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00 你逼我的
黯淡的路灯下, 光影稀薄,微风吹动婆娑的树影,枝叶间沙沙作响。
方霓踩着油柏路在林荫间穿行, 好一会儿才抵达宿舍楼下。
四周黑魆魆的没什么亮光,总感觉身后有什么在跟着她。
她下意识回头,一只黑猫“喵呜”一声从草丛里蹿出,她才失笑着拍了拍胸口, 松一口气。
上楼时取出钥匙串, 低头找着大门口那一枚。
身后忽的一股大力按住她的肩膀, 方霓吓了一跳,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人已被轻易翻过,深深抵在门板上。
她胸口剧烈起伏, 惊魂未定地望着眼睛人。
谈稷面无表情地近距离望着她, 半晌, 弯腰将钥匙帮她捡起,递过去。
方霓瞳孔微缩,过一会儿才接过来, 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不开门?”谈稷提醒她。
方霓攥紧了掌心,无意识间牢牢攥紧,怕松了就丧失了力气。
谈稷也一言不发, 熟悉的面孔蛰伏在阴影里, 深邃而平静, 甚至有些漠然。
可他只要风波不动地站在那边, 那股熟悉的压迫感就让她难以喘息。
后来她终于败下阵来,迟钝地将钥匙插入了钥匙孔。
门打开,他在入口站了会儿, 目光几个来回摸清了室内的摆设。
“地方小,您将就一下。”方霓给他拿了鞋套,又倒了茶。
研究生宿舍,虽然比大学宿舍好点儿,也就三室一厅,现在是她和两个同学在住,另外一间空着,厨房和客厅都是公用的。
茶水用一次性杯子盛放着,谈稷只瞥了一眼,没喝。
方霓之后就一直干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谈稷沉吟片刻:“一定要这么倔吗?”
目光平静温柔,方霓满面懵懂错愕,好一会儿,别过头去不看他。
回过神来,她抹一下脸,心脏在酸涩地收缩。
就这一句简单的询问,她觉得自己已经站不稳,不能再看他,怕自己又动摇。
想的总比做的简单,她就是这么没出息。
明明心里已经决定,看见他绝对不再搭理他。
“真的不理我?”身后响起谈稷冷淡的嗓音。
他站起来,勾起扔在桌上的车钥匙:“那我走了。”
她脸色苍白如纸,低垂的眉眼看上去很平静,但仔细看又带着一种不屈的倔强。
身后没有声音了,他应该是走了。
方霓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发呆,感觉情绪也被一团翻涌的暗沉云雾压住,有点喘不过气来。
转身准备去收拾茶具,被迎面压来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背脊抵上了餐桌。
一截纤腰被他握住,轻轻一提就按到了桌边沿。
方霓的手也被他捏在掌心,心跳不规律地狂跳起来,她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我不低头,你就不会低头是吗?”他定定望着她,唇角浮起一绺若有似无的浅弧,“霓霓,你真的很没良心。”
方霓心头巨震,酸涩难言。
其实她也是想他的,可她实在不愿让他知道,流露一分,那些藏不住的脆弱就会濒临崩塌。
不知不觉她似乎已经在他怀里了,那种失重感,不随自己的意志左右,好像有一只手在把她往他怀里推。
可一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她摇着头,又推开了他。
“你不愿意放手,只是觉得不能输给宗政,也不会跟你父母低头,你只是想证明自己。你喜欢迎难而上,征服一切,我是你对抗父母的工具,是你的战利品……你那么孜孜不倦破釜沉舟,真的只是因为喜欢我吗?你要置宗政于死地,仅仅是因为我吗?阿稷,你最爱的是你自己,你甚至不惜利用我为饵来诱阿政出面。”
“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遇到陈兴贤一样的局面,你会牺牲我成全自己的前路吗?”
谈稷微滞。
方霓捕捉到了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犹豫,心脏瑟缩,一种钝痛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
其实也没有指望他在这个问题上站在她这边,不过他的反应也太让她失望了。
一股悄无声息的微妙气流在两人间缓缓淌过,像过境的冷风,瞬间浇灭了温情的火苗。
他如今如此执着,只是还没到抉择的时候。
到了那一步,他会如何选?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他甚至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如今再在一起,对她而言,也不过是喝了慢性毒-药等着延缓发作而已。
他家里人不会接受她的。
曾经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各取所需,聊以慰藉,只是后来逐渐失了心,到这样难堪的地步。
感情这种事情,一旦入局就很难全身而退。
很快谈稷恢复如常神色:“我不会放弃你的,霓霓。”
方霓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额角的青筋都微不可查地抽了抽,深吸一口
气,瞳孔都是死灰般的浑浊:“别人觉得我出身高,走到哪儿都给我三分面子,可哪有那么容易?我爸是一座高山,可以遮风挡雨,也是难以逾越压在我肩上的巨石。你知道我要多么努力才能摆脱他的桎梏吗?我大伯一退,宗秉良和那些老家伙天天扯我后腿,我稍微犯点儿错,多少人看笑话?宗家不倒,我没有办法控制中源,更没有出头之日。”
“我没有那么无坚不摧,我也会彷徨,也会焦虑,我只能努力地往上走。我现在没有办法作出任何承诺,因为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不能和我一起面对吗?”
方霓沉默,心里迷茫而混沌。
这就是一场豪赌,还是看似没有什么胜算的赌博。
输了她就万劫不复,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钟眉一样。
方霓脑中乍然划过一道闪电,清醒了,她哽咽着摇头:“对不起,就当是我对不住你吧。”
她慌乱到甚至已经不敢去看他。
只能感觉到他死死盯着她,高大的身影都有些颤抖。
方霓已经没有勇气抬头,只是像只鸵鸟一样缩在那里。
老半晌,他松开了她,不再打感情牌,转而用一种平和镇定的口吻道:“岑家不会放过钟眉的。她的存在,对两家联姻就是一个隐患,哪怕她从这个圈子消失。”
方霓如遭雷击,倏然抬头望向他。
谈稷兀自点了一根烟,漫不经心地望着袅袅腾空的烟雾:“我出面,可以解决这件事,至少帮你朋友拿回那卷录像。”
“你威胁我?”方霓难以置信,心口好像被毒针狠狠蛰了一下。
他回头,目光漠然地定格在她脸上:“你逼我的。”
方霓浑身冰凉,好像陷入冰窖里。
谈稷走前,将一张房卡扔在茶几上:“这两天有个重要会议,我住国康宾馆,地址在房卡背面,想通了就来找我。”
门在她面前关上,方霓才回过神,跌坐在沙发里-
翌日起来,方霓顶着两个很大的黑眼圈。
昨晚睡得不好,好不容易入眠,夜半时还被噩梦惊醒了。
她对着镜子扑了很久的粉,总感觉还有印记。
晨起的温度还很低,不知不觉又入秋了。
她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挑着吃了快半个小时,面汤都冷透了还没吃完,后来只能倒掉。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快中午时,她打车去见了钟眉。
她早换了住处,在四环那边的一处旧小区。
钟眉的状态比她想象中要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清冷飒爽的大姐姐。只是,人比以前要沉默一些,笑起来时都感觉眉眼间透着股忧郁。
方霓知道,她还没有走出来,只是装作云淡风轻罢了。
钟眉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个海鲜炒饭,还烧了番茄蛋花汤,汤鲜味美,香味扑鼻。
方霓捧着热气腾腾的小碗舀一口饭吃,讷讷的:“……应该我照顾你才是,没想到到头来是你做饭给我吃。”
以前合租的时候就是钟眉照顾她居多,出去跑业务还会拍照给她,每次出去都会问她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她生病也是她帮她去买药的。
“说这些干什么?”钟眉都笑了,“喜欢就多吃些。知道你能吃,我特意烧了三个人的份儿。”
方霓尴尬地转眼珠:“倒也不必吧……”
钟眉放松地笑起来。
后来方霓帮着她一起涮碗,不小心打碎了她最喜欢的一只碗,她也只是笑笑,反过来安慰她:“碎碎平安啦。”
目光掠过那只碎成三瓣的粉红色小猪碗,目光还是会有些呆滞。
方霓脑中闪过一个片段,忽然想起来这是陈兴贤送给她的。
“对不起……”她无措极了,暗恼自己这么不小心。
“没事儿,碎了也好,本来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偏要送的。”她笑了下,若无其事地垂眸将碎片叠在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日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有些白。
沉默到——有那么会儿好像一阵就能把她吹倒。
方霓欲言又止,好几次想开口,话又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心里一阵阵泛着酸,又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怕说错话更勾起她的伤心事,后来只能把话都咽了回去。
那两天方霓都在出租屋里陪着她,怕她想不开。
第52章 000 不会的话,我不介意教教你。……
风吹在脸上寒涔涔的, 分明不过是早秋的风。
方霓握着手机,抬头看一眼面前灰蓝色的建筑,踟蹰不前。
“方小姐, 请吧。”邹泓济压低了声催促。
态度是客气的,但放在此情此景,方霓总感觉自己是被押解的死刑犯。
她想要徒劳挣扎一下的,但想起了无生趣的钟眉, 还是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楼。
进电梯、上楼, 像既定设置好的程序。
一切都按照她想象中那样平稳运行着。
不多久就到了门口。
“谈先生还在开会, 您先坐一下吧。”接待她的秘书小姐姐温柔大方,给她泡了水又端上点心水果, 又贴心地告知了洗手间的方向。
总之,一切可能遇到的状况都跟她说了, 约莫是看出她不是很擅长交际, 免了她开口。
“多谢。”方霓捧着茶杯跟她点点头。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她不是没有感动的。
秘书小姐姐回以微笑,转身出去了,不忘替她将办公门掖好。
办公室内陷入了长久长久的安静。
可能是她心境缘故吧, 每一分钟都觉得无比缓慢,分外煎熬。
她不是第一次来他的办公室,但每一次来, 看似大同小异实则景致和摆设都有变化。
可能和他的家庭关系、工作环境有关, 总体是低调偏古朴的中式风格。
办公区和会客区用竖条子实木做了隔断, 不至于显得格外空旷, 角落里和桌面上随意放了些应景的盆栽,都是随着四季更替的。
方霓起身到一旁的书架旁驻足观看,手拂过一本本书籍。
经济的、政治的、人文和教育的, 挺丰富,但都不是她感兴趣的类型。
方霓看了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准备回去。
办公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打开。
她受惊似的,微微僵硬了会儿,才回头。
谈稷逆着光,面孔有些看不真切,相比于她的如临大敌,他神色和往常一样平和,脱了外套勾挂到一旁,回身时像是客套一样随意问了她一句:“等很久了?”
方霓一时分不清他是客套,还是讥诮。
他看不惯一个人时,是惯常用云淡风轻的口吻来折辱人的。
像她这样脑子短路半拍的人,有时候被他戏弄了可能还反应不过来。
所以 ,她此刻的表情非常警惕,自然也没有回答他。
谈稷也不在意,抻开办公椅落座,悠然翻文件。
他似乎真的只是客套一句,没再搭理她,助理已经伏低了在一旁汇报了。
钢笔划过纸页,很清晰的沙沙声。
四周更加寂静,方霓心里很乱。
等了会儿,她抬头去看谈稷。
他坐在一团昏暗里,签完一份公文,单手调亮了一下手边的台灯。
“……你什么时候忙完?”她咬唇。
屋子里不止他,办公桌边围着的除了助理还有两个高管模样的人,闻言都朝她看来。
加之谈稷眉梢微挑了一下,眸底溢出几分笑,方霓更觉得无所适从的尴尬。
“你有话要跟我说?”他偏头对她笑了下,手抵在下颌。
这话真的
很像“您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的味道,调侃十足。
方霓没吭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到底是公众场合,谈稷敛了笑,语调公事公办:“稍等一下。”
方霓“哦”了一声,坐回去。
本来也就是想得个确切的回音,本就没打算真让他优待她。
之后的时间他都在办公,方霓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一开始的焦急心态,反而渐渐趋于平和。
过一会儿坐累了,她拿出手机给朋友发消息,说她中午不回去吃了。
再看一眼手机,已经是中午12:15分了。
“抱歉,事情有点多。”头顶传来温淡有礼的声音。
方霓神色复杂地抬头,一言不发地凝视他许久。
他大大方方地被她看着,居高临下,平静和她对视。
无形的对峙让室内的气愤有些古怪,低头做笔记的两个高管也不由抬头朝这边望来。
谈稷头也没回:“你们先回去。”
两人应一声,连带着助理一道出去了。
谈稷在她对面翩然坐下。
他不说话,方霓也不说话,只是用那种眼神静静端详着他,好似要将他看穿。
这种像是赌气般的行为,很像小女孩的倔强,没有实际威慑作用,也没什么意义,只起到发泄的效果。
任由她看了会儿,谈稷终于有些烦了,微哂一声:“看够了?”
“没看够。”
“那您继续。”他淡道。
刚才的是气话,她不是来跟他吵架的。
方霓深吸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心里的那份郁闷。
她再次告诫自己,沉住气,可以算得上是低声下气:“我是找你有事。”
“哦,有事才找我。”他懒洋洋地拿过一侧闲置的报纸,悠然打开。
方霓:“……能好好说话吗?”
“你要跟我好好说话吗?”他抬眸,无波无澜,只微微歪头递了个反问的表情。
方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点她,是她先开始不想好好说话的,她是咎由自取。
吵架是吵不过他的。
方霓憋着口气,低垂眼帘:“对不起。”
谈稷失笑,语气和缓:“难得跟我第一次头,还是我逼你的。”
是句调侃的话,倒听不出讽刺的味道,反而噙着一丝说不出的感慨和无奈。
方霓头皮发麻,不太想的,耳尖还是有些红。
她跟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边,迟疑了一下,郑重地望向他的眼睛。
谈稷避开了她的目光,起身:“先去吃饭,有什么吃完再说。”
他已经朝门口走去,方霓怔了下,只好跟上去-
谈稷带她去的是附近一家云南菜馆,菜肴酸鲜可口,很开胃。
方霓的食欲却不是很高,吃了两口就有些食难下咽。
“多吃点,我看你瘦了。”谈稷把手边的南瓜例汤推到她面前。
他看她手边的那份已经吃完了,别的倒没怎么动。
方霓多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还是什么都没说,低头把那份南瓜例汤喝完了。
比较浓稠的例汤,喝着方便,也能果腹。
他似乎也不急着跟她聊正事儿,只是劝酒、劝菜。
她不打算喝酒的,后来还是喝了点。
可能是心情抑郁的缘故,喝了一点点她就觉得有些头晕。
方霓放下杯子,窗外的柳树光秃秃的,湖岸边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捞枯叶。
秋景已经显露萧条的颓势。
秋风从窗外灌入,吹在脸上微微的凉。
谈稷沉默与她对桌,目光在她温柔又萧索的面孔上逡巡。
看不得她的悲伤,他移开视线。
过一会儿经理模样的女人又过来,大方地说店里有新品,消费满四位数赠送烤乳鸽一只,请他们品鉴。
谈稷笑了下:“端上来。”
女人双手在空中一拍,服务员就推着餐车进来了,两人合力将一只包裹着锡纸的盘子端上了桌,又用工具将锡纸剥离开,扑鼻的香气顿时填满包间。
“尝尝。”谈稷用公筷夹起一开服务员已经帮忙剃下的肉。
“我饱了。”
“尝尝。”谈稷置若罔闻,简单地重复了一遍,径直将那块肉放到她碗里。
他眉眼间云淡风轻,似乎只是一句寻常话。
但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方霓嘴唇微颤,后来还是捡起那块肉吃了下去。
平心而论,味道是好的,但她味同嚼蜡。
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他对她的一场服从性测试。
方霓觉得他就是在报复自己。
她把那块乳鸽一口一口吃完了,咽得快,还有些噎住,哽咽道:“你满意了?”
“觉得自己很委屈?”他看她的眼神,很像是看一个笑话,“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霓霓。你求过除我以外的人吗,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
方霓抿着唇抬头,跟他对视。
谈稷唇角勾起一丝弧度,陈述的口吻:“别人愿意帮你,无非是因为你能被他们利用。自古以来,利益互换才是道理,没有谁是大发善心的救世主。你能给他们提供什么便利?你的美貌?还是身段?说实话,这些吸引人但都不太值钱,大概只是一盘上了桌被吃完就端下去的菜,可能付出了,但什么都捞不到。外面坏人很多,不是谁都跟你讲道理。”
方霓脸色苍白,感觉到被莫大的羞辱。
“觉得难听?”他注视着她,并无嘲讽或折辱的神色,“可这就是事实。”
方霓听懂了,深吸口气:“谈先生,我求你。”
谈稷笑,目光停留在她鼻尖的小痣上,又幽幽转回:“态度还算端正。”
方霓噙着泪别过脸去,不该这么情绪化的,忍不住。
到底是他从前太惯着她了。
谈稷捻着烟蒂,没有点:“条件只有一个。”
“请说。”
他略眯缝着狭长的眼:“别闹了,回来吧。”
方霓心里泛酸,忍不住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愿意,你会用强的吗?”
“不会。”他夹烟的手,轻轻地按了下太阳穴,青筋还是突突地跳了下,到底按捺住,“但你要清楚,除了我,谁还愿意帮你?还有这个能力帮你?”-
方霓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不想和谈稷纠缠,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再次站在空旷的屋子里,熟悉又陌生。
到底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吧。
两个阿姨在帮她搬东西,方霓过去接过一个花瓶:“我自己来吧。”
她没什么东西好搬的,除了一个行李箱。
方霓把房间里的东西整理好,到院子里荡了会儿秋千。
快4点的时候,谈稷的秘书陈泰给了她电话。
半小时后,又把一个U盘交给了她。
“您自己处理吧,交还她本人或者销毁都可以。”
方霓没有打开电脑去看,直接销毁了。
她在微信里简单和钟眉说了一下情况,那边沉默很久,最后给她发了一个“谢谢”。
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方霓的眼眶湿润了。
不仅仅是为了钟眉,她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她和陈兴贤的这段感情,有种说不出的悲戚感。
作为旁观者,她太清楚两人过去有多么甜蜜和契合了,钟眉只有在陈兴贤面前才会流露出依赖小女人的一面,她原本以为他是治愈她的一道光,结果只是狠狠插了她一刀。
情浓时多深情,插刀时就有多么不留余地。
她想离开的心一直都在摇摆,那个时候却越来越清晰。
心里被一种无望的情绪所填满,像有一根绳子勒在脖颈上,慢慢窒息。
谈稷的所作所为,只是加剧了这种感觉。
快5点的时候,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霓取出去看,发现是谈稷给她发来的:[晚点回来,在开会。]
附定位和一张桌面图。
大约是开会前拍的,桌面上除了文件和钢笔就是他惯用的那个保温瓶。
方霓:[不用给我发这些]
那边没有回音了。
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他也是好意。
不过,约8点时见到回来的谈稷,方霓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他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情内耗。
谈稷单手抱着她进了客厅,将她的鞋勾在另一边手里。
方霓抱他抱得很紧,因为这种姿势真的感觉随时会掉下来。
谈稷微不可察地笑了一声。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方霓的耳尖还是有些发烫,头自然地往下埋。
谈稷抱她到沙发里,弯腰给她换了拖鞋。
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香气,很像是柑橘香,他抬头,鼻梁抵着她的脖颈闭眼嗅了嗅,有点贪婪,有点沉迷:“什么香水?这么香?”
他身上热度太高,像是蒸腾的火炉,碰触中方霓往后缩了一下。
他伏在她颈侧睁开眼睛,就用那种想要把她拆吃入腹的眼神望着她,直勾勾的,意图明显。
方霓心跳得很快,一阵快过一阵,想躲开也没有地方躲,去路被他牢牢堵住。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脸颊,将她微微颤抖的脸托起,让她看着他。
方霓嘴唇微启,被迫仰着头,羞耻心盖过了其他感官。
“怎么不说话?”谈稷定定地望着她,扣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推她便倒入他怀里。
她忙伸手抵住他,偏头避开他无孔不入的入侵感,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
“帮了你这么大的忙,就这种态度?”
“霓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要懂得知恩图报,嗯?”
“不会的话,我不介意教教你。”
他每一句慢条斯理、云淡风轻的话,都像是巨石落在她心湖,溅起一圈圈涟漪。
由浅入深,不断攻破她的心理防线。
方霓觉得他很过分,她知道他就是故意的,但抵不住心里的心虚感。
她确实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他就是利用了这点。
所以不断提,反复提。
“说话啊。”他捧起她,眼中带一点儿厉色,双手缓缓没入她的发丝间。
指尖按在她后脑勺的那一点点施力,配合着他咄咄逼人、逐渐强势的眼神,如一张网一样紧紧缠住她。
方霓害怕起来,又觉得无处可逃,绝望地呜咽出声。
第53章 000 那一瞬间,方霓甚至觉得他是恨……
那一瞬间, 方霓甚至觉得他是恨自己的。
因为他吻她的脖颈时,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下,像是要将尖牙刺入她皮肤的吸血鬼, 方霓忍不住又往后缩了一下。
可是他环住她腰间的手牢牢控制住了她的去路,她退无可退。
方霓忍不住往前跌坐在他身上。
手短,撑不到沙发面儿,他讥笑地将她软下去的手提起来, 体己地放自己肩上:“搁这儿, 好吗, 宝贝儿?”
很像循循善诱的教练。
“你说你多笨,还要手把手教。”
“接吻会吗?教过你的都忘到哪儿去了?”
方霓受不了他这么步步紧逼, 也咬了他一口。
谈稷闷哼一声,指尖擦过唇边, 放眼前看, 有一点儿洇出的血痕。
他慢条斯理地舔掉了。
方霓后怕地往后缩, 有点儿做贼心虚的害怕。
他没生气,只是侧头睨她:“就这点儿力气?再用力点啊。”
终究是耐心耗尽,他欺身而上, 狠狠压了上去,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就此长驱直入。
方霓被紧紧压在沙发里, 一开始很不适应, 呜咽着想要逃开, 可下巴被他紧紧扣住, 根本抵不住他的勾连挑逗,口腔里的每一寸似乎都被他肆虐侵袭过。
渐渐的,像是泉眼冒出般缓缓生出津液。
一开始她真的只是被迫承受, 口舌酸软,慢慢的确实在他锲而不舍的挑逗下渐渐不支,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指尖绷到发白。
“怎么不出声儿?”他鼻尖抵着她,扫过锁骨往下。
手里也没闲着,从衣摆和皮肤粘连的缝隙中探进,沿着往上。
他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贴合时,让人酥软无力。
微微酥麻的感觉从皮肤上升起,像冒起鸡皮疙瘩,她胸口起伏的频率也在变大。
方霓咬着唇不肯吭声,皮肤上的温度却在渐次升高。
客厅的大灯早被他关了,三圈暖色的等待只剩下一圈最黯的,照在人身上有种氤氲朦胧的涩气。
方霓仰着头,白皙的颈子都泛起了粉色,有点不上不下被吊着的难受感。
他终于握住那一团,方霓一颤,心里仿佛有一个开关被打开了。
“叫啊,我当助兴。”
指尖按住那一点轻轻揉旋,他空着的手将她微微往上托起。
方霓感觉到一点痛感,觉得煎熬,他改了舌尖裹住,轻轻的扯,她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
如果拷问有时间,这就是了。
漫长到她好像在一条温暖的长河里沉浮,偏偏到不了彼岸。
她终于像条溺水的鱼一样侧翻过去,背对着他像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徒劳地躲避。
可躲得了上面那一点躲不了接下来底下的。
谈稷的声音有些慵懒,还有些沙哑,手从后面绕过来掰住她的下颌,轻轻抬起:“出声儿啊,方霓。”
“不喜欢吗?”
他捕捉到那一点,只需轻轻一掐,她已经彻底瘫软。
受不了了,她睫毛濡湿,像淋湿的鸦羽般轻轻地颤动起来:“谈稷你这个混蛋!”
“这不是会说话吗?”
耳边传来他轻微而绵长的哂笑声,还有扬长而去的缓慢脚步声。
方霓泛滥成灾,眼泪也沾湿了坐垫,趴在沙发里不能平复。
夜深了,窗外开始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点儿还没开暖气,夜里的屋子严寒透骨,比冬日更加难熬。
最近降雨较多,一反往年的干燥。
方霓跟阿姨要了暖风机,坐在热烘烘的桌边开始吃夜宵。
一碗鲜虾面配两个现炒的小菜,暖人脾胃。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尽头的书房门缝里透出光亮,谈稷还在工作。
方霓低头继续吃自己的,反正他也没规定她要去做什么。
她只要不走,他也没限制她。
一碗面吃了快半个多小时,面汤都有些凉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剩下的吃完,手下意识在有些疼的胃部揉了揉。
“她吃冷的你也不管吗?我请你来就是打扫卫生的?”谈稷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掷地有声。
阿姨先是怔了一下,继而放下手里的扫帚拘谨地抬头:“……对,对不起谈先生……”
方霓忍不住开口:“是我自己要吃的,你何必为难别人?”
阿姨的脸色更加紧张。
谈稷面无表情。
阿姨忙道:“我去给方小姐热一下。”
随着她快步离开,餐厅里陷入比刚才更加尴尬的安静。
谈稷单手抚着桌面到椅背,就着撑开了一把椅子、坐下。
“我是虐待你了还是怎么样了,对我这么不满?”手指敲了下桌面,他漫不经心问。
方霓咬着唇,破罐子破摔:“非法拘禁!”
他好笑地望着她:“霓霓,你几岁了?”
方霓最讨厌他这种云淡风轻不当一回事儿的态度,好像她是在跟他开玩笑。
分明坐在逆光里,她却觉得他很耀眼,依然是习惯性俯视的姿态。
要说可恶也可恶得很,可却是她最向往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光芒万丈的模样。
方霓凝视着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过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摩挲着杯壁上繁复的花纹,“你做什么都行,但我要时刻看到你。”
“是威胁?”
“是一早就说好的条件。”他嗔怪地望向她,“霓霓,做人不能出尔反尔。”
方霓抿了下唇,他正中她的死穴。
尽管他是在
玩一种文字游戏和伪命题。
可她道德感太强,在这方面总容易被他拿捏。
“反正说不过你,也拗不过你。”半晌,她有些负气地回敬他。
谈稷好笑地牵起一抹笑纹,不跟她计较。
热好的面上来,他从阿姨手里接过,低头舀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唇边:“吃吧。”
热过的面都成糊了,好在味道不错,方霓觉得尚且能忍受。
她劈手夺过勺子,不要他喂。
谈稷温声提醒:“慢点儿。”
方霓不领情,低头吃着,压根不搭理他。
他倒无所谓这种儿童方式的赌气,接过秘书递来的行程,就坐在旁边静等着她吃完,很有耐心。
方霓又吃了会儿,实在受不住被他一直这么看着。
她放下碗:“你还要看多久?”
谈稷微挑眉:“看也不行吗?我坐这儿影响到你了?”
“看到你我气就不顺。”
他略支着下颌偏过头看她:“我这么让你讨厌?”
她顿了下,对着他含笑又舒朗的眉宇,实在不能违心:“你做的事儿让人讨厌。”
他点点头,拨了根烟在桌上抵了下,按下打火机:“那你只能忍忍了。”
方霓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震住,一时无言。
她的表情很有意思,杏眼圆睁,一副呆愣、不可思议的模样,有点傻模傻样。
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别扭地收了表情,不让他看笑话。
但表情回收地太刻意,落谈稷这样洞察敏锐的人眼里,无非是掩耳盗铃。
方霓闷了会儿,心里郁闷。
这一碗面吃完,她觉得自己被拿捏得死死的,怼他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谈稷之后接了一个电话,她去花园里荡秋千。
北京昼夜温差大,入秋后气温的变化更加明显。在外面坐了会儿,方霓已经感觉浑身被寒意沁满。
肩上微微往下一沉,方霓回头,原来是谈稷打完电话出来看她,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套。
谈稷弯下腰和她说话,目光是和她平视的:“外面不冷?”
“冷啊。”她对他笑笑,“不过吹吹风也挺好。”
“我抱你回去?”没等她回应,谈稷轻松抱起她回了屋子,一路穿行过长廊,搁到了窗幔飘曳的桌台前。
这间屋子很大,靠东南的地方是整面的落地窗,夜风扬起窗幔,婀娜翩跹,偶尔遮住视线不经意扑盖到脸上,如蒙上一层轻雾。
方霓伸手要去揭,手被人强硬地按到了桌上。
隔着一层纱,谈稷发狠地吻住了她。
她被挤压到一个热烫的怀抱里,毛衣褪下堆叠在腰间,成了拥挤的一团,上层的肌肤感受到夜风凉意,微微地瑟缩着。
窗外光线黯淡,唯有埋在花园里的一盏盏地灯散发微弱的光芒。
无数细小的飞虫漫天花雨般扑在浅黄色的灯光里。
方霓觉得桌面有些冷,躺着略有些不适,侧过去像翻滚的鱼儿一样要逃开。
谈稷的双手贴在她的蝴蝶骨上,微微下移,掐住了最柔软最纤细的一截。
她感觉不能呼吸了,又冷又热,摇着头,思想几乎就要崩溃。
“我关一下窗吧。”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谈稷欠身将窗户关上。
没有那么冷了,方霓却觉得还不如刚才,热意从尔后袭来,密实的吻带着黏腻的触感,沿着耳垂往下。
入口收得太紧窄,她的紧张更加加剧了这种收缩感。
谈稷轻笑一声,方霓耳尖都麻麻痒痒的。
人被她抱起来堪堪挂在他身上,明明什么都没说,轻微忍不住从喉间溢出的轻吟都让他屏住了呼吸。
谈稷一直紧绷,额头的青筋都微微凸起,手掌下压按住了她欲抬起的腿,往内游移时终是捻住了最敏感的点,他也带着惩罚兴致地在她唇上咬了下。
方霓受不住了往一侧歪倒,被他扶住:“坐好。”
“就不能乖一点?”他的目光扫过她莹白的锁骨,她抬起双手遮住,脸泛起红晕。
是真的羞耻,不好意思被这样一览无余看着。
偏偏他不愿草草结束,视线在她身上游移,如品鉴一件绝美的艺术品。
他低头吻吻她的脸颊,欲进不进的很是折磨人,以至于方霓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怎么样,快天亮了。
她扭头去看窗外,天边泛起稀薄的鱼肚白。
这种悬吊在那儿不得解脱的感觉,实在是太难熬了。
后来她的目光多少带了点儿哀求,谈稷亲亲她的耳垂,抱她去了床边。
一触及被褥方霓已经扯了被子钻进去,把自己裹得像只粽子。
“睡了?”谈稷好笑地看她会儿,拍拍她的肩膀,“真睡着了?”
她没应声,可能想借此蒙混过去,岂料他掀开被子贴合着从后面钻入,就此揽住了她的腰。
贴得严丝合缝,皮肤的温度摩挲在一起生出微妙的电流感。
她不能装睡了,被他低头吻着眼睫时,她轻轻颤了颤,感觉睫毛都是湿润的。
他的指尖继续往下,按住柔软的圆晕微微打着圈时,她已经不敢睁开眼睛。
“继续装,方霓。”
她看不见,只觉得他的呼吸热热地扑在她脸上,恶意似的。
她脸上的温度还在持续升高中。
后来忍不住侧翻过来,又平躺在了那边,她呜咽着想要拿开他的手,可惜他如影随形,根本甩不掉。
谈稷跪在那边,仿佛是调试了一下,捋了捋又重新挤开。
他低头与她交颈,甚至有些贪婪和渴求的暴戾。
像一团氤氲热意的水汽,缓缓笼罩、吸附着她,方霓眼泪又从眼角沁出,不能自己。
喉咙里都生出一种痒意,方霓想要往后撤,腰被紧紧握着,根本无法逃离。
那种漫长的过程如何形容呢?时短时长,到底是不契合不能完全融入,他又退出去,改用指腹揉捏软化终于渐渐拨弄开。
因为她的逃避,他不忘浅浅吻着她,逐渐加重力道,空余的手死死钳制她一截软腰。
指尖感觉到的湿意越来越明显,他笑了下:“霓霓是水做的。”
方霓已经不想说话,在无法侧翻的情况下,她双手捂住了眼睛,胸口轻轻地起伏着。
这点变化再无法隐藏,好似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谈稷高大有力,纤长有型,撑在她一侧时可以看到劲瘦的手臂上紧致的肌理,没有一丝赘余,有汗从他额头滴落,滴在她的脸颊上,她偏头避开。
她挣扎着滚到了一边。脊背以下湿漉漉的,挣扎中被他的腿压住,他也沾染到了凉意。
他不让她躲,又从后面缠上来,强硬地掰过她的脸。
他指尖有腥味,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沾染到的,她嫌恶地皱起秀气的眉毛,朝一边躲避。
“躲什么?”他嗓音里带着浓郁的沙哑,眼神直勾勾的,倏忽沉沉的带点儿厉色,“我问你躲什么?!”
她受惊似的缩紧。
好似脑子里的某根弦绷紧,濒临崩断,谈稷的呼吸变得急促,频率高速中迸发出来,终于结束。
方霓的心跳很快,又有些麻木地瘫软在那边,望着天花板发呆。等他伏在她身上平复,她才后知后觉地抬手将眼角的湿润抹去。
谈稷坐了会儿,起身去了洗手间,边走边捋下那一层。
方霓不想说话,脑袋里还乱糟糟的,趴在那边只觉得眼皮都沉重得不行。
某个地方感觉还是酸胀,没有完全摆脱那种被强行撑开的感觉。
太不匹配了,边缘处还有拉扯过后的那种撕裂感。
手碰一下,微微的疼。
她翻了个身,无来由的有气,又不知道怎么发泄。
整个人像一朵被践踏枯萎的花,倒在那边没有声息了。
谈稷回来,她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地趴在那边。
他抖开被子替她轻轻掖上,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
过两天气温陡降,谈稷结束一日的工作回来,突发奇想地问她想不想去滑雪。
方霓原本在沙发里低头默默刷手机,闻言回头:“滑雪?”
“嗯,最近都比较忙,都没时间陪你出去。”
方霓想了想,点头同意。
入冬前意外地下了一场小雪。
这场雪比往年都要来得早,不算大,却绵绵如飘絮般洒了一夜。翌日起来,整条街道上银装素裹,车辆有序而缓慢地在铲开的道路
上滑行挪动。
谈稷洗漱完,挽着自己的长外套从房间里出来,替她系上围巾:“怎么不多穿点儿?吉林那边很冷的。”
他们是坐高铁去的,到了那边换了辆军用吉普,驾驶座的人不苟言笑不跟他们说一句话。
谈稷只问了句:“我哥最近还好吗?”
对方一板一眼地答,一切都好。
进了大院他们在一幢深灰色办公大楼下等着。天气冷,方霓一直搓着手。
谈稷索性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又解开大衣捂住。
旁边还有巡逻的戍卫,方霓用力想要挣脱,可谈稷手里的力道纹丝不动,她后来只能放弃了。
雪花飘到脸上有些冷,她瑟缩了一下。
谈稷看到,终于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下表:“你们谈首长呢?”
对方和方才一样的口吻一样的表情,只说,还在开会,一会儿就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随着轰鸣声传来,街道尽头驰来一辆和方才一样的军用吉普。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绿色军制的高大男人,外面搭一件黑色大衣,在个副官模样的年轻人陪同下到了近前。
“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谈稷哂笑。
谈骞没应,低头摘下皮手套,越过他进了楼。
谈稷拍拍方霓肩膀,示意发呆的她跟上。
因为走得急,她差点摔一跤,谈稷适时在她胳膊上扶了一把,她差点跌入他怀里。
抬头时,方霓看到他眼底隐晦的笑意,往后退了一下,被他半搂半抱着进了楼。
期间谈稷一直和谈骞在谈话,办公室很大,方霓在另一端的会客区休息,隐约可以看到两人面对面坐着的情形,似乎不太融洽。
巨大的绿植遮挡了她面前的部分视线,方霓捧住茶杯,轻轻垫在膝盖上。
茶香袅袅,氤氲得她面前好似也起了一层雾。
谈骞平静地望着面前不断冒着热气的茶水,略眯了眯眼,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说话?”谈稷开口。
谈骞终于抬眸,冷锐的眸子掠过他,暗含压迫,眸光精光凛然:“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都把人带我这儿来了?难不成你还想要我站在你这边帮你对抗爸?”
“你会帮我吗?”谈稷看他。
谈骞说不可能,斩钉截铁,表情都没变一下。
说完端起茶水吹了吹,浅抿一口。
“你可是我亲哥哥。”
“就因为是你亲哥哥!”他将茶杯撂在桌上,“才不能看着你一步错,步步错。”
……
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方霓黯然垂下眼眸,攥紧掌心。
第54章 000 到此为止,祝你前程似锦……
院内气氛森严,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雪落在巡卫肩头、脸上,像落在一尊尊不动的雕塑上。
墨绿色的窗帘收拢在一侧, 天光晦暗,室内亮着灯依然被窗外的森冷感染。
方霓有寒意悄然潜入室内的微妙感。
在会客沙发里坐了会儿,她回头去看办公门口。
门紧闭着,谈稷还没回来。
“说吧, 支开阿稷有什么要跟我说?”谈骞合上文件, 绕到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下。
方霓不动声色打量他。
腰板挺直, 制式齐整,容貌和谈稷虽然有几分相似, 眉眼间更为冷感,不苟言笑到有凛凛之感。
一双和谈稷如出一辙的锐利凤眼。
方霓觉得他对自己不是很友好, 作风也有些让她无法适应。
“您觉得我跟谈稷合适吗?”
谈骞无波无澜:“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
油盐不进的一个人, 方霓胸口好像卡了块石头, 闭门羹吃了个十足。
他要走了,不打算跟她浪费时间,方霓急切开口:“我也觉得我跟他不适合!”
谈骞蓦的驻足, 讳莫如深地望着她。
“所以,你会帮我吗?”方霓徐徐抬头,视线跟他对上-
滞留这里的几天, 方霓大多时候和谈稷出去滑雪。
她的滑雪技术不佳, 常常一个人滑着滑着就摔倒了, 滚得满身雪。
谈稷就站在上面静静望着她, 逆光站着,面孔被风雪模糊得看不真切。
可她一抬头就知道他在看她,高大的身影巍峨如山峦, 心里莫名就有踏实的感觉,想笑了一下,可过一会儿,心里又被酸涩的气流生生填满。
呼吸间,到处是弥漫的白色雾气。
后来连她自己的视线也模糊了。
回去的路上,谈稷跟她说了很多,还给两人拍了合照。
方霓觉得自己好像度过了四季,沿途风景在加速往身后掠过。后来,她在回途中沉沉睡去了。
“霓霓,你看着这个……”谈稷低头想跟她说点儿什么,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
他好笑地把她摇晃的脑袋搁到了自己肩上。
方霓醒来时,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
原来,已经回到北京了。
她推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在屋子里转了转。
谈稷给她留了纸条,说他去开会了,离开的这两天积压的工作很多。
之后那段时间,方霓都在住处和学校两地往返。
风平浪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时间就这样缓慢过去,久到她都觉得自己那日会错了意,谈骞那日根本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直到某日她去三里屯那边参加某个制衣集团的交流会,在几个展馆里转时,迎面有人撞到了她。
“对不起。”地方弯腰帮她捡东西。
方霓忙说没事,弯下腰一道捡。
“东西已经给你了,发在你的邮箱内附文件里。”对方简单说完,又道了歉离开。
方霓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回到住处就翻手机邮箱。
她邮箱平日基本不用,一打开,里面几十封未读邮件,翻来翻去,终于找到一则校招的。
至于为什么第一眼找到,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参加过这个。
后来翻到加密的附件,她细细读完。
是个交换生的名额,去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具体的谈骞会让人帮她运作,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谈稷……方霓眼皮阖下。
1月底天气更冷,方霓完成了和在港的某品牌成衣制造的接洽,更多时间待在立裁室做自己的课业。
期间钟眉有找她,说她暂时准备退圈了。
“回哪儿?”
“先回老家吧,反正我的合约也到期了。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吧,随缘。”她似乎豁达了很多,眉宇间不再如过去那样执着。
只是,又多了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寂寥感。
“我送你。”
她走那天,方霓亲自送她到车站,交换了联系方式。
钟眉换了电话卡,把过去的一切斩断。
她说对过去没有什么留恋的。
“到了记得跟我保平安。”方霓抱了抱她。
“别送了。”钟眉朝她挥挥手,转身离去。
列车到站后,她的身影汇入茫茫人海里,只一会儿就找不到了。
方霓在原地一直等,直到整辆列车在视野里消失,只剩下她自己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
那日谈稷下午4点就回来了,让人给她准备了新衣裳。
方霓抚摸着华丽的水貂领大衣,皱眉:“这是干什么?”
“过两天有宴会。”
“我也去?”方霓看向他。
谈稷默了会儿,似乎是在斟酌,后来还是开口:“兴贤和岑依的婚宴。”
气氛好像在这一刻凝固了。
方霓就那么看着他,一开始是难以理解,渐渐眼底竟然还多出了一种嘲讽的味道,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谈公子还真是交友广泛。陈先生也是,二婚也要这么大阵仗吗?”
谈稷屏息静气,试图跟她讲道理:“霓霓,我知道你因为钟眉关系对陈兴贤不满,不过,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宴会而已。这只是人情往来,我们去走个过场就行了。”
“陈兴贤不是你的好朋友吗?”她咄咄逼人,盯着他。
谈稷抬眸,无悲无喜地和她对视:“我们这样的出身,以及,到了我们
这个层面上的人,很多交际不是简单用喜欢、讨厌就能衡量的。”
她嗤笑:“我意气用事,你顾全大局,我幼稚你理智,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霓转身就回了房间。
谈稷在外面叩门:“霓霓。”
没人理他,他只好去拿了钥匙过来打开。
方霓回头就发现他已经进门了,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做声了。
谈稷叹了口气,站在她身后没继续靠近,只虚虚地将手搭在椅背上:“你生气我也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出席这个宴会是有我的考量的。你不想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吗?”
方霓回头看向他。
“我的意思是,你总不能一直都这么躲着吧?有些东西,总是要面对的。”
方霓懂了。
可是,就算出席这种宴会,能真正站在他身边被其他人认识,他们就会真的认可她吗?
谈稷看出她的想法,道:“霓霓,我为了你跟我父母作对,被他人冷眼,你不能为了我勇敢一点吗?”
方霓到底还是参加了那个宴会。
说是婚宴,其实也不像第一次结婚时那样隆重,到更像是一个交友的宴会,将这件事昭告圈里人。
红毯从大厅一直延伸到花园里,月色下,喷池里水波漪漪,只有安静的水声。
厅内却欢声笑语不断。
方霓端着酒杯坐在喷池边,没有那个兴趣跟他们寒暄。
她生得貌美,身上穿着白色的收腰礼裙,纤腰不盈一握,实在是实打实的绝代佳人,领口垂挂着的绿钻项链也闪到晃人眼睛。
有对她好奇的,但也只是在远处驻足看她,没有上前来打招呼。
谈二公子第一次带异性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挺叫人惊讶的。
“不说和钟家那位在谈吗?”有人小声道。
“影响吗?他们这类人不都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人讽刺道。
这人咳嗽一声,没好意思应。
这倒也是实话,话糙理不糙。他们这样的人,婚姻哪里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就是灌了六斤黄汤也不敢这么胡来。
何况,谈家那样的门楣,乱来不是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吗?
方霓不想这么被人评头论足,起身准备离开。
迎面却走来一个穿着奶白色挂脖裙的女人。
她和这厅中、花园里的千金名媛都不一样,穿得很休闲,有种毫不费力的松弛,身上有很淡的玫瑰花香气。
正是钟清卓。
方霓觉得她有点眼熟,不过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了,只好朝她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就是方霓?”钟清卓身后蹿出个小姑娘,有点儿不屑地上下打量了她会儿。
“真真,不要这么没礼貌。”钟清卓低声呵斥道。
冯曦真撇撇嘴,没当回事儿,目光仍不太友善地盯着方霓。
方霓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她见过她的照片,是中源内部的一个高层,以前在港的一家制衣集团担任CEO,是金字塔上层的那一类女性。
据说这位钟小姐的爷爷是元勋,父亲亦位居高台,家里极为显赫。
她似乎隐隐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听说了,谈家和钟家似乎有意在接洽。
至于接洽什么,不用细想便明白。
方霓觉得,自己像一个已经知道结局的人,却仍然割舍不了,等一个最后的宣判。
她垂着眼帘,声音很轻:“有事吗,钟小姐?”
“没什么,我只是很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钟清卓浅浅一笑,很是温婉。
方霓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诧异地看向她。
钟清卓笑道:“能让谈稷力抗父母、不喜跟家里闹翻的女人,确实美丽。”
方霓不觉得这是夸奖,客套地提了下唇角:“您有话就说吧。”
一个“您”字,无形间拉远了两人的距离,不过,倒也没有多么不体面。
只是,眉眼间、神态间都透着不愿跟她多说的意图。
“你什么态度啊?”冯曦真怒道。
钟清卓加重了语气:“你再胡闹,我就让你妈把你接回芬兰。”
冯曦真立刻焉了。
钟清卓回头面对方霓时,又是另一副温婉和悦的面孔,几乎一秒转换:“不好意思方小姐,让你见笑了,我可以和你单独聊聊吗?”
方霓无声无息地望着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钟清卓也在审判方霓。
她早听闻过谈稷身边这位,从来没放在眼里过。
见面前就有所猜测,能让谈稷这样的人魂牵梦萦的定是一位绝代佳人,见了面才就觉得自己低谷了她。
如果说,见面前她从未把方霓视作威胁,见面后却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方霓和她见过的任何美人都不一样,比她想象中还要迷人。
她的气质,乍一眼是温婉清冷的,不带有什么攻击性,可仔细看眉眼精致,过目难忘,那双如烟似雾的眼睛好似盈盈秋水,能望进人心里。
好美丽的一双眼睛。
这是钟清卓的第一感觉。
避开人群后,两人在后院的鹅卵石小径上走了段路。
方霓没问一句话,倒让钟清卓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你不问问我想跟你说什么吗?”
“你想说的话,自己就会开口。”方霓平淡道。
她对钟清卓的情感很复杂,尽管此前两人并没有见过。
潜意识里,对方才是和谈稷家世相当的千金小姐,他们是一个阶层的,她的的存在本身就在不断隐射、提醒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
她甚至有些讨厌对方,为什么可以赢得如此轻松随意。
她甚至嫉妒,想要质问她为什么要掺入她和谈稷之间……寒冷的夜风吹醒了她。
问这些都毫无意义,她和谈稷之间的症结并不在钟清卓,没了钟清卓还会有李清卓,王清卓。
可尽管如此,她没有办法用平常心来对待钟清卓,她就像一根刺,不断地提醒她她对这段感情有多么无力。
“你跟谈稷不合适。”钟清卓终于开口,却是开门见山。
她真的这样说了,方霓反而没那么紧绷了。
“不问为什么?”钟清卓嘉许地侧头,笑看着她。
方霓冷冷地回敬了她一眼:“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不是我的长辈。”
钟清卓略抬了抬精致的下巴:“你好像对我很有敌意。”
“因为感觉你来者不善。”方霓看她。
“那你误会我了,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
方霓没有应,只是看着她。
钟清卓才笑一笑,说:“其实你心里也明白,你跟谈稷根本就不合适。”
“我以为钟家小姐是个不落俗套的人,原来也这么无聊。”方霓有些嘲讽地提了下唇角。
“说哪儿去了?你不会以为我要给你五百万让你离开谈稷吧?”她的表情可以说是云淡风轻,只是,眉眼间细微的玩味,比她生冷的讽刺更直击人心。
钟清卓有天然的优势,让方霓无可辩驳,气势上输了一截。
方霓不想再跟她虚与委蛇,两人天然的关系对立上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对方也看不上自己,何必自取其辱:“不要再拐弯抹角,说吧。”
钟清卓说:“因为你,谈稷跟他爸关系紧张,被宗秉贤的旧部报复针对他爸也不闻不问,舆论风向对他很不利。你知道吗?你会毁了他的。我猜他没有告诉你,男人要面子,尤其是他这样的男人。他不会告诉你他有多难,但你要知道,你的存在对他来说只是个拖油瓶。懂了吗?”
方霓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再次被扯起。
夜风很冷,她说不出反驳的话。
“抱歉,这他妈妈托我告诉你的,
非我本意。”钟清卓徐徐一笑,但也没有什么同情愧怍之色,只是有些可怜地看着她,“他妈没有来找你,只是觉得你构不成什么威胁,也不愿自降身价来跟你谈。他家里人根本就看不上你,甚至不愿意跟你见上一面,你懂了吗?你这样继续赖着,闹到最后只会让大家脸上都很难看,识趣点吧。”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方霓其实穿得不是很多,逆着光站着,冷风一吹身上泛起了一层细密如针扎般的疼。
已经分不清是冻的还是因为别的。
“小姑娘,你的人生还很长,别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没有回报的人身上,自己想想吧。”钟清卓撂下话,看她在寒风里有些绷不住的表情,满意了,转身离开。
她确实没这个兴趣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也没把她视作对手过。
但谈稷公然带着她出席这种场合,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人会看自己的笑话。
回到宴会现场,谈稷到处在找她:“去哪儿了?”
握住她的手才发现一片冰凉,他还要问,方霓已经抽回了自己的手:“我没事。”
余光里看到陈兴贤朝这边走来,心里的悲郁更加蔓延,连点儿客套的好脸色都提不起来了。
“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没有等谈稷回应,方霓转身离开。
喧嚣声在身后远去,渐渐的成了不太真切的浮音。
翌日起来看到桌上的婚宴礼盒,方霓看一眼,抄起来就扔进垃圾桶,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就是这样一个天气晴朗、没有什么预兆的早晨,她拿出手机给谈稷发了条消息,言简意赅:[我们分手吧,不用找我。]
[到此为止,祝你前程似锦。]
第55章 000 给你机会,自己打给我,别逼我……
谈稷那天没有去找方霓, 独自回了玉渊潭那边。
他清楚,她因为陈兴贤的事迁怒自己,打算这几天不去触霉头。
那天他起早就去开早会了, 10点半才结束,边脱外套边拿出手机,发现她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他满是惊喜地打开,结果就看到了这么两句:[我们分手吧, 不用找我。]
[到此为止, 祝你前程似锦。]
谈稷握着手机没有动, 风吹起窗边的帘幔,面容陷入一团摇曳的阴影里。
窗外日头毒辣, 犹豫是冬季,照在身上反而有些恍然的冰冷。
屋子里的暖气似乎坏了, 空气里泛着阴湿潮冷的味道。
陈泰携着一沓待批的文件进来, 还未开口, 话已经生生堵了回去。
跟他那么久,陈泰太懂他的脸色变化了。
月光里瞥到他手机上的内容,太阳穴狠狠地跳了一下, 没敢吭声了。
谈稷直接回了国盛胡同,届时已经人去楼空,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儿她的踪影。
上次搬回来她就只拿了一个行李箱的东西, 搬走自然也轻易得很。
谈稷站在空旷的院子里出神, 忽然意识过来, 上次回来她是不是就没打算常住?
一出戏, 骗了他。
如今脚底抹油,没有一点儿留恋。
手机翻到聊天界面发消息给她,发现被她拉黑了, 打电话也打不通。
谈稷伸手问陈泰要手机。
陈泰忙将手机递给他,看着他拿自己的手机发消息给方霓。
这次发过去了:[你在哪?]
[给你机会,自己打给我,别逼我找到你]
如石沉大海,再发连陈泰都被拉黑了。
谈稷眼神阴翳,如淬了毒似的。
将手机还给陈泰,谈稷冷静道:“打给陈侃,让他帮我找人……不,先打给她学校领导。”
陈泰忙应下,两通电话出去,马上找到话事人。
那边很客气,听了陈泰的话后沉寂了会儿,似乎是去查了。
查档案也要时间,约过了几分钟才回复,陈泰听完后禀道:“那边说,方小姐去法国交流了,具体交流生的名字……他们不方便透露。”
话如此,如果真的一点也不透露就不会直说她是去交流了,说白了还是不想把谈稷往死里得罪。
但帮她出国的人,他们估计也不能得罪,只能两头虚与。
谈稷也也没为难人的爱好,大致知道她的去向便作罢:“让陈侃去找。”
陈泰多看他一眼,见他还算镇定心里也松了口气。
可之后的两天,谈稷的脾气明显变差,有时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就会发火。
陈泰都看出他心里的焦虑和烦躁,过去从未有过。
“要不要……”话没说完,谈稷已经合上公文,垂眸揉按太阳穴。
他一言不发,肉眼可见的烦闷。
陈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可到底还是忍不住:“不能再吃褪黑素了,你这两天总是用这个助眠,是药三分毒,你这样我怎么跟老爷子交代啊?”
他是真急了,跟了他这么多年没见他这样过。
“你出去。”谈稷闭目养神,不想跟他多言。
陈泰还要说什么,听得他喝道:“出去——”
门关上,谈稷才睁开眼,兀自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他在想他是不是过分了,所以她才要躲开。
也许不该带她去出席陈兴贤和岑依的婚礼,她和钟眉是什么关系?也许真恨屋及乌恨上了自己。
不过他更倾向于她只是生他的气,躲两天罢了。
可到了第三天,仍没有方霓的音讯,他再也不能忍耐,去找了宗政。
这地方戒备森严,他这样的身份也打了严密的报告才让进来,一路在便衣的指引下才得以入门。
门开的那一刻,骆晓辰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二……二哥?”
她本能地往他面前站了站,企图挡住自己身后的人。
心里有个声音在狂骂:谈稷这个瘟神怎么会过来?他来想干嘛?宗政都这样了,还不放过?
谈稷好似没看到她满是戒备的目光,和蔼地笑笑:“听说阿政病了,我特地来看看。”
来看宗政?他有这么好心?别开玩笑了。
宗政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他害的。
这位谈二公子在外素来名声不错,被冠以儒雅、谦逊的名头,不显山不露水,可他最近的那一系列操作却叫人大跌眼镜,圈里过去不明就里才明白,他就不是什么善茬,真撕破了脸,绝不拖泥带水。
宗政还能有一口气留着,无非是宗智明还在南京,他不想做得太绝,免得真撕到没法挽回的余地。
况且宗家已经示弱,势力大抵退出中源,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他这次上门,就显得有点儿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找茬味道。
“二哥,您坐。”骆晓辰给他倒了杯水,时刻警惕地在沙发边坐下,看看他,又看看一直垂眸不语的宗政。
谈稷道了谢,端过茶杯抿了口,先润润嗓,喝完就这么隔空盯着宗政:“都病成这样了,怎么不找个专家来瞅瞅啊?”
宗政好似看不到他眼底的讥诮,仍是那副懒洋洋无所谓的模样。
他瘦了很多,形容憔悴,唇上都是细密的一层胡渣,哪里还有过去俊朗非凡、恣意恣睢的模样?
不过,他看向谈稷的目光同样冷漠寒峭,充释着浓浓的不屑:“都这副田地了,标标准准的阶下囚,哪能跟过去一样呢?您抬举了。倒是您,贵人事忙还大老远过来看哥们儿,哥哥感激得很。”
谈稷施施然一笑:“哥们儿,言重了。”
宗政冷眼看他。
气氛凝滞,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毫不相让的冷漠。
骆晓辰如坐针毡地坐在一旁,屁股只敢挨着一点儿沙发边。
她真担心宗政脑抽筋跟谈稷杠上,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真不想混了?
他现在还能好好呆在这,无非是谈稷觉得他没什么威胁,懒得再针对他。
不过,谈二公子这次上门显然别有目的。
骆晓辰觉得他不是那种无聊到专门赶过来奚落一下手下败将的人,又不敢轻易开口,怕真的惹恼他,只能
悄悄在底下扯宗政的袖子,让他不要再乱说了。
岂料宗政直接甩开她:“你先出去,我跟这位谈先生有话要说。”
骆晓辰抿着唇,脚下像生了根,倔强地不肯走。
“让你走就走!没听到吗?”宗政发了火。
骆晓辰倏忽站起,红着眼睛走了,匆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但仔细看,那门没完全合严实。
显然她还观望着情况。
屋内只剩下两个男人,两人面上的表情更加难以掩藏,目光交汇,好似利刃在空气里摩擦似的火光迸溅。
“人家对你多好啊,你非要跟人家离婚。看,离了婚还对你死心塌地的,现在除了她谁还愿意来看你?”谈稷悠悠道。
宗政只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小丑。
谈稷没这个耐心再陪他蘑菇,撂下茶杯开门见山道:“方霓在哪?”
“什么?”宗政楞了一下,继而是听到一个笑话的表情。
他跟看白痴似的看了谈稷一眼,挑眉:“你没毛病吧哥们儿?你大费周章把人从我这儿抢走,天天防贼似的防着,现在倒来问我要人?你没毛病吧?!”
茶杯“哐当”一声被他砸碎在茶几上,谈稷豁然站起:“现在是我在问你话!你他妈最好给我弄清楚!懂了吗?!”
骆晓辰闻声赶来,愣在当场。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凶狠暴戾的谈稷,目光咄咄,好似一把逼人的利剑。
骆晓辰缩在客厅和厨房的分界处根本不敢过来,完全吓坏了。
宗政一言不发,嘲讽地望着他。
“笑什么?”谈稷微微歪头,也讽刺地望着他。
宗政半步不让:“笑你可怜。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这么不依不饶的?阿稷,有必要这么破防吗?你到底是有多在意?”
“你说什么?”谈稷切齿。
“我说,我跟方霓的过去,你是有多在意?!”
谈稷上前一把就拽起了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成年后,两人再也没有像儿时这样不顾形象地撒泼打架了。
这情形看得骆晓辰和陈泰几人目瞪口呆,眼看就要打起来了,可也根本不敢上去拦。
宗政完全无视了他暴怒暴戾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跟看一条可怜虫:“阿稷,你真该去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发癫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儿过去谈二公子的风度啊?我这跟你录下来,明天就能在圈子里出名你信不信?”
“宗政,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方霓在哪?”谈稷心里跟有一把火在烧。
“不知道。而且,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你也给我听清楚了,你不配!霓霓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你懂了吗?你就是个替代品!你要是对她好她会走吗?还有脸到这儿来发疯!”
谈稷从未如此愤怒过,恨不得撕了他。
宗政冷淡嘲讽的面孔像一根冰锥狠狠扎入他心里,把他引以为傲的骄傲和自信戳得稀巴烂。
一刻都不想再留,谈稷转身就走,回去的路上才回过味来觉得自己真是脑抽筋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刚才也确定跟宗政没有什么关系。
略一思索就能捋清了,方霓最近见过的人里,有那个能力帮她到如此的唯有那个人,旁人不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做到这样。
晚上,陈侃终于给他发来了消息-
来法国几天了,方霓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渐渐安定下来。
似乎,也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唯一有些不适应的是巴黎多雨,一个礼拜一半时间都在下。和她合租的除了另一个留学生还有一堆中年夫妇,大家相处挺融洽,她有时候还会下厨邀他们一道吃。
“怎么想到来这边交流啊?”陈娅问她,目光在她身上扫过。
方霓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从北京那边带来的,懊恼自己该换两件衣服的。
她估计以为自己是什么背着家里出逃来体验人生的千金小姐了,尴尬地笑笑,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陈娅也不多问了。
礼拜天没什么事情,两个小姑娘相约去超市。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屋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响了,“咚咚咚”似用了十足的力。
合租的程先生咒骂一句“什么素质”,就黑着脸去开门了。
程夫人在后面劝:“没准又是那些意大利人,你和气些,别吵起来。”
门一开,程先生愣住。
门外站的一伙人确实来势汹汹,看外貌,却是一帮亚洲人,为首的地头蛇陈四他也认识,在本地的华人圈有些名号。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人,不由打起鼓来。
陈四却一改之前横行霸道的作风,客气地跟他勾肩搭背,拨了根烟给他,说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想问他一些事情。
让了这帮凶神恶煞的人进客厅,程先生很快发现包括陈四在内,都是以最中间那个年轻人为首。
虽然他瞧着最年轻,气质却很沉稳,目光在屋内扫过便收回,径直在沙发里坐下。
程先生不明就里,莫名有些不安,客气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年轻人倒是比他想象中和气,指了指对面空位,“您坐。”
程先生迟疑地坐下。
“我妹妹跟家里闹翻了,我来把人带回去。”
程先生怔了下,目光落对方身上,看着很普通的衣着,感觉很有质感,因为有些身份。
再联想到那个女孩的衣着,已经信了几分。
他也不敢多问,也不想管这种闲事:“她跟朋友出去了。”
“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吧,你们请便。”
“……她们可能要一会儿才回来,没准中午都不回来吃饭……”
“没关系,我就在这儿等。”谈稷眉眼平和,就那么安静垂眸坐在那边。
等待的时候,他在想,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找不到她吗?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还是,哪怕被发现她也要走,她只是想告诉他她想离开而已。
谈稷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合则聚不合则散。
可她离开的这三天里,他第一天品尝到锥心刺骨、焦虑到思维错乱的感觉。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却极有耐心。
第56章 000 此后一别两欢,各自安好
回来的路上, 雨下得大了,原本方霓和陈娅并没有准备买伞,后来不得不在路边买了一把伞。
伞面不大, 两个女孩并肩笑着朝门口走来。
方霓将伞收起,抬手替她掸去肩上的水痕,上了台阶。
“也没什么好逛的,刚来那时候新鲜, 逛两天也就没意思了……”两人说笑着上楼。
门推开, 方霓诧异地发现屋子里很安静, 客厅桌面上还摆着一杯冷却的茶。
“有客人吗?”她笑着弯腰脱鞋子。
没有回音。
程先生夫妻都很热情,往常都会回应一二的。
方霓觉得奇怪, 猜测他们可能是出去了,刚要起身钥匙从口袋里掉出, “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伸手去捡, 手还未触及, 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已经不紧不慢地将钥匙串踩住。
这是一双成年男人的脚,西裤质料极好,自然地微微垂贴着鞋面。
方霓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绷了老半晌,才抬起头。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预感,真正直面看到来人, 她还是紧张地缩了缩手指, 钥匙也不要了, 呆呆地蹲在那边。
谈稷站在阴影里, 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
方霓心里的害怕压过苦涩,一颗心已经急聚跳动起来,下意识往后退去, 不慎跌坐在地上。
谈稷一言不发,弯腰替她拾起钥匙,递过来。
方霓没有伸手去接,仍愣愣地坐在那边,眼皮不断在跳。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但是无处可逃,僵硬地好似忘记了脖子能转动。
陈娅从后面进来:“霓霓,你怎么……有客人?”
她也看到了谈稷,还有谈稷身边的陈泰。
方霓如梦初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她不愿让旁人看笑话,扯了丝笑容,低声道:“没什么,一个朋友。”
陈娅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劲:“那你们聊,我回房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方霓蠢蠢欲动,目光瞟向身后还留有一丝缝隙的房门。
陈泰手臂一伸替她关上了。
轻微的震动声,方霓一颗心又坠落下去,没了逃跑的余地。
“坐。”谈稷将她的钥匙丢到茶几上,在刚才的位置坐下。
方霓犹豫了会儿才过去,在距离他半米远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茶冷了,陈泰,你去泡两杯。”谈稷吩咐。
知道他是支开自己,陈泰识趣地应一声离开了。
两人隔着一张茶几坐着,她垂眸不语,两只手轻轻握成拳头搁在膝盖上,很倔强抵触的模样。
谈稷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倒映着她的模样,就那样平静地望着她,也不见生气迹象,更像是一种审度。
方霓却觉得更加紧张,拳头松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不断反复,连呼吸都有些滞塞。
她有想过被他发现的情景,以他的关系网络和能力,也许找到她只是迟早的事,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了。
到时候,木已成舟,也许他也早就和钟清卓喜结连理,没那个闲工夫来跟她计较。
她觉得他不愿放手无非是执念,时间可以抚平一切。
到时候再见,彼此应该也放下了。
而且,难道他真的不愿意娶钟清卓吗?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
她的存在才是羁绊,她一旦走了,没准他就有了恰当的理由顺势而为,这样不伤体面的分开,对大家都好。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方霓深吸一口气,有点无奈:“你何必呢?”
谈稷此前一直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至此才捻一根烟,指腹深深地嵌入烟蒂中。
却没点。
他不是来问责的,想跟她谈一谈:“为什么要走?”
方霓一开始不愿意聊这个,可在他长久的凝视中终于败下阵来:“不太合适,我觉得很痛苦。”
谈稷皱眉,深邃的眸子望着她,似乎不能理解:“你觉得跟我在一起痛苦?”
她木然地点头:“我们差距太大了,你家里人也不会接受我的。跟你在一起,就像知道自己得了病的病人,等着躺下的那一天,你懂那种感觉吗?你明白那种没有希望的感觉吗?你知道我每次跟你身边人在一起时的感觉吗?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很难受。”
谈稷沉默,老半晌才嘶哑地开口:“你应该跟我说的。”
“跟你说又怎么样,你那么忙,你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照顾着我的想法吧。你有那么多精力吗?你能保证,你永远都那么有耐心吗?不止你累,我也累。本身就不兼容的两个人,何必呢?”
没有人能永远迁就另一个人。
性格这种东西,很难改变。
而且她也不想他为了她跟他家里人闹成那样,他树敌颇多,那样那次是自掘坟墓。
没有家族托底,他这样的人其实很容易栽跟头然后万劫不复。
他又是那种性格,到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反过来埋怨自己。
“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次交流半年,这半年里我们不要再见了,彼此都冷静一下。你回去后想清楚,时间久了就能忘了我了,我也没那么好。”
谈稷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方霓难以维持,终究是别过了脸。
她心里的小船在波浪中翻涌,好似马上就要倾翻。
她咬住唇,好像在生着一场大病一样,忽冷忽热,连知觉都有些麻木了,更不敢抬头去看他。
半晌,谈稷说:“你无非是因为我家里的缘故,觉得我不足以信任是吗?我可以证明自己……”
“你要证明什么?我真的不想你为了我这样!”
“是不想,还是没那么爱?”谈稷嗤笑出声,眼底似淬了冰,“这都是你的说辞吧。归根究底,你没有那么爱,是我一厢情愿。”
方霓被他逼到悬崖边,不知道要说什么:“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你就这样认为好了。”
“方霓,你再说一遍。”他平静地望着她,眼神紧紧的。
“我要跟你分手。”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他仍旧平静,眼神却玄黑无底,幽沉到好似山雨欲来。
就那么平静又直直地盯着她。
“我说我没那么喜欢你,跟你在一起还要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所以我想跟你分手,听明白了吗?!”她也被激起了意气,义愤难平地望着他。
她想起了那些委屈的过往,无处诉说的苦闷,以及没有未来的绝望和压抑。
谈稷比她想象中要平静,点了点头,丢了那烟走到她面前。
方霓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却只是轻轻地将手搭在她身后的沙发上,俯下身,略眯着锋锐的眸子盯着她:“方霓,你好得很,我真是重新认识了你。”
空气凝滞到无法流转,仿佛时间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方霓沉默地坐在那边,任由他冷峻的目光在自己面上徘徊。
她一句话都没辩解,似乎觉得,他误会她也无所谓,她唯一的诉求就是要分手。
到了如此田地,谈稷觉得自己再死缠烂打实在是没意思了,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以想到要分开,心里就难以割舍。
为什么难以割舍?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认识三年了,他对她倾注的情感太难挽回了。等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成为他过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好坏,都难以舍弃。
舍弃她是对自己的否定。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哪怕是颠覆过去的准则,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就该坏一点该狠一点,就该霸道一点。
可是她的眼神如此坚定,好像兜头凉水浇下来,让他清醒。
真的没有意思,没意思得很。
一段关系沦落到这种田地,已经穷途末路。
回到北京,天气已经进入最寒冷的时候。
屋子里很空荡,头顶的白炽灯挥洒下冷漠的光芒,清晰如白昼,让人在晦暗的天色下无所遁形。
方霓蹲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行李,把一些没有拿走的东西都细致整理好。
她整理得很慢,跌跌撞撞的,似乎是想要快一点,但手忙脚乱的拿起一些可能就疏漏了一些。
有时候越想快一点就越快不起来。
“不跟我要点儿什么?白跟我这几年了。”他也没拦,就这么看着她小小的身子吃力地拖着行李箱,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方霓至此太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很平和,那种深切的痛苦似乎已经随风散去,不愿意再计较了。
此后一别两欢,各自安好。
她说:“你保重。”
谈稷紧紧地盯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擦肩而过时他倏忽握住她的手腕,方霓背着身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颤抖着抬起手,尔后坚定地拂开了他-
那个冬天,她是自己一个人过的,去看了小姨蔺静秋。
对于她的到来,蔺静秋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嘟嘟囔囔着帮她整理东西,嘴里一通数落,不过看得出她很高兴,觉得方霓这个不长脑子的姑娘终于想通了。
“我过两天还是会搬走,住的地方已经找好了,就在你这儿暂住两天。”方霓不忍打击她,又有些害怕地缩缩脖子。
果然她翻了脸,说她没良心。
方霓双手合十求饶:“我也是怕打扰你,我真的不喜欢跟长辈一起住啊……”
说了老半天才说清楚,不由在心里松一口气。
笑着离开出租屋,一个人独自踩着夜色下的黯淡的灯影离去,凉风一吹,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
像是积蓄了很久稍有触动,便自己掉下来了。
是他先来招惹她的。
每每这样想就觉得非常委屈。
可后来想通,纠结这种因果没有意义,她自己也心动了不是?
感情这种事情,没有先来后到也没有理由,一切酸甜苦涩都应该自己承受,何必怪这怪那。
在一起时是奔赴快乐,离开是保全体面和自我。
她不恨他也不怪自己了,不再追究过去。
第57章 000 你的存在就是他的污点
交流结束后回到北京的那半年, 是方霓最平静的半年。
她忙着学业、工作的铺垫,准备的事儿太多了,已经没有精力去管别的。
秋初时, 岳平良又从南京折返来见了她一次,说宗智明病了,希望她去看看他,被方霓拒绝。
倒也不算多么严词拒绝, 只说自己学业忙。
望着她平淡到漠然的小脸, 甚至连激烈的爱憎情绪都没有, 岳平良一腔说辞都憋在了心里。
那之后,她和谈稷好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 谁也不关注彼此。
她偶尔看到他也是在一些冷僻的新闻里,或一张不甚高清的侧面照, 或者只言片语的时政描述。若非认识这个人, 很少去特意关注的那种。
可每每看到, 她心里还是有种蓦的被针扎一下的感觉。
自以为已经不在意了、忘记了的人,其实在她心里扎根很深。
谈稷确实做到了没有再打扰。
但他们也不算毫无交集。
十月底,方霓去参加一个交流活动, 帮着老师接洽和某制衣集团的技术对接,招待到场的客人。
期间遇到葛清,一开始两人还没打招呼, 约过了几分钟她撇下其余人过来拍她的肩膀, 试探着称呼:“霓霓?”
乍然遇到过去的故人, 记忆的匣子不可避免的被打开。
方霓一时还没调整脸上的笑容, 滞了下才生疏地笑道:“学姐。”
“真是霓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葛清比她大方多了。
还以为她是因为太久没见生疏了呢,反正方霓也是慢热的性格,太久不见难免如此, 没多想,转而问起她的近况。
方霓说一切都好。
聊天时不知怎么就聊起魏书白,说家里要给她和魏书白做媒,弄得她很无语,两人根本就合不来。
方霓只能干笑,聊到魏书白,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谈稷。
葛清也看出了她的异样,想起最近隐约听到的一些关于圈内的传闻,不说什么了。
方霓那天回到宿舍,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久。
她那天情绪真的很差,所以,一开始接到那个陌生的电话时没有去在意。
直到电话第三次断续响起。
“……喂——哪位——”方霓握住手机,觉得不太对劲-
“找我什么事?”谈稷跨进门时皱了下眉,这地方实在破百,从外观上看是个废弃的观景楼。
宗政站在台前,下面是一片澄亮透彻的湖水。
谈稷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加之这几日身心俱疲,都靠着褪黑素入眠,精神不是很好,实在不是很有耐心跟他车轱辘。
“有话就直说吧。”
随着时间推移,过去的恩怨似乎如泡久味淡的茶水,没有那么记忆犹新了。
谈稷现在也没有这个心情跟他计较。
宗政回身,近距离盯着他:“胜利者姿态能别摆那么明显吗?现在连搭理我都觉得浪费时间了?谈稷,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傲慢?”
“如果你找我来是为了吵架,恕我没有时间奉陪。”
谈稷真的一点跟他计较的心力都没有,除了用工作麻痹自己他别无他法,私底下一旦卸下那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整个人就会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累。
宗政此番找他吵架恐怕是找错人了,他根本没力气应付。
他要走,宗政发了狠,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谈稷,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你毁了我的一切!”
“我现在沦为笑柄过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都是因为你?!凭什么你可以过得这么如意?!”
谈稷甫一和他的目光对上,才惊觉他眼底血红,精神状态不对劲。
他抬手就要甩开他,却瞥见他嘴角诡异的笑容,整个人忽然跌下平台,直直往下坠去。
电光火石间谈稷扑下去死死攥住他的手臂:“你他妈疯了?!”
“阿政,抓紧——”
手臂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谈稷却不能松开分毫,像一种本能。
他原以为快要忘记的一些记忆,似乎又在脑海里重现,那一刻他想起年少时两人一块儿在后海游泳的时光,宗政把水泼他脸上,上岸时光着脚提着他的鞋子溜走了,害他光着脚在那边晾半天,回家还被爷爷骂……
还有他在这里出事,自己脱不开的关系……
千万般理由在心头如闪电掠过,他紧紧攥着宗政的手都在不停颤抖,额头青筋毕现,眼神狠厉起来:“别松手——”
可令他感到恐惧的是,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陈泰的一声惊呼和方霓的声音。
他没听清,那一刻似乎失去了思考,脑中一片空白,手里攥着的人却狠狠挥开了他。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宗政如破布麻袋一样摔在地上没有动静了。
世界就此失去了声音,一片安静。
……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xxx条的规定,被告谈稷因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
“为什么这么对我,方霓?!为什么?!”谈稷眼底都是血丝,濒临崩溃。
而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证人席……
方霓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头都是冷汗。
她哆哆嗦嗦地拉开抽屉,从抽屉里翻出药瓶,抖出两颗服下。
然后就坐在那边望着天花板发呆。
搁在柜台上的手机还在不停震动,她掩耳盗铃地将手机静音,抱着肩膀也不敢去看来电显示,脑中一片空白。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那日的画面其实她已经忘记了,或者是自我保护的防卫机制作祟,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看清,不记得了……总之,她真的不记得了。
心里也有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发出这样的声音,让她不要去掺和这件事了。
她甚至不敢去搜新闻这件事后续到底怎么样了。
这几日好多人来找她,各方势力较劲、各怀鬼胎。
有心怀不轨的,也有单纯想要探听虚实的……她一个都不想见。
其实她自己也是一片混沌,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她怎么可能出庭指证谈稷呢?可内心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煎熬,是良心的谴责。
她只想忘记这件事,不想去面对,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沙丘里。
方霓都不知道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
心里只剩下麻木和空洞。
那个礼拜六,她如往常一样从工作间回来,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树荫里驰来,径直停在她面前。
下来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一板一眼地伸手:“方小姐,夫人要见你,聊聊吧。”
方霓的眼皮狠狠跳动了一下-
这是方霓第一次见谈稷的母亲叶清辞。
进门时,天上好巧不巧下了一场大雨,天空阴沉地像灌了铅,雨势顷刻间扑面而来。
她都快进门了,还是被砸了一脸,匆匆跑进门内时衣服湿了大半,形貌狼狈。
叶清辞坐在窗边喝茶,衣着比平时要朴素,中规中矩,妆容也很淡。
但仔细看,依然是浓颜系的美人,岁月不败。
可满是寒霜,不怎么笑。
方霓是真的畏惧,压根不敢上前。
直到她开口:“怎么不过来?怕我吃了你啊?”
方霓才挪着机械的步子过去坐下。
她全程垂着头,根本不敢去看对方。
茶香袅袅,仿佛有一层雾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方霓根本不敢抬头。
可依然能感觉到对方锐利冷漠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
巡。
她快要受不住,垂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着。
“阿稷从小就备受瞩目,要什么有什么,他刚出生那会儿,局势不好,我跟他爸都很忙,不能陪在他身边。后来等他长大了想要再亲近,已经成了相敬如宾的模样。他有主意,也有主见,但一直都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所以我跟他爸都很放心,从来不插手他的事。”
方霓没有接话,因为不知道要接什么。
“可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很执拗,一旦认定要去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我早就跟他说过,你们这样的,不合适,他偏不听,现在就是报应。”
“报应”两个字像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住了她。
方霓像被踩了一脚碾到地里的蝴蝶,拼命挣扎也扑腾不起来,连挣扎的声音都是微弱的。
叶清辞的目光冰冷彻骨:“你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的吗?就算最后洗清他的嫌疑,他一辈子都背着这个污点。那些看他不顺眼的、跟谈家有利益纠葛的人,都会以此为借口攻讦他。而你,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你毁了他,你知道吗?你的存在就是他的污点。”
没有比这更加诛心的。
方霓的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
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雨天路滑,她不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老半晌才感觉到痛感袭来。
抬头,街面上人来人往喧嚣不断,却没有人停下来慰问她。
过客匆匆,都是过客。
一种深深的愧疚在她心底蔓延,浓烈到她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
她甚至想,如果一开始她没有认识宗政也没有认识谈稷就好了,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淋了一场大雨,一颗心,从头到脚透心凉。
第58章 000 可事情的后续风波还在延续
方霓没有出庭, 没有发表任何自己的观点,可事情的后续风波还在延续。
她没有特地去关注,甚至有意屏蔽了这些。
那段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的, 像吃了一块黄连,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整个口腔里都是生涩的痛感,连神经都有些麻木。
钟眉听到风声从老家赶过来看过她一次, 跟她说话她也只是抱着膝盖坐在那边发呆, 有时候小心翼翼拍她的肩膀, 她像是受惊似的猛地抬头,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可把钟眉吓得不轻。
可她也不敢多提那件事。
钟眉和蔺静秋带她去看了医生,开了一堆药, 以及建议她做康复训练。
方霓不太理解地坐在那边, 半晌才讷讷道:“我没病。”
“不是说你有病, 我们的意思是……”
方霓拂开了她们,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在狭长而昏暗的走廊里不断奔跑,好像要逃离某种动物的肠道。
可是她一直跑一直跑,却感觉自己仍然停留在那里。
“霓霓——”钟眉后来在楼梯口抓住她, 免于她差点跌下去的命运。
方霓才感觉如梦初醒, 茫然地望着四周惨白的墙壁不发一言。
回到住处, 方霓抱着膝盖坐在沙发里平复。
钟眉给她倒了杯水, 剥了块巧克力给她:“吃点儿东西吧。”
“……谢谢。”方霓接过了巧克力,麻木地送入嘴里。
尝不到甜味,反倒有些说不出的苦涩。
人的一生还很漫长, 不应该如此困顿。可那段时间她身心疲惫,夜半时时常被噩梦惊醒,不能面对谈稷梦里的那张脸。
他一次次的拷问和声嘶力竭的控诉似乎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一遍遍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方霓抱着自己的脑袋,一瓶药翻得急了,倾翻在桌面上。
白色的药片跳跃着洒了一地。
窗外的鸟鸣声不断远去,似乎已经入冬了。
她后知后觉地抬眸,心里惘然。
快1点的时候,方霓才如梦惊醒地从床上起来,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去食堂打饭了。
随便扒了两口,出门时却发现骆晓辰在必经之路上等她。
一段时间没见,她形容憔悴,双眼通红,好似一个即将踏入地狱的女鬼,看见她就冲上来攥住她的手腕:“方霓——你为什么不出庭?你不是在现场吗?你是不是亲眼看到他害死阿政的?!你说啊——你这样包庇杀人凶手,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方霓浑浑噩噩的看着她,刹那间耳朵好像失聪,面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不断旋转。
她的梦境似乎成为了现实,良心饱受煎熬。
她相信谈稷吗?
她觉得她应该是相信的,他当然不是一个坏人。
可每当她这样想,谈稷和宗政闹翻后针对宗家的种种行径又在脑海里浮现,不断冲击她的认知。
他不是一个坏人……没有人生来是坏人的,可一个人被逼到一个境地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无从得知。
在那样的利益对峙中,谈稷是否想要把宗政赶尽杀绝以绝后患,事又能说清呢?
唯一肯定的是,他有这个能力。
所以她真的不能肯定……脑中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让她相信谈稷,另一个在不断谴责她不应该不信任他……
“你干什么?”一股大力拽开她,将方霓护在身后。
时隔多日,方霓第一次看到谈稷。
他似乎和以前一样,可她似乎又觉得他有哪里变了。
她下意识挣脱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谈稷怔然地望着她,震惊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
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极为古怪,好像周遭的一切都虚化了,只留下彼此。
骆晓辰被赶来的警卫拖走,谈稷带她离开了人群。
不过之后两人也没有说什么。
事后回忆起来,她甚至不记得那天的路线,只记得去了后海那边一家隐蔽的茶楼。
方霓垂着头坐在窗边,任由微风卷起树叶拂过她的脸颊。
等皮肤上传来些许刺痛的感觉,她才惊醒,伸手揭去。
“不好意思,给你带来了麻烦。我已经跟她父亲谈过了,她以后不会来骚扰你的。”谈稷给她斟茶,歉意地笑一笑。
方霓却笑不出来。
那是一条人命,是非曲直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
像一道深深的伤疤,横亘在两人之间,成为一道不可愈合的裂痕。
“我没有推他,你信吗?”谈稷问。
他脑海里中闪过她下意识闪避的动作,心中一紧。
方霓迟疑了一下,点头。
婆娑的树影曳动着飘扑在她脸上,时间仿佛都有些停滞。
她的表情有些呆滞有些木然,似乎只是一种肌肉记忆的点头。
谈稷最先捕捉到的是她眼底那一份迟疑,好似被尖细的针扎了一下,伤口不深,痛彻入骨。
有那么会儿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就算信任又怎么样,流言蜚语,众口铄金,他是别人嘴里依靠家族荫蔽脱罪的杀人犯,她是包庇他的拜金女……多可笑。
天大地大,竟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也许分开对彼此都好。
这种情境下再纠缠她,只会给别人留下更好的把柄,对彼此都不是好事,尤其是对于她这样事业刚刚起步的、还未步入社会的学生。
但凡她以后在时尚圈有点儿成就都会被人翻出来鞭挞,这就是抹不去的污点和烙印。
“以后打算怎么办?”谈稷问她。
方霓想了下,道:“读书、工作,已经接洽好毕业后要去的单位了。你呢?”
“不用担心我,我一切都好,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的。”
方霓终究是抬头,不确定似的:“能处理好吗?”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看骆晓辰那个疯魔的样子,她至今心有余悸。
不止宗家的人不依不饶,还有那么多想对他落井下石的,可不得抓住这个把柄使劲踩他?迫于舆情,就算碍于他父亲,也没什么人敢和他沾边了吧?
方霓不敢去想他此刻的处境。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
“跟你没有关系,他
是自己想不开。”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谈稷开解道。
他替她倒茶续杯:“别去想这件事了,他也不一定不会醒过来。”
方霓沉默。
心里都觉得宗政醒来的机会微乎可微。
“稷哥,你也要保重自己。”方霓道。
谈稷不在意地对她一笑,倒是镇定,似乎并没有被眼前这种破败的局面影响:“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还担心我?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方霓有些无语,别开目光。
想笑一下,却很勉强。不知道这算不算苦中作乐?
但他身上那种永不折服、不屈不挠的意志,确实能感染别人。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只会往前看。
“这两年我可能会调去武汉,或者南京暂避风头。如果有事情的话,你可以找魏书白解决,他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谈稷叮嘱。
方霓点头。
他又给她一张卡。
方霓刚要拒绝,他说:“只是应急用的,你也可以不用,收下我好安心。”
怕她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需要急用钱又告走无门。
方霓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垂着头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别跟我这么客气好吗?”谈稷心里酸楚,但还是笑了一下。
他还要再说什么,她干笑着打断他:“别说了,跟交代后事一样。我没那么脆弱,能照顾好自己的。”
只有自己知道笑容有多么勉强。
她侧过头不去看他,怕自己不争气地留下眼泪来。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对他的依恋已经深到这种程度。
她最难受、良心备受谴责的时候,外界的丝毫风吹草动都能把她压垮。可她一想到他,就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她总不能连这点儿事都撑不过去。
谈稷默了会儿,很轻地应了一声,果然不再说。
他真的不说后方霓心里又像空了一块。
也许,这是离别前的最后一面。
可偏偏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好像话一到嘴边就被堵住,涩涩的像吞了一把黄连。
她坐在这里,和他一道坐在这里,似乎已经是一种原罪,不被世俗所容。
她可以想象他们的名字被摆放到一起时,在圈子里是怎样的一种名声。
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说,到此为止吧,都是你的贪恋、他的执念,弄成如今这样的田地。
他们一开始就不合适,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开始。
后来谈稷陪着她在湖岸边走了段路,方霓一直低头数着脚下的鹅卵石。
风吹在身上微微的凉,日光碎金般跳跃,从枝叶罅隙中穿过落在她脸上,微微的晃眼。
方霓伸手挡了一下,一片树叶拂过她的脸颊落在她肩头。
谈稷伸手帮她拂去了。
方霓微怔,看向他。
谈稷在逆光里望着她,高大巍峨,像一尊光芒万丈的神祇雕塑。
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他哪怕在最落魄、最憔悴的时候,哪怕心力交瘁被八方围剿,也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失意的样子,他永远是她的依靠和港湾,撑起一片天地。
反而是她,患得患失不断给他压力,拖他的后腿。
纵然他也有不好的地方,可权力斗争、拍戏倾轧何其残酷,人在棋局中怎能置身事外?有时候他也情非得已,而且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她。
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
哪怕以后只能做朋友,她也希望他能重整旗鼓冲破阴霾,但愿彼此都能过得更好吧。
她久久地凝视着他,一颗心酸涩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无声地垂落下眼泪。
“我是不是你的负担?”
谈稷宽厚的掌心抚上她的面颊,迎着晚风俯下身,轻柔地吻她的面颊。
他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一刻她真的泪流满面,再难自持。
“霓霓,你过得好我就会好。”
“所以照顾好自己。”
第59章 000 两年
今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 圣诞节过后,过年的日子就紧锣密鼓地到来了。
每分每秒都像是在赶进度。
可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笑容洋溢的行人们,内心真的快乐吗?
国际关系和经济形势都不太好, 上个月东北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各方关系都很紧张,也许大家也需要一点儿过年的喜气来冲淡晦暗的心情。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入夜后对面的高楼和园区次第亮起了灯火, 车灯如织, 璀璨如倾斜的银河。万千灯火点缀下, 北京的夜晚繁忙又萧索。
谈稷签完一份公文,面对落地玻璃站了很久。
屋子里漆黑一片, 格外安静。
窗外的世界像放映的默片,那种无声的老电影。
邹泓济等太久了, 终于忍不住来叩门:“老家那边来催了,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意思是别让所有人等他, 一是不礼貌,给其他人口诛笔伐的借口。
毕竟老爷子大寿,这京中多少大人物都要到场?
二是去晚了露怯, 对他的影响更不好。
之前因为宗政那件事儿,多少人对他落井下石,都在看他的笑话, 如今好不容易平息, 仍有不少声音在唱衰, 说他靠着家族荫蔽脱罪, 调去外面是心虚、避风头,以后再也不会起来了。
“礼物准备了吗?”谈稷问。
“都备好了。”
谈稷按了下眉心,捞起自己的外套:“走吧。”
车在东三环绕了一圈才抵达二环。
东面入口就有守卫, 今日的胡同里格外安静,看这阵仗谈稷便知道这次来的人不少,门前那棵槐树下停满了各色各样的车,不乏特殊牌照。
平日都难得一见的今日像是走批发的。
叫个知情的来看上一遭,定能大跌眼镜。
谈稷进院时就遇上了汪尘,这位老爷子身边跟了几十年的老人眉头紧皱,引着他进垂花门,往西边花厅走,压低了声音:“怎么来得这么晚?厅里都坐满了,就等你。”
一面打量他面上神色,倒松一口气。
谈稷并没有外面传的那样一脸颓丧,神色镇定沉稳,衣着形貌也得体。
谈稷笑道:“汪叔,我没事。”
这一句,汪尘一颗心就往下落回了。
厅里果然欢声笑语不断,老的少的欢聚一堂。只是,不知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来看笑话的?
这京中形势向来是千变万化,起起落落见风使舵是常事。
好在谈父地位稳固,这些人面上倒真是真心来恭贺的。
谈稷进门,先唤一声“爷爷”,才挨个按辈分来称呼“叔伯”,无一错漏。
他记性好,往常琐事繁多但处理得井井有条,过目不忘。
原本热闹的厅内稍稍安静了些,各自怀有心思,但很快又如煮沸的水一样热闹起来。
谈稷无甚情听了会儿,虚与了几句就离开了,觉得无趣得很。
快9点的时候,汪尘来西跨院找他,说老爷子找。
谈稷应一声去了阁楼上。
二楼,老爷子在写字,谈远山坐在一旁替他研墨。
谈稷上楼时,父子俩对视一眼,谈远山将墨条递给了他。
老爷子未搁笔,只笑了一声:“让你磨个墨都惫懒,这些年站得越高,心气儿越大了。”
“您哪儿的话。”谈远山道,“我给他这个机会。您跟他说说吧,我的话他不听。”
他退出去,谈骏年才直起身,将笔搁在砚台上,和煦笑道:“你爸的话也有些道理,你最近的事儿,传得太难听了,对他都有影响。”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没有办法。身正不怕影子歪,那些本就不对付的、看好戏的人,去解释人家也只会说你心虚,没那个必要。”
“话是这么说,但你真不打算做什么来挽回一下影响?”
“没必要,时间会证明一切。”他目光笃定,并不像是虚张声势。
谈骏年端看他半晌,挥挥手:“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出去吧。”
这就是揭过了,全凭他自己做主。
谈稷默
了会儿,道了声些,由衷的。
看他终于卸下一身防备,老爷子没好气:“别跟只刺猬一样满身戒备,我跟你爸,归根究底还是希望你好的。你啊,脾气也收一收,成天气你爸,也就他不跟你计较。”
谈稷说:“您怎么越发矫情了?”
谈骏年抄起笔作势要抽他,谈稷才笑着闪开:“得咧,您赶我了,这就走了,不在这里碍您的眼。”
晚饭一家人一道吃的,都是自家人,道贺的那些早就走了。
餐桌上倒是难得平和,连叶清辞也没寻由头闹事。
谈稷吃完就搁了筷子道别,准备离开。
“吃完就走?你的规矩呢?”叶清辞喝道,终是冷了脸。
谈稷眉目如常地跟她道别,波澜无痕:“公司还有事儿。”
眼见他走远了,叶清辞心里郁卒,知道他跟自己闹别扭。
母子俩关系本就寡淡,她去找方霓的事儿到底是在他心里种了根刺,加深了这种隔阂-
谈稷吃完饭回到公司已经是深夜。
路上叶清辞给他来了两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心烦地将手机静音,扔到后座。
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到办公桌后继续看资料。
过一会儿邹泓济就为难地来禀告:“夫人来了,非要见你。”
谈稷皱眉:“让她上来。”
下一秒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叶清辞神色不善地在他对面抻了张椅子坐下,不阴不阳道:“当妈的想见你,还得禀告?谈董,好大的官威啊。”
谈稷微叹口气,低头继续整理资料,语气都没变一下:“您要心里有气,就绕着广场跑几趟,别来我这儿撒。我可不是爸,事儿还多着呢,没那个闲工夫迁就您,再不济就去找我舅,找傅叔。”
叶清辞怒不可遏:“好啊,我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
准备了一肚子虎口婆心的说辞没派上用场,她气得起身就要离开。
谈稷忽的出声唤住她:“您等一下。”
叶清辞冷冷转身。
却发现,谈稷的目光同样冰冷,平静眼底隐隐凝着狠厉。
她还未开口,一沓资料已经甩到她面前,横七竖八全散乱堆到她面前。
“什么东西?”
“看看吧。”谈稷只是这样说,低头点一根烟。
叶清辞蹙着眉翻了会儿,气得将其中两张扔回去。
可纸张绵软纤薄,扔到半空就轻飘飘往下坠去。
“他可是你小舅舅啊……”叶清辞又惊又怒,“你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六亲不认了是吧?你竟然威胁我,你……”
“未雨绸缪而已,您别怪我。”谈稷不像是要跟她吵架,只是吁了口烟,和气地说,“你要是碰我女人,我就弄死你弟,话就撂这儿了,您看着办吧。”
叶清辞老半晌才笑了声:“好,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既然你一意孤行,你就自己看着办吧,我懒得管了。你真以为你还能跟那丫头在一起呢?前途都不要了?”
“我没这么想。”谈稷抬头问她,“您跟我爸是联姻,自然不懂。您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吗?亲近了害怕,离远了焦虑,看不到心里又想着,就算以后不再见,也希望她好。这种感觉您懂吗?”
“如果你还当我是儿子,就不要去打扰她了。这不是威胁,是请求。”说到最后,他已经像是脱力一般。
叶清辞直愣愣地望着他,老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未想过,自己眼高于顶、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子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谈稷的调令下来后并没有对外宣扬,方霓还是从朋友圈的蛛丝马迹中得知。
光是谈艺一个人就连着发了三天相关动态,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字里行间也有打脸某些人的意思。
她哥是下放历练,才不是像某些人传的那样去坐冷板凳,去的这个地方这个岗位向来是个重要起跳的基石。
年后,谈艺还找她吃过饭:“你去送他吗?”
方霓拿咖啡的手停下,表情有些尴尬:“我去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啊?”她的表情天真无邪,似乎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能去送。
“我跟他分手了的。”方霓轻声跟她解释。
在谈艺的世界观里似乎没有什么是值得忌讳的。
“分手了就不能做朋友吗?”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你去送他一下怎么了?”
“不合适。”方霓没办法跟一个世界观、性格迥异的姑娘解释那么清楚。
“好吧。”小姑娘颓丧地耸耸肩,“不能理解你们。”
方霓心道,我也不能理解您大小姐啊,永远那么豁达,或者说——没心没肺。
谈稷走的那天她也没去送,甚至没有打听他是坐哪一班车走的。
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日去了一趟戒台寺,三跪九叩,替他上一炷香。
那日天清气朗,她挤在攒动的人群里如一叶扁舟,艰难前行。
走到一半也想放弃,那种置身于茫茫人海里不能进不能退的烦躁和无措感,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
可她心里始终有种信念,催动着她努力挪动向前。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执着地做一件事,只为个渺茫的希望。
仿佛只有做成了,将那根细弱香插入香炉,就能庇佑他往后顺遂。
不管真与假,在这一刻,爱恨都尘埃落定。
她跪下虔诚地替他许了个愿望,为这半生漂泊划上终结-
时间过得很快。
开春后,方霓的工作也进入了正轨,她原本留京按照既定的行程按班就部。
那个三月发生了一件事。
H市某个基地的大坝因一场特大洪涝而坍塌,造成周边村庄相继程度的淹没,后来追责到承办方的工程部,一番操作下来,不太相干的边缘人士蔺静秋也被追责了。
方霓本想去找魏书白斡旋,后来还是没有去。
恰巧岳平良过来找她,双方打成了协定。
刚到南京工作的那段时间,方霓很不适应。
南京的气候和北京差别很大,雨水充沛,尤其是春夏季,梅雨季更是闷热到她受不了。
以前觉得北京太干燥,两相对比才觉得那种天气相对舒服一些。
在南京的那两年,她没有刻意去打听过谈稷的笑意,可有些事儿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到她耳中。
他的风评在逐渐变好,从两年前的被人诋毁、低调离开到逐渐挽回局面和声誉,时间真的证明了很多。
对于那些攻讦他的言语,他从来不会去争吵,只是用行动证明。
事业上兢兢业业、人际关系处理得也不错,人一旦站得越来越高,身边自然少不和谐的声音。
方霓对此深有同感。
那两年她过得也挺顺遂,事业蒸蒸日上。
唯一不顺遂的就是宗智明给她定下的那门亲事。
对方姓赵,叫做赵庭越,她压根就没见过他,据说是个很不好相与的二世祖。
决定回京就在这两天,她颇有些心情复杂。
“确定是亲爹,就给你定了这么一门婚事?这个姓赵的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啊。”谈艺那天来找她,听完都震惊了。
“没事儿,反正迟早是要退的。”方霓对她笑笑,不是很在意。
隔壁桌却有声音传来,一人道:“你爸真给你定了这么一门婚事?我听说这个宗家小姐从小在乡下长大的,野蛮又粗鄙,什么礼仪规矩,通通没有的。而且性格还……”
后面的话讳莫如深,没往下说。
另一人却清淡笑着回应,漫不经心的慵懒调子:“性格怎么样?”
那种语气,真不太上心,只当是听相声似的。
方霓和谈艺一道回头,发现是个很高大的男人,侧对着他们,穿一身赛车服,肩宽背阔,闲散地坐着。
他眼帘微阖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唇边衔着一点儿客套疏懒的笑意,既不太热衷也不显得过于敷衍。
明明是偏清俊斯文
的长相,可天生一张寡清的脸,好像一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调子,一双眼睛却格外深邃,心思有些深沉。
方霓有那么片刻的恍惚。
因为这人的气质粗看和谈稷有些相似。
只是感觉更不羁一些,谈稷身上那种秩序性更强,年纪似乎也不到三十。
方霓和谈艺对视一眼,总感觉自己被内涵到了。
不过也无意掺和,总不好因为这种事较真的,她拿起服务生递来的咖啡就要走,路过时却被那桌的青年拦住。
“我的咖啡吗?怎么这么晚?”对方径直朝她伸来手。
方霓愣了下,才发现这家店的服务生没有统一制服,对方显然把她错认成服务员了。
“愣着干嘛?”陈锐志一瞪眼,招招手,示意她把咖啡给他。
方霓无语凝噎,刚要开口他已经劈手拿了过去,揭开盖子就喝了一口,皱着眉:“都说要多加糖了,怎么这么苦啊?给我换一杯吧,姑娘。”
方霓都无奈了,回身抓了几包糖就扔他面前:“加吧,您想加多少加多少。只是提醒您一句,吃太多糖容易秃头,尤其是年龄在三十以上的男性。”
陈锐志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和谈艺相伴走远,两人脚步轻快。
“……我得罪她了?”陈锐志老半晌才看向对面的赵庭越,“现在的小姑娘脾气都这么大?还有,我看着怎么就三十以上了啊?有这么老吗?我过了年才三十!”
赵庭越低笑不语,眼神平静无波。
这是他第一次见方霓,算不上多么印象深刻,但她回眸时那点儿娇矜不屑的调调还是有点拿人。
晚上回北京,他先去大院那边看他爸。
赵崇德住的这地方,原先是个晚清时的营房,后来改建成这样,但规格总体没变,院里一排的垂杨柳,入秋后便是一片萧条光秃的枝丫。
两个后勤人员在树底下捡拾落叶,看到他纷纷笑着打招呼。
他也笑着点头回应,世家子弟的礼仪周到齐全,过后又敛了笑快步进了东边的一处小院。
他本不是个喜欢社交的人,除了需要客套的场合,很难摆出笑容。
“爸。”他叩门进去。
“怎么有空过来了?”赵崇德在看一份公文,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看到他合上笑了下,让秘书给他泡茶。
屋子里暖气高,他只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
他爸上了年纪后关节时常痛,甭管是办公还是住的地方,入秋后就要开暖气。
“行了,您的这些茶我都喝不惯。”他兀自寻了个位置坐下,“我来就是问您个事儿。”
父子俩关系融洽,私底下见面很随意。
“什么事儿?”赵崇德撇盖喝一口茶。
赵庭越说:“听说您给我定了门婚事。”
赵崇德“嗯”一声,头也没抬,等着他的下文。
赵庭越才道:“您这不是害我吗?宗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您比我清楚。”
赵崇德瞥他一眼,意味深长的审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拜高踩低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宗智明是个人精,能在那种情况下独自在南京混出名堂来,能是什么善茬?你多跟他学学,没坏处。”
“就这,您就把自己儿子卖了?”
赵崇德摘下老花镜,不屑:“什么卖不卖的?八字还没一撇呢,过两天姑娘回京,你去见见,不满意就算了。”
赵庭越应一声:“就等您这句话呢。”
转身迈着步子出去了。
第60章 000 乱点鸳鸯谱
北京, 深秋。
方霓一下飞机才觉得自己穿少了,忙裹紧风衣。
手机里“叮叮咚咚”个不停,她看一眼, 都是刚才信号屏蔽时积压的消息,这会儿一股脑儿弹了出来。
往下拉,有宗以丹、钟眉这样好友发自内心的问候,也有裴诗诗那种出于礼貌的关切。
耐心回了两条方霓就有心无力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 来接她的人迟迟没到。
繁忙的人群在她面前鱼群般穿梭, 似乎只有她是静止的, 被隔绝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之外。有那么会儿,恍如隔世,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走出大厅,方霓站在车流如梭的街道口好一会儿, 轻轻地吸了口气, 有种不太真切的归属感。
“您坐这儿吧, 方老师。”小助理赵芃芃笨拙地将行李箱推上前,一副想在领导面前表现又透着些许尴尬矜持的模样。
方霓笑笑,说谢谢, 也没什么架子地在行李箱上坐下。
她外表娴静,却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坐了会儿就有些耐不住性子, 在行李箱上左顾右盼, 眼神放空。
她穿一件卡其色的西装领风衣, 头发挽起, 白色的里衣搭配橙红色的丝巾,优雅又时尚,迎着光微微扬起脑袋时, 天鹅颈优美又迷人,娇矜、女人味十足。
眼睛却是很圆润娇倦的杏仁眼,懒洋洋地眯着时有些傲娇迷离,鼻子、嘴巴也都是小巧精致的,自带一种魅惑又疏离的文艺氛围。
远远望去,真的挺像一只娇贵犯懒的猫咪。
赵庭越从车上下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如诗如画的一副场景。
似乎察觉到被注视,她略有些迟钝地朝这边转动脑袋。
此时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腮帮子鼓鼓的,弯腰驼背毫无仪态,实在算不上好看。
也只有那张可甜可盐的脸比较亮眼了。
赵庭越用一种在动物园看猴子的目光,打量着她,不知怎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好巧。”心道这是什么缘分?
方霓也认出他了,干笑了声:“……好巧啊。”
赵庭越这人在外风评不怎么样,据说换姑娘比换衣服还快。她这趟回京,除了工作调动,就是要解决这桩婚事。
早高峰,京平线有些堵,窗外的车水马龙像按了暂缓键的传输带,映入她澄澈安静的眼底。
等红绿灯的时候,赵庭越不经意回头,发现她都在看窗外的风景,人很安静,跟之前在南京见的那次不太一样。
想起在京时听过她和谈、宗两家那二位的一些传闻,若有所思。
他不大爱管别人的闲事,车内便是两两静默的尴尬。
赵庭越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率先开口:“以前是在南京工作的吗?”
“算是吧。”她显然不太想交流。
他又问一句她才看向他,抿着唇忽而一笑:“我爸让你来接我的吧?跟盘问烦人似的。”
这攻击性很强的话,显然把他打成和宗智明一党的了。
他不上套,回以轻蔑的一哂:“只是顺路。”
就听见她平和地说:“其实他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找个中间人,我们不吵架的。”
说完目光眺到远处流光溢彩的车流中,半晌,又语带讥诮地说,“你跟一个没什么感情却被迫留在他身边喊他‘爸爸’的人,有什么好吵的?”
有那么会儿,赵庭越不知道要说什么。
有些话的情景似乎可以通用。
曾几何时,方霓被冠以“祸水”、“交际花的女儿”时,他也曾用有色的眼睛看过她。
他们都说她父不详,不知是方家的女儿还是宗家的私生女,勾搭完宗政又搭上谈稷,把这个圈子里最鼎鼎有份儿的两个男人都玩得团团转,将她描绘成邪恶、妖艳的化身……如今见了本人似乎不是那样。
其实她就是一个有点小脾气、脆弱又故作坚强的女孩子而已,远没有那么妖魔化。
只是两人关系的开场不是很美好。
他亦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也就闭嘴不再多说。
半开的车窗外灌进冷风,他才回神,冷着脸摇上了窗。
之后,一路无话。
“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后来将她送到复兴路,赵庭越告辞。
“谢谢。”方霓在路口跟他道别。
岂料碰上宗智明的大秘岳平良从大院里出来,双方打了个照面。
“庭越,不进去
坐坐?劳你这么大老远的送霓霓过来。”岳平良一贯亲切的语气,没有丝毫架子,语调里却也难得透着几分客气小心。
“不了,家里还有事。”他只是浅笑,转身上车时也不带什么停留。
“走吧。”见她半晌没动,岳平良微叹口气,开口。
方霓才转身走向不远处挂着红星的大门,准备上岳平良准备在门口的车。
放哨的本要盘问,岳平良上前跟执勤人员客气寒暄了两句,报出宗智明的名号,对方神色略有松缓,简单查证了一下就放行了。
车辆行驶在安静的林荫道间,除了路过礼堂时门口泊有两辆车,沿途没看到有什么车辆。
过一会儿才抵达家属区,岳平良将车停在一栋冒出几株翠竹的宅院门口,先让她进去,自己回头去停车。
两年前,方霓回宗家时只来过这儿一次。
印象里高墙大院,人与人之间的交际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隔阂疏离。直到喧闹的饭局里,闯入了她这个不速之客。
那种戛然而止的诡异安静,让她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宗智明又把她安排到了香山那边。
今日是宗家老爷子大寿,来的人不少,院里都有聊天嗑瓜子的。
方霓进去时,一哥们差点把瓜子壳飞她身上,忙涨红着脸拾起来跟她道歉。
她笑笑说没事,转身提着包进了门。
“你们家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以前怎么没见过?”人走远了,这哥们儿还盯着。
几人都静默着,石桌上一时没别人开口。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冷哼,不阴不阳的:“她你都不知道?京北一枝花,裙下臣无数,当年得罪谈家得罪狠了,被我三叔送南京去了,没想到还敢回来。”
说话的是宗家老二宗秉良的小女儿宗缇。
没人接话,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宗缇受不了他们这副挟势的样子,一提到谈家就个个装聋作哑,隔着十万八千里也小心翼翼不敢胡说:“出息!”
“算她运气好,当年没被谈家整死。害人精一个,谁跟她沾边都没好下场!”
“你这么恨她,无非是因为你爸从中源下台了吧?”有人看不过去,不咸不淡地插了句,“可当年你们宗家和谈家闹成那样,有没有她都一样。照我说你应该感谢她才对,怎么说也是那位正儿八经谈过的,人家没赶尽杀绝,也是看在她的情面上。”
“情面?她能有什么情面?那会儿都闹成那样,满城风雨的,谈二的名声都毁在她手里了吧?当初被人指指点点那么久,没想到人现在越混越好,准是憋着口气打算报复她呢。我真佩服她,还敢厚着脸皮回来。”此人掩唇,纯属看好戏的口吻。
“你三叔呢?”也有人好奇,问宗缇。
“外面呢,说是要调回来,一直没个准信儿。”
众人应景地发出些许唏嘘之声,不知是真情还是敷衍。
宗家当年出事时方霓的父亲宗智明自请外放,这些年一直非常低调。
不过听说他这两年一直兢兢业业,有望调回京呢。
当初宗家弃车保帅,也算是明智之举。
真跟谈家彻底撕破脸,那就是两败俱伤,所以那场争斗到底还是在有意的控制下将影响降到了最低。
只是,两家原本还算不错的关系,现在算是彻底没戏了。
宗家的小辈跟谈家人碰到,难免鼻子不对鼻子眼睛不对眼睛。
但形势比人强,到底是不敢真跟谈家作对的-
祝过寿,礼节到了,方霓都没在这儿过夜,转而折返了香山。
进门时才发现门口多了两双皮鞋。
“霓霓,回来了?快来吃饭。”阿姨正将饭菜端出厨房,热情地招呼她。
“我先去楼上放行李。”方霓柔和笑笑,转身上楼。
下来时发现餐桌上已经坐了人。
宗智明一身常服 ,表情算不上严肃,但目光落到她身上时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怎么穿成这样?”
刚刚洗过澡,她身上换了一件比较性感的一字肩白毛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他向来不喜她穿得过于性感,可她总是阳奉阴违。
方霓在唯二的空位上坐下,没答,兀自端一碗汤喝。
阿姨和岳平良还在,宗智明觉得面上挂不住,摔了筷子:“你还有没有规矩了?长辈跟你说话,应都不应一声?哑巴了?!”
这两年里他大多时候待在南京那边,南京北京两地儿跑,但这个女儿一次都没有去那边的大院看过他这个爸。
如果不是岳平良跟他报备,他还以为她人间蒸发了呢 。
宗智明想起来就火冒三丈,可目光落她冷清又倔强的那张脸上,又说不出太重的话,那口气又散了。
方霓抿着唇,也没有动。
气氛就这么僵住了。
好在这时楼上有人下来,随意平淡的一句打破了僵局:“宗叔,我爸让我给您的。”
是一份资料,稳当地握在他手里,平直递出。
“哦,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宗智明不太自在地笑笑,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掩饰般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低头翻阅。
“你们吃吧。”方霓起身上楼,实在不想再待。
“不再吃点儿?”宗智明在后面一叠声唤她,语气里没有了方才的严厉苛刻,反而有些无可奈何。
“不好意思,小孩子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自嘲一笑,回头让人添了副碗筷,“吃些吧,我家这厨子手艺还不错,这道莴笋炒肉,你爸从前也爱吃……”
……
料峭寒夜,漫漫长冬,长安街上却是灯火通明。
北京这座不夜城,下雪时景色更佳。
而落雪后银装素裹的世界,搭配夜幕降临后次第亮起的灯火,汇聚成流光幻彩的童话世界。
电话里传来钟眉的声音,方霓将目光从落地窗外收回:“嗯,我在公司。”
“玩什么?加班呢。”
她现在所在的公司是个国外知名的时尚品牌,方霓在国外深造时在校就获得了该公司创办的时装赛的冠军,一直发展得不错,不过在去年,公司被国内某集团收购了。
摆在她面前的是出去单干,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或者带着团队加入新公司。
双方谈过条件,后来她选择了后者。
可能是对方虽然实力雄厚,但一直走的都是大众化的成衣路线,急需一个有号召力的品牌来打开中高端市场吧?
也可能是看中了她手里的人脉和资源,觉得留下她更加划算,省了费力去开拓这方面的圈子。
国内时尚圈或者说任何圈子的显著特点,都是人脉和资源置换,没有这点寸步难行。
所以她也学会收敛了学校里那一套,往常也会花费一些功夫去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以前她都是最讨厌这些的。
不过她一直都记得那个人跟她说的话,少参加一些看似高端的饭局,没有筹码只是别人呼来喝去的一盘菜,一点用处都没有,没人把她当回事。
所以她在南京和国外时还是以参加比赛、和同龄有能力的朋友社交居多。
入驻新集团那一周,方霓挺忙碌的,忙到对回到故地这件事儿逐渐消敏。
在新同事眼里,她就是一个话不多、待人温文尔雅的领导。
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乱子,但她都能应对。
同事说到底也只比陌生人强一点,就算有什么纠纷过后也都忘了,并不会被她记在心上。
她没有回香山那边住,而是在CBD那边租了房子。
四千多的月租,条件自然不差。
只是,住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每天下班回到家朝窗外一望,视野里灯火璀璨,仿佛没有片刻可以休息。
“工作还顺利吗?”晚上钟眉在电话里问候她。
“挺好的。”方霓温柔笑笑,空出的另一只手泡一壶花茶。
清澈的壶中水逐渐变成澄亮的橘黄色。
茶香袅袅,沁人心脾,她心里一片安静。
电视里在播报一则简单的新闻,细节一笔带过,方霓却看出了不同寻常的端倪。
事件的主人公是中源置地的前任骨干,与宗家有些关系,如今被牵扯入这种事情中,幕后的推手一目了然。
谈稷也许并不打算放过宗家,宗智明的复起许是又让他感觉到了威胁。
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向来是他的宗旨。
两年前,她小姨出事的时候,她曾去找过他的。
那天下一场滂沱大雨,她没有见到他,见到的是他妈妈身边的那个警卫。
对方眼神冷漠,但那
种讶异中透着不可思议的眼神,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方霓。
仿佛在说,怎么有人可以这么没脸没皮?
她几乎是冒着雨狼狈逃离的。
不管真相如何,她的存在在他父母、周边人眼里已经是不祥。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根本无从改变。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终于狠下心删除了他,和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她曾数次深潜入九顿天窗。
四周黑暗、孤独,只有她一个人,那种寂静的感觉却让她深深地着迷。
有一次回程时却遗落了引导绳,险些回不上来。
好在找到一处气穴,九死一生才被人救上来。
自此方知生命的可贵,再大的事儿,也没有自己过得好更重要。
只是,她好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再优秀的男人晃在她面前都像是鱼目珠子,内心兴不起一丝波澜。
她甚至想,就这么结婚也好,当完成任务,以后大家互不干涉。
门铃这时响了。
方霓过去开门,门开那一刻却愣住了。
“看到我很意外?”赵庭越拎着一箱大闸蟹进来,将箱子搁到餐桌上。
方霓有太多疑问了,竟无从问起。
后来还是赵庭越坐到那边笑道:“我在楼下看到你了。”
这个解释有些牵强,方霓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觉得他这一趟造访有些偶然,甚至是突兀。
她知道宗智明有想和赵家联姻的意思,这几天双方一直都在接洽,她本以为他本人应该极为反对才是。
他拍拍身边的沙发:“坐啊。”
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他才是主人,主客彻底颠倒了。
方霓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这类人,似乎骨子里都有那么点儿霸道,喜欢掌握主动权。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一改初衷答应了宗智明的联姻提议,最近频繁找她,更是让她觉得反常。
这人不缺绅士风度,但归根究底还是个薄情公子。
方霓知道他虽然是京籍,大多私产在港,从小跟着母亲那边的亲长长大,性格更是不受约束,据说在那边也是花边新闻满天飞,回到京城也并不收敛。
坐了会儿,赵庭越似乎也有些无聊,百无聊赖地起身,岂料这一起来就看到了她搁在桌上的手机,挑了挑眉,噙了一丝笑意。
方霓怔了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尴尬不已。
原来她刚才关消息时不小心按到了跳转,上面头条的主人公赫然是他,虽然打了码。
上面洋洋洒洒绘声绘色讲述了他昨夜赴港去给新欢小明星豪掷千金的事迹。
港媒报道这种向来没什么顾忌,但也没敢指名道姓他,只用“京圈权贵”来替代,标题直击眼球——新生代流量小花资源爆棚,疑似攀上京圈权贵。
方霓一看照片,女主人公二十上下,青春靓丽,是初恋脸,叫闵行雨,在一部大热都市剧里饰演女三出道,如今已经转战内地,某平台的受到力捧。
“媒体乱拍的。”赵庭越道,却不解释自己和闵行雨的关系。
方霓“嗯”一声:“我相信你。”
敷衍到他都笑了,抬眸时,眼神有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宗小姐真是大方。”
方霓好似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讽,神色始终温柔平淡。
她不是不能理解他的窝火,这种公子哥儿都很自我,说白了有些自傲,她不为他的魅力倾倒、没有半点儿醋意好像不太符合常理。
怎么说说他们名义上也是快谈婚论嫁的关系。
尽管总共也没见过几次。
可能他看她的目光太灼灼,她也被激起了几分不耐,起身道:“赵公子没事儿的话,请回吧,谢谢你的螃蟹。”
赵庭越起身却未离开,走到她身边,径直拿走她刚刚端起的茶杯。
方霓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按到座椅上。
他俯下身,单手撑在她一侧,是个禁锢的姿势。
方霓却有些反感,皱了皱眉。
“你很讨厌我?”他久久注视着他,眼底有几分玩世不恭。
“没有。”她语气平淡。
“那你为什么这么抗拒?”他伸手去掰她的脸。
方霓本能地推开他站起来,反应很大。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狼狈,抬眸时,却和他冷漠中带着讥诮的目光对上。
赵庭越脸上没笑容了,那天抄起钥匙拂袖而去。
很莫名其妙的一次碰撞龃龉,方霓之后回忆起来也只能归咎于他公子哥儿脾气大。
初见时看着云淡风轻的,想不到气性儿这么大。
翌日早上有个会要开,她旁听,陪老郑去玉渊潭那边。
车上他大侃这两年的政策如何,公司又是如何不易,其余人皆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附和他,毫无表演痕迹,个塞个的真。
唯有方霓一言不发只微笑。
下车时老郑却单独留了她说话:“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带他们吗?刚来时朝气鲜活的,待久了都是一副模样,无趣得很。你就不一样,霓霓。”
“可能我不善言辞吧。”方霓只能讪笑。
进了会场,她跟其他人一样谨慎小心,目不斜视,按铭牌辨认身份后,替老郑寻到了位置帮他拉开座椅,自己则在侧边寻个地方随便坐下。没有桌子,笔记和笔叠腿上。
这种会议等待领导是常态。
将近等到12点,整整两个小时,厚重的会议厅大门才被人推开。
先进来两个穿西装、一丝不苟的中年人,一人推门一人拿资料,但说话时都下意识侧身去看最中间的那个,焦点非常明显,包括后面跟着的几人,主次关系一目了然。
没有任何征兆,她对上了一双熟悉的黑眸。
如撞上坚硬的冰,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方霓忙收回目光不再乱看,捏紧手里的钢笔。
余光里看到他上了台,低声交代了身边人几句,喝一口水,调试了一下话筒。
记者、听众百十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闪光灯不断,定格的只有他不辨喜怒的面孔。虽算不上过分严肃,也不像是个好亲近的人,会议氛围总体还是比较正式的。
方霓总感觉他在看自己,但是,他的目光偶尔掠过她时又没有片刻停留,清淡到似乎毫不在意。
这会议开得她如坐针毡,奈何不能提早离场。
快6点,她才和老郑一道离开。
老郑路上遇到个同事就把她撇下了,此地距离公司还有四公里,步行过去显然不闲适。
一打车,显示排队人数在五十开外。
方霓直接在旁边台阶上坐下来,心里的烦躁在这一刻达到顶端。
手里的笔转了下飞了出去,她正弯腰去捡。
一只宽大修长的手帮她捡了起来,径直递过来。
她道了声谢,手已经握住那支笔,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刹那就凝结了。
大厅里熙熙攘攘的,还有人不断出来,她却只能看到眼前人,老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说了声“多谢”。
谈稷似乎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只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而平和。
其实之后回忆起来,他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跟她说什么,甚至连目光都是疏淡平静的,似乎她只是一个交情不深的故人。
身后同行的出来就跟其他人一道走了,徒留她一个人握着笔在那边应激反应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