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中,一条还算繁华的街道,重新换上了一身青衫的林卿焕,坐在一间挂着“落尘药铺”牌匾的店铺门口,靠着那新竹编织的翠绿摇摇椅,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手中编织竹器的活计不停。
青州城中,早就有传言,萍州已经被颜龙五万大军团团围住,随时准备攻城。
一旦萍州被破,青州便会孤立无援,即便东北方向数百里之外的沧州还算兵强马壮,可是沧州作为淀州城的南边屏障,万万不可能发兵救援,届时青州便是瓮中之鳖,退无可退。
大战将启,人人自危!
有些钱财或是乡下有亲戚的人家,早已收拾好行囊,准备逃往乡下或者直接远走他乡,尽可能避开这场战事。
既无钱财又无乡下亲戚的人家,便只能留在城中听天由命,晚饭过后在家里点上几炷香,再烧一些纸钱,请求逝去先祖保佑,让那一干逆贼不来攻打青州,若是攻打青州,也希望青州能够守住,若是最后没有守住,便只能期望起义的草莽“英雄”们有点良心,为自己积点德,杀了守城士兵以及高官就行,放过他们这些老百姓,不要多造杀孽。
如此一来,原本寸土寸金的繁华街道,转眼间便变得冷清了起来,无数店铺关门大吉,林卿焕借着这势头,买下了一间店铺。
连带着店铺背后的小院,存积的药材,一起五十两银子,店家收拾好整整一马车的包裹临走之时,林卿焕见那马车内书籍不少,又死皮赖脸要来了店家几本医书药书。
这店家也算良心,实际上开始打仗之后,药铺是想相当暴利的一个行业。
但老人推测青州城会破,到时候胆敢卖医售药给城头守军的铺子,能逃得过一条小命?
当然,压低声音在林卿焕耳边说了这些话之后,老人又让林卿焕不可太过贪图钱财,若是真打起仗来,卖药给守军时,稍稍让利几分也无妨,拿了医书不懂医术,更不可猪油蒙心胡乱给人开药治病
林卿焕坐在竹椅上,眼睛盯着街道,手中不停。
凉风临走之时,说了一番话,让他如释重负,却又有些失落。
凉风坦言对林卿焕不抱任何希望,若是将林卿焕如魅影一般刺客谍子对待,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去刺杀朱龙升那一晚,就得一命呜呼。
能力太弱,没有办法的事情。
凉风没有告诉林卿焕任何跟青州潜伏的魅影谍子接头的方式,当然,若是最后真的有需要,自然会有人来找他。
当然,如果林卿焕硬要按月影所说,自己执行任务,到时候身死道消,凉风管不着,也不会有人救援。
如此一来,想要保命的话,就不会很难,没有产生任何价值,凉风也懒得要他这条小命。
更何况,大军之下,守住一座孤立无援的城池,何其难。
林卿焕既不会排兵布阵,又不会纵横捭阖,更是越不了军阵取不了上将首级。
靠什么扭转乾坤?
林卿焕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狂风巨浪之下,自己不过是一只小小蝼蚁,不死在风暴之中,便是万幸,又有什么资格去力挽狂澜呢。
林卿焕想到此处,便越发安心,告诉自己坐在此地优哉游哉就行。
凉风都金口玉言说了不用管,怕甚?
凉风在林卿焕的心目中,一直被视为神明一般的存在。
那一袭白衣,无论是面纱之下那一张天生出尘的脸庞,还是一举一动间的气态神韵,亦或是出神入化的术法,好像一举一动皆蕴含大道,是那天生仙人,不应生在凡间。
林卿焕抬头视之,只觉得苍天在上。
唯有那日在顾涟漪面前,“仙人”凉风才不似仙,褪去了些高高在上清冷威严,总算有了点人的意味,酒桌上一笑,便如寻常女子一般,眉眼弯弯。
闹市之中,即便战乱将至,比往日清冷了许多,大街上还是有些熙熙攘攘。
其中年轻女子,更是不少。
一个衣衫破旧的瘦弱老儒士,蹲在林卿焕刚入手几天的店铺旁边摆起了棋摊,下棋只需十文钱,若是赢了,便可赢得一百文。
胜者赢百文的小招子旁边,又摆了块布,上面写了四句诗,“诗书阅尽眼迷离,山河踏遍路人稀,清风吹皱浮云底,半生蹉跎腹中饥。”
一手小楷倒是中规中矩,不过内容,却让不少驻足观看的行人哑然失笑,蹲在路边瘦弱佝偻的身躯,倒是很符合腹中饥的形象。
身躯瘦弱的老儒生,一身儒衫已经灰白,脸皮倒是忒厚,蹭了林卿焕的店铺,又死皮赖脸将林卿焕新编织出的竹椅拉到身边,一屁股坐下后,对林卿焕讲了不少尊师重道尊老爱幼之类大道理,最后还挑衅林卿焕,说若是不服,尽可坐下对弈两局。
林卿焕哪能上这当,一旦坐下,岂不是赔了竹椅还要搭上十文钱?
有年轻读书人看了诗文后,跃跃欲试,准备赢下这九十文钱的时候,老儒生便转过头朝林卿焕使眼色,见林卿焕不为所动,便只好拿出屁股下的竹椅递给年轻读书人,自己蹲在地上弈棋时,不忘将手伸到背后竖起中指。
对弈很慢,老人时不时陷入长考,下出了不少昏招,最后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赢下第一局。
然后又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赢下了第二局和第三局。
年轻人这才终于回过味来,扔下三十文钱离去,脸色铁青。
瘦弱老人朝林卿焕递了个得意的眼神,将一大把铜钱轻轻抛入空中,叮咚作响。
站起身伸个懒腰之后,便去隔壁的酒铺买了两碗最便宜的酒水,居然不忘送给林卿焕一碗。
接过沽酒妇人两大碗酒时,不忘在妇人手上揩油一番,等到将酒碗递还之时,妇人便有些缩手缩脚,此时老儒生由衷真诚地吟了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妇人一愣,朝身后看了一眼,酒铺之中一个中年男子便抄起板凳,足足追了老儒生一条街。
所幸老人看似瘦弱,跑起来倒是跟兔子似的,速度着实不慢,想来行走江湖多年,也没少被人如此“追杀”。
回来时拎着板凳骂骂咧咧,看了一碗酒还没喝完的林卿焕好几眼。
吓得林卿焕连忙放下碗,直接买了足足三坛酒,中年男子才有些笑脸。
老儒生回来时,似乎是怕被酒铺里的中年男子看见,鬼鬼祟祟靠着墙壁,好不容易才摸到林卿焕店铺前。
看到林卿焕铺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的三大坛酒,便又不再那么害怕,直接抱起一坛,费了好大劲才搬到路边,转过头扔给林卿焕一句“赊账赊账!”
拿了两只较小的酒碗之后,在那棋招子上面添了“赠酒一碗”四个字,便坐在刚诓骗来的翠绿竹椅上优哉游哉喝酒。
或许是觉得林卿焕太过客气,没有生意之时,也会和林卿焕一起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聊上一些看人的心得。
老儒生声称自己蹲街摆摊十几年,下过棋算过命,早就看遍了众生百态。
特别是看那女子妇人,一举一动都有不少学问。
林卿焕白了他一眼,这算哪门子学问?
老儒生又是一碗酒下肚,搓了搓手,一张微白的老脸有些泛红。
街边看女子妇人,首先是看那衣着打扮,家中境况且不说,是少女还是少妇一眼便知,若是女子有心仪之人,动情女子最动人,打扮更会格外精致。
再者,便是走路的姿势,也有讲究,行走之间两腿交叉搔首弄姿的,多半是那风尘女子。妇人行走之时,举手投足之间,则显得大方利落,闺阁少女,动作便会含蓄许多。
看气态神韵,成熟妇人大多沉稳,不如少女一般草长莺飞,而新婚不久的女子,则在两者之间。
若是有女子受了情伤感情不顺,双眸萦雾,娥眉微蹙之时,便最惹人心疼怜惜。
若是女子与心仪之人一起逛街,便往往会两颊带笑,眉眼之间风娇水媚极具风情,便最是明艳夺目。
若是有女子挎刀带剑,款步姗姗行走于人流之间,眼神坚定不动如山,玉体迎风之时,便是英姿飒爽风姿绰约。
若是有女子饱读诗书,一身才德,更是神清骨秀,雅步莲莲。
观看女子之时,不可一味追求那脸上朱颜,太俗。
在这山下世间,女子无数,有哪个女子能够集天地造化,神秀一身?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全不入眼?
凡天下女子,且不去论美貌与否,只要细心去看,总有可取之处的。
能够将这些可取之处全部纳入眼中,细细欣赏,便是人间最美的一道风景。
老儒生自言自语,不见林卿焕如何回答,人流旁边,瘦弱的身影便显得有些萧索,于是伴随着幽怨的眼神,将破旧棋盘棋子以及棋招子一股脑收进林卿焕身后的药铺中。
天下棋盘,世人为棋。
不知棋子,如何驱使。
夕阳西下,天际泛起点点红霞。
林卿焕也不去管那脸皮比自己还厚的老儒生,好歹穿着一身青衫,总不能恃强凌弱。
编织完最后一把竹器,便将竹椅全都收进铺子,回到小院,开始准备晚饭。
大海之中,某处小岛,换了一幅身躯的木微霜,面色泛白,孤影独坐。
红袖国某处湖边,名叫齐璇的彩衣姑娘向湖中出剑,溅起湖水无数,身旁便是杨柳依依。
沧州绿桐郡,腰间别着软剑的红衣女子,站在屋檐下,伸出手接住点点雨滴。
淀州城外,山中凉亭,一袭青衣盘腿而坐,一旁戴着面纱的凉风不时弹指,击落萦绕青衣身旁的蚊虫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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