明天的小测验。
男生感觉到自己撞到了人,立即扬起一张青涩朝气的脸,忙不叠礼貌地说着对不起,问他没事吧。
他笑笑,“没事。”
然后顺口一问,“现在是放学了吗?”
“对!”年少爱笑的年纪,对陌生人都一脸热诚,“刚放学,我们几个冲出来得比较快。”
说完,转回头几步跟上同伴们,继续说着下午的课。
身后的校门,开始陆陆续续有学生不断出来。
由于高三还在上课,学校旁边的书店文具店还在营业着,随着放学的学生陆续出来,书店文具店里也开始有了生意。
三三两两的学生进去买着文具和参考书。
有人是跟朋友一起,有人是自己一个人,买完了就塞进书包里,沿着林荫道往前走,身后的马尾摇晃着夏日的碎光。
高三的那半年,他在国外漂泊的那半年,他的眼前总会出现这样的画面。
扎着马尾的女生,背影单薄,脖颈向下的背脊却坚硬挺直,一步一步缓慢却沉稳地向前走,马尾在身后轻轻摇晃。
她一直向前走。
不断向前。
不会被任何阻挡,不会停下脚步。
她走得不快,无声无息,像混在人群里最不起眼的一道影子,轻而易举就会被忽略。
但是她摇晃的马尾,雪白的脖颈,连身边的空气都仿佛会为她开路,她向前的每一步都沉稳坚定。
他在很多个迷茫又孤独的时候,望着那片寂寥的夜空,宇宙里千万颗星宿,让他感到宁静下来,眼前却总是那个画面。
最后,会定格在那天他不由叫住她的名字后,她回头的那一眼,他的所有茫然都会在此落幕。
他不明白。
也没法多想,他早已经空洞的情感连为什么都无法探究。
在后来握住她的手以后,他才开始也在过去里回想,记住她的开始,到底是从哪一个瞬间。
就像班主任说的,她在班上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同学。
而他的面前,眼花缭乱总是晃过很多人,不同的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笑脸,带着示好的,或者带着羞怯的,他已经尽量地收敛起自己在女生面前的态度,但还是没法躲掉那么多张面孔。
从他能记事起,身边的每个人,无论是同龄的玩伴,还是敬仰的长辈和老师,对他的言辞都是否定,所以他的心底里,耳濡目染的、根深蒂固的,也是对自己的否定。
他是自卑的,是迷茫的,是对自己感到失望的。
她们的喜欢没法让他感到认同,甚至有一丝带着茫然的恐惧。
自己的外表一旦被揭穿,看到他实际上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好,是不是也会变为如出一辙的厌弃。
发现他其实很不好,发现他其实一无是处。
发现他并不值得被注目。
他站在自己玻璃墙里面,看着外面争先恐后的靠近,只能感到无缘无尽的烦躁和恐惧,所以他记不住那些声音和面孔。
像看着无数条代码在自己面前跳动似的,一开一合的嘴巴说着他听不到也懂不了的话。
为什么会喜欢他,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想靠近他。
他一点都不值得被喜欢,一点都不想被了解。
因此,即使是来到了南城后,换了名字和身份,脱离了父亲的光环和压力后,他仍然活在没有脱离出来的自卑里面。
后来在高三高考完的那个夏天,他回国后请她吃饭的那个下午,他听着她用平静的口吻,叙述着自己是怎样撕破脸地要到自己的学费。
然后她说,最可怕的不是物质上的贫穷,而是精神上的贫穷,物质上的贫穷可以慢慢赚,而精神上的贫穷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他在那时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一直活在过去的阴雨中。
他的自卑,孤独,敏感,脆弱,即使离开北城,也无法一朝一夕改变。
所以在离开北城以后的那几年,即使换了新的名字和身份,脱离了从前的压抑,他仍然自卑又茫然。
没有自我的人格,也没有感知爱的能力,只是扮演着一个可以在这个世界里融洽相处的人,说话时带上几分笑,语气放得稍微随和,实际上发自内心都是懒怠的疲倦。
从他面前晃过的无数张脸孔,就成了嘈杂的噪音。
于是他也注意不到,那张在人群里,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的脸。
班上有一个人叫温雪宁。
发试卷和点名的时候有过印象,对得上号,知道是同班同学。
她总是低着头,隐忍沉默,所以连具体的样子和声音都不太记得,碰到的话认得出来,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一样,只知道是同班同学。
这就是他起初对她的全部印象。
她说他们真正有交集的开始,是他在商业广场的旋转木马前抓住她的那一天,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慢慢有了走近他和了解他的机会。
但是对他来说,那一天仍然是平常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一天,和她的交集好像的确是从这里开始,但是那些交集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一个普通的同学,被旁边的朋友抓去帮忙陪妹妹,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人,对他来说其实都没什么区别。
但是她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似乎对他并不上心。
从前身边的朋友也经常会叫上女生一起,但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的注意力都会放在他的身上。
但是温雪宁不是这样。
她的目光不会一直盯着他看,不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他的事,不会借着话头想方设法找他聊天。
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陪着小朋友,偶尔看一眼他们打球,也只是看看打球,他感觉不到过度关注的目光,不会让他不舒服。
到了离开的时候,礼貌认真地说再见。
下一周回到教室碰面,她也不会把这一次的交集和偶遇当做谈资,向别人有意无意地吐露自己和他的交集。
她也不会借此就进一步跟他拉近距离,借着共同话题打扰他,试图跟他有更深一步的熟悉。
她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和他仍然只是关系普通的同学,不会想要通过这一次的偶遇而改变。
但是跟她说话的时候,又能感觉到一点更深一步的熟稔。
那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感觉得到的熟稔,因为一次交集而不动声色多了一点的熟稔。
相比起其他女生总是会借着一点交集就不断纠缠,她比任何人都要有分寸感,找她借书,找她借笔记,她都会很认真递给他,但是回报只需要一句谢谢,而不会贪图更多。
她偶尔找他帮忙,也是很礼貌地询问,然后对他说谢谢。
对他有足够的尊重,还有真诚。
因此和她的相处,比任何人都要舒服,不会感到被冒犯,也不会感到被忽略。
这些变化对他来说,其实都微不足道,他感觉不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只是不知不觉中,身边就有了一个可以好好相处的女同学,他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
于是他那点青春期的活跃,偶尔也会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显露。
偶尔会跟她开句玩笑,偶尔会逗她玩,可以像和其他同性朋友一样,自然地舒服地相处,不用担心她会因为他随便一个举动就深想。
但是她和其他朋友不一样,她的话很少,也很少开玩笑,总是平静认真的脸,反倒让他自己忍不住收敛一下,有些话说出来会不会让她不适应。
可是她脾气很好,为人也老实,好像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他慢慢习惯了身边有一个老实的,不怎么爱说话,学习却很刻苦的朋友,所以偶尔看到她需要帮忙,他都会下意识去帮她。
对她的印象,也慢慢在这个阶段有了了解。
安静,沉默,老实。
但,最深刻的还是,她学习很刻苦。
有一种拼命似的刻苦。
每次到教室,都毫无意外能看到她低着头在学习,她所有的时间缝隙都被她争分夺秒拿来学习,好像多一秒钟都会被浪费。
她学习的时候很安静,低着头,脑后的马尾垂落下来,顺着脖子垂到前方,露出身后单薄清瘦的背脊。
她很瘦,有种营养不良的瘦,因此背脊的骨骼很明显,却呈现出一种嶙峋的坚硬感,像背着一身刀刃。
她平时是一副像是温吞好欺负的老实人样子,多开句玩笑都会不知道怎么应对的那种老实。
但是这个时候,明明比平时都要安静,但是会有种陌生感,有种与表面的柔和截然相反的陌生感。
那种沉稳却刻苦的劲头,只要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有时候一看就是好一会儿,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注意力就这样被吸引过去,驻足了很久,什么都没做,居然盯着一个背影发呆。
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班主任刚才对他说,那是他最缺乏的东西。
他是个迷茫且脆弱的人,一个失去了自我,没有方向的人,一直以来好像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又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的是自由吗,好像也不是。
想做自己,但是不明白什么样的才是自己。
他一直活在挣扎和茫然里面。
那种为了一个目标拼命的力量,像寂夜里乍现的烟花,一个瞬间就亮得眼花缭乱,挪不开视线。
他似乎才是那只一直在寻找光明的飞蛾,一旦有光亮出现,就不由自主地飞过去。
她的背影,她的安静,她的语气,她的笔尖写在纸面上沙沙的声音,都开始无声无息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他没有察觉到这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渐渐地感觉到,她出现的时候就会看到她,她说话的声音明明不大,但是轻而易举就能听见,她明明老实得没什么乐趣,但是比别人都让人想跟她说几句话。
以及——
当他知道她拼命的理由的时候。
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够实现。
如果高考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希望她如愿。
意外地撞见她在餐厅打工的那个夜晚,他是这样对她说。
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家境不算好,瘦得营养不良的身体,身上总是两件换洗的旧衣服,草稿本反反复复的写,没有漂亮的文具,连扎头发的皮筋都是最简单便宜的黑色发圈。
有时候看到她低头认真专注的样子,会觉得自己的迷茫一文不值,因为这世上明明有人生在淤泥,但是仍然一身雪色,一往无前。
她每时每刻都在学习,一秒钟都怕浪费,就连在礼堂看节目,她都拿了一张试卷在写。
于是他没由来的,也放下了舞台上精彩的表演,趴在她的椅子后背跟她一起做题。
听到老师夸奖她认真努力,他会有点说不上来的开心,像是自己认同的某种东西也被别人发现了,对啊,你看,她就是很努力,就是值得被夸奖,就是值得被学习,被发现。
然而听到的是身边的同学闲言碎语的议论,对她的努力贬低和否定。
他在人群里看到她低着头往前走的影子,忽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担心?是担心吧,或许不是,很复杂,他无法清楚地辨清。
因为有一个瞬间,像在看从前那个不断被否定不断被质疑的自己。
认真做的事,被否定。
无论做得有多好,只能换来贬低。
永远无法得到肯定,永远不会得到认可。
于是他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当他意识到自己一路上都在跟着她走的时候,已经到了校门口,直到听到那家书店的音松下。
那天在放一首英文歌。
歌词涌入耳朵的那一刻,他如梦初醒般看着她走在人群里的背影,叫住她的名字。
她慢慢转动身体,回头看向他。
路灯落进她的眼睛,她的眼眸是乌黑的宁静。
纤细的脖子,薄薄的皮肤,她清瘦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的柔弱,那一眼回头的眼神也很沉默。
她眼底映着灯光,隐隐约约在闪烁。
明明感觉得到,她的确在难过。
可是那一眼看到她,竟然是在隐隐发光。
她会伤心,也会难过,但是这些都不会拦住她的脚步,也不会灼伤她半分。就算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也一往无前,砍断身前的每一丛荆棘,不断向前,不断向前。
他再也没能忘掉这一眼。
往后的很多个孤独的夜晚,从妈妈那里离开后,消沉茫然的那半年,他都会无端想到这一眼,像海上的灯塔,在他失去了目标的航行里,照亮他的一丝方向。
他是在这个时候喜欢温雪宁吗,他觉得不是。他在回顾过去种种时,缺失的心脏让他无法分清到底是从哪一个瞬间心动,或许哪一个瞬间都不是。
他觉得不能称为喜欢,而是感觉到被她的力量贯穿。
但是对他来说,当他回头看的这么多年,和她的开始不是他抓住她的那一天。
而是从这一眼开始。
她站在他溺亡的对岸,像他丢失的自我,像他追求的自由,像他憧憬的影子,她只要向他伸出手,他就可以离开海底。
回到人间。
她想实现的梦想,他想帮她实现。
在便利店的长椅上等她下班出来的那一个多小时,冬天的夜晚很冷,他和朋友说了再见后,就这么在她打工的对面坐下来等,等到她出现。
那到底是在帮她,还是想借此救自己,他也分不清。
他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高考是你改变命运的机会,你一定要如愿。
第73章.
在此之前的温雪宁, 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同学,她和其他人一样,他顺其自然地就会跟她说几句话, 开几句玩笑,看到她需要帮忙就帮一帮。
他的身边有很多人, 男生女生都有, 但无论是谁都让他保持着警惕感, 他的敏感度比正常人都要高,一点越界都会让他很难受。
但是在她的身边,会放松下来。
她永远不会让他感到冒犯, 但也不会让他感到被忽略,恰到好处的宁静和尊重,所以他很喜欢跟她说话, 但也仅此而已,只是一个相处起来会觉得舒服的朋友而已。
随着对她的了解, 感觉到她隐忍不息的那一面以后, 她的印象在他的脑海里,才开始真正地生动起来。
不同于别人, 不是嘴巴一张一合的一行行代码, 说着他听不到也不明白的话。
她开始有了具体的面孔和声音。
她回头的那一眼, 定格在他的印象里, 那就是他眼里的温雪宁。
她有着一张雪白薄透的脸, 巴掌大的脸孔上,嘴唇小巧秀气,但总是平静地抿着。
眼睛乌黑, 宁静得无声无息,但是一眼望到底, 却觉得像深邃的海水,底下是汹涌的浪潮。她的脖颈纤长,身体细瘦,头发是漆黑柔顺的细长,很柔软。
一副柔和的长相,纤细脆弱的美,让人觉得温和无害。
但是她一身窘困的旧衣服,换洗到褪色,衣长也不合身,朴素没有装饰的发圈,没有一点同龄女生的色彩,却一点没有让她看起来落魄,她总低眉顺眼藏在人群,也完全感觉不到自卑,而是松枝般的沉稳宁静。
她总是低垂着头,沉默无声,不跟大多数人来往,每次见到她都是坐在教室里看书,身上两件换洗的旧衣服,坐在人群里没有什么存在感。
但是在他的视野里,她比别人都要明亮。
像她眼底的浪潮,她只是像海面一样平静,海底是可以覆灭一片海岸的力量。
那种力量,在他的眼里,隐隐发光。
所以在看到她的难处后,他很想帮她。
给她买参考书,给她生活费,给她申请住校,她需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尽可能给她一切她所需要的东西,帮她逃出她的苦难,要让她走到她的远方。
在考完试的时候,看完自己的成绩,下一个就会是去看她的成绩。
看到她的成绩进步,他发自内心的替她开心着。
她要变得更好,她要实现梦想,她要做到一切她想做到的事。
她的努力,一定要得到肯定。
就好像,自己的努力也会得到肯定一样。他感同身受的,分享着这种,得到肯定的感觉。
他在南城这么多年,明明已经换了名字和身份,但是仍然感到迷茫,从小被否定和贬低的伤口还没有被抚平,所以做什么都仍然觉得自卑,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做过很多事,学过很多东西,去过很多国家,但都感到空洞,这算是他唯一一件感到开心的事。
自己这双一无是处的双手上,也可以做到一件,算是有意义的事。
像养活一盆花,养胖一只猫,放生一只鸟,人总是会对充满希望的东西向往,看着她生机勃勃地成长,也像是寄托着软弱无能的自己。
所以,是从这个时候喜欢温雪宁吗,他仍然觉得不是。
他只是感同身受地想帮她。
他是因为现在思考自己和她的开始,才回想起这些和她有关的从前,与她有关的每一个回忆都觉得重要,在过去的回忆里寻找她生根发芽的根源。
而在当时,这些对他来说,就只是一件寻常的过往,仍然没有走进他的世界,没有被他多么放在心上。
他只是给予,而不是他打开自己的世界,而这些给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很费心的事。
温雪宁仍然是在他的世界之外的人。
就像救助一只受伤的鸟,即使花时间花精力都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会因为某一刻感同身受的心软帮她,会为她的康复感到开心。
救助结束以后,它又会继续飞翔,而他的人生也在继续,各有各的轨迹。
希望她越来越好,但是他们互不相干。
或许,当时对她放下戒备,对她伸出手,正是因为她的分寸感,不会让他觉得被冒犯,也不用担心她会冒犯。
他仍然是不允许被接触的。
温雪宁问他,如果高中的时候就跟他告白会怎么样,他不用思考就知道答案,一定是拒绝。
因为他曾有一次感觉到她要对自己告白,那一刻他的心底,是和其他女生的靠近一样,感到恐惧,感到烦躁,感到不解。
他会后退,并且收回自己的手。
会连同对她的帮助都收回,认为自己的帮助让她产生误解,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的玻璃墙,仍然是坚固的,隔绝着的一切。无论是外面的人,还是自己的感受,都被隔绝在外。
除了无声又封闭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的假期依然是去国外,虽然是去妈妈那边,但是妈妈从来不允许他去打扰她,所以他在美国也是自己一个人,仰头看着自己孤独的宇宙。
他在荒野的摄像头里,拍摄着孤寂绚烂的星空。
他在帆船的海浪上,被日晒和浪花冲击得失去方向。
他的世界各异的声色里找寻自己的归宿,但是热闹一旦停下,又会归于寂寞,他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人生才是自己想要的。
他一直在找寻,一直在失落。
他的世界仍然没有什么改变地继续着,一个没有目的的流放者,仍然在试图找到自我,没有想过除此以外的其他什么。
除了在学校里的那些交集,她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她和这里的一切一样,一从学校离开,就会像他融入人群的那张笑脸一样,从他的世界脱离。
所以他也委婉说过,连她的回报都不需要,如果她要斤斤计较的话,会让他感到麻烦。
他不想和任何人有纠葛,哪怕是友情,哪怕是回报。
他的防御感仍然让他没法接受任何一个人和自己走得太近,任何一种感情都无法承载过重,一旦走得过近,就会感到窒息的难受,这是他长年累月积累的缺陷,他已经失去了接受亲密关系的能力。
因此他连回报都没想要。
只是,她的存在带给他一些新的感受。
自己犹豫过很多次的要不要出国,会在感受到她的力量后,有了一点想要尝试的勇气。
他在那个遇到她打工的冬天开始,自己一直在犹豫的事也慢慢明晰。
他也是在那半年开始准备出国的事。
那半年是开心的。
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因为不想父亲失望,感到愧对父亲而桎梏不前,想出国离开,又觉得对不起父亲。
于是就一直这样挣扎着。
可是决定一旦做出了,每一天都因为期盼着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了而开心,那半年连发呆看着飞鸟都是开心的,笑也是发自内心的。
那个学期的温雪宁,因为搬进了学校宿舍,也有了足够多的生活费,更加心无旁骛地专注学习。
像是汲取到营养的大树,开始疯长。
而他沉浸在自己快要离开的开心里面。
他们的人生轨迹在各自向前着,那学期说过的话也很少,偶尔在人群中看到她低头背书的影子,会有过一晃而过的开心。
她也一定会找到自己的人生吧。
明年的夏天过去,她也能离开这里,找到自己的人生。
他是这样想的。
他在南城的这几年仍然不算开心,但是在离开前,做了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只是这样的开心,在那个夏天戛然而止。
当他来到美国,目睹了妈妈原来早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有一个只比他小一点的弟弟,他一直以来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被抛弃的孤独,终于得到了印证。
妈妈离开以后,他每个难过痛苦的时候,都盼望着妈妈会回来,像小的时候那样保护他,告诉他,你很好,你不差,你值得被喜欢。
或者带他离开,到美国那边一起生活,可是她没有。
他为妈妈找了很多理由。
妈妈是工作太忙了,妈妈是因为距离太远了,妈妈是因为时间不够,妈妈还是很爱他,你看,妈妈给他很多钱,无论做什么都会支持他。
即使他每个假期去找她,她也以工作很忙或者生活不方便为借口,让他自己住在给他买的别墅里,他的孤独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
他目睹了妈妈对弟弟是怎样的重视和在乎,也想起了妈妈以前还在的时候是怎样爱自己,才终于明白,原来妈妈真的已经不再爱他了。
她已经是别人的妈妈了,对他只剩下责任和愧疚。
他一直以来幻想着的,马上就可以去妈妈那边,做自己的事,和妈妈一起生活,像泡沫一样破碎。
支撑着他度过妈妈离开后这么多年压抑的,原来只是他的一场幻想。
他放弃了妈妈给他安排的出国,但是也没有再回到南城。
他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支撑着他的那场美梦破碎后,他连方向都忽然之间失去。
他想要的是自由吗,好像也不是。
他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要按照父亲的期望长大吗,还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他好像一直在让人失望,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不被喜欢,所以才一直被丢下。
他喜欢的是安静和孤独吗。
可是抬头看着寂寥的宇宙,他明明也是希望有人拉住他,让他不要再往前走。
回头看,什么都没有。
不会再有人爱他,告诉他,你很好,你不差,你值得被喜欢。
他在这半年里,什么都没有再去做,退出了所有可以联系上他的账号,也换掉了手机,不被任何人找到。
他开始在各个国家城市之间流浪,穿梭在不同皮肤的人群里,不同温度的阳光里,不同味道的风里,不同形状的树荫里。
有时候在荒芜里一待好几天,感受着没有生命的死寂,就像自己也被放逐,很快就能死去。
他看过心理医生,也做过心理咨询。
但是如果解决不了根源,他永远不能得救。
而他的根源是什么。
他想要自由吗,他想做自己吗,他知道不是。
因为死寂的深夜里,他一直在等着有人叫住他,让他回家。可是,本来就贫瘠稀薄的爱,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他在一年又一年的孤独里,放弃了对爱的渴望,他开始四处漂泊,他开始说自己想要自由。
时间来到冬季,他在北欧的冬天,看着头顶落下的雪花。
眼前却忽然是去年的冬天,坐在他的身边,有一双明明脆弱闪烁着泪光,却隐隐燃着火焰的眼睛。
他在那个时候忽然想到——
如果是温雪宁,她会怎么做。
她一定不会这样像他这样失去方向地消沉下去,她即使伤心,也会充分利用妈妈的资源,为自己开辟一条路。哪怕会伤心,会痛苦,就算流着眼泪,脚步也会一往无前走下去。
他在这场雪花停了以后,回到了国内。
他这个时候其实仍然是不太明白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深夜抵达后,他不想回到妈妈给他买的别墅,他给一直对自己很关心的班主任打了电话。
没有想到在班主任家见到了她。
那一眼,忽然找到了安定,这半年流浪也感觉不到的方向,忽然找到了。
像看到一座灯塔,在他失去了目标的航行里,照亮他的一丝方向。只要想到她,就会得到勇气。
他决定留下来,不再眷恋和依靠妈妈,他决定去做自己逃避的事,完成了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以后,再靠着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温雪宁是从这里开始走进他的世界的吧。
从认识这个人,到对这个人有特别的印象,然而也只是有印象。
再到她此时此刻站在他的面前,把碗放下,露出那双宁静的眼睛下,汹涌的棱角,她是在这个时候,开始被他的世界接受的吧。
他开始接受,无所谓被她看到自己一角的伤口。自己那不完美的,孤僻的,封闭的,脆弱的,一角伤口。
向她坦露自己的孤僻和自卑,揭下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孔,有些疲倦和沉默地告诉她,自己其实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他没有那么好,他很不好,他不是别人眼中看到的那样,一张自信张扬的笑脸,所以别人喜欢的都不是他,真正的他不值得被喜欢。
是从这里开始喜欢她吗。可是他清楚地记得,以为她是要告白的时候,从心底里涌上来的冷漠和无所谓,某一刻还有点惹上了麻烦的后悔感。
后悔因为自己一时的心软,惹上麻烦,他只是想帮她,并不想招惹她。
可如果不是喜欢,那又是为什么,坐在她的身边那么安静,把伤口说给她听也没关系。
身边陆陆续续都是从校门里出来的学生,在日落尚未停下的黄昏里,碎光洒满校门出来的林荫道。
放学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条放学的林荫道也越来越热闹。
身边是无数的青涩朝气的面孔,像曾经他走过的那条来来往往的路,他曾在这条路的人群中,跟着一个清瘦脆弱的背影,他以为她会因为那些同学的闲言碎语而伤心得哭。
他在这里叫住她的名字。
可是看到她回头的那张脸,和他的印象里,总是柔和温吞的样子不同,她的眼底,是昳丽坚硬的光。
那是第一次清楚地正面她的生机勃勃,她从此在他的脑海中有了具体的面孔和声音。
而在那天,他看着她用这样的神情,把碗放下,看向他。
她站在他的面前,依旧是无声沉默的神情,却露出坚硬的棱角,无声的强硬着说,“我本来也管不了你。”
“只要是我在意的东西,我都很顽固。”
“我不会缠着你烦你,但是你在我的人生里永远有着深刻的一笔,这很难理解吗?”
不算宽敞的客厅,隔着一条不宽的茶几,她站在他的面前,和他面对面。
她总是低着头沉默的脸孔,在这时直视地定在他的身上。
乌黑的眼眸,单薄的唇,骨骼纤细却坚硬,像背在身上的刀刃。
那些在她的身上隐隐感觉到的力量,让他向往的力量,第一次,用在他的身上,他被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眼里都是她望向自己的样子。
无法回避,也没法躲开,只能看着她,听着她说。
于是,她的话语,就这么深刻地印在了脑海里。
他在深夜睡不着的失眠后,从客厅出去,身后感觉到她跟了上来。他不喜欢被人接触,不喜欢被人了解,不喜欢在这种独处的时候,被别的人侵入,可是知道是她,突然没关系。
她坐在身边,他没有感觉到抗拒和恐惧,而是安静。
和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感觉到她的尊重和真诚,不会让他感到冒犯,也不会让他感到忽略,和她的相处,总是这样的舒服,让他可以放下警惕,放松下来。
脑海中,是她白天站在他的面前,无声强硬的那些话。
他再一次问她,像是向她确认,他对她很重要吗。
她的回答是再一次承认。
是因为这个吧。
是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过,他很重要,要用一生去铭记的重要。
关怀很少的父亲,带来无尽压力的父亲,对他关怀的同时带着失望,而丢下他离开的妈妈,早已经不再全心爱他,他的世界安静而孤独。
他年复一年孤独地渴望着爱,在知道妈妈早已经抛下他以后,再也不会幻想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放逐了,再也不会有人把他放在心上了。
可是这世上还是有人说他很重要。
不是随口一说的花言巧语,也不是因为他那张明亮的外表而短暂的热情,她直视看向他的眼神,那双隐隐坚硬的目光,那么的诚挚,直直穿进他的心脏,每个字都是沉甸甸的可信度。
他想要的是自由吗,他想做自己吗,他知道不是,只是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被全心地爱了,才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从此以后,她忽然就成为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在她的身边会感到安静。
在她的面前,偶尔露出疲惫消沉也没关系。
他依赖着自己在她心里的那种重要,他渴望着被在意的那点可怜,因为她的重视而再一次感觉到存活。
高三的那半年是和她同桌,虽然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那也是她主动求来的,他以为只是老师的考虑,觉得他的那句玩笑话有道理才这样安排。
那个时候他只是觉得,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人离他这么近也不会让他不舒服,他可以接受她离自己很近。
疲倦的时候,也会放下自己那张笑脸,摘下那些维持合群的开朗,在她身边安静又话少。
因此和她同桌的那半年,他们坐得很近,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很少说话的。
她不会打扰他,也不会问他为什么这么安静,和人前的那副开朗不同。问她事情,她也是有事说事,干脆利落,不会缠着他问东问西。
但是她并不是忽略他,当他不存在。
每当他有需要的时候,她都会不动声色帮他,他找不到的试卷,但是她记得他是放在哪里,在他忙乱找试卷的时候,精准找出来递给他。
他可以没有顾虑地停下笑脸,让自己放松下来,埋进胳膊睡觉。
在她的身边,比任何人都让他感到放松,还有安宁。
哪怕她坐在身边什么都不说,但是也是安心的,而不是孤独的、空洞的。
他似乎慢慢就接受身边有这么个人,然后慢慢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所以后来即使她偶尔有越界和冒犯的举动,他也感觉没关系,没有自己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那种不耐的警惕感。
在上大学后,她问他的生日,他可以没什么顾虑地就告诉她,而不是充满防备和不舒服。
她偶尔会给他发信息,她在上大学后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离开了家以后,束缚越来越少,她也慢慢放开自己,学会很多开玩笑的话,他也乐意去接她的话,不会觉得她是在冒犯。
知道她在,会自然而然去找她。
听到有关她的事,他会分出一点注意力去听完。
意外看到她在舞台上,会想要替她拍下美丽的瞬间,给她留下一张纪念,特意过去一趟送给她。
她好像仍然只是他的一个朋友,因为他也没有过多的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没有千方百计想着去见她,去跟她说话。
有时候如果遇到了就多说一会儿,碰不到也没关系,不会特意去见面。
他们在上大学后的交集其实很少很少,一个学期也就见个一两次,这一两次里还有那么一次会是偶然。
虽然告诉了她生日,但是他并没有就想过她会介入自己的世界,他的生日依然是自己一个人关掉所有通讯工具,孤独地望着星空度过,他没有想过,也没有期望过她会陪他过生日,送他礼物。
他觉得自己对她明明不算特别,无论是交集还是在意程度,都不算特别。
但是她的存在的确和别人都不同,或许是因为她让他感到信赖和放松,不知不觉间就比对别人都要少一点防备。
她在的时候,偶尔不装作合群的那一面也没关系。
不会对别人说的话,也会告诉她。
即使很长时间不见面,也没什么聊天,一个学期就那么寥寥无几的接触,但是丝毫不会让他觉得他们的距离变远,变得不熟悉。
无论多久不见面,下次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像不是几个月半个学期没有见面,他们都一直停留在互相见过彼此伤口的那两个冬夜。
那么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同。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已经融进了他的世界,他封闭的心脏感觉不到也察觉不了,怎么无声无息的,她就已经在他的心里了呢。
为什么听到有花心不靠谱的男生打赌追她,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有点生气。
她的私心收敛得很好很好,好到直到他打算离开这里,他都没有察觉到她喜欢他,所以他不认为她应该喜欢自己,也不认为她不可以谈恋爱。
但是为什么要喜欢上这样的男生。
为什么这点小招数就把她骗到。
她明明那么清醒,那么通透,那么坚韧冷静的一个人,她明明,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她明明值得很好的人生,也值得很好的人。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怎么这样的一个人就让她动心了。
可是生气之后,是担心。
也对,她也才刚成年,十八岁以前的人生都是束缚和贫瘠,生活经历不算丰富,抓到几个娃娃就让她睁大眼睛,人再聪明理智,其实也只是感情上一张白纸的女孩子。
这些花花公子的招数,要骗到一个单纯的女生,真的不难。
她是被骗吗。他问过她的想法后,开始感到担心。
那段时间的比赛很忙,但是空闲之余,全都是去打听那个男生对他的想法,在得知那个男生的心思以后,他也特意挪出时间一起去了,然后,让她听清那个男生的想法。
他也可以出手干预让那个男生放弃,可是他想尊重她的想法。
在让她接电话的时候,他的心情说不上来的复杂。
如果她真的很喜欢他呢,就算知道那个男生对她不是认真的,她还是很喜欢呢,他又该怎么办。一想到这样的结果,他就有点说不上来的烦躁。
连带着跟她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冷,带着点气。
到底是恨铁不成钢的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心脏没法那么清楚的分清楚,即使是现在去回想,也无法彻底的剖析,但是他的确心情不太好。
得知她离开了,没打算再回包间,他去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附近的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头一次有点冷嘲热讽地对她说话,怎么一杯奶茶就把她骗到了。
可是在送她回去的路上,听着她说着自己到大学以后的迷茫,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觉得迷茫,他就这么心软了下去。
他头一次跟她说那么多的话,头一次对她说起自己内心的想法。
他希望她过得很好,希望她有一个漂亮的未来。
他说起高考结束后的那一次见面,他说那一天的她带给他的印象,比碰见她打工的那个冬夜还要深刻。
他说,你不会像我一样孤独终老。
你值得有人全心地爱你。
温雪宁,会有人爱你,全心地爱你。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说这句话,第一次,是高考后的那个夏天,他听着她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过去,以怎样难堪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亲情,以后孑然一人,只能靠自己,而后可能要用一生去改变这样的出身带给她精神上的贫瘠。
他对她说,以后,会有人爱你,全心地爱你。
那是他发自内心的祝愿。
他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也不会再被人全心全意地爱,所以希望这个带着一身坚韧,有着一切他缺乏的品质的女孩子,可以得到他最渴望的东西。
是的,他最渴望的,不是自由,也不是自我,而是爱。
他一直在等待被爱,被坚定的、长久的、全心全意的爱。但是他不会再有了,他在年复一年加重的孤僻中,已经没有了感知爱的能力,也一同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他已经连爱的感受都失去了,但是他希望她可以得到。
她值得。
他在那一天送她回宿舍以后,没有像以前一样转身走掉,而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跑远,跑到看不见的影子下,视线还没有收回。
直到风里有一片花瓣向他坠落,他下意识接住,是一瓣玉兰。
他抬起头,看着在夜风里摇曳盛开的玉兰花,好像忽然间看到了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冬天,她站在他的面前,坚定又沉甸甸地说着你对我很重要,她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听着他的自卑和脆弱。
他好像忽然间才意识到,他们见识过了彼此痛苦的那一面太多次了。
多到了,居然可以坦然地和彼此谈论这些暴露内心的东西,他在这一刻感到一点恐慌。
他不习惯被了解,不习惯被靠近,不习惯投入认真,一切过于真挚的东西都会让他感到难受。
可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居然和温雪宁这样相处着,也没有感到抗拒。
她好像和从前是一样的态度,没有对他过多的贪图,也不会对他忽略,在她的身边,永远不会担心自己被冒犯,也永远不会担心被她冷落。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
那一片玉兰落在他的手掌心,他却觉得沉重,久久都没有把她扔掉,也没敢合上手心握紧,他就这么僵硬地捧着一瓣坠落在他手心里的玉兰。
那满树的繁花在夜色中盛开着,风里摇曳,灼灼向上的盛开着。
怎么就刚好,是这一瓣落在他的手心呢。
怎么就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呢,到底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
当他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走得离自己很近很近了的时候,近到超出他能接受的距离,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真实的他了,他的恐惧和慌张让他本能地想后退。
他会下意识的回避所有亲密的关系,他知道自己的病态。
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任何一种人际关系,他都没法接受过于亲密,一旦越过他觉得安全的界限,就会难受得想要推开。
她已经走得太近太近,近到让他开始想回避。
他从意识到的这一天开始,刻意地回避和她的交集,哪怕是从前那样偶尔的闲聊也不再有了。
他在这个学期申请了国外的交换生,但是直到手续办好都没有告诉她,他几次想过,但都还是选择了回避。
他想退回到安全的距离,回到以前的距离,害怕再进一步的走得更近。
她的第一次演出,原本说好的帮她拍照,假如没时间的话就找别的朋友帮她拍。
可是她演出的那天,他是有空的,他也回避掉了,找了别的朋友帮她拍。
直到真正演出的时候,摄影社的朋友们知道他有时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一直让他来看演出,帮大家拍摄。
手机的各个群里,都在讨论着这次的演出有多精彩,他翻看着群里源源不断的照片和讨论,还是带着相机去了。
然后他看到了她穿着裙子出现在舞台上的样子。
她站在光下,皮肤雪白薄透,巴掌大的脸上,眼睛乌黑,嘴唇秀气,依旧是他认识的那张面孔。
由于舞台很远,没法细致地看清她的五官和表情。
可是那遥远的一眼,却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脸,她在灯下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隐忍沉默的面孔,和此时台上发着光的影子重叠。
好像穿过时光,她站在他的面前,直视他的视线明明平静,却能将他贯穿,她一句你很重要就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回避,只能看着她,听她说完。
但是她此时在台上发着光,比那一幕幕都要生动鲜活,她不知道他在,她明明没有一次视线在看他,可是他的全部视野,好像只能看见她。
他拍下了很多照片,那些照片厚厚一叠,叠满了他的茫然和不理解。
可是一张张翻看下去,看着她在舞台上熠熠发光的样子,心情却变得柔软,就像她在身边,即使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不说,也能感觉到疲倦被抚平的柔软。
他拍下了这些照片,却还是把它们封存了起来。
那个时候还没有想过,这些照片在往后即将离开的日子里,将会被反复拿出来翻看,那时候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拍下这些照片,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心情是他不能理解的开心。
为什么会开心。
为什么只是拍个照片会开心。
他有很多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
为什么会记得她的生日,她只是随口一说,当时也没有想觉得,自己会陪她过生日,为什么会记得。
为什么明明知道应该后退,但是看到她发光的样子,还是想要拍下来。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
为什么她说想来找自己,明知道不该再有交集,才能退回到过去的距离,为什么还是告诉了她自己在摄影室。
为什么已经想好了不再告诉她有关自己的事,回去的路上,却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自己接下来一年都在国外。
为什么看到那个风靡全球的娃娃,第一个反应是,她会喜欢。
为什么记得送她回宿舍的那个晚上,她说着来到大学后的迷茫,她说着那个花心的男生给她买的奶茶很好喝。
因此,除了她会喜欢,第二个反应是——
他以后或许不会再留在国内,以后没法再照顾她什么了,她要好好的,不要再这么轻易就被几杯奶茶就骗到了。
他想送这个娃娃给她。
但是那个娃娃全球限量,连盗版都疯了般的涨价,他找遍了认识的人也没法买到那个娃娃。
在他想要算了的时候,从路过的商场玻璃窗里,看到了摆在那里的娃娃。
然而那个娃娃是非卖品,店家留着想给自家员工做福利。
他居然想也没想,看着店里立着的招聘立牌,说自己来应聘。
在他出国交换前的那个夏天,他都在这家店里打工,为了达到最高的销量,能拿到那个娃娃,他在高温的夏天穿上厚毛绒的玩偶服,发着小礼物和赠品,招揽着客源。
他在那天捡到了从她书包上掉下来的吊坠,一颗玻璃的星球。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觉得好巧,原来她也喜欢星空,心情有一瞬间的变软。
想到自己即将在国外一年,以后毕业,也不会再留在国内,他把这个吊坠自己藏起来收下。
从此往后,这个吊坠真的陪着他度过了很多个孤独的日夜。
在国外交换的那一年,学业很忙碌,几乎没有空余的时间做其他,而那些缝隙里喘息的时间,几乎全都是在想她。
他没有刻意的去想,只是她的面孔频频在他面前出现。
她在灯下回头看向他的那一眼。
把碗放下,站在他的面前,平静直视着他的那一眼。
她坐在他的身边,走在他的身侧,出现在他眼前,她的脸孔是雪白薄透的,乌黑的眼眸总是宁静,语气也平缓,可是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有着像河流一样的力量,源源不息地流淌下去,最终汇聚成海。
他在自己的回避和不受控制的想念中,觉得自己像一个故障的机器人。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着她跑去,可是故障的心脏无法处理,他甚至不能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能用理智告诉自己,不可以这样。
他开始变得矛盾。
想见她。
害怕见到她。
他坏掉的心脏什么都感知不到,没法明白自己的每一次故障,可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他,他很想她。
她只要一出现,就会想见她。
她离开,他会失落,接下来的游戏都没法再提起兴趣。
她对他笑,再无理的要求都愿意接受。
她捂住他的眼睛,哪怕没有视觉,他也知道是她。
对她的感知,已经不需要视觉、听觉、触觉,那是一种只有她才能带来的安心感,只要是她,怎么样都不会提起防备。
他没想到她会胆子那么大,可是感觉到脸颊上的吻,却没有自己意料之中的抗拒和难受,那种只要被亲密接触就会窒息般的痛苦,像是因为太突然而没有反应过来般的,没有出现。
她逃跑似的离开,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抓住她。
碰到她的手后,他理智反应了过来,放下了手,那一瞬陷入迷茫,不明白身体为什么会做出想要留下她的动作。
他好像已经故障了,没法再受自己控制,可是他孤僻的心脏里什么都没有,他找不到答案。
——不对。
不是。
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到身后有光,回过头,看到自己的玻璃墙外,燃烧着倾天火焰。
虽然感觉不到火焰的温度,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可是那里的确不再是从前无声无色的孤寂,那片火焰燃烧成天,火光浓艳。
她到底是从哪一个瞬间出现在他的心里。
追究溯源,他回顾过去的所有,穷极记忆到尽头,也找不到那个瞬间。
好像不久之前,她还只是一个只知道名字的女同学,她总是低着头,沉默隐忍的眉眼,隐藏在人群中,是怎么一步一步的就走到了这里,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离他最近的墙外。
他找不到那个瞬间,或许根本不存在某一个瞬间,而是从她出现起的每一天,她提着一身的利刃,执着又坚定地要敲碎这面玻璃。
他站在无声无息的封闭里,当他抬起头,看到玻璃外早已经是倾天火焰。
后来玻璃破碎的那一刻,他伸手触摸到灼热的温度。
他终于知道,那不是火焰。
是他早已经溢出来的爱和想念,向着世界之外,无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