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摇钱树陈九娘
陈恩怒火中烧,把气撒到崔珏身上,一脚踹去,被他机灵躲开了,忙道:
“主公息怒,九娘子此举实在罪该万死,可眼下她才从魏县剿匪回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主公饶了她这回。”
陈恩指着他骂骂咧咧,“狗货!就是你小子纵的!”
崔珏附和道:“对对对,都是属下纵的,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陈恩要冲上去揍他,被余奉桢拽住了,劝道:“主公息怒,且先让九娘子回去冷静冷静,甭管日后作何处置,也别在气头上下定论。”
他苦口婆心一番劝言,也不管陈恩允不允,赶紧叫徐昭把陈皎送回梨香院,怕父女发生更大的冲突无法收场子。
徐昭看向崔珏,他也是这个意思,于是陈皎被连哄带拽劝了出去。
外头的马春见她泪涕横流的,脸也肿得老高,吓得语无伦次。
“哎哟我的祖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弄成了这般?!”
徐昭道:“赶紧把你家主子送回去。”
马春还想说什么,徐昭用眼神止住。陈皎演上瘾了,委屈得不行,一路哭哭啼啼的,引得家奴们揣测。
书房里的陈恩脸青面黑,指着外头骂道:“那孽女简直要反天,连她老子都敢打,以后是不是还得骑到我头上去?!”
崔珏瞥了一眼郑章,知道定是他在背后说了什么,若不然不至于一回来就跟炮仗似的。
高展忙去拿冰块给陈恩敷脸消肿,方才陈皎下了狠手,两巴掌打得像猪头一样,着实有些滑稽。
陈恩觉得颜面过不去,不耐烦把郑章打发了下去,看崔珏不顺眼,也把他赶走。
二人只得退了出去。
一个别驾,一个治中,本是淮安王的左膀右臂,但因着立场不同,面和心不和。
离开碧华堂后,郑章阴阳怪气道:“崔别驾当真好胆量,连朝廷官绅都敢去动,老夫佩服。”
崔珏不卑不亢道:“郑治中言重了,也得多亏你指路,魏县才能有今日的太平。”
这话刻薄至极,暗讽他明知魏县是什么情形,还把陈九娘扔过去,结果人家做出功绩来又不痛快了,从中作梗,小人行径。
郑章颜面绷不住,甩袖而去。
崔珏挑眉, 故意道:“郑治中走好,陈九娘能有今日的风光,全仰仗你扶持,这份大恩,她应该感谢才对。”
郑章扭头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崔珏行拱手礼。
与此同时,书房里的陈恩捂着自己的脸,同余奉桢抱怨,“老余你说我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出来,连她老子都敢打,简直要反天!”
余奉桢:“九娘子的性情确实太过泼辣狂妄。”
陈恩:“何止是狂妄,简直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余奉桢说了句公道话,语重心长道:“当初主公发给她一百兵去魏县,她一个后宅女郎,能镇住他们,也实非寻常人能及。
“主公心里头清楚府里的兵什么德行,能驯服徐都尉和下头的人,可见有几分本事,倘若不泼辣,是万万镇不住的。
“崔别驾交上来的账簿主公看过,剿匪、查贪官、打压士绅补收田地税,清查黑店为民除害,短短几月便处置得干净利落,若是换作府里的其他郎君,不一定能有她的雷霆手段。
“那八十多名山匪盘踞在两郡之间为非作歹数年,令当地官府头痛不已,却被一介女流之辈清剿,一网打尽,足见九娘子的悍利。
“当然,动士绅实在不该,可是大兴村一个村的田地都挂到钟家致仕县令头上避税,着实过分了些。
“那王家官绅勾结,谋杀婢女,霸占田地,且还胆大妄为毒杀县令,也实为不耻。
“魏县乱象简直骇人听闻,商贾操纵衙门,养山匪开黑店,且一个村的村民跟着助纣为虐,还干了二十年之久未被清查,可见地方之乱。
“九娘子狂是狂了些,可有些话一针见血,魏县照这么下去,迟早生乱。
“单不论魏县乱象,咱们惠州八十七个县,又到底藏着多少个这样的魏县呢?”
陈恩皱眉道:“你莫要危言耸听。”
余奉桢正色道:“主公啊,下官跟了你几十年,是什么性子你心中有数。并非是我替九娘子美言,咱们就事论事,你平心而论,这次从魏县带回来的功绩算不算得上漂亮?”
陈恩没有吭声。
余奉桢略感惋惜,“可惜她不是儿郎,白费了这般好的才干。”
陈恩瞪眼道:“她若是儿郎,还不得造我的反?!”
余奉桢失笑,“主公息怒,主公息怒。”
陈恩吹胡子瞪眼,叽叽歪歪道:“敢打老子,真是不想活了。”
余奉桢埋汰道:“人家高高兴兴回来,一进家门就被主公问罪,若是性情柔顺,就干不出那般事来。
“她应也知道惹恼了你,不是寻死觅活要以死谢罪了吗?
“说句过来人的话,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九娘子日后还有大用,主公和软着些莫要伤了父女之间的情谊,何必闹得鸡犬不宁的?”
陈恩瞪了他一眼,“就你会说乖话!”
余奉桢:“上万贯的钱银,还有一万多亩补交上来的粮食,且还让当地百姓交口称赞,这样的好处你上哪里去捞?”
陈恩:“……”
余奉桢给他算了一笔账,“咱们惠州八十七个县,倘若每个县都能捞一笔来,那得捞多少钱粮充盈府库?”
陈恩:“……”
余奉桢目露精光,“九娘子就是活生生的一棵摇钱树,难不成主公放到一边不用?”
陈恩皱眉不语,他起身捂着脸来回踱步,余奉桢道:“不过下官着实好奇现在魏县的情况,是否有崔别驾说的那般祥和。倘若是真,单凭那个王家算得了什么?”
陈恩严肃道:“王家的事定会捅到朝廷里去。”
余奉桢摆手,“无妨,上头派人来了,使些钱银打发便是。且他们家毒杀县令,也有把柄在手,只要还在惠州的地盘上,收拾起来法子多得很。”
他们到底不是世家大族,说到底就是商人之见,骨子里改不了商人重利的劣根性。
也正是马贩子的背景,没有受过世家教养熏陶,并不会完全站在世家的角度上考虑事情。
就算动了官绅的利益,只要是把利益揣进了自己的兜里,似乎也是值得去践行的。
这是郑章跟淮安王的分歧之处,郑章有官绅家族底蕴,以维护官绅利益为主。
淮安王马贩子起家,甭管他怎么改头换面,骨子里仍旧是商人本性。而这种商人本性,恰好给了陈皎钻空子的机会。
因为她变成了一棵摇钱树。
现在那棵摇钱树正拿冰块敷红肿的脸颊,许氏瞧得心疼不已,骂道:“你爹那混账东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下这般重的手!”
陈皎安慰她道:“无妨,我挨了一巴掌,他挨了两巴掌,我还赚了一巴掌。”
许氏“哎哟”一声,伸手揪她的耳朵,“天菩萨!你这是要反天啊!当着那么多人打你老子,他还不得气死?!”
陈皎:“谁让他跟吃了炮仗似的,一见我就骂,我在外奔忙了几月,差点连小命都丢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许氏糟心不已,既心疼她挨了打,又怕陈恩发难,焦虑得头大。
陈皎怕她触霉头,提醒道:“阿娘莫要去碧华堂讨没趣,我就要在他跟前耍泼,就要这么要死要活的,逼得他拉下脸来哄我才作罢。”
许氏瞪大眼睛,脱口道:“你还得寸进尺了?”
陈皎冷声道:“我在碧华堂挨了打,现在只怕府里都传遍了,辛辛苦苦在外头奔忙,结果还挨了打,这口窝囊气我咽不下。”
许氏:“……”
陈皎:“我的事你甭插手,爹若明事理,便会拉下脸来哄我。”
许氏:“万一他不来呢?”
陈皎:“那惠州迟早得完蛋,我们娘俩还是跑路要紧。”
许氏:“……”
情况确实如陈皎所料,她挨打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王府。大房那边听到风声,无不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郑氏心情痛快至极,同曹婆子道:“打得好,这般猖狂的东西,连朝廷官绅都敢去动,简直无法无天。”
曹婆子也道:“是啊,一旦朝廷追究下来,又得家主去应付,闯下这般大的祸,就该狠狠地打!”
郑氏:“我就看她能猖狂到几时,别以为在外头跑了几天就不得了了,回来了还不是得受管教。”
曹婆子:“娘子所言甚是,且等着看罢,看她这回能受什么罪。”
另一边的二房李氏也在同六房赵氏说起这茬儿,消息还是赵婉儿带来的,啧啧道:“本以为那小野猫回府又要反了天呢,结果挨了打。
“也真是不知好歹,据说在魏县把官绅给打压了,捅了篓子,家主动怒打了她一巴掌,哭哭啼啼回去了。”
李氏:“妹妹听谁说的?”
赵氏:“外头都在传,有人亲眼看到九娘哭哭啼啼离开的碧华堂。
“我还听说当时书房里闹的动静大得很,又是吵又是骂的,好像崔别驾、郑治中他们都在。”
李氏轻轻的“哦”了一声,“那定是九娘闯了祸。”
赵氏埋汰道:“她闯的祸还少吗?”
两人正说着,婢女前来通报,说大郎君来了。
陈贤树打起门帘进屋,见赵氏也在,向她行了一礼,赵氏颔首。
陈贤树又向李氏行礼,和颜悦色问:“阿娘和赵姨娘在唠什么呢?”
李氏笑眯眯回答:“没唠什么。”
陈贤树默了默,忽地说道:“儿方才从碧华堂那边回来。”
李氏愣了愣,试探问:“听说你爹动了怒?”
陈贤树点头。
赵氏八卦问:“九娘刚回来就挨了打,大郎晓得吗?”
陈贤树欲言又止。
见他一副奇怪的表情,李氏问:“怎么了?”
陈贤树沉默了半晌,才道:“我过去时,看到爹的脸肿得厉害。”
李氏:“???”
赵氏:“???”
陈贤树露出几分难为情,“离开时我偷偷问过高展,他说是九娘打的。”
此话一出,李氏吃惊的瞪大眼睛,赵氏脱口道:“她这是要造反呐?!”
陈贤树提醒道:“请赵姨娘慎言。”
赵氏委实被这个瓜噎住了,久久回不过神儿来。
李氏也觉不可思议,试探问:“九娘当真……打了你爹?”
陈贤树点头,“听说爹动怒打了她一巴掌,她还了两巴掌回去,还寻死觅活,大闹了一场。”
李氏:“……”
这何止是大闹啊,简直是要上天!
两个妇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当时她们都觉得陈九娘完蛋了,敢爬到淮安王头上叫板,这不是作死吗?!
连陈贤树都觉得陈皎很勇,看到自家老子红肿得像猪头的脸,简直无法直视。
打死他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父辈的权威犹如 泰山一样不容人挑衅,但凡陈恩喊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
偏偏陈九娘是个异类,竟然敢爬到头上作威作福。
也是,柏堂里养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教养呢?
陈贤树心中一边埋汰,一边又佩服陈九娘的勇。她是真的勇,也是真的不怕死。
可是谁敢赐死她呢?
发现陈芥菜卤立了大功,现在据说把魏县的山匪一网打尽,还查惩贪官,从士绅手里追回万多亩田地税收,备受当地百姓称赞。
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她?
若她出了岔子,以后州府里谁还敢站出来做事?
陈贤树的心情无比复杂,原本以为当初郑章的为难会让他们看一场好戏。
哪晓得竟被她变成了功绩,确实让他们这群老爷们不是滋味。
当天晚上陈恩坐在油灯下翻查陈皎上交的魏县账簿,上头记录着从士绅们手里追缴回来的税收,也记录着从郑县令手里查抄的家财,还有薛良岳的田地钱银等。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仅如此,还有斩杀山匪官兵们立下的军功。
并且还附带了一份上报文书,用非常正规的官方公文格式书写而成。
写着她对魏县乱象的治理见解,以及当地百姓对官兵和衙门的现状,提到军功奖惩分明,推崇军民一体的理念。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
那文书还是崔珏教她写的,相当于工作报告。
尽管她的字不太美观,但言之凿凿,言辞恳切,确实有看到魏县乱象的本质。
陈恩的内心还是有点感触,一个女流之辈,在短短几月就把魏县翻了个底朝天,且还未引发动乱,实属不易。
陈恩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脑子不蠢,他能从马贩子走到今日的成就,绝非完全靠运气。
看着账簿上追缴回来的税收,商人敏锐的嗅觉让他在心中默默算了一笔账。
倘若惠州八十七个县都能从士绅手里追回挂名田地的税收,那府库得进账多少粮食啊?
不仅如此,如果把惠州地方衙门从头到尾都犁一遍,那得查抄多少钱银回来?
陈恩的眼睛贼亮贼亮的,因为他想起了余奉桢的话,陈九娘就是一棵摇钱树。
如果魏县被翻了一遍还能保持地方上的太平安稳,便意味着她的办法是可以执行的。
区区一个王家算个鸟,谁敢拦着他发财,全家杀光光!
陈恩仿佛发现了一条赚大钱的捷径!
不过他到底拉不下老脸,决定先冷陈皎几天。
在这期间,陈恩打算派余奉桢走一趟魏县进行实地考察。陈贤树也掺和了进去,请求一并前往。
陈恩准允了。
二人离府的消息由门房马冲传了来。陈皎躺在床上,接连几天都呼呼大睡,对外展现出颓然的样子。
马春走到屏风前,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我阿兄传信来说,大郎君跟余簿曹去魏县了。”
陈皎翻了个身,问:“什么时候的事?”
马春:“今儿早上。”又道,“奴婢猜测,应是去考察魏县情形。”
陈皎眼珠子转了转,“无妨,有吴应中在那儿,出不了岔子。”
马春:“那你还躺呐?这都好几日没出门了,若实在不痛快,便出去散散心也好。”
陈皎:“你不管,在我爹没来哄我之前,我就要躺着。”
马春:“那奴婢去给你做好吃的。”
陈皎:“甚好。”
她日日在府里躺尸的情形也由马冲传到了崔珏那里。胡宴等人剿匪有功,还等着赏军功呢。
徐昭私下同崔珏议起父女互扇耳光的事,吃不准道:“倘若淮安王真要处罚九娘子,那该如何是好?”
崔珏独自对弈,落下一粒白子,说道:“不管怎么说,陈九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有余奉桢,淮安王就不会头脑发昏。”
徐昭:“话虽如此,可是郑家跟她有过节,且郑氏又是官绅,自然见不得陈九娘打压官绅。
“今日打压了王家,说不定明日就打压起郑家,那郑章心中肯定不满。”
崔珏淡淡道:“这会子余奉桢和陈贤树不是已经去了魏县吗?”
徐昭:“应是去考察。”
崔珏:“郑家是明面上的敌人,并不可怕,得提防二房的人。
“陈贤树看着无害,实则城府极深,且又甚得淮安王宠信。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样的人才更要防范。”
徐昭点头,忧心忡忡道:“这么一看,陈九娘往后的路,还艰难着呢。”
崔珏欣慰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徐昭:“我就害怕士绅的篓子……”
崔珏打断道:“淮安王是商人,他不是世家子弟,也不是官绅出身,他仅仅只是个商人,商人最看重的是什么?”
徐昭:“商人重利。”
崔珏:“官绅的那套用到他身上不管用,若不然他何故提防郑家,嫌他们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
徐昭似乎这才悟明白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崔珏平静道:“且等着罢,这次我们在魏县捞了那么多钱银回来,淮安王绝不会无动于衷。
“并且现在陈九娘在魏县收拢了民心,倘若百姓们得知她因此被杀,以后谁还信你淮安王府?
“且州府里的官员也不敢去做实事,因为会招惹杀身之祸,淮安王不至于这般糊涂。”
听了他的解释,徐昭放心许多,“所以这一票咱们没有白干。”
崔珏:“不仅没有白干,淮安王尝到了甜头,还会继续这么干。”停顿片刻,“因为那对父女就是流氓。”
徐昭失笑,捋胡子高兴道:“那我们是不是也算闯出一条路来了?”
崔珏点头,欣慰道:“何止是条路,简直是条通天大道!”
说这话时他眼里含着光,是打心底感到高兴,因为魏县的脱胎换骨标志着惠州的改变。
至少第一步走出去了,接下来的第二步,第三步,不管如何,总要不顾一切闯出去,方才有北伐屠尽胡人的机会。
在府里各房都等着吃瓜时,淮安王终是坐不住了,差人去把许氏叫来。
经过了这两天,他的脸已经不再红肿。要知道怕出去丢人,甚至连门都没出,更别提去官署。
许氏怕他找茬儿,紧绷着面皮上前见礼。
陈恩不大痛快地瞪了她一眼,她忙缓和气氛,撒娇道:“陈郎宽宏大量,就莫要与阿英一般见识了。”
陈恩板脸道:“你还有脸说。”
许氏讨好地坐上前,搂他的胳膊道:“咱们阿英确实泼皮,我都骂过好几回了,让她注意着些淑女的仪态,可她就是不听,还同我说,当初带去的那些兵,没有一个把她放到眼里,骂他们还会笑她呢。
“她说得泼辣才能镇得住他们,陈郎你也知道,她打小养在外面,吃尽了苦头,若不牙尖嘴利的,我们娘俩哪能活到现在?
“结果她一回来就挨了巴掌受了骂,你瞧她在外奔忙的这几月不仅清减许多,还黑了不少,可见是吃了苦头的。
“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这几日她连门都不出,天天躺在床上像个受气包似的,陈郎且饶了她这一回罢,她晓得厉害了。”
陈恩冷脸道:“老子的脸都被她给丢尽了。”
许氏:“胡说,魏县百姓都夸州府有把他们放在心上呢。
“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得那些公务,但好名声还是听得懂的,咱们阿英不就是在给陈郎挣好名声吗?
“日后惠州的名声传了出去,老百姓愿意过来安居乐业,有才之人也愿意过来谋差事,那不挺好的?”
陈恩:“你莫要跟我东拉西扯。”
许氏给他台阶下,又是说好话哄他,又是给他戴高帽,总算把陈恩哄舒坦了。
对于这对母女,他是又爱又恨,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讨厌的时候也是真的讨厌。
于是第二日陈恩拉下脸来亲自走了一趟梨香院。
马春欢喜不已,忙进厢房,说道:“小娘子,家主来了!”
陈皎挑眉,“赶紧的,把妆给我化憔悴些,越可怜越好!”
马春笑道:“好嘞!”
第42章 陈九娘推科举
这是父女俩互扇耳光后第一次见面,原本应该尴尬,但因着陈皎会来事儿,一见便宜爹就红着眼眶不语。
那种委屈的小模样着实引人生怜,陈恩本是来求和的,也不跟她计较了,说道:“阿英何故这般?”
陈皎撇嘴,较劲儿道:“儿等着爹责罚。”
陈恩缓和气氛道:“我责罚你作甚?”又道,“瞧你那委屈劲儿,过来让爹好生瞧瞧。”
陈皎这才走上前,坐到他旁边,陈恩打量她道:“是清减许多。”
陈皎又红了眼,赌气道:“儿在魏县剿匪差点连命都丢了,早知会惹你生气,当初就该死在外头落个干净。”
这话陈恩不爱听,骂道:“胡说什么呢!”
陈皎泪眼婆娑,委屈道:“爹就是嫌我没把事给你办好,可是我已经尽力了……”
说罢哭着往他怀里钻,泣不成声道:“儿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啊,爹还嫌我……”
她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寻求安慰,陈恩赶忙拍她的背脊安抚,哄道:“爹没有怪罪你,我们阿英已经很不错了,爹现在不生气了。”
陈皎半信半疑,抬头道:“爹就是生气了,嫌我做得不好。”
陈恩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道:“没有没有,连余簿曹都夸你厉害,把魏县收拾得干净利落,爹只是一时气急打你。”
当即甩锅到郑章头上,骂骂咧咧道:“都是郑章那老东西在爹跟前碎嘴皮子,说什么官绅一体,你打压士绅,便是与官绅为敌,若捅到朝廷里去,恐对惠州不利。”
陈皎道:“郑家是官绅门楣,儿损了官绅利益,他当然对儿不满了。”
陈恩道:“对对对,事后我想了许多,那王家一个小小的太守算个鸟,就算是州牧府,我陈恩照样不把他放到眼里。”
陈皎记仇道:“爹打我。”
陈恩:“你不也打了爹两巴掌吗,咱们这事儿不计较了,算翻篇了啊,翻篇了。”
陈皎哭哭啼啼道:“可是儿害怕,怕以后爹不给儿撑腰了,万一谁在跟前碎嘴,爹又打我,那该怎么办?”
陈恩忙道:“阿英只管放心,日后你老子就是你的腰板,爹再也不会打人了。”
许氏原本担心父女会尴尬,哪晓得过来就见陈恩跟哄祖宗似的哄陈皎。
她心下不禁觉得好笑,以前闺女还嫌她教撒娇那套不入流呢,这不用得挺顺手?
这不,陈皎借着女儿身用小孩子求安慰哄糖吃的手段引得便宜爹父爱泛滥。
有时候女儿身是她的禁锢,可有时候又极其管用。
如果她是个儿郎,又哭又闹的只怕早就挨了几巴掌。可是女儿家不一样,且还是年纪不算太大的闺女,在陈恩眼里就是一只撒娇求安慰的小猫,自然不吝啬哄一哄。
门口的马春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默默退下了,本来还担心闹僵,现在看来,她家主子可真带劲。
该泼辣耍狠的时候绝不含糊,该软弱可怜的时候梨花带雨。
哎哟那个劲儿,哪个男人受得了!
中午陈恩在梨香院用的饭,陈皎跟他讲起魏县的经历,说那些兵蛋子都看不起她。
陈恩倒是好奇她是如何把他们给驯服的,听到她说割鸡鸡,陈恩蛋疼地骂她小流氓。
又提起斗王家,化解大兴村村民等等,听得陈恩兴致勃勃。
陈皎有时候会模仿他人说话,惹得陈恩失笑,有时候又在他跟前卖弄,滑稽逗乐。
整整一日陈恩都呆在梨香院,晚些时候大房那边差人过来请他,皆被他回绝了。
婢女回去复命,郑氏听说那边欢声笑语,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曹婆子道:“那对母女跟狐狸精似的,手段下作,不知又使了什么迷魂汤灌给家主。”
郑氏恨很道:“一早就过去的,呆了整整一日,多半又被哄得晕头转向。”
她心中到底不舒坦,自言自语道:“得亏是个闺女,若是儿子,许氏只怕得翻天。”
曹婆子:“二房那边也坐不住,大郎去魏县,不就是想捡便宜吗?”
郑氏冷哼,“我们三郎没捡着的便宜,他想都别想。”又道,“把官绅都得罪了,日后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且看陈九娘作,总有栽跟斗的一天。”
而另一边的陈贤树和余奉桢抵达魏县后,并未去衙门,而是扮成平民走访。
他们还是不大相信陈皎有本事边捅篓子边稳住局势。
几人特地去了一趟同福客栈,原以为该客栈早就关门大吉,哪曾想极其火爆,吸引了不少猎奇的商旅。
那客栈换了一个老板经营,因着客栈的前生,还特地挂了一个“黑店”的招牌吸引眼球。
陈贤树他们过去时无不感到诧异,看到那“黑店”招牌,询问跑堂的小二。
小二笑道:“不瞒诸位,咱们客栈以前就是薛大善人起家的黑店,据说他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把剔了皮肉的骸骨扔到乱葬岗掩人耳目,简直骇人听闻。”
余奉桢忍不住问:“如此臭名昭著的黑店,那你们还敢盘下来做营生?”
小二笑道:“咱们的掌柜是外地人,不知就里,且胆子大,把店里全部翻新过,还特地告知住店的商旅这是一家‘黑店’,当然有玩笑的成分。
“不过也吸引了不少猎奇的客人过来一探究竟,目前看来还挺不错。”
陈贤树打趣问:“店里可有人肉笼饼?”
店小二咧嘴笑道:“郎君,这玩笑可开不得,咱们客栈是正经营生,不干犯法的事。”
见大堂里有人在八卦薛良岳的发家史,他们好奇坐到一边旁听。
那位穿青衫的年轻男人唾沫星子横飞,说道:“你们是不晓得,附近的红堂村,一个村的村民都在薛大善人那里当差,家家户户盖新房,可不得了!”
另一桌的中年男人应道:“我还听说乱葬岗还被刨过呢。”
青衫男子回道:“对,陈九娘带兵去刨的。
“那娘们当真厉害,据说当时红堂村的村民不让她刨,她硬是把拦着的村民杀了好几人,之后又把刨出来的骸骨抬回城里巡游。
“我的个娘,那些尸骨被剔得可干净了,当时我猎奇跑去看,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了,简直惨不忍睹啊!”
一人打趣道:“小老弟是当地人,可曾尝过笼饼?”
青衫男子没好气道:“咱们当地人来住什么店,都是给过路人吃的。”
他们对黑店兴致颇高,因为没有切身体会过那种恐惧。但更多的还是魏县接二连三的事迹,实在引人好奇。
特别是有关陈九娘的事迹,一个女流之辈,把魏县搞得天翻地覆,人们不免猎奇。
那青衫男子性情外向,嘴没停过,又从黑店扯到王家刨坟,说起何家女失踪奇案,听得众人津津有味。
还有什么坐牢赚钱的法子,人们既稀奇又骂骂咧咧,算是开了眼界。
余奉桢听得有趣,忍不住插话道:“你们魏县这么混乱吗?”
青衫男子道:“谁知道呢,要知道以前但凡提到薛大善人,无不交口称赞,哪曾想背地里埋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
“嗐,哪个地方不是如此呀?这世道,黑白不分,官商勾结比比皆是,谁不想捞钱?”
“就是,苦的还是咱们平头百姓,不过这回魏县想来会干净许多了。”
“这可说不准,现在父母官还没派下来,谁知道下来的人是什么东西,若又跟郑县令那般,谁说得清呢?”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
当天陈贤树跟余奉桢体验了一回住“黑店”的滋味,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翌日他们又去了一回乡下,向一老儿问路,随口八卦了几句黑店的事。
那老儿说道:“我听说了的,人面兽心呐,去年时疫,咱们村还受了薛大善人的接济,哪曾想背后全是卖人血的玩意儿,简直比那北方的胡人还禽兽!”
余奉桢:“我沿途过来听说这边以前不大太平。”
老儿摆手,“以前有山匪,上头派了兵来剿匪,有头没尾的,害得周边怨声载道。
“这回九娘子下来可算干了漂亮事,据说山匪被一网打尽了,也难怪以往衙门不管事,原是官商勾结通了气儿的。”
余奉桢故意问:“哪个九娘子啊?”
老儿激动道:“你没听说过吗,淮安王府的陈九娘,可厉害了。”又道,“咱们村张二郎家的田地被王家霸占,还是她亲自下乡来给他们想法子讨回来的,村里都夸她是活菩萨!”
余奉桢笑了起来,陈贤树半信半疑问:“老丈可莫要哄我,那般矜贵的人,怎么可能亲自下乡来?”
老儿急道:“你还别不信,我亲眼见过,生得贼俊,年纪也不大,看着娇滴滴的。当时身边还跟着好几位官兵呢,还有一位婢女,黑壮黑壮的。”
听他这般说,陈贤树这才信了。
他们只是随便问问,不曾想陈九娘的口碑这般好。
之后又去到县城,走访街巷,提及陈九娘,无不交口称赞。
余奉桢只觉得微妙,先前担心士绅煽动百姓生乱,如今看来,当地士绅的名声被搞得臭名昭著,百姓提及无不破口大骂,哪里还会抱团生事?
也难怪魏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没出岔子,中间的微妙之处值得观摩。
吴应中得知他们前来,将其迎到官舍安顿。
对于二人的考察,吴应中知无不言,有关衙门里的各种记录账簿皆呈给余奉桢他们看。
不仅如此,还带他们看从士绅手里追缴而来的布匹粮食等物。
余奉桢笑得合不拢嘴,因为这些东西算是意外得来的,倘若惠州每个县都有这种意外,那才叫高兴呢!
实地考察的书信快马加鞭送回州府,呈递到陈恩手里,写了好几页。
尽管先前崔珏已经说过,但听到余奉桢亲口夸赞,陈恩还是放心不少。
此次剿匪官兵们立下大功,陈恩命崔珏把人员名单列上去论功行赏。
崔珏心中高兴,让徐昭列名单,徐昭试探问:“我以后是不是有机会带兵了?”
崔珏:“莫急,徐兄想要领兵,得让陈九娘找机会。”又道,“若有机会领兵,需得提拔自己人,收拢人心,为以后立足打下根基。”
徐昭点头,“这得向九娘子学。”
崔珏笑道:“开了个好头,以后惠州的机会多着呢,想来过不了多久,其他县也会跟着清理一遍。”
徐昭满怀希望,“照魏县那么清理下去,惠州何愁不强?”
崔珏:“只要把郑家压住,别让他们插手,这事便有盼头。”顿了顿,“主公多疑,以后我们行事需得谨慎,切莫让他察觉我们跟陈九娘走得太近,省得他打压。”
徐昭:“文允所言甚是,只做纯臣。”
崔珏:“至少表面上是这般。”
徐昭似想起了什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如果陈九娘是儿郎就好了,她这般有才干,若有手段,日后极有可能承爵。”
崔珏沉默了阵儿,“且看她怎么选,还得看她有没有那个野心。”
徐昭:“那便等着看日后。”
梨香院那边得了不少锦缎珠宝,是碧华堂管事送来的。
许氏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拿起一支金钗,啧啧道:“我儿这般上进,往后咱们肯定要发大财。”
陈皎笑眯眯地看着她摆弄那些首饰,没有跟她说她自己还有一个小金库,就存放在法华寺放贷,托崔珏给她办的。
此次魏县之行她受了不少贿赂,怎么可能全部上交,总得留一条退路。
许氏欢喜道:“我得多给阿英攒嫁妆,日后风风光光的出嫁。”
陈皎:“……”
出息!当富婆养小白脸不好吗?
忽听外头传来马春的声音,原是四房听雨堂苏氏过来恭喜了。
陈皎颇觉诧异,看向许氏,她道:“你不在府里的日子,我与四房走得近些。原因无他,苏氏没有子嗣傍身,这样的人没什么功利。她主动示好,想来也是筹谋自己的晚年有个安稳。”
陈皎:“阿娘与她可合得来?”
许氏点头,“能说上话,没有其他几房那般勾心斗角。”又道,“平日解解闷倒是挺不错的。”
陈皎“嗯”了一声,“在府里少树敌总有好处。”
那苏氏四十出头的年纪,无儿无女,性子也和软,是江南人。
她在府里没有争的底气,故而行事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陈皎很少见过她。
许氏同她在偏厅说话,高展过来了一趟,说淮安王有事要商议。
“商议”二字用得甚妙,算是对她才干的一种认可。
陈皎去到碧华堂,主动交了陈恩当初给她的玉牌。不曾想便宜爹倒是大方起来了,说道:“阿英收着罢,日后还得继续用。”
陈皎心中得意,却故意道:“这么重要的东西,爹就不怕儿拿着它胡作非为吗?”
陈恩埋汰道:“就你一个小姑娘,还想令三军呐?你当老子手底下养的那帮东西不认人么?”
陈皎抱怨道:“惠州的兵个个都跟土匪似的,叫不动。”
陈恩叉腰道:“你能使唤得动徐昭,就很有一般本事了。他在中原可是悍将,让他听令与你,可不容易。”
陈皎道:“儿给他画大饼,说只要他跟着爹混,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
陈恩失笑,心情似乎还不错。
陈皎动了心思,想借助魏县功绩打压郑家,继续道:“儿其实有一个想法,就是从徐都尉那里得来的。”
陈恩跂坐到榻上,指了指她,“你稀奇古怪,有什么点子,说来听听。”
陈皎严肃道:“徐都尉说他上过四十多回战场,想要活命得靠本事,光靠运气是不行的。”
这话陈恩认同,点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没有一点真本事,还真不容易苟活。”
陈皎背着手,“如此说来,军功比文绩更难挣,是这样吗?”
陈恩没有反驳,显然是认可的。
陈皎继续道:“儿曾听吴主记说过,现下咱们州府里选拔人才,全靠朝廷派下来的大中正评品论级,且特别注重家世背景。
“倘若我有家世,哪怕品行一般无甚才干,因为能拼爹,入仕于我来说是不是极其容易?”
陈恩:“有个士族爹给你拼,那也是人家会投胎。”
陈皎:“万一没有爹拼,但自身才干了得,岂不就被埋没了?”
陈恩不以为意,“这世间不公允的事何其之多,你若是生在北方,连命都没法保,哪还敢妄想发挥才能?”
陈皎反问:“那爹可曾细想过,朝廷派到咱们惠州的大中正——听说是荥阳郑氏,由他们评选举荐的官员,郑姓家族的门生是不是已经布遍州府了?”
这话戳到了陈恩的痛处,绿着脸没有吭声。
陈皎像不懂看眼色似的,继续作死道:“何止是州府,只怕那朝廷高官,也早就被门阀世家霸占完了,哪还有他人的机会?
“中正握在世家手里,由着他们去选官,只看门第高下,有爹拼的平步青云,没爹拼的只能在底下扑腾。纵使你满腹才华,也绝无上爬的机会,爹难道不觉得这有问题吗?
“且先不论中正评品论级是否合理,我若有这个权力,举荐自己的门生理所应当。
“今日这里是我的门生,明日那里是门生的门生,说到底,咱不都是一家人吗?
“再往坏一点想,倘若这群人拧成一条绳来,做主子的岂不就成为了寡王,如何撼动得了他们?”
陈恩:“……”
继续保持沉默。
陈皎火上浇油,严肃道:“爹,你不觉得可怕吗?州府如此,上头的朝廷也是如此。
“他们官绅一体,氏族一体,大家都拧成一条绳,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只要这群人愿意支持新来的主子,哪怕换了天,他们的日子也照样过,是不是这个道理?”
陈恩看着她,心里头明白她所指何处,知道她还有下文,耐心道:“我儿有何见解?”
陈皎:“不瞒爹,儿从徐都尉的战场论得到启发,生出了一个想法。
“徐都尉说上战场的人需要真本事,那文官也得需要真本事才行,光凭家世背景就断定一个人的前程,实在不应该。”
陈恩点头,“是这个道理,往日你爹我不过是个马贩子,一样能做到如今的家业。这便足以证明我陈恩不靠家世背景一样能成事。”
陈皎附和道:“儿就是这个意思,现如今朝廷的中正已经不复当初,早就被世家大族给操控了,单靠中正评品论级弊端甚多。
“一来靠他们举荐容易结党,现如今州府里的郑氏就是例子;二来对其他有才干而无人脉背景的士子不公允。
“儿以为,爹应该给他们一个机会,爬上来打断州府被郑家垄断的局面,扶植新兴势力为你所用。
“这样你才是真正有话语权的家主,不怕底下的人抱团违背你的意愿。”
这话陈恩表示认同,理了理宽大的袖口,“我儿说得甚有道理。”
因为崔珏就是个活例子,一来他有心扶植手中刀,二来那小子也长出息,递根竹竿就晓得往上爬。
今日陈皎说起州府里的局面,陈恩几乎把她的心思吃透了。
上回替嫁一事跟大房结下梁子,这回去魏县又被郑章刁难,看这样子是要斗到底的,逮着郑氏一族踩。
他倒也没有说什么,因为陈皎所言都是他的忧虑,他也确实苦恼郑氏家族许久了。
当初起家靠着郑氏扶持,对他们心存感激。但那点感激随着郑氏一族的膨胀变得微妙复杂起来。
说到底,官绅跟商人终究是有区别的,门不当户不对的三观造就了现在的尴尬局面。
郑氏一族野心太大,想把他陈恩变成傀儡,他自是不愿,处处打压分裂平衡,导致府里内斗不睦。
陈恩有时候也很头痛,他无法把郑家连根拔起,因为会捅到朝廷里去。
虽说妻家这个郑氏跟荥阳郑氏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但他们的利益是捆绑在一起的。
如今借助朝廷派下来的大中正郑眠,惠州都快变成郑家的窝子了,他心中自不痛快。
父女各自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陈皎给他出主意,忽地说道:“不若爹试一试科举?”
陈恩皱眉,不解问:“何为科举?”
陈皎当即向他推荐华国历史上最完美的人才选拔制度。但怕步子跨得太大,他接受不了,只得循循善诱。
“儿以为,爹若想在朝廷中正眼皮子底下选拔自己的人才,可发放求贤令,把咱们惠州的读书人都召集到樊阳来,对他们进行几场考核。
“至于考核内容,则以时事,或州府未解的难题,亦或地方需要改进的政策对士子们进行试考。
“这跟上战场差不多,需得靠真本事才能妙笔生花,同时也能考验士子们对为官之道的才学。
“当然,为了防止作弊,试题可在开考前才公布,试卷也可糊名誊抄,由考官们层层把关。
“判定试卷好坏,需由数人共同评比,倘若都觉甚好,那该考生定有出彩的地方。爹亲自看过试卷定夺,人才不就选拔了出来吗?
“此举有几个好处,一来可以防止大家都是同门,避免结党;二来给寻常士子一个机会入仕,能吸引其他州不得志的士子前来谋出路,从而增加选才的几率;三来惠州一旦能接纳大量人才共谋发展,必能把州府里现有的氏族利益分散,有助于爹集权掌舵。
“这是儿从中得到的启发,短时内不一定有成效,但爹可以提前布局,培养堪用的人才,以便防范日后州府官员抱团带来的窘境。”
陈恩捋胡子,说道:“现在州府里已经有中正考核了。”
陈皎纠正道:“爹,那不一样!你要的不是朝廷选的官,也不是郑氏一族举荐给你的官,而是你淮安王自己的官,为着你的利益去行事的官!”
这话醍醐灌顶,陈恩看着她,久久不语。
第43章 干一票大的
陈皎循循善诱道:“爹提早布局,总错不了。
“哪怕现在那些人是从基层做起,待时日长了有了历练,给他们机会,总有一些人能爬上来。
“且爹也说过,儿把魏县清理得甚好,其他县是不是也能这般清理。儿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可以,但有一个弊端。
“咱们惠州八十七个县,倘若大量贪官落马,爹一下子要从何处寻这么多人来替补?
“难不成又像郑县令那般,再来一个门生继续走老路?
“爹,今日儿不妨与你交句实话,那郑县令儿是不敢深挖的,一旦深挖,必定会牵扯到州府高官。
“儿把事情了结了,就结在他那儿。若不然,州府里引起骚动,让爹陷入两难,你估计就不是扇我巴掌,而是要削我的脑袋。”
陈恩没料到她这般奸猾,指了指她,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今日父女俩算是推心置腹,他忍不住道:“我看你这丫头贼记仇,只怕是跟郑家杠上了。”
陈皎大言不惭道:“儿就事论事。”又道,“在儿的眼里,爹好了,儿才有富贵。爹若不好了,儿也会跟着遭殃,谁叫儿的娘家就只有一个老娘呢。”
陈恩又指了指她,埋汰道:“出息!”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目的,确实是顺了他心思的,“你得空了给我写一份提案文书,让我好生琢磨琢磨。”
陈皎高兴道:“好。”
这算是父女俩初步达成协议,想削弱郑氏一族在惠州的影响力。
陈恩想聚权,陈皎则想扶植新兴势力为以后立足打基础。
就从推科举制开始。
父女二人就选才一事唠了许久,目前州府里的大中正郑眠是个棘手货。他是朝廷派下来专门负责地方上评品论级的官员,但凡州府里的官员任职都需经过他的手。
他跟朝廷直接挂钩,一旦惠州有大动作,稍不留神就会捅到朝廷里去。
恰好郑章又跟他关系匪浅,两家郑把惠州高官要职把持得死死的,若非陈恩牢牢把握军政,只怕早就被他们架空了。
陈皎也深知其中的厉害关系,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爹可以从他们看不上眼的县衙处着手,哪怕是从县丞主簿上扶植势力呢,这些人也可为日后替补县令作筹备。
“儿以为,地方县令尤为重要,他关乎地方治理,只要地方治理得好,老百姓就不会生事,老百姓安稳了,惠州才能图强。”
陈恩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吃到了魏县的甜头,有心将其复刻下去,说道:“惠州也不是每个县都有士绅,可先从郡往下查起。”
陈皎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可以几手抓,“爹一边下求贤令,一边整顿地方官吏也无妨,儿以为可临时组建一个都官从事团,专门用于清查地方县衙不法之事。
“此举一来可替爹收缴不法之财填充府库,二来也能收拢民心,获得地方安稳。”
陈恩点头,赞许道:“魏县便足以证明你的清查是管用的。”
陈皎:“爹若准允,儿愿继续效力清查他县。”
陈恩:“你老子只有一个条件,不能引发地方动乱,就算你打压士绅,也得有度,至少别让朝廷抓到把柄,以免爹不好应付。”
陈皎:“儿明白,有始有终,有理有据。”
陈恩:“阿英心中有数就好。”又道,“魏县是你整顿的,当地的父母官你可荐人过去。倘若你有本事把惠州翻个底朝天,还未引发民怨,爹今日便给你一个奖赏。待事成之后,魏县的税收便私受与你做食邑,也算是为父给你的偏爱。”
听到这话,陈皎眼睛贼亮,难以置信道:“魏县有一千多户呢。”
陈恩伸手拍她的肩膀,“有没有本事吃到一千多户食邑,就得看你的脑袋瓜够不够用。
“只要你有本事,爹便给你撑腰,不过你的兄长们也会参与进来,若他们比你厉害,你就得服输。”
陈皎腹中一番算计,“儿有一个条件。”
陈恩:“你说。”
陈皎:“儿想自己挑人手组建都官从事团,且与兄长们分开行事,各做各做的,省得牵扯伤了和气。”
陈恩点头表示赞许,“也好,省得相互推卸责任。”
父女说定了之后,陈皎欢喜下去了。她心中实在高兴,走路带风。
陈恩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心性,一颗饴糖就能哄得开怀。
他拿魏县食邑做诱饵,想看看她到底还有多大的本事没使出来,同时也想看看底下的儿子们到底有多少才干。
郑家是嫡系,按说他头上的爵位该是三郎陈贤戎的。可是他实在讨厌妻家的掌控,再加之陈贤戎与舅家亲近,更令他忌惮。
姜始终是老的辣。
一旦陈贤戎受生母引导,他日这个惠州必定会成为郑家的囊中之物,他陈恩谋算半生,算是白干了。
就算要把爵位让给陈贤戎,也得把妻家灭掉才行,这样陈家人才能做惠州真正的主人。
陈恩心中一番谋算,脑中一个个盘算着他的儿子们。论起偏爱,他还是更喜欢庶长子,温顺听话,行事沉稳。
换句话来说就是容易掌控。
然而陈九娘跟他们完全不一样,她是特别的,飞扬跋扈,行事看似鲁莽却有度,疯狂践踏他的底线,却没踩到下限。
这么一匹野马并不容易操控,陈恩却信心十足。当时他并未意识到,有朝一日,也会有玩脱的一天!
另一边的野马回到梨香院时,四房的苏氏已经回去了。
许氏见她眉开眼笑,好奇问道:“瞧你乐得跟什么似的,什么事这般高兴?”
陈皎拉过她的手,激动道:“爹说了,魏县的父母官我有权举荐。”
许氏啧啧道:“你又不懂公务,举荐什么呀?”
母女边进屋边说话,陈皎小声道:“爹给我画大饼,他说我有能耐把惠州都清查一遍,还没闹出事端来,便把魏县许我做食邑,一千多户呢。”
许氏听得乍舌,“你可莫要哄我。”
陈皎兴奋道:“他真这般说的,不过上头的兄长们也会掺和进来。”
许氏:“这差事可不好做。”
陈皎不以为意,“这还用说吗,我呀算是长出息了,能跟兄长们一起竞争。”
许氏忧心忡忡,“你一个女郎家,干得过他们?”
陈皎暗搓搓道:“穿男人的鞋,走自己的路。”顿了顿又道,“阿娘,现在是我去抢他们的饭碗,该睡不着觉的人绝对不是你许姨娘。”
许氏被这话逗乐了,调侃道:“合着我还养了个儿呐。”
陈皎:“对,我就是你的儿。”又大言不惭道,“做妾有什么好,待我日后长本事了,给你挣个平妻……”
许氏连忙捂住她的嘴,“别胡言乱语!”
陈皎闭嘴。
许氏严肃道:“只要阿英能平平安安,做妻做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如今愈发长本事了,背地里盯着你的人多着呢,他们巴不得你摔跟头来踩上一脚,说话谨慎着些,总错不了。”
陈皎:“阿娘提醒得是,我是得意了。”
许氏戳她的额头,“小人得志!”
陈皎嘿嘿的笑,她就是想偶尔猖狂一下啊。有时候真讨厌府里,还是在外头自在些。
稍后马春替她备上笔墨纸砚,陈皎把推荐科举制的利弊写下。
也多亏崔珏教她学写过公文,什么格式,话要怎么说,都有讲究。
她虽然字写得丑,可是她有金手指啊,那些经过历史践行的东西用到这里贼管用。
利用淮安王想削弱郑家权势的心理,她对症下药。就像老中医给病人开药方一样,你要什么,我就有什么。
经过一晚上的反复琢磨,陈皎删删改改,于翌日把那份科举制提案呈递到陈恩手里。
那份提案就是针对郑氏家族的,陈恩耍了个心眼,把老三陈贤戎找来,故意让他看。
陈贤戎在州府里任职都官从事,他看过之后,觉得用处不大,说道:“爹何必多此一举,州府里不是设得有考试吗?”
陈恩默默地看着蠢货儿子,那份钝感力简直了,只怕要把刀架到他脖子上才晓得危机。
陈恩抱手隔了许久才道:“三郎以为,二者可有特别之处?”
陈贤戎:“州府里有大中正,只要是惠州境内的士人,皆有机会评品论级,何必要下什么求贤令?”
他忽略了一点,求贤令是没有门槛的,门槛设在考试里头。而通过大中正则需要人脉举荐到他眼皮子底下才看得到。
有时候陈恩不禁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却忘记了陈贤戎跟陈皎的不同之处。
一个从出身就是上层,看到的东西自然是上层的;而另一个则是从下层跳上去的,看到的东西自然在下端。
陈恩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陈贤戎从他的欲言又止里看到了嫌弃,被自家父亲不耐烦打发出去后,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自己说错了话?
那份科举制的提案转手到了崔珏手里,他认得陈皎的字,跟她的人一样张牙舞爪的,有些丑。
崔珏认真地研究了半天,起初也觉得考试的意义不大,因为州府里挑人的时候就会考时事或地方政务。
但后来经过细思后,才明白了其中暗藏的意义,合着是想避开朝廷派来的大中正自己选人呐?
崔珏越琢磨越觉得里头有门道,这会儿吴应中还在魏县,若不然倒可以讨论讨论。
陈恩差人来把他寻了过去,崔珏拿着那份科举提案去上司的官署。
陈恩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求贤令和州府里的考试有何区别?”
还好崔珏脑壳聪明,回答道:“门槛。”
陈恩愣了愣,为什么自家养的儿子就那么笨呢?
“且细说。”
崔珏赶忙道:“通常能到州府进行考试的士子已经筛选过了,而求贤令则是所有读书人都能到州府进行考试选才。他们没有门第之分,身份贵贱之分,只要有本事,谁都能来。”
陈恩点头,“回答得甚好。”停顿片刻,又问,“文允以为,求贤令可管用?”
崔珏深思道:“管用,不过……得过大中正郑眠那关,毕竟得靠他挑人上报到朝廷。”
陈恩试探问:“我们可有操控的机会?”
崔珏愣住,陈恩看着他不语,他后知后觉道:“主公的意思是……”
陈恩打断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崔珏不吭声了,脑瓜子飞速运转。陈恩背着手看他,片刻后,崔珏才道:
“只要主公有相中的,就算没能入大中正的意,后面也能把他安插到不起眼的地方等候时机。
“待到合适的机会,总能放出来扶持,做下一定的功绩后,提拔也在情理之中。”
陈恩很满意他的回答,“迂回术。”
崔珏:“正是。”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陈恩觉得心情都好了许多,指着他问:“文允以为,这份科举制建议可有用处?”
崔珏点头,“有用,如果能让惠州的读书人都有机会来一场才学考试,也是给被埋没的人才们一次翻身的机会,说不定还能捡漏。”
陈恩来回走动,“我亦觉得甚好。”又试探问,“你去魏县,可曾提起过选才一事?”
崔珏摇头,“不曾。”
陈恩:“那多半是吴应中跟她唠的。”
崔珏半信半疑,吴应中虽然明事理,但脑壳没有这么灵光。
能想出见缝插针,从郑家手里钻空子的事来,也只有陈九娘干得出,因为她最擅长钻空子。
崔珏算是开了眼界的,挨了一巴掌,又反手打回去,且还大义凛然借家国存亡进行道德谴责,让人挨了打还没法辩驳,也真是没谁了。
他一点都不想去回顾淮安王挨打的情形,胆儿都差点给吓破了。幸亏那泼皮反应得快,迅速给自己圆了回来,若不然真得当年猪被烫。
话又说回来,那厮真真是一点亏都不吃,他觉得跟她做事命都要短一截,因为时刻处于惊吓中,随时准备去找自己的天灵盖。
结果很不幸,陈恩提起清查惠州各县的都官从事团,说打算放权给陈皎让她领头继续清查。
崔珏立马道:“属下不想掺和进去。”
陈恩皱眉,“为何?”
崔珏露出小媳妇的埋怨,“属下适合收拾烂摊子。”
陈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隔了许久,陈恩才道:“那徐昭呢?”
崔珏:“九娘子矜贵,徐都尉功夫不错,行事沉稳,有他跟去不容易出岔子。”
陈恩:“待魏县平稳,便把吴应中调回来,你们有合适的人选,可举荐过去上任县令。”
崔珏点头。
陈恩扬手,做打发的手势。他起身屁颠屁颠 下去了,腹中一番盘算。
陈九娘尽干捅篓子的事,他若不在州府里盯梢,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要捅篓子让她自己去捅,他在后头收摊子,才能保证不翻船,要不然大家谁都跑不掉,一锅端。
那才叫死得冤枉呢!
崔珏边走边在脑海里扒拉何人适合去魏县上任,得挑又穷又臭的牛马才行。
思来想去,他趁着休沐走了一趟下杏街。
街尾是张寿珂家,曾在太守府里任主簿,后来因跟赵太守政见不合,主动递请辞回家养病。
张老儿快要七十岁了,日子过得倒也清闲,得知崔珏来访,他颇觉诧异。
入秋后的秋老虎还很厉害,太阳火辣辣的,若是正午时分还灼人哩。
家奴把崔珏主仆请进院子,张寿珂拄着拐杖出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
双方相互致礼,张寿珂咳嗽道:“崔别驾光临寒舍,老夫受宠若惊。”
崔珏笑道:“张主簿养了两年病,身子可大好了?”
张寿珂装傻道:“老毛病了,就这么将养着罢。”
崔珏也没戳穿,两人唠了几句客套话,往偏厅那边去了。
待仆人奉茶退下后,崔珏才道:“不瞒张老,崔某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张寿珂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谁人不知崔别驾是淮安王跟前的红人,你求到老夫这儿,不是看老夫的笑话吗?”
崔珏笑了笑,和颜悦色道:“如今惠州要图强,我见不得你们这些老儿清闲,给你找了一份差事做。”
张寿珂:“???”
崔珏:“魏县,你听说过了吗?”
张寿珂摇头。
崔珏当即把陈九娘去整治魏县的事细说一番。
“这会儿那边是吴主记在处理,县里什么腌臜事都清理干净了的,你若过去接手,顺顺当当,一点坑都没有。”
张寿珂摆手,推诿道:“崔别驾你也看到了的,老夫年事已高,且病痛缠身,恐难受意。”
崔珏:“张老且放心,现如今的惠州就快改头换面了,过不了多久,整个惠州都会自上而下实施清查。”
张寿珂半信半疑,“像魏县那般?”
崔珏点头,“由陈九娘领头清查,把整个惠州都翻一遍。”
听到这话,张寿珂难掩震惊。
崔珏耐人寻味道:“你以前的顶头上司赵太守,多半是跑不掉的,故而张老只管做好魏县的分内之事,问心无愧即可。”
张寿珂嘴唇嚅动,心绪难平。
崔珏继续道:“张老在担忧些什么,崔某心里头都明白,只要州府里还有你们这些盼着它好的人,它就一定能日渐变好。”
张寿珂沉吟许久,方道:“老夫一把年纪,也不想再掺和进去了。”
崔珏:“那可不行,吴主记也六十多了,这会儿干劲大着呢。他是惠州人,就盼着家乡能得安稳。你也是本地人,怎么能当缩头乌龟呢?”
“这……”
“你有没有病我心中晓得,你的毛病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治好。现在淮安王在扶持陈九娘,人家一个姑娘都不怕事,你还怂得像个老乌龟,像话吗?”
“崔别驾休要骂人。”
“就是要骂,诚然州府里有许多问题,但已经有人开始在改动了,这个时候你我若还坐视不理,那惠州迟早得完,它生出乱子来,与你张寿珂有何好处?”
张寿珂没有吭声。
崔珏:“这世道,纵使不公允,也总还有人愿意去缝补,你曾入过仕,空有一番才学,焉能袖手旁观?
“且魏县经过陈九娘整治后,地方上一片清明,就连那些士绅都老实许多。他们若再敢冒头生事,衙门里留着案底,收拾起来轻而易举。
“现在的魏县就是典型,淮安王非常重视,如果你在那边治不住,无需跟赵太守牵扯,直接捅到我这儿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张寿珂一脸狐疑,“当地的士绅都被收拾服帖的?”
崔珏点头,“我亲自去过,哄你作甚?”又道,“你也无需担心他们怂恿百姓,已经臭名昭著了。”
当即又说起魏县目前的情况,他过去只需把秩序维持正常运转,那边的账目也是干净的,不用像最初的郑县令那样背锅欠债。
整整一日崔珏都在这里说服他接下魏县的摊子,待到傍晚时分才离去。
夕阳西下,送走崔珏后,张寿珂拄着拐杖望着院子里的余晖。
他的身子已经佝偻了,却缓缓打直,头发白了大半,身形也瘦削,穿着不起眼的布衣,像雕像似的杵在院子里。
西下的日落好似王朝的余韵,他扭头看向晚霞,喉头滚动。
为官几十年,本以为此生就这么算了,哪曾想枯木逢春。
他的内心到底有几分小激动,仿佛又回到年轻时还未被官场洗礼的时候。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就像现代年轻的大学生一样,满怀憧憬。
待入了官场,意气一点点被磨灭,眼里的光不再清澈,通身都是死气沉沉,再无朝气。
命运这东西,真真是奇妙。
数十年光景一过,他在王朝的夕阳之下再次迸发出光,好似又年轻了一回。
在这个大厦将倾的时代,总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去力挽狂澜,缝缝补补。
这或许就是祖祖辈辈刻在骨子里的永不屈服。
把去魏县的人员谈妥后,崔珏让马冲给陈皎传信,举荐张寿珂此人。
陈皎并无异议。
现在他们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能走到一起靠的绝非是浅显的利益,还有信仰,北伐的信仰。
张寿珂被举荐到魏县上任,魏县属章陵郡管辖,赵太守心境微妙,因为他跟张寿珂不睦。
陈皎急于把吴应中换下来,因为她要干一票大的。
魏县一千多户食邑带来的诱惑无比巨大,意味着她以后成为小富婆指日可待!
谁也不能拦着她往上爬,只要她能把惠州翻个底朝天,便意味着她有很大的本钱去跟便宜爹养的这些儿子们搞竞争。
穿男人的鞋,走自己的路。
既然风头压不住了,那就乘风破浪劈荆斩刺。
谁也不能拦着她翻惠州,翻他个底儿朝天!
第44章 奇奇怪怪
在张寿珂受命前往魏县上任时,那边的余奉桢和陈贤树则回到了樊阳。
陈恩同他们说起打算组建都官从事团专门清查惠州境内的所有郡县,二人一致认为可行。
魏县的变化给余奉桢带来了极大的反思,他捋胡子说道:“属下还是第一次见到当地百姓不惧怕官兵的,简直匪夷所思。”
当即说起他的所见所闻,陈恩也感到意外,“军民一家亲?”
陈贤树也道:“儿也感到不可思议,魏县的百姓真不怕官兵,还跟他们有说有笑。
“我私下里曾问过,他们说九娘管得严,惠州的兵不是土匪,是要护他们的倚靠。
“这说法还是头一回听到,可见那些百姓是乐意听的。”
陈恩赞道:“这说法甚好,传出去了,咱们惠州有脸面。”
陈贤树想分一杯羹,主动说道:“爹想组建都官从事清查惠州,儿也愿意出一份力。”
陈恩点头,“甚好。”
稍后他把陈贤树打发下去,同余奉桢商议起求贤令一事,得到了余奉桢的支撑,认为可以尝试。
与此同时,陈贤戎也眼热想插手清查惠州一事,被郑章阻拦了。
陈贤戎心中不解,困惑道:“九娘都能做的事,我为何做不得?”
郑章严肃道:“三郎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倘若是清查衙门还好,一旦牵扯到地方士绅,处理不好吃不了兜着走。”
陈贤戎:“这一回魏县士绅联名上书,爹都能压下来,只要有他打压,应不成问题。”
郑章摆手,“你不信就等着瞧,魏县王家多半会把篓子捅到朝廷里去。”
陈贤戎闭嘴。
郑章继续道:“三郎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嫡子,以后是要承爵的。如果你站出来打压官绅,往后谁还敢扶持你?”
他这一说,陈贤戎这才后知后觉意会过来。
郑章耐心道:“且沉住气,你阿娘是淮安王三媒六聘娶的正妻,你父亲的爵位迟早会落到你头上,只要三郎勿要出岔子,他就没理由打压你。
“陈九娘性子太野,尽干得罪人的差事,一旦日后不慎摔了跟斗,踩她的人多得是,我们只需耐心等待,看她作死。
“至于二房那边,先前主动去魏县,可见心思活络了。他想抢功,便由着他去,让他跟陈九娘暗斗,我们静观即可。”
陈贤戎点头,“舅舅所言甚是,九娘实在猖狂,虽有才干,但目中无人,连父亲都敢打。
“惠州那么多士绅,只怕这一次全都会得罪完,倘若大中正上奏到朝廷,惠州多半会掀起事端。”
郑章摆手道:“我同大中正商议过,他不会主动捅篓子。
“三郎且仔细想想,如果郑家向朝廷告发你爹打压官绅,你爹估计头一个就会削我的脑袋。
“郑家不会这般作死,要捅篓子也得是底下的官绅自己去捅,我们不掺和。
“所以舅舅才劝你勿要牵扯进去,一来这差事得罪人不好做,二来你日后需要官绅的支持,不能把后路堵死。
“只要三郎稳打稳扎,勿要忤逆你父亲,也勿要出岔子,他就找不出毛病为难你。这才是你眼下需要去做的事,明白吗?”
陈贤戎道:“舅舅言之有理,三郎受教了。”
郑章苦口婆心,“甭管他们怎么去争,都争不过你这个嫡子。日后惠州只会是你的,你爹挣下来的家业,也只会是嫡系继承,明白吗?”
陈贤戎点头,“明白,让他们去斗,我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郑章:“三郎心中有数就好。”
陈贤戎似想起了什么,忽地提起求贤令。郑章不以为意,淡淡道:“你父亲这是在防备我们郑家。”
陈贤戎:“???”
郑章露出无奈,“当年你外祖为了扶持他,耗尽心血,而今却闹得生分,我实在惭愧。”
陈贤戎:“爹有时候也糊涂。”
郑章闭嘴不语,有些话适可而止。
相较于他的劝退,陈贤树则蠢蠢欲动。他认为清查惠州是一次挣表现的机会,不能让陈九娘抢尽风头。
李氏也赞许他掺和进去,唯独老二陈贤盛并不认可,连老四陈贤允都觉得自家二哥畏首畏尾不像话。
“二哥就是胆小,那九娘都能做的事,难不成大哥还做不得?”
李氏也道:“四郎说得是,九娘一介女流都能成事,我们大郎自然也能胜任。”
陈贤盛嘀咕道:“倘若那差事真有这般好,为何大房那边没有动静?”
陈贤树淡淡道:“三郎素来没有主 见,娘舅家就是官绅,怎么可能去削士绅?”
陈贤盛:“大哥,你真考虑清楚得罪官绅了?”又道,“你跟九娘不一样,她在外头捅了篓子,还能退回后宅嫁人,你若捅了篓子,是连退路都没有的。”
陈贤树自信道:“我若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日后还怎么立足下去?”
陈贤盛闭嘴。
他家大哥素来有主见,做下的决定谁也干涉不了。
仔细一想,此次陈九娘出尽风头,偌大的惠州,总不能让一个娘们耀武扬威。
陈家子弟们个个都不服气,凭什么一个女人都能做的事,他们不行?
现在大房隔岸观火,二房老大陈贤戎和老四陈贤允主动掺和抢功,其他房的子嗣们还小,并未参与。
局势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往日是大房和二房相争得厉害,如今忽然闯出来一匹黑马。陈九娘算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引起了兄弟俩的重视。
许氏心里头其实也有点怂,原本手里头养闺女是最不容易出岔子的,结果现在被当成了儿子用,明里暗里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
陈皎曾提醒过她,在府里行事结交需考虑对方手里的底牌。如果手里有儿子那种最好少来往,防止以后站队牵扯。
陈恩大大小小有十个儿子,闺女包括嫁出去的也有十多个,刚好他又有点家业,现在能镇得住场子还没出现大问题,一旦日后他年纪大了需要承爵时,那就有得掰扯了。
陈皎是争权夺利的狂热份子,这次便宜爹愿意给她三百兵。她要大量用人,专门带新手小弟那种,毕竟工作量不小。
这个时候崔珏的储备量就突显了出来,他就跟存钱罐似的,一下子能掏出好几位,都是不起眼的低阶官员。
现在陈皎就跟老爷们似的大摇大摆去崔宅,若是以前的话,指不定要被府里的姨娘们嚼舌根,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男人厮混。
现在全都闭嘴了。
她连便宜爹都敢打,更何况那些姨娘?
还记得第一次来崔宅,她可是下了血本的,今日彻底扭转了局势,崔珏和徐昭已经恭候大驾了。
入秋后昼夜温差大,陈皎一袭做工考究的藕荷大袖外衣,梳高髻,妆容雅致。
由婢女引着进崔宅时她颇有几分感慨,回想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吃土呢。
哪曾想短短一年,便有了如今的成就,说不膨胀肯定是假的。
去到书房那边,崔珏和徐昭站在门口,向她行礼。
这还是他们从魏县回来后首次聚到一起,扇巴掌那回不算。
陈皎心情高兴,说道:“若是吴主记回来了就更好。”
崔珏回道:“想来快了,待张寿珂接手之后,他便能回了。”
陈皎点头,崔珏做“请”的手势,三人进书房,马春在外头候着。
各自落座后,陈皎道:“我得让爹在州府官衙里给我安排一室用于谈公务,若不然搞得像秘密私会似的,容易引人误会。”
崔珏:“……”
徐昭:“……”
两人皆露出几分难为情。
陈皎的淑女仪态装不了一会儿就破功,她看向徐昭道:“这回我爹拨给我三百兵,徐都尉可得把握好机会,把那些兵蛋子一个个训成狗,就跟魏县的兵一样,我不想再费精力到他们的头上了。”
徐昭正色道:“明白。”
陈皎:“还是老规矩,他们若听我陈九娘的话,补贴少不了,若触犯律法,打死论处。”
徐昭点头,“九娘子尽管放心。”
陈皎:“我记得去年你们杀胡人的时候不是还有两个吗,叫什么名字来着,都带上,把胡宴他们给我扶上去,日后我要用。”
崔珏道:“一个是宋青,还有一个叫刘大俊。”
陈皎点头,“都是百夫长?”
崔珏:“都是百夫长。”
这里的百夫长,相当于都伯,惠州的军政牢牢把握在淮安王手中,想要从他手里讨得军功晋升可不容易。
军队的高官要职皆掌握在他的亲信手里,如果徐昭这些外人想要爬上去,还需要更多的努力与军功,单靠剿匪那点功劳是远远不够的。
但没有关系,先混个脸熟,累积点资历,总能一点点往上爬。
以往徐昭他们郁郁不得志,虽有名头,却无实权,如今调派出去,怎么也能发挥自己的价值了。
就算这回胡宴没有晋升上去,但财物得了不少,至少陈皎让他看到了希望。
此次清查,陈皎打算跟吴应中兵分两路,就以魏县为基准,拿隔壁怀安郡练手。
崔珏在州府里行事,自然对惠州管辖下的郡县有了解,怀安郡目前有七县。
在这个南北交融分裂的时代,南方这边的行政区域划分得特别混乱,有的郡甚至只有两三个县,村民少得可怜。
一来混乱动荡,天灾人祸瘟疫,大量人员流走;二来南方丘陵地带多,不像北方平原,到处都是山,人烟稀少也在情理之中。
崔珏同她说起怀安郡目前的情况,州府里有该郡的档案可做功课,最好把情况摸清楚有个规划再行事才更为稳妥。
陈皎表示赞许,又问:“你给我举荐的那些人呢?”
崔珏:“有六人,两人是候补,一位也是主记,另外三人都是州府里最低级的官员。
“这些人没什么背景,入不了郑家的眼,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入仕的前程也就那样了。”
陈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只要有大中正在的一日,他们就永无出头之日。”
崔珏点头,“朝廷里的世家把控中正,自然不会给寒门留出头的机会。”
陈皎轻轻抚掌,问道:“我给父亲提的求贤令,你看过了吗?”
崔珏点头,欣慰道:“看过了,主公曾与我商讨过,认为迂回术可行。”
陈皎得意道:“这就叫猥琐发育。”
崔珏:“……”
这词用得……有点微妙。
有时候他觉得她偶尔会蹦出几句奇怪的字眼儿,也许是因为在柏堂里混迹染上的习性。
这不,那厮果真色心不改,暗搓搓问他:“那些人中有没有生得俊的?”
崔珏:“……”
一旁的徐昭憋着笑,陈皎抱怨道:“莫非又是一群六十岁的老头儿?”
崔珏没好气道:“九娘子是去办事的,不是花天酒地。”
陈皎:“那也不能全都是些老头儿啊,整天之乎者也的,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朝气。”
不曾想崔珏理直气壮道:“六十而耳顺,你看吴应中,一股子干劲儿,正是闯的时候。”
陈皎:“……”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他如果当了老板,那估计比周扒皮还坑!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崔珏显然很忌讳她见色起意的性子,当真是什么玩意儿都敢去摸两把。
要是敢举荐俊小伙,估计早就花天酒地了,他受不了。
把人员名单递到她手里,陈皎粗粗翻了翻,发现最年轻的二十八岁,她忙问:“这个周宝雨……”
崔珏冷脸打断:“人家有家室。”
陈皎不痛快道:“你说这个作甚,说得我好像不挑食一样,我要问的是他才学如何。”
崔珏:“捡漏捡来的,他家很穷。”顿了顿,故意道,“人生得也不错。”
陈皎的眼睛亮了。
崔珏受不了她那死样儿,又说起另外五人,果然有六十岁的老头儿。
陈皎看过他们的履历后,挑了三人,一个周宝雨,一个曹士安,还有一个文远和。
曹士安六十多岁,崔珏说他见识广且性情沉稳,说什么都要塞给陈皎,怕她玩脱了没人稳住局势。
其余三位则给吴应中。
陈皎打算让徐昭和吴应中组合,她则和胡宴组合,因为胡宴性子烈,怕吴应中压不住。
徐昭应允了,他带刘大俊,胡宴则带宋青。
胡宴脾气暴躁,宋青随和,陈皎跳脱刚烈,曹士安老乌龟性子,刚好可以中和。
等吴应中从魏县交接回来复命时,他的任务已经被崔珏他们安排好了,不过他升了官,成为了都官从事。
原本以为一辈子就那样了,结果居然捡了个便宜。
吴应中哭笑不得。
想当初他还郁闷崔珏把他踢到魏县吃灰,哪曾想短短几月回来就破格提升,委实意外。
这官升迁得稀里糊涂。
他跟曹士安是熟识,二人私下里曾见过一回。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聚在一起吃了点小酒。
曹士安比吴应中小点,头发花白,脸上已经爬了不少老年斑。他眉毛极长,做事温吞吞的,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一小姑娘使唤,心里头没底儿。
吴应中提起这个顶头上司,摆手道:“这话从何说起呢,九娘子跟府里那些女郎不太一样,你跟她讲规矩讲道德是不管用的,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她的手段比流氓还流氓。”
曹士安:“???”
吴应中放下杯盏,“老弟啊,州府里的兵你是晓得的,她镇得住他们,跟训狗一样听话,你懂我的意思吗?”
曹士安似乎有点明白了。
吴应中继续道:“在她跟前行事,比在州府里自在,有些时候,你也别太计较方式。
“九娘子最擅长不按牌理出牌,她若耍流氓的时候,你只管看着就行,若是太过出格,得提醒着些,她也听得进话。”
曹士安沉默了半晌,忽地问:“她打人吗?”
吴应中愣了愣,不解问:“何出此言?”
曹士安露出无法直视的表情,八卦道:“吴兄才回来应是没听说,淮安王她的老子,都被她打过两巴掌。”
听到这话,吴应中诧异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她没这么疯。”
曹士安当即同他八卦早前听来的传闻,说什么当时郑治中和崔别驾都在场云云,动静闹得不小。
吴应中听得心惊肉跳,嗫嚅道:“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曹士安点头,“没听到动静。”又道,“想来是揭过了,若不然淮安王哪还会派三百兵给她使?”
吴应中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憋了许久才道:“我没被她打过。”
曹士安:“……”
要是一个六十多的老头被小姑娘打,那要传出去得多丢脸啊。但仔细一想,连淮安王都被打过,似乎也没什么丢脸的。
两个老头你看我我看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算是开了眼。他们很有默契相互敬酒,祈祷这次去怀安郡别挨打。
从州府里拿到怀安郡的相关档案,几人在官署里商议。
为了方便陈皎行事,淮安王特地在官署里给她留了两间屋用于办公用。
崔珏说起怀安郡的情况,它就挨着魏县的,该郡致仕的士绅目前有二十多位,其中三个县没有官绅,分别是安丘、武门和会阴。
陈皎道:“吴都官就捏软柿子好了,等你把安丘、武门和会阴三县清查妥当,再与我汇合。”
吴应中点头,“也好。”
陈皎:“其余的春阳、大都、盛县和长姑就由我清查。”
双方分好工后,就当地的情况商讨一番。他们还是会按照最初处理魏县那般,先从衙门处着手。
陈皎的意思是不能卡得太紧,如果衙门只存在小问题,能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她懂,更重要的是州府里没有足够多的人员替补上去,只能做标记先。除非是那种特别明显的贪赃枉法,必须立马清除。
这个观点得到崔珏的认同。
惠州那么多的县,如果下台的县令太多,恐引起州府恐慌,小毛病就算了。
离开樊阳的前两天,许氏很是不舍,抱怨道:“只怕往后府里便成了阿英的临时窝了。”
陈皎笑了起来,握住她的手道:“以后儿给阿娘挣更大的窝。”
许氏:“我就听你画饼。”又道,“前些日二房那边的人已经去了大兴郡,我听你爹的语气,高兴得很。”
陈皎翻小白眼儿,“让他们去抢,当真以为这功劳跟白捡似的。”顿了顿,“阿娘且等着,以后的日子可好着呢。”
许氏点头,“回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要是等到中秋后再出门多好。”
陈皎:“阿娘,以后有的是日子聚一起。”
母女二人唠了许久的家常。
待到陈皎离城那天,她总算看到了崔珏说生得俊的周宝雨。
那周宝雨如果戴面罩的话,眉眼确实生得俊,但也仅仅只是眉眼好看,至于下巴那截,还是算了。
陈皎一直盯着他的门牙看,尽管她知道这很不礼貌,可是她就是忍不住看别人的门牙,因为太显眼了!
周宝雨的牙很白,龅牙就更显突出了。崔珏见她一直往那边瞟,提醒道:“九娘子看什么呢?”
陈皎回过神儿,不痛快剜了他一眼,说道:“崔郎君笑一个?”
崔珏皮笑肉不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陈皎盯着他的牙看,视线又忍不住落到周宝雨脸上,鬼使神差的看人家的门牙。
陈皎有些受不了自己,努力转移视线看曹士安,老儿见她在看自己,心里头有些怂,好怕被她打巴掌。
好怕!
陈皎:“……”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都奇奇怪怪的?
她的视线又落到文远和身上,这个还算正常些,方脸,高高瘦瘦的,四十来岁的模样,看起来很……佛系。
跟淮安王等人道别后,人们陆续离去,崔珏又送了他们一程。
陈皎小声抱怨道:“你这孙子,不是说周宝雨生得俊吗?”
崔珏板脸道:“九娘子怎么能以貌取人呢?”
陈皎柳眉一横,如果不是有他人在场,铁定会踹他一脚。
她忍不住在背后八卦别人,小声道:“我总忍不住看他,那牙……跟兔子似的,贼白。”
崔珏憋着笑,严肃道:“九娘子总这样盯着别人瞧,恐惹人非议。”
陈皎:“那我把他换给吴应中。”
崔珏:“起初是谁点名要周宝雨的?”
陈皎:“……”
她憋着一股子劲儿指了指他,甩袖而去。
马春赶紧跟上。
崔珏在后面行礼道:“预祝九娘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陈皎不予理会,结果马春也跟她八卦,小声道:“欸,小娘子,那个周郎君的牙好白啊。”
陈皎:“……”
简直有毒!
第45章 不服来战
主仆二人跟上大部队,陈皎有话要跟胡宴说,把他叫了过来。
胡宴把缰绳递给士兵,上前道:“九娘子。”
陈皎:“入了怀安郡地界我们就会跟徐都尉分道儿,你和宋青把底下的兵盯紧点,沿途若谁敢生事,格杀勿论。”
胡宴:“明白。”
陈皎又叮嘱了几句。
稍后马春搀扶她上马车,又在背后小声议论周宝雨的龅牙,陈皎受不了揪了她一把,马春笑了起来。
并非是她们总盯着别人的长相评头论足,而是那门牙实在太抢眼了,陈皎确实对这个周宝雨印象深刻。
怀安郡紧邻章陵郡,沿途过去军纪严明,倒也顺遂。
待众人抵达怀安郡内,陈皎等人与徐昭他们分头而行,各自赶往目的地。
曹士安在州府做主记,陈皎问他先去哪个县,他举荐盛县,因为那里有一个叫鲁东荣的官绅,是个非常特别的老儿,她可以去看看当地的情况。
陈皎好奇道:“这老儿有何特别之处?”
曹士安捋胡子,说道:“以前鲁公在闵州任职时我曾见过一回,他嗜好农学,说致仕后便要一门心思种点地。”
陈皎:“他会种地?”
曹士安:“据说《氾胜之书》背得滚瓜烂熟,没有九成也有七成。”
听他这一说,陈皎倒想见见这个老头儿了。
众人前往盛县途中,已经有不少农户开始收割水稻。
今年气候不错,庄稼长势喜人,一眼望去,田里金黄一片,稻穗沉甸甸的。
不过跟现代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一亩肥沃些的田收成也不过三石。
秋收后便要上缴公粮,在田里劳作的农人见到这群官兵,无不恐慌,生怕他们生事。
陈皎路过时问了问村民今年的收成情况,那男子警惕打量胡宴等人,说道:“今年风调雨顺,收成比去年好。”当即试探问,“诸位可是官家?”
陈皎倒也没有隐瞒,应道:“对,我们要去盛县。”
男人又偷偷瞟了一眼官兵,“是要打仗了吗?”
陈皎失笑,“不打仗,咱们惠州太平着呢,就过去看一看。”
男人“哦”了一声,便不想再多说了。
等一众人抵达盛县已经是好些日后了,该县的父母官郭通之亲自前来接迎。
他五十多的年纪,个头清瘦,鹰钩鼻,样貌生得恶,陈皎肤浅的觉得此人应该不太好说话。
但恰恰相反,郭县令穷得叮当响,衣着简朴,连穿的鞋底都快磨穿了。
见到这群祖宗,他叫苦不迭,两百官兵,这么多张嘴,着实为难。
一行人去到城里,比魏县要好多了,不过衙门是真的寒酸,到处都破破烂烂的,人也没几个。
陈皎觉得衙门好像是真的穷。
先前魏县安置的官舍好歹还像个样,这里完全不能看,墙壁掉灰,床也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
马春无比嫌弃,抱怨道:“这哪里是官舍,简直跟牲口住的圈差不多。”
陈皎:“……”
她把曹士安叫过来,问他衙门里的情形,曹士安过来回话,说特地去郭县令住的家属院看过,也破破烂烂的。
陈皎无语了许久,合着这趟她还得倒贴?
稍后曹士安出去了,马春打趣道:“那个郭县令看着很凶的样子,不曾想穷成这般,倒是意外。”
陈皎也很意外,她默默看着周边环境,今晚也只有将就着了。
翌日先让曹士安他们去衙门查账,当地有四名士绅,挂名的田地并不多,都在合理范围内。
陈皎觉得稀奇,问了一嘴,郭县令说他们县的士绅不一样,不欺民。
其中最有名气的是鲁家庄的鲁公,因着兴致使然,喜欢育种,周边村民都喜欢到他家拿种粮,若该年收成好,则会酌情收取一点粮作酬劳。
衙门里穷得叮当响,又暂时未查出异常来,陈皎坐不住,索性去了一趟鲁家庄。
那鲁家庄是个村,陈皎由胡宴等人陪同过去了一趟。
骑马快捷,下午到了该村,就见不少村民带着家里头的新米送到鲁家,说给鲁公吃新。
带的糙米也不多,一斗的样子。
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听村民说还等着谷桩发第二茬牙抽穗,还能再收割一次。
不过产量要低得多,若是遇到年份好,能有半石多。
村里栽种了许多柿子树,周边山林环绕,颇有几分与世隔绝的祥和安宁。
该村大多数村民都有自耕地,盛县总共才只有两个乡,人烟比魏县稀少得多,猎户倒有许多家。
去年时疫也死了些人,人口更少了,加之当地的士绅威望高,风气好,也没恶霸欺凌,土地兼并不严重,算是一片世外桃源。
因为太偏了。
到处都是山!
鲁家的家奴把陈皎等人请进院子,这里可比衙门的条件好多了。
鲁东荣喜清净,上了年纪精力差,教后辈学农没什么耐心,但也不想后人做官,觉得没意思。
目前他们家开办得有一间私塾,一些有闲钱的富农会把孩子送到学堂,交给夫子的束脩是一部分收入。
家中也有上百亩田地,除了育种的那些田地外,其余则请农户耕种,一家子的日子过得简单清闲。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道,这种祥和安宁是极其难得的。陈皎算是开了眼,她觉得这种日子才算得上正常。
如果再把税收降些,那就更安逸了,至少靠着勤劳能得温饱。
见到陈皎等人,鲁东荣觉得意外,不明白州府怎么派人过来了。
陈皎说明来意。
鲁东荣瘪了瘪掉牙的嘴,用官话道:“郭县令体恤百姓,没什么好清查的。”
陈皎直言道:“衙门看起来挺穷。”
鲁东荣:“清官不易做,穷尽一生,结果还两袖清风,谁愿做这样的官?”
陈皎被噎得无语。
鲁东荣抱手审视她,警惕问道:“九娘子今日来鲁家庄,可是想查我们这些士绅的底?”
陈皎笑了笑,“我就是好奇。”顿了顿,“今日曹主记没一起过来,他同我说起鲁公,言语里颇有崇敬,说你嗜好农学,便过来瞧一瞧。”
鲁东荣半信半疑,“就这般?”
陈皎:“不哄你,鲁公若得空,可否领我瞧瞧你的成果?
“那曹主记说你熟读《氾胜之书》,在农学上颇有造诣,九娘我最是敬重能把地种好的人。”
鲁东荣不屑道:“你一小女娃休要拍老夫马屁。”
当即差人去把他的孙子鲁正男唤来,带他们随处转转。
鲁东荣育有二子二女,目前大儿子已经过世,鲁正男是嫡孙儿,承父辈遗志,专心攻农学。还有一位小叔则在朝廷里为官,鲁家庄的根以后也会落到鲁正男身上。
那鲁正男三十多的年纪,身得端方清正,一袭布衣,言谈举止从容不迫,颇有闲云野鹤的自在。
他说这会儿后山有梨吃,带他们去摘梨。那些梨都是鲁东荣用其他枝条接过的,也就是嫁接术。
一众人穿过后院,去往后山,路边种满了各种菊花,正陆续绽放。
山坡上种着许多果树,有梨,橘子,桃,葡萄架,还有一些陈皎不认识。
胡宴忍不住道:“这地方甚好,山清水秀的,好似那世外桃源。”
鲁正男笑了笑,“我们鲁家庄在整个南方也算得上不错的了,因着地方偏僻,四处都是山,村民们自给自足,没有恶霸欺凌,且父母官也善待,日子算好的。”
陈皎赞道:“在这样的世道,极其难得。”
鲁正男自豪道:“我们县的几位官绅相互间的关系不错,家风正,与民和睦相处,跟衙门也通情达 理,这样的情形极少见。”
说罢亲自去摘了几个梨给他们尝。
有两种,一种个头大些,典型的梨形,一种个头娇小,呈圆形。
陈皎拿小的擦了擦,也不嫌脏咬一口尝,汁水充盈,甜中透着少许果酸,果肉比一般的梨细腻,她赞道:“好吃!”
鲁正男:“九娘子且尝尝这个。”
马春他们也分梨来尝口感。
个头大的果肉要粗糙些,鲁正男说适合熬制秋梨膏,润肺止咳甚好。
山坡上有好几个品种的梨,他差人各摘一些供人们品尝,说起嫁接的果树,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人们在后山待了许久,鲁正男会给他们讲嫁接的柑子树,一棵树可以结好几个品种的桔子。
当天晚上他们宿在鲁家庄,庖厨特地炖了鸡汤款待,吃的还是新米,说是村民们送来的。
鲁东荣讲究养身,饮食清淡,也吃得少。陈皎用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整个人无比熨帖。
起初鲁东荣特别警觉,后来见她跟寻常小女娃那般,又贪吃又好奇,什么东西都会问,便渐渐放下戒备,言语温和许多。
新米的口感比在府里用的要好,鲁正男说第二茬稻谷的口感会更糯,但量少,成色也差些。
村里也有村民种二季稻,一年收割两回,能增添收成。周边大多数村民的种粮都是在鲁家取的,也有特地过来买种的富农。
陈皎道:“既然鲁家能育种,那何不整个县都种你们家的粮?”
鲁东荣不客气道:“那是州府该干的活。”
陈皎:“……”
鲁东荣:“民以食为天,地方不受朝廷管控,底下老百姓的生死,他们哪会在意?”
陈皎反驳道:“瞎说,州府若是不在意,那我跑下来做什么?
“倒是你这老儿,白干了这么多年的官,既然有本事为百姓谋福祉,为何藏着掖着?”
鲁东荣早就看透官场,淡淡道:“九娘子还太年轻,老夫为官几十载,上头是什么情形,不用你一个小女娃来教。”
见两人要开始怼,鲁正男忙打圆场,陈皎看不惯老儿事不关己的态度。
稍后待鲁东荣下去歇着后,她偷偷同鲁正男说道:“你祖父脾气忒怪。”
鲁正男有些尴尬,圆融道:“大父年事已高,有时候说话不免糊涂,还请九娘子莫怪。”
陈皎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今世道混乱,王朝岌岌可危,在大厦将倾之际,天下士人焉能独善其身?”
鲁正男沉默,隔了好半晌,才无奈道:“不瞒九娘子,我们鲁家无心仕途。”又道,“大父在官场上浸淫数十年光景,许多事情早已看透。朝廷腐败,这是不争的事实,大父人轻言微,只想在鲁家庄享几年安稳,了却余生。”
陈皎想了想,说道:“人各有志,不过你们县衙真的太穷了,官舍跟猪圈差不多,我能在这儿多待两天吗?”
鲁正男:“……”
陈皎忙道:“不用每顿都杀鸡的,我觉得新米好吃,比淮安王府买的都要好。”
鲁正男:“……”
她看起来真的很像无赖。
鲁家的条件可比官舍好太多,晚上给她安置的屋舍床铺也干净整洁,陈皎脑中隐隐有个想法,因为衙门实在太穷了,她受不了!
晚些时候鲁正男去到祖父房里,鲁东荣还未就寝,见他来了,问道:“那女娃什么时候走?”
鲁正男露出为难,“孙儿看她那样子,想来是打算在鲁家庄待几日了。”
鲁东荣皱眉,琢磨不透她在这儿的目的。
鲁正男对陈皎的印象还不错,说道:“孙儿瞧九娘子挺健谈,也没有官架子,应不会是来找茬儿的。”
鲁东荣皱眉道:“阿奴天真,你心性纯良,莫要被她诓骗了去。”又道,“前些日宗家书信与我,提醒州府会差人下来清查,那陈九娘早就在隔壁郡捅了篓子,如今跑来盛县,准没好事。”
鲁正男闭嘴不语。
鲁东荣继续道:“与她说话时多长几个心眼,省得入了她的套。”
鲁正男点头,“孙儿谨记。”
鲁家庄是难得的世外桃源,鲁东荣并不想它被外来者打破。
他这一生起起伏伏,只想能清闲安享晚年,至于外头的那些俗事,谁管得了呢。
翌日天不见亮鸡鸣声响,老年人觉浅,一早便起来练五禽戏。
周边山峦起伏,晨曦时雾气渐渐散开,朝阳升起时云雾缭绕。
陈皎站在楼阁上观望云海,她已经许久未曾像今日这般享过闲暇了。
如果不是看到这里的人们,几乎会生出某种错觉,她仿佛只是来度假的现代牛马,寻一处宁静的村庄,暂且逃离工作的繁忙,放松心情。
马春在楼下喊她,陈皎回过神儿,有一瞬间的恍惚。
远处炊烟袅袅,狗叫声、鸡鸣声、说话声,构建成了充满着烟火气息的人间。
下楼用早饭,寻常人家一天只食两餐,她是贵客,糙米粥,腐乳和烙饼,还有一碟腌笋,食了两碗才满足。
上午鲁正男带她去看庄子里的育种场,他们还特地备了育种室,涉及到的品种极其繁杂,有菜蔬,也有粮食。
许多种子陈皎都不认识,还是鲁正男耐心解释。他显然对育种有着浓厚的兴致,说起种苗成长的过程滔滔不绝,甚至连眼睛都会放光。
在某一刻,陈皎后知后觉意识到华国人喜欢种地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祖祖辈辈都爱干这事儿。
鲁家庄的情形让陈皎明白曹士安为什么要让她来盛县了,她差人回衙门把老头儿请过来,私底下有些想法。
这不,见鲁东荣不好忽悠,陈皎把主意打到鲁正男身上,试探说道:
“鲁郎君可曾想过自己的前程?”又道,“我知道你大父无心官场,自然也不允让你去掺和,可是男儿志在四方,更何况还是现在这种极不安稳的年代,你真能澹泊明志?”
鲁正男笑了笑,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回答道:“不瞒九娘子,如今朝廷腐朽,地方上又各自为政,北方更是胡人肆虐,国将不国。
“纵使我等饱读诗书,也不过是世间蝼蚁,鲁某人轻言微,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家国之下,实难托举。”
陈皎赞许道:“鲁郎君所言甚是,不过我还有说法。”
鲁正男做“请”的手势,“鲁某洗耳恭听。”
陈皎正色道:“纵使大厦将倾,我们汉人也不能轻易言败;纵使朝廷腐朽,可是连地方上也放弃图强,那汉人才是真的完了。
“北方胡人肆虐,仍有汉人不顾一切起势反击;南方闵州去年爆发的起义,皆是百姓不愿屈服。
“倘若天下的士人都像鲁郎君那般听之任之,那咱们汉人永远也不会再有复起的那一日。”
鲁正男听得沉默。
陈皎语重心长道:“昨晚我想了许多,你们鲁家既然有兴致攻农学,为何不能让盛县的老百姓都能种你们家培育出来的粮呢?
“我昨日来时问过村民了,他们都说鲁公给的种粮好,种的水稻颗粒饱满,比以往要好上许多。既然有这般优势,为何不能让整个县都种?”
鲁正男无奈道:“这可不容易,我大父没有这么多精力。一来只是兴致使然,二来也不想牵扯太多。”
陈皎追问:“那鲁郎君你呢,你难道不想试一试自己到底能不能行?难道甘愿一辈子窝在鲁家庄消磨度日?
“我知道你大父年纪大了,他已经把他的一生走到尾声,可是你鲁正男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去挥霍,你有强健的身体,良好的学识,更有父辈的基础,自身也喜爱农学,为何就不能承你大父的志,把这条路走成阳光大道?”
那时她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勃勃的光。
那是一张年轻的,富有青春气息的面庞,浑身都透着积极上进的朝气,它充满着野心,图强与奋进。
鲁正男有瞬间被她给蛊惑了,犹犹豫豫道:“我大父……”
陈皎打断道:“我知道他年事已高,且你父亲又去得早,小叔也没在身边,他的晚年靠你照料。
“可是鲁郎君,这并不是阻拦你上进的理由。你不用走出鲁家庄,你大父也不用离开这里,你们爷孙俩还跟以前一样行事。
“只不过我想要把你们鲁家的种粮散播出去,不仅散播到盛县,怀安郡,还可以散播到整个惠州,乃至整个南方,惠及数万百姓。
“我可以想法子从州府里拨钱银与你们扩大培育场,甚至衙门也会替你们开路,协助你们把种粮散播出去。
“民以食为天,就算上头的朝廷腐败,烂泥糊不上墙,可是咱们地方上的老百姓始终还得种地过活,是不是这个道理?”
鲁正男:“……”
他愣愣地看着她,似没料到一介女流也有此番志向,不禁被她画的大饼给震到了。
陈皎循循善诱道:“鲁郎君且考虑考虑,你若愿意,我陈九娘定会从州府里给你拨钱款做育种。”
说话间,忽地传来鲁东荣的声音,“阿奴。”
二人回头,见老头儿拄着拐杖站在角落里,一脸阴沉。
鲁正男正要过去回话,陈皎忽然道:“不知鲁公有何高见?”
鲁东荣冷哼一声,“阿奴勿要听她忽悠。”
鲁正男垂首不语。
陈皎抬了抬下巴,说道:“鲁公,我有一言,不知鲁公听不听得?”
鲁东荣没有答话,陈皎自顾说道:“敢问鲁公,你今年高寿,鲁郎君又是几何?”
爷孙俩各自沉默。
陈皎冷言道:“古有云三十而立,你鲁公年近八十,杖朝之年,可是鲁郎君还正是年轻奋进的时候。
“鲁公的晚年离不开鲁郎君照料,这理应是后辈该尽的孝道。可是九娘不明白,为何祖辈的意志非得强加到孙辈的头上?
“我阿娘疼我,处处盼着我好,从来不会用她的意愿来左右我。想来鲁公也如我阿娘那般,是盼着自己孙辈好的。”
鲁东荣皱眉道:“你休要巧言坏我祖孙情谊。”
陈皎纠正道:“这不是巧舌如簧,我就是不明白,父辈对小辈的疼爱为何总是有那么多规矩约束。
“倘若鲁公真疼爱鲁郎君,可否问一问他,在而立之年蹉跎一生陪你安度晚年,是不是他毕生所求?”
这话刺痛了鲁东荣,语气不善道:“这是我祖孙之间的事情,不用你一个外人来插手评判。”
谁知话语一落,一直没有吭声的鲁正男忽地试探问:“大父……愿意让孙儿承你余生之志吗?”
鲁东荣愣住。
陈皎咧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人能拒绝把热爱的事业做大做强!
更何况是一个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有着满腹学问,出自官绅家庭的读书人。
她不信一个只想躺平的人会提到培育就滔滔不绝,更不信一个曾经走出去过的人能心甘情愿澹泊明志。
鲁东荣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鲁正男有些惧怕,却又不甘心。
陈皎站在阳光下,看着拄着拐杖的老儿,脸上明晃晃写着:
不服,来战!
第46章 种粮基地
一老一少僵持了许久,鲁东荣才从鼻孔里哼出不屑。
见自家祖父不痛快地走了,鲁正男只得跟上。
陈皎的话到底对他产生了影响,回到鲁东荣的院子,鲁正男试探问:“大父可允孙儿承你之志?”又道,“孙儿可以一直守在你身边,伺候你晚年寿终。”
鲁东荣顿住身形,平静道:“阿奴莫要听陈九娘忽悠,她这是在给你画饼,倘若州府重视农学,又怎么轮得到鲁家出头?”
鲁正男沉默。
鲁东荣拍了拍他的肩,“你到底太年轻,我在官场混迹那么多年,上头是什么情形,哪轮得到她来教人做事?
“现如今鲁家庄能得太平安稳极其不易,阿奴切勿轻易打破这种安稳,明白吗?”
鲁正男点头,却忍不住道:“可是大父醉心农学,你难道就忍心把毕生所学埋没在鲁家庄吗?”
鲁东荣淡淡道:“谈不上醉心,不过是兴致使然罢了。”
鲁正男:“孙儿却想把鲁家的种子撒出去,而不是藏在鲁家庄。”
听到这话,鲁东荣微微蹙眉,“阿奴想走出去?”
鲁正男摇头,又点头,“二叔在朝廷,纵使他知道上头腐败,可是仍旧一心向阳。
“孙儿想像他那般,就如九娘子所言,哪怕大厦将倾,但地方上的老百姓也总得种地求存。
“大父送种粮与村民,而不收酬劳,这便是善,亦是德。
“孙儿想承你的志,把这份善与德传播出去,甚至走得更远。孙儿不求能有多大的出息,只想在年轻时也像大父那般去试一试,走一走。
“只要大父准允,孙儿答应你,不会出盛县,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尽父亲未尽下的孝道。”
他说得诚恳,可见是有被陈皎说动了的。
鲁东荣看着那张跟长子相似的面庞,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翅膀硬了,想飞了。”
“大父……”
“休要再提。”
鲁正男露出几分无奈。
另一边的陈皎看到家奴从后山运送一车车杂物过来,颇觉好奇。
家奴怕熏到她,忙上前道:“九娘子且避一避,这些污秽恐熏到你。”
陈皎好奇问:“车里装的是什么?”
家奴回答道:“是鸟粪,从后山刨来的。”又道,“后山鸟雀多,早前有许多白鹭筑巢,林子里积下许多鸟粪,每年庄子里都会去清理两三次,用来沤肥改良土地。”
陈皎“哦”了一声,愈发觉得鲁家人有点能耐。
稍后鲁正男过来,见到陈皎就跟见到猫似的躲开了。陈皎忙追了上去,问道:“鲁郎君可有被训?”
鲁正男顿身向她行礼,尴尬道:“不曾。”
陈皎才不信,只问道:“我方才见家奴从后山拉鸟粪过来,他说要沤肥改良土地,是怎么个改法,可否说来我听听?”
鲁正男还有些尴尬,陈皎道:“不提先前的事,我就问问若遇到贫瘠的土壤,要如何改良。”
鲁正男这才跟她讲解鲁东荣对土壤改良累积下来的方法。一种是堆肥改良,还有灌溉洗盐,以及“和土”等,让陈皎长了不少见识。
众所周知,古代粮食产量不高,一来因为种子,二来不像现代有化学肥料追肥。但一代又一代会累积经验进行摸索,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耕作理解。
陈皎佩服把任何事做到极致的人,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也会发问,鲁正男皆耐心解答。
待到曹士安抵达鲁家庄,陈皎私下问他是不是故意把她引到盛县来的。
曹士安倒也没有否认,只道:“老夫只是碰碰运气,毕竟在州府里,农学这块不受重视。可是民以食为天,惠州若要求稳定,粮食极其重要。”
陈皎指了指他,啐道:“老狐狸。”
曹士安不好意思赔礼,甩锅道:“这其实是吴都官出的主意,他说九娘子是个有大局观的人,老夫心中一合计,便引荐九娘子先来盛县看一看。”
陈皎道:“这地方甚好,民风淳朴,山清水秀,妥妥的世外桃源。”
曹士安夸赞道:“也得是当地的官绅有把老百姓放到心上。
“这些日我们几人细查过衙门里的档案,治安上鸡毛蒜皮的牵扯多,大案没有。
“衙门里的账目收支也事无巨细,未曾发现异常之处,初步来看是没发现什么问题的,至于实际如何,还得九娘子走访。”
陈皎点头,“辛苦诸位了。”顿了顿,“我也仔细看过鲁家庄的情形,鲁家人精通农学,倘若把盛县做成种粮地,把优粮带到其他郡,发放给老百姓,只要天灾人祸少,那以后咱们惠州的粮食肯定能大大增益。”
曹士安点头,“老夫亦是这个想法。”
陈皎高兴道:“我跟鲁公提过,那老儿脾气怪,不愿意把孙子鲁正男放出去,你曹老来了,说服祖孙就靠你磨嘴皮子了。”
曹士安欣慰道:“九娘子只要愿意扶持农学,老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陈皎:“我书信与父亲,就算州府里不愿意拨款,我私下出钱银给鲁家做,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
曹士安忙起身行大礼,“惠州百姓能遇到九娘子深明大义,何愁不能图强。”
陈皎上前虚扶,“咱们都是盼着惠州好啊,我盼着惠州各处都能像鲁家庄这般祥和安宁,没有那么多纷争动乱。”
两人就农学事宜一番商讨,都有心把这事给做起来。
陈皎深知其中的重要性,如果要把惠州的粮食产量提高,排除天灾人祸外,需得优良种子和技术指导。
她觉得盛县有这个条件发展起来,主要还是当地的父母官有把老百姓放到心上,鲁家也有种粮改革的基础,只要钱到位,假以时日,多半能萌芽生根。
陈皎摩拳擦掌,把说服鲁家人的差事交给曹士安,自己则先行回去。
因为她还要走访乡邻。
离开鲁家那天他们摘了些梨带走,路上胡宴问道:“接下来九娘子打算去往何处?”
陈皎眺望远方山峦,“到其他村逛逛。”
她反正是不想回官舍的,琢磨着什么时候到法华寺提钱银出来把官舍整修一下。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都穿梭在山间乡野,走访当地村民,视察民情,并未听到不平之事。
这期间带来的那些官兵全都下乡去帮村民们收割水稻去了,这是陈皎怎么都没料到的。
农忙时节衙门不忙的时候差役们也会下乡帮忙,宋青闲着没事,便分组让官兵们跟着去收割水稻。
起初郭县令还怕他们生事,不曾想宋青的觉悟可比胡宴高得多,硬是把下面的兵蛋子们训得服帖。
当兵的个个都年轻力壮,干活有力气,一些家中缺劳力的村民可高兴坏了,会主动把好吃的拿出来款待他们的辛劳。
陈皎几人回来得知宋青他们下乡割水稻诧异不已,周宝雨主动邀功,说道:
“小的家中贫困,每每农忙时家里人忙得脚不沾地,听到郭县令说起秋收,便同宋都伯提了一嘴。不曾想他上了心,带兵下乡秋收,说九娘子回来,定要夸赞。”
陈皎笑眯了眼,当即拍了胡宴一掌,“学着点!”
胡宴撇嘴,埋汰道:“宋青最会拍马屁。”
陈皎踹了他一脚,“还不服气呢。”
胡宴咧嘴笑。
郭县令亲自把他们引到乡下去,称赞连连,说从官以来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随和的兵。
陈皎很是欣慰,道:“兵,从民中来,他们的妻儿老母就跟盛县的百姓一样,倘若今日那些百姓能得他们尊重,日后他们家乡的妻儿老母同样也能得其他士兵的尊重。
“有道是军民一家亲,兵护民,民养兵,咱们惠州的兵就要比其他地方的兵不一样,有人情味,有道义,有尊严,而不是像土匪一般遭人唾骂敌视。”
郭县令点头道:“听九娘子一言,我心甚慰。”
陈皎:“也得是郭县令宅心仁厚,愿意做盛县的好官,你这样有骨气的人,不该如此穷困潦倒。”
郭县令道:“今日能得九娘子佳赞,郭某也算是值了。”
陈皎:“此次我去鲁家庄,有一个想法,等曹主记回来了再跟你商量商量。”
郭县令:“???”
陈皎没再多提。
沿途去到乡下,稻田里已经收割得差不多了。
当地的老百姓之所以要比其他地方的日子过得好些,主要还是因为人口少土地多,再加之管理有序,不存在官绅勾结欺压和土地兼并的问题,勉强还是能得温饱。
这边可比魏县好多了,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商户也少得多,经济没有魏县发达,多数自给自足。
总的来说,老百姓的生活条件还不错。
盛县两个乡,也不过一千户,人烟稀散,陈皎他们抵达西河村时,该村的水稻已经收割到了尾声。
宋青见他们到来,颇觉欢喜,这些日官兵们个个都晒得黑,却干劲大,因为村里的伙食比衙门给的好多了。
干活需要耗费体力,村民会主动拿好菜招待。
胡宴调侃他,埋汰道:“合着你小子是下乡来打牙祭的。”
众人皆笑了起来。
陈皎问起官兵们的情况,宋青一一作答,让她放心,无人敢生事。
她对宋青的印象极好,觉得这小子会来事儿,当即又问起郭县令,秋收后交公粮要不要官兵们帮衬送粮。
郭县令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陈皎:“来都来了,他们有的是力气,不用白不用。”又道,“你们这儿的路不好走,交公粮老百姓也不容易,让他们帮忙挑担子也好。”
郭县令开怀道:“那得感谢九娘子体恤民情。”
陈皎心情也好,同宋青道:“你告诉底下的官兵们,待大伙把盛县的粮税收了,我给他们买猪买羊打打牙祭。”
宋青笑道:“那敢情好!”
秋收的喜悦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趁着日头好,家家户户都忙着晒谷。
有些稻还要晚些才能收割,这会儿还泛着青,也有农户种籼稻,也就是糯米。
因着地势陡,梯田蜿蜒而下,累积着祖辈留下来的智慧。
陈皎站在田埂上,望着周边层层叠叠的山峦,爱极了这片养育着祖辈的自然风光。
她背着手与郭县令慢步在乡间小路,说道:“民以食为天,盛县的土地算不得肥沃,老百姓能过上这般日子,可见辛劳。”
郭县令:“论起肥沃,还得是蜀地,天下粮仓。”
陈皎点头,惠州才只有十郡,想要成为真正的诸侯霸主,任重道远。
接下来官兵们分成两路,一些配合衙门收公粮,一些则继续帮村民们收割水稻。
马春不太明白她为何把时间耗在盛县。按说这边没有清查出什么来,应该继续下一县才是,陈皎却颇费心思在这里逗留。
这回胡宴倒是长了脑子的,说道:“咱们这些兵在盛县之举,日后说起来,谁还不夸赞九娘子体恤民情,军民一家亲呢?”
马春好奇问:“这有何用处?”又道,“大郎君也带人去其他郡清查抢功了,我们断不能落后于他。”
胡宴得意道:“这就是你眼皮子浅。”
马春:“???”
胡宴:“不信你等着瞧,看往后谁的口碑好。
“跟着九娘子混的兵,只要别乱来,私下还有额外补贴,谁不乐意?不仅如此,百姓还交口称赞,谁不想要点好名声?
“咱们是贪心鬼,名和利都想要,口碑好了,日后自有益处。”
马春听得迷糊,只隐隐觉得陈皎似乎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在乡下没待多久,另一边的曹士安把鲁正男拐到了衙门,他成功说服鲁东荣把惠州的种粮搞起来。
陈皎回到衙门,与他们商议种粮计划,打算先拿盛县做试点,由官府免费发放鲁家培育出来的种子,待成效出来后,再扩大送至怀安郡的所有县。
这个提议得到了人们的认可,陈皎越想越觉得计划可行,干脆让曹士安在这边协助鲁家,同时郭县令全面配合他们。
鲁正男把自家祖父给他的信函交给陈皎,信上说让她把盛县的士绅们组织起来,可以促成此事。
于是陈皎差人去请另外三家,有鲁家带头出面,几个家族表示愿意协助共同完成盛县的种粮培育。
这群人家风清正,心怀黎民,愿意为地方出力,令陈皎欣慰不已,一路上原来也有那么多人惦记着惠州的前程,她并不孤单。
宗家族长宗显昌夸赞道:“此前曾听闻九娘子在魏县的大名,老夫还半信半疑,今日得见九娘子带来的兵,老夫也算开了眼。
“他们个个随和,问起来,皆说惠州的兵是护惠州百姓的倚靠,而非欺负他们的土匪强盗。
“有这般人情味的兵,军民一家亲,相互扶持携手,假以时日,何愁不强?”
陈皎笑盈盈道:“宗老谬赞了,盛县也得有你们这些深明大义的官绅,才能有如今的安稳。”
宗显昌捋胡子,“既然鲁公愿意出面把育种做起来,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自当担起一份责任,虽微不足道,但人多火焰高,他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惠州必当脱胎换骨。”
说起惠州的未来,这群人无不激动。
纵使朝廷上的腐败他们改变不了,但地方上却在一点点变好,他们不愿放弃,哪怕只有微小的火苗,也愿意拼尽全力去呵护。
只因他们还有后辈。
而后生,便是他们的希望。
陈皎把曹士安留在这里,士绅们家里有年轻子孙的皆聚到鲁家同鲁正男走到了一起。
这群人的父辈因着朝廷的腐败无心仕途,宁愿在地方上过悠游自在的日子。而今他们的子孙寻到了一条特别的路,没有那么多名争利斗,仅仅只是一群人尝试去把农学做起来,惠及周边百姓。
甚至还有女郎掺和,跟着自家兄长见世面。
官绅们家中不缺钱银,疼爱子女,愿意给机会让他们历练。几大家族相互间又走得近,会共同探讨交流学问。
这种氛围是陈皎怎么都没料到的,原本想拐一个鲁正男,结果一下子蹦出来好些个“鲁正男”。
血赚!
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她书信向便宜爹讨要钱银做育种,结果淮安王给的回信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大大的“穷”字。
陈皎拿着写满了整页信纸的“穷”,无语了许久。她这个便宜爹贼抠门,跟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尽管先前曹士安说过州府不重视农学,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那个硕大的“穷”字还是备受打击。
陈皎郁闷了许久,决定自掏腰包,让胡宴走一趟法华寺,把崔珏寄存的那些钱财提出来砸到育种上,先把事情做出来,待有成效后再向州府讨要钱银。
做下决定后,她把信物和法华寺的存据交给胡宴,让他去提钱银。
胡宴诧异道:“九娘子真要自掏腰包砸到鲁家庄?”
陈皎背着手来回踱步,严肃道:“州府不重视农学,可是民以食为天,倘若盛县能把育种做出来散播出去,将是一项惠民之举,我断不可眼皮子浅,只看眼前局势。”
她的这份胸怀胡宴是服气的,只道:“九娘子且放心,我快去快回。”
陈皎点头,“如果我不在的话就去长姑,下一县我们去长姑清查。”
当即同他细叙一番。
待胡宴领了差事离去后,陈皎去看衙门存粮的地方。
这会儿已经陆续在收粮税了,老百姓除了交公粮外,还有人头税,赋税极其繁重。
陈皎想起大明的一条鞭法,清朝的摊丁入亩,脑子里有很多想法。然而她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只能一步步来,先把地方整治好再说。
盛县之行持续到入冬,为了犒劳官兵们的辛劳,陈皎差人去乡下买来猪羊鸡鸭宰杀。
衙门的庖厨架起大锅烹煮,热火朝天的,皆是人间烟火气。
冬日冷得快,人们数人聚到一起吃锅子,羊肉炖萝卜,用腐乳茱萸做蘸水。
猪肉的处理方式也粗犷,也是炖煮,有的炖萝卜,有的炖莲藕,用蘸水蘸着吃。
打过牙祭后每人还有两百文的辛苦费,可把他们高兴坏了,因为这不是粮饷,是额外补贴。
盛县之行虽然没有捞到油水,反而还倒贴,陈皎却高兴,因为她在这里看到了图强的希望。
原来这世道也不是没有光亮的,虽然很微弱,但还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去力挽狂澜。
离开盛县那日陈皎把后续要做的事再三交代一番,郭县令和曹士安同她行大礼,陈皎还礼。
与他们道别后,一行人陆续离去。陈皎心情甚好,骑在马背上,嘴里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
她觉得这日子过得贼快活。
下一站长姑县,天气日渐寒冷,陈皎时常在外历练,身体素质显著提升。她喜欢这样精力充沛的自己,甚至还特地给崔珏书信一封提醒他天气冷了多添衣。
接到她的来信,崔珏已经用上炭盆了,虽才入冬,可是他很怕冷,因为腿伤容易复发。
坐在炭盆前,拿着陈皎写给他的书信,那字迹张牙舞爪的,甚至还有错别字。
她在信里抱怨淮安王抠门,崔珏忍俊不禁,又提起盛县的官绅,对这个群体有一定的改观。
那信件崔珏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提笔回信时用哄小朋友的语气叮嘱她行事勿要鲁莽,事无巨细,婆婆妈妈。
崔珏觉得自己有点龟毛,他认真地写了好几份回信。有的像公文那般严肃,又觉得对方可能会嗤之以鼻,随后又换成平常用语,觉得欠妥,最后换成哄小朋友的语气。
那厮性情顽劣,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用哄最管用。
等他把书信送出,陈皎已经到了长姑县。她意外在这里捡到了一个三十岁的北方女人。
那女人个头极高,有一米九,身材也健硕,体型不输男儿,有命案在身。
陈皎从未在南方见过这般大块头的女郎,就像关注周宝雨的龅牙那般。
不曾想,她在那个从中原来的女人身上收获了一个绰号——小、冬、瓜。
小冬瓜气愤地摸了一把女人的胸,她一拳挥下来真能把小冬瓜给锤死。
入了长姑县后,陈皎先和宋青等人暗访,因着这会儿正是衙门收粮税的时候,长姑县的百姓可没有盛县百姓运气好。
一般情况下衙门的差役多数都比较粗鲁,特别是上门催缴税收的时候,寻常百姓难免会吃他们的亏。
陈皎他们走访时正巧遇到差役上门催粮税,与村民发生口角,把家里头的男人打了一顿。
他们过去时那男人躺在地上哎哟连连,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老母。
老媪又哭又骂,把自家儿子扶到方凳上。
有两家邻里过来看他们,陈皎等人装扮成路过的商户,前来问路,见此情形多嘴问了一句。
一村民道:“衙门来收税了。”
马春好奇问:“收税就收税,何故打人呢?”
村民不以为意,“拿不出东西来,就得挨打。”又咒骂道,“收刮着我们的血,拿去喂那些贪官吃药,吃死为止。”
马春:“……”
陈皎:“……”
她的直觉告诉她,长姑县能捞一笔油水。却万万没料到,那陈贤树是个猛人,在大兴郡碰到了硬茬儿,引发民怨暴乱压不住场子,怕捅到淮安王府挨训,求到她陈九娘这儿来了。
这就……尴尬了。
他们明明是竞争者,但因着陈皎跟大房不睦,只想搞死对方,反而让陈贤树处于一种微妙的局势中。
陈皎受不了蠢货,但也不能放任陈贤树摔跟斗,她需要有人替她分担注意力,而不是把火力全部集中到自己头上,给机会让郑家落井下石。
如果说先前淮安王挨巴掌让陈贤树知道陈九娘的泼辣,那接下来他也会领教到她的烈性。
厌蠢起来是真的会拿鞋拔子抽人的!
第47章 查私盐发大财
一行人走访乡邻,村民们无不对前来收粮税的差役深恶痛绝。
说起交公粮,也大有讲究,衙门的人为了捡点便宜,会踢装粮的斛,撒落到地上的粮叫损耗。
还有那个刮尺也有讲究,里头藏得有猫腻,因为它是有弧度的,这样积少成多,总能从粮税上捞点好处。
陈皎问宋青盛县有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他说没注意,但从未见差役踢斛。
陈皎动了心思,索性叫周宝雨扮成村民跟着去交粮,涨涨见识。
周宝雨屁颠屁颠应下了,宋青怕他挨打,还差了三名官兵混迹在里头。
陈皎等人继续走访,发现这边村民的生活条件比盛县差得远。
在她暗访期间,那周宝雨成了冤大头,当真有见到衙门的人踢斛,当即便跟他们辩理,哪晓打了起来。
当时还有三人帮衬,结果惹恼了县丞,把他们当成闹事的刁民抓了。若非其中一人见势头不对跑得快,只怕四人都得蹲大牢。
这情形差役们已经见怪不怪,每年收粮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个不识相的找死,抓来关几天就老实了。
周宝雨气愤不已,在牢里破口大骂,一并被抓的马小勇连忙捂他的嘴,劝道:“周郎君且消停着些,恐挨拳头。”
周宝雨怒目道:“他们这般欺人,还有理了?!”
马小勇:“这儿可是大牢呢,挨了打不划算。”
严大刚也劝说一番。
另一间牢房里的一老儿也劝他们消停着点,说至多关几天就能放出去了,如果不老实,吃顿拳头是少不了的,还没处说理。
马小勇好奇问:“老丈又是因何原因被抓来的?”
老儿应道:“这阵子上粮,总要抓几个闹事的。”
周宝雨忍不住道:“衙门里的人踢斛,还有理了?”
老儿讥讽道:“他们若不踢斛,那吃什么?”
一句话把周宝雨给噎得无语,他环顾四周,牢里也没关多少人。另一名狱友也说只要安分点,过两天就能放出去。
严大刚之前去过魏县,晓得牢里头捞钱的规矩,试探问:“就这么白放了,不拿钱银来取?”
一人回答道:“不拿钱,衙门就是吓唬吓唬。”
严大刚闭嘴,那还好。
他仔细打量周边,意外发现角落里居然关着一个女人。通常情况下女犯人是会分开关押的,当即不禁好奇。
这不,周宝雨也发现了那个女人,好奇打量。
那人跟棕熊似的块头极大,手长脚长,头发蓬乱,身着囚衣,一脸木然。
她是典型的北方体型,有一张国字脸,眼型狭长,断眉,鼻梁高挺,唇抿直成一条线,看起来很不好惹。
马小勇好奇问:“这里怎么关了一个娘们?”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那女人身上,有人八卦道:“听说是从中原逃来的,在这边杀了人,是个死囚。”
周宝雨不解,“女囚不是分开关押吗,把她关在这儿,那多不方便。”
一人接茬儿道:“牢头说是故意的。”
周宝雨到底是文人,体面还是要的,说道:“这怎么行,小解也不方便。”
说这话时,那女人的视线忽地落到他脸上,仍旧是木然的,却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害怕。
周宝雨喉结滚动,情不自禁后退几步,她实在太奇怪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特别是断眉,更增添出几分凶狠。
另一边侥幸逃跑的刘三去跟陈皎等人报信,得知周宝雨他们蹲了牢房,陈皎哭笑不得,啐道:“那小子可真有出息,晓得去吃公家饭了!”
刘三差点哭了,忙道:“九娘子你有所不知啊,那帮差役凶得跟什么似的,周郎君同他们辩理,二话不说就打人,简直无法无天!”
他添油加醋抱怨了一番,文远和怕出岔子,正色道:“九娘子切莫耽搁,万一周郎君在牢里出事,那就不好了。”
陈皎点头,“这就进县衙捞人。”
翌日下午一行人进了县城,直奔衙门,当地的父母官温家坤未在衙门,听差役说去了吕士绅家。
县丞孔连接待的他们。
陈皎背着手环顾衙门里的情况,条件比盛县好多了,她说道:“去一趟你们的大牢。”
孔县丞心中诧异,回道:“牢里污秽,九娘子若要提审嫌犯,可差人就行。”
陈皎摆手,“我手下的人听说被你们抓来了,我去问一问他到底惹了什么事。”
此话一出,孔县丞暗叫不好,想说什么,文远和皱眉道:“赶紧带我们去。”
见他态度不善,孔县丞忙差衙役带他们去大牢提人。
待一群祖宗离开后,他心神不宁唤人去吕士绅家找温县令,随即又问下头的差役,最近有没有抓什么人。
差役想了想答道:“没抓什么人啊。”顿了顿,猛拍脑门,“前两日有几人在上粮时闹事,被孔县丞你下令抓了,说关两日再放出去。”
孔县丞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心想没这么凑巧吧?
他慌忙去大牢打探。
陈皎一行人由差役引着去到大牢,那地方潮湿,一股子霉臭,马春嫌弃道:“这地方的公家饭可不好吃。”
陈皎喊了一声,“周宝雨!周宝雨可在里头?!”
听到她的声音,周宝雨犹如听到天籁之音,忙高声应道:“九娘子!我在里头!我在里头!”
严大刚精神一振,和马小勇纷纷爬起来探头张望。
陈皎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有狱卒偷偷出去报信,孔县丞刚走到门口就被吓得腿软,因为那狱卒同他说里头好像抓错了人。
狱卒小声道:“龅牙,就是那个龅牙好像跟他们是一伙的。”
孔县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硬着头皮进去看情形。
里头的陈皎走到周宝雨跟前,上下打量他道:“你可真长出息。”
周宝雨哭丧道:“九娘子,是他们不讲理,胡乱抓人。”
见孔县丞过来了,陈皎指了指周宝雨问:“敢问孔县丞,这几人因何缘故而被抓?”
孔县丞忙应道:“听说是寻衅滋事被抓。”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淡淡道:“那就继续关着罢。”
周宝雨急了,“九娘子!我冤枉啊!我冤枉!”
陈皎看着孔县丞,又指了指周宝雨,“他说他冤枉。”
周宝雨替自己辩解,“村民交粮时衙门差役踢斛撒粮,我不服气与其辩了几句,结果惹恼了他们,被抓了进来,这里头有好些人都是因此而被抓的,请九娘子替我做主!”
陈皎环视大牢,最后落到孔县丞身上,“此人可有撒谎?”
孔县丞支支吾吾。
陈皎和颜悦色道:“孔县丞莫怕,此人是我手下的散吏,平日里刁钻得很,他若撒谎,我自当处罚。”
孔县丞汗颜道:“这中间定有什么误会。”当即差人把周宝雨等人放了。
陈皎很满意他的识趣,她并没兴致在大牢里多待,不过路过一铁槛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别的都是木槛,只有一间是铁槛,且还是关押的女人,她心下觉得好奇,问道:“为何关了一个女囚在这儿?”
孔县丞忙解释说:“此囚凶恶得很,在县里杀了数人,且力大无穷,寻常人极难制服,九娘子切莫靠近。”
陈皎 很爱惜小命,后退了几步。
当时那女人并未引起她的注意,一行人离开了大牢。
晚些时候温县令从外头回来,陈皎一行人已经安置到官舍。见天色已晚,温县令并未去官舍打扰。
孔县丞忧心忡忡,同他说起周宝雨一事。温县令阴沉着脸,说道:“孔二你无需自责,他们想必是有备而来。”
孔县丞:“陈九娘跟瘟神一样,把隔壁魏县搅得鸡犬不宁,如今来了这儿,多半要掀起事端。”顿了顿,“大令得差人跟吕士绅他们打声招呼,商议应对之策。”
温县令点头,“我知道。”
与此同时,官舍里的陈皎也在跟文远和等人商议长姑县的清查,就从税收开始查起走。
宋青则差人去市井打听当地的治安情况,兵分两路。
翌日陈皎等人去衙门查账,温县令恭迎大驾。
恰逢求贤令下放到县衙,上头说明年开春樊阳将进行一次考试,诚邀惠州学子前往应试。
陈皎甚感欣慰,因为求贤令上没有设门槛,只要自诩有学识者皆可奔赴考场。
差役把求贤令张贴出去,不仅如此,还会通知乡里的里正,把这一政令传播下去。
陈皎特别关注此事,在百姓围观求贤令时,亲自去看了看。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有会识字的年轻郎君读给人们听,似有不解。
因为按照以往,得靠有声誉,且德高望重的里正或官绅举荐,士人的名额才有机会层层上报到地方的中正评品论级。
而现在的求贤令则屏弃举荐这条路了,士子可以申请路引直接去樊阳州府考试求取入仕,全靠自身本事。
这种变化令不少人诧异,有人推崇道:“这求贤令好啊,不论出身,只要能读会写,都能去州府碰碰运气。”
“你想得美,州府的考试,只怕第一轮就刷下来了。”
“嗐,那也比求爷爷告姥姥好啊,寒窗苦读,若因着人脉不济,就蹉跎半生,那才叫划不来呢。”
“是这个理儿,不过谁知道上头的考试有没有人作弊呢?”
众人议论纷纷,见解不一。有人觉得求贤令甚好,也有人觉得马屎表面光。
不过也给寒门士子多了一条路选择,如果举荐行不通,那就去樊阳再战。
陈皎围观了阵儿,才进了衙门,按照老规矩先查看当地的户籍田地情况。
孔县丞不敢怠慢,赶忙差小吏把长姑县的户籍田地账簿取来供她查阅。
陈皎不想动手,直接让他们把当地官绅头上挂名的田地登记翻出来查。
不出所料,跟魏县一样有大户。
该县有六名士绅,家家户户头上都挂名不少田产,其中吕士绅家最多,五千多亩。
这一趟可没白来。
她当即差人去打听那几家士绅的情况,特别是他们的口碑。
通常口碑好的,当地百姓会拥护,这种处理起来比较棘手,因为他们会煽动百姓暴乱。
陈皎搞官绅已经很有经验了,先深挖,什么欺男霸女啊,霸占他人田地啊,人命案啊,先礼后兵把名声搞臭引起公愤,而后再替天行道打压分化,百试不爽。
再说回温县令这儿,查陈年旧案最管用,只要有人敢捅到衙门来,陈皎就能顺势清查。
在她埋首于一堆档案中时,胡宴和王学华他们总算过来了。
先前陈皎让胡宴去法华寺提取钱银扶持鲁正男他们搞育种,他回来复命,交回信物。
陈皎问了会儿话,他一一作答,那些钱银握在曹士安手里,会划拨一部分用于修缮衙门和官舍,其余则用作育种。
陈皎点头,说道:“你们沿途辛劳,且去歇一歇,明日得干活儿了。”
王学华鸡贼道:“小的方才听说长姑县有大户,九娘子是不是又可以发财了?”
陈皎被气笑了,提笔砸了去,被他机灵躲过了,“你这孙子,合着巴不得每个县都贪官污吏成群呐?”
王学华连连摆手,理直气壮道:“小的是看这边的衙门可比盛县气派多了,故而有所猜测。”
陈皎指了指他,“狗东西,明儿干活,重操旧业。”
王学华咧嘴高兴道:“领命!”
他们在盛县喝风,跑到这儿来自然盼着能捞一笔。
下午晚些时候宋青回来,说起从街坊打听来的消息,温县令的口碑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周宝雨他们查旧案,也未发现太过出格的案子,并且牢里关押的犯人多数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被关进来的,隔几天就放了,通常只起威慑作用。
衙门的账目上也干净,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从种种迹象来看,陈皎意识到她遇到了一位老手。既然明面上看不出问题,那就走其他路子。
衙门的公粮还在收,但因为他们的到来,差役们收敛许多,断然不敢顶风作案。
陈皎有心打压大户,特地差人去盯吕士绅家,又时刻关注温县令等人的日常,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胡宴不解她为何瞻前顾后,说道:“那些官绅名下挂了这么多田地,清查名正言顺,九娘子何故畏首畏尾?”
陈皎嫌弃道:“莽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让他们着急跳脚主动来求和,方才省事省力,若不然你一家家清查下去,只怕年都过不清净。”
胡宴:“可是如今的情形,周宝雨他们也说县衙问题不大。”
陈皎:“你懂什么,欲盖弥彰懂吗,越是不显山露水,底下藏的祸才越大。”
胡宴听得迷糊,但他知道她聪明,定有道理。
就在事情僵局时,突破口还是马春无意间触发的,有时候她会给陈皎开小灶,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跟庖厨张大娘讨盐时唠了几句。
张大娘说七府巷的井盐要便宜点,马春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应是私盐。
也该马春跟陈皎他们厮混久了政治态度高度敏感,因为贩卖私盐的罪名很重,私盐贩子通常都是藏着掖着,但见张大娘的语气,似乎很寻常。
马春同陈皎提了一嘴,说七府巷的私盐比官盐便宜,连官舍都在那儿买。
陈皎愣了愣,诧异道:“这般光明正大?”
马春摇头,“奴婢也不晓得,但见张大娘的语气,似乎习以为常。”
陈皎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自古以来盐铁官营,因为暴利。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利益驱使下自然会滋生出胆大的私盐贩子。他们不用缴纳盐税,价格自要比官盐低廉,深受百姓喜爱。
毕竟东西便宜,且谁都离不开。
但通常情况私盐贩都是谨小慎微藏着掖着,怕遭逮。这儿连官舍都买私盐,那就有点意思了。
陈皎当即差王学华他们去七府巷盯梢,打算从私盐贩身上着手。
别说,还真打听到了些许名堂来。
那七府巷的柳家平日里卖的是粮油,私盐藏着掖着卖,生意还挺不错。
王学华和马小勇从街坊邻里嘴中探听到柳家商贾还挺有钱。
这路子王学华可熟了,根据魏县的经历,断定为官商勾结。
马小勇对他很崇拜,“王哥这么厉害!”
王学华得意道:“我这是跟九娘子学的,你想啊,私盐可是重罪,那柳家敢开档口行事,可见把衙门那帮人喂饱了的,若不然,差役天天来生事,他哪能发大财?”
马小勇点头,“甚有道理。”
王学华,“不信你等着瞧,这中间肯定有猫腻。 ”
他们把探听来的消息报到陈皎那里,陈皎思忖半晌,说道:“这差事就交给胡宴你们去做,务必一击即中,柳家人谁都别放跑了。”
胡宴点头,“领命。”
柳家的动静终归闹得有点大,半夜官兵们打着火把将其围了,来得突然。
消息传进衙门时温县令睡得正香,忽听房门被拍得砰砰响,把两口子惊醒了。
家奴在外头着急道:“不好了家主,孔县丞来报,说柳家出事了。”
温县令迷糊问:“哪个柳家?”
家奴:“七府巷的柳家!”
听到这话,温县令的瞌睡顿时就吓飞了,赶忙翻身下床,取火折子点燃油灯。
夫人蒋氏发牢骚道:“真是的,大半夜瞎闹什么?”
温县令没有说话,只起床穿衣裳,面色阴沉得骇人。
外头的孔县丞冷得直哆嗦,大半夜的被挖了起来,满脸怨气。
不一会儿温县令出来,孔县丞忙迎了上去,说道:“陈九娘不知发什么癫,命官兵把柳家给围了,连只苍蝇都没放出去!”
温县令皱眉道:“去看看。”
一行人打着火把匆匆离去。
与此同时,柳家被搅得鸡犬不宁,狗叫声狂吠不止,家奴全都害怕地抱头蹲在地上。
胡宴大马金刀站在院子里,他生得牛高马大,样子又唬人,叫人不敢造次。
家奴和家眷们皆被关进一间屋里,女人们恐慌的呜咽声难掩不安。幸亏这群官兵只抓人没乱来,若不然她们只怕体面全无。
一夜之间,柳家的铺子,祖宅,别院,全都被查封。
当温县令赶到柳宅时,院里已经控制得差不多了。陈皎故意让胡宴来捉人,就是要让温县令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胡宴确实是个老大粗,又没什么耐心,温县令问起缘由,他只道有人举报柳家贩卖私盐,前来捉人审问。
温县令觉得这事该走衙门,要跟他辩理,胡宴不耐烦亮了兵刃,大嗓门道:“老子办案还要讲道理吗?!”
温县令被唬住了,孔县丞赶忙把他往后拉。差役们个个都不敢吭声,因为跟官兵比起来,他们的匪性差远了。
温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敢怒不敢言。
怕柳司齐出岔子,王学华等人一直守着他。
当天晚上温县令差人走了一趟吕家报信,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官舍见陈皎。
陈皎昨晚歇得迟,马春把温县令拦在外头,说道:“我们九娘子昨夜歇得晚,恐要等会儿才能见温县令。”
温县令忙道:“无妨,下官等着便是。”
马春这才进了屋。
温县令内心忐忑,他们早就从太守府接到消息说陈九娘会来清查,特地把衙门清理了一遍,不曾想还是出了岔子。
待到日上三竿,陈皎才接见了他,温县令行过礼后,问起柳家。
陈皎淡淡道:“有人举报说柳家靠卖私盐发家,我管了管,温县令有什么异议吗?”
温县令忙道:“不敢,不敢。”顿了顿,“下官是想问,九娘子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只管开口。”
陈皎弯了弯唇角,“不劳温县令费心了,你手头的事也不少。”
温县令碰了钉子,只得窝囊退下。
陈皎亲自走了一趟柳宅,那柳宅确实如王学华所言那般贼有钱,里头处处讲究,透着小别致。
陈皎打量屋里的陈设,问道:“昨晚可有伤人?”
胡宴回答道:“不曾。”
陈皎:“女眷呢?”
胡宴:“都老实着。”
陈皎看了他一眼,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稍后柳司齐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王学华把他按跪在地上,说道:“九娘子,这就是柳家的家主。”
陈皎跂坐在榻上,打量柳司齐,看着也不过四十岁的模样,她开门见山问:“你们柳家贩卖的盐,是从何处得来的?”
柳司齐垂首,不敢吭声。
胡宴不耐道:“问你话呢,哑巴了?!”
柳司齐这才支支吾吾道:“是草民从永圣那边私运而来。”
陈皎:“那边有井盐?”
柳司齐点头。
王学华他们从柳家的地窖里翻找出十多石盐,这罪名是怎么都洗不掉的。
陈皎继续道:“你们柳家在七府巷贩卖私盐,衙门不管吗?”
柳司齐忙道:“贩卖私盐触犯律法,自然不敢声张,衙门不清楚内情,我们也不敢让他们知道。”
陈皎挑眉,轻轻的“哦”了一声,王学华卑鄙道:“九娘子,女眷中有一名孕妇,快要临盆了。”
此话一出,柳司齐果然紧张起来,陈皎道:“把她带来我瞧瞧。”
片刻后那孕妇被带了过来,怀身大肚的,一张脸惨白,显然被吓坏了。
陈皎见她年轻,问柳司齐道:“妾室?”
那孕妇眼泪汪汪,哭道:“求九娘子开恩,饶了我家郎君罢……”
陈皎失笑,“你自个都没命了,还管他呢?”
那女郎拿帕子拭泪,陈皎看向柳司齐,问:“她肚里的种,要不要保?”
这话问得恶毒至极。
柳司齐嘴唇发白,女郎见他不说话,着急道:“柳郎你说话啊?”
陈皎火上浇油,“你若指认温县令包庇你贩卖私盐,这女郎便有机会活命。”
柳司齐一直没有吭声,女郎急了,陈皎看向她道:“你瞧,你家男人不想保你。”
女郎抱着肚子,后退两步,陈皎道:“把她带下去,切莫磕碰着了。”
“柳郎……”
陈皎不耐道:“莫要喊了,一妾室,人家不想保你。”
第48章 男人要服打
那女郎泪眼婆娑被带了下去。
柳司齐的嘴很紧,无论陈皎怎么问,他都死咬跟衙门没有关系。
在某一刻,陈皎无比怀念崔珏,如果那厮在这里,保管有法子让他开口。
柳司齐被带了下去,陈皎扶了扶额,决定在那妾室身上动脑子,让马春去说服。
官兵们继续清查柳宅,搜出来不少钱银财物。胡宴盯得紧,不让他们私取,若不然军法伺候。
不仅如此,若哪一伍的成员犯了事,那伍还得连坐受罚,故而相互间会监督行事。
待到正午的时候,马春撬开了妾室古氏的嘴,古氏为了自保,愿意出面指认温县令。
陈皎挑眉,问道:“她当真愿意出面指认?”
马春点头,说道:“古氏说她是被卖到柳家来的良妾,知晓柳家靠贩卖私盐起家,倘若小娘子愿保她性命不受牵连,她愿意把柳家的情况尽数告知。”
陈皎点头,“把她带上来。”
稍后古氏被带了上来,她欲行礼,陈皎道:“免了罢。”顿了顿,问道,“几个月了?”
古氏:“八个多月了。”
陈皎:“我且问你,那温县令可与柳司齐有往来?”
古氏点头道:“有的,妾亲眼见过几回。”
陈皎:“如此说来,你们家背地里的营生,他都晓得?”
古氏有些忐忑地绞手帕,“他晓得。”
陈皎看向周宝雨,“都记上。”
那古氏的求生欲极强,把她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陈皎从她口中了解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北门街的玉器铺。
古氏说那铺子平日里甚少开门,因为背后是温家在打理,商户们若要求衙门办事,则会去铺子买玉器或字画。
表面上看是正当营生交易,实则藏有猫腻,因为一件成色极差的玉物,花的钱银还不少。
陈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周宝雨道:“差人去查查。”
周宝雨应是。
问完古氏的话,陈皎命人把她看紧些,怕她出岔子,随即便离开了柳家。
出来时周边的街坊邻里围了不少人,人们小声议论,皆为柳家鸣不平。
陈皎选择无视。
官盐比私盐贵,触犯到他们的利益,自然不满。但眼下是要打老虎,唯有把中饱私囊的老虎清理干净了,日后才能为他们谋福祉。
与此同时,柳司齐得知古氏的出卖,气得半死,泪涕横流说柳家完了,谁也活不成了。
古氏也哭闹,情绪激动道:“柳郎好狠的心,妾想活命,何错之有?!”
柳司齐愤怒道:“蠢妇!你以为这样你就能苟活了吗,愚蠢至极!”
古氏捂住肚子,发狠道:“你个窝囊废,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想活!”
又嚷嚷道,“那吕家又不是天皇老子,他在怀安郡能一手遮天,有本事遮到惠州去!”
提及吕家,柳司齐是又惧又怕,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王学华精明,从中看出了端倪,把这茬儿记下了。
另一边的吕家已经接到衙门传来的消息。
吕公致德高望重,怀安郡太守虞茂辉还是他的门生,往日甭管遇到何人下来,他们都能很好应付,唯独陈九娘是个棘手货。
她的大名在这些官绅耳里简直臭名昭著,无人不厌恨。如今查到柳家,私盐一事定然瞒不住了。
长子吕德旭忧心忡忡,因为这些日吕公致在病中,不宜为琐事劳神。他怕柳家人的嘴不紧,命人盯着衙门的动静,必要之下灭口也使得。
当天傍晚北门街的玉器铺被查封,入夜时分宋青等人把衙门封锁起来,相干人等禁止随意出行。
孔县丞被留在衙门,眼皮子狂跳不已。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安,试探问宋青道:“这位军爷,不知衙门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何故这般大动干戈?”
宋青道:“好端端的九娘子自不会为难你们,定是有什么事牵连了进来。”顿了顿,“倘若孔县丞是清白的,九娘子自不会乱定你的罪。”
孔县丞忙道:“不敢不敢,九娘子该查的也查了,我等实在……”
宋青:“隔壁盛县平安无事,想来你们长姑县,也能有好运气。”
孔县丞闭了嘴。
相较于他的恐慌,温县令倒是淡定许多,因为陈皎差人搜查衙门的家属院,并未搜出什么来。
按照古氏的说法,玉器铺是走温县令的门路,花高价买玉器字画,变相贿赂,那得来的那些钱财呢,又藏在何处?
官兵们把衙门和温县令的别院翻了个底儿朝天,连个铜板都没见到。
陈皎跟马春讨论此事,马春道:“会不会寄存到别处了?”
陈皎摇头。
一般来说,贪污来的钱款如果通过家眷寄存到别处,一旦被查,很容易顺藤摸瓜挖出来。
看温县令无比镇定的样子,想来掩藏得很好,再加之衙门里的账目也处理得老道,可见他们早就做好准备应付这起清查。
陈皎审问温家的仆人,平时温县令的喜好。仆人说他喜爱字画之物,并且平素生活节俭。
这点陈皎是认可的,不管是不是装,温家人的衣着都很寻常,非常低调。
但钱呢,藏到哪里去了?
陈皎自知审问不出什么来,倒也没有为难温县令,他若吐露钱财之处,那便是自证受贿。
温县令被停职调查,理由是柳家告发他受贿。
对此温县令并未替自己辩解什么,文远和审问,他死口咬定自己冤枉,也跟柳司齐一样嘴硬。
陈皎受不了那种泰然,索性把他下了狱。
途中王学华同她说起古氏跟柳司齐的争执,提及吕家。
陈皎的心思活络了,让宋青他们查柳家私盐的来路,定然跟吕家脱不了干系。
因为柳家仅仅只是普通的商户,想要接触私盐渠道,肯定需要门路,他们这般惧怕吕士绅,或许是条线索。
陈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查,不曾想捅了马蜂窝。
她亲自把温县令送到牢里,温县令还是那副死样,镇定自若。
陈皎刻薄道:“这些日就委屈温县令了,当初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周宝雨等人抓来,现在算是一报还一报。”
这话触动了温县令的心弦,忍不住道:“九娘子滥用私权,就不怕报应吗?”
陈皎愣了愣,“报应?”当即便笑了起来,肆无忌惮道,“不妨告诉你们,我陈九娘就是官绅的报应。”
温县令盯着她,没有吭声。
陈皎继续道:“盛县毫发无损,温县令且好生想一想,为何他们能躲过我这个瘟神的清查。”
温县令皱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温某无话可说。”
他这般嘴硬,令陈皎懊恼,指了指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总能抓到你的把柄。”
温县令不想跟她费口舌,闭目不语,陈皎甩袖而去。
角落里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话的女人似乎嗅到了脱身的机会,在陈皎等人路过时,忽地开口,“陈九娘——”
她的嗓音嘶哑,由于许久未曾开口说过话,以至于语调怪异,但依稀能听清是地道的北方官话。
陈皎顿住身形。
那女人激动地冲上前,官兵们连忙把陈皎护到身后,无比警惕。
女人的手脚上都有镣铐,被扯得窸窸窣窣。她蓬头垢面,手长脚长的,个头比在场的男人们还要高,像个怪人。
“陈九娘——”
陈皎扒开官兵,从缝隙中窥探,与那女人比起来像个小萝卜头。
“你唤我作甚?”
女人忽地朝她跪下,隐忍道:“你若愿施救放我生路……”
陈皎不耐烦打断,“我又不是圣人,你身上背有命案,触犯律法就该死。”
女人冷不防道:“我身上背有两百八十一条人命案,你说的是哪一条?”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陈皎和王学华等人全都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女人成功引起了陈皎的注意,她再把王学华他们扒开了些,伸出一颗脑袋,上下打量女人,“你会武?”
女人:“略懂。”
陈皎:“从中原逃难过来的?”
女人:“是。”
陈皎:“可有杀过胡人?”
女人:“有,七十三人。”
王学华憋不住了,脱口道:“臭娘们莫要吹牛了,七十三个胡人,那得把你丫剁成肉饼!”
其他官兵也不信。
那女人压根就不理会他们,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性别歧视,目光一直落到陈皎身上,不发一语。
陈皎觉得有点意思,又问:“其他呢,是什么原因杀的?”
女人答道:“叛逃官兵,杀;凶恶仇家,杀;蛮狠衙役,杀。”
陈皎:“那这里的命案呢,因何而起?”
女人:“失手误杀,一猎户以为我是林中猛兽。”
当即讲起她被抓的过程,如果不是掉进捕猎陷阱,差役是没法抓住她的。
陈皎半信半疑,看向王学华他们,说道:“你们打得过她吗?”
王学华自信道:“九娘子说笑了,如果我们连一个娘们都打不过,还上什么战场?”
这话引起了陈皎的兴致,点头道:“有志气,不若我就试一试,看你们的本事。”
严大刚提醒道:“九娘子切莫上了她的当。”
陈皎:“无妨,校场上见真章。”又道,“胡宴和宋青那般厉害,当初他们和徐都尉屠杀十多位胡人,我亲眼所见,若连眼下这位妇人都打不过,那也太没颜面了。”
于是那位女人替自己争取到了求生的机会。
女狱卒找来干净衣物,让她梳洗清理。鉴于她生得高大,穿的都是男人的衣裳。女人一点都不嫌弃,无比珍惜能脱身的机会,把头发规矩束起,指甲修剪干净。
她仍旧在牢房里,不过换了一间单间,有床铺,环境条件也好得多。
女狱卒道:“九娘子让你养两天,倘若你不安分,格杀勿论。”
女人应是。
她的伙食得到了改善,甚至有肉食。
许久未曾沾油荤的人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
马春见她接连吃了好几个粗粮馒头,乍舌道:“这般能吃,当真跟老爷们似的。”
女人视若无睹,把她送来的食物一扫而光。
马春回去复命,说那女人贼能吃。
陈皎不以为意,心想要是她能干得过胡宴他们,那才叫厉害。
接连几天她都进行投喂,待到第四天时,校场上聚集了大量官兵。
为了防止女人逃跑,弓箭手把校场包围。陈皎跂坐到榻上,宋青和胡宴好似两座泰山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戴着镣铐的女人被狱卒带到校场上。她许久不曾见过阳光,似乎不太适应太强的光线,用手遮挡。
陈皎不知其人名字,也没兴致知道,至少在女人未显露真本事之前她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人。
看台上除了宋青和胡宴外,还有十名弓箭手防范于未然。不仅如此,陈皎自己也藏了袖箭防身。
上次跟崔珏跳河让她长了记性,特地练习过袖箭射击,大有长进。
胡宴显然不信女人吹嘘她能杀胡人,抱着轻蔑的态度观战。
事实上在场的官兵都不信那女人的战斗力,虽然她看起来比寻常人高大。
校场上有一排兵器,大刀、长剑、红缨枪、双刀,琅琊棒等。
严大刚出面挑战,挑的是红缨枪。
陈皎命人把女人手上的镣铐解开,她活动活动手腕,马春大声道:“今日比武切磋,勿要伤及性命,点到为止。”
严大刚挑的红缨枪,女人也挑了一杆红缨枪。她似乎不太满意,尝试着挽了几个枪花,无比熟练老道。
宋青一眼便瞧出了端倪,严肃道:“是个练家子。”
陈皎应道:“我看过她的手,有茧子,想来是有几分本事。”
随着一声铜锣声响,比武开始。
严大刚运气不好,挑的兵器恰好是女人最擅长的。他没有竭尽全力的理由,女人却有,因为想活命重回中原。
一杆红缨枪在手,犹如银蛇吐信,挑、刺、横扫,无不老道熟练。
刚开始严大刚还能应对几招,渐渐的落了下风。
那女人可见是有几分本事在身,打斗姿态飒爽,目光如炬,原本木然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那是手中兵器赋予她的力量,属于重生的力量。
围观的官兵们见严大刚落了下风,纷纷替他呐喊助威。看台上的陈皎伸长脖子观望,她不懂什么招式,但慕强。
能靠武力值跟男人打斗的女人,那是相当稀少的。一来体型弱势,二来时代背景约束。
方才胡宴还轻蔑,但见女人舞枪的身手后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校场上激起一阵尘土,女人以一招神龙摆尾击落严大刚手中的枪,在他快要捡起再战时,一枪横扫千军,击打到他的腿上,把他打跪下去,紧接着雪亮的枪头近在咫尺,生生把他逼退。
严大刚面红耳赤,觉得很没颜面。女人收枪,非常有君子风范,“承让。”
马春激动喝彩。
陈皎也笑了起来,赞道:“不枉我顿顿喂肉吃。”
接着又上去一位士兵挑战,用的是大刀。
上一场算是热身,这回三招就把那士兵打趴了,众人全都哄堂失笑,调侃道:“张小勇你行不行啊?”
张小勇窝囊地爬了下去,冲王学华道:“王哥你去!你行你上!”
王学华怂了。
也有不服气的接着去切磋武艺,皆被打脸。那女人显然没什么兴致陪他们练手,问道:“有都伯吗,让都伯来打。”
众人哗然。
陈皎叉腰站在看台上,问:“何故要都伯来打?”
女人:“家父在生之时,曾任都伯,可与我比划一二。”
陈皎看向宋青和胡宴,“你俩谁去?”
胡宴道:“我去。”
他就不信一娘们能这般厉害。
知晓那人擅长红缨枪,胡宴也挑的红樱枪。
铜锣声响,两人展开了比试。
胡宴的功夫陈皎见过,与方才严大刚有着天壤之别,斜挑,横刺,毒辣且充满力量感。
女人应付起来吃力许多。
众人全都屏住呼吸,目光被二人的打斗吸引。
阵阵尘土飞扬,校场上光影闪闪,二人衣襟翻飞,皆是尽了全力对战。
胡宴刚猛蛮横,女人知力量比不过,会巧妙避开他的攻击,以柔克刚。
二人根基扎实,对战下来胡宴并未捡到便宜。
看台上的宋青忽然道:“这是使的裴家枪。”
陈皎好奇问:“裴家枪很厉害吗?”
宋青点头,“在曲州一带颇有名气。”顿了顿,“听此人说话的口音,应是曲州人,不知她跟裴家有何关联。”
陈皎:“方才她说她的父亲是都伯,想来出生武将之家。”
宋青点头,双手抱胸观战。
“胡兄弟,此女应是曲州裴家人,下手莫要不知轻重。”
听他这般说,胡宴不跟她打了,收枪退得老远,质问道:“你耍的是裴家枪法,是曲州裴家人?”
女人:“啰嗦作甚,没有分出胜负,再战!”
胡宴拿枪指她,“问你话呢,你爹是不是裴万里?”
女人愣了愣,诧异道:“你认识他?”
胡宴“呸”了一声,骂道:“狗娘养的!我们这帮兄弟可被他那孙子害惨了!”
说罢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朝她进攻而去,女人提枪应战,虎虎生威。
陈皎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问:“这中间好像有什么渊源?”
宋青严肃道:“以前的旧事,徐都尉在中原还是中军将军时,我们兄弟被奸人所害,数百人全军覆没,回去了也会被斩首,这才迫不得已南逃。”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那跟裴家有何干系?”
宋青:“裴万里就是个孙子,故意拖延救援,导致我们被胡人围困,尽数死伤。”
他似乎不愿意回顾那段过往,底下的胡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恨意,招招往死里打。
那女人却扛住了他的进攻,破口大骂道:“你个孙子!说好的切磋武艺,何故变卦?!”
胡宴耍痞道:“我呸!臭娘们哪来的就滚回哪里去!若不是你爹裴万里,我胡大爷何至于南逃到这儿苟且偷生?!”
女人怒目道:“我爹顶天立地,你休要败他名声!”
胡宴:“放你娘的屁!今日若徐都尉在此,定要打死你个龟孙子!”
见两人越打越凶悍,陈皎怕收不住场子,朝宋青道:“把疯狗给我拉回来,那女人我还要问话,若是给我打死了,我折他一条狗腿。”
宋青无奈,大声道:“胡老二回来,你祖宗发话了,再发疯,就打断你的狗腿!”
陈皎:“……”
好想掐死他。
胡宴愤怒道:“今日不杀这娘们,老子誓不为人!”
这话激怒了陈皎,当即破口大骂,“你个龟孙,老娘当初说的话全都当耳边风不成?!给我留活口!老娘要问话,你聋了吗?!”
她骂得凶悍,众人全都不敢吭声,最后还是宋青出手把疯狗拆架拽走的。
胡宴跟发狂似的骂骂咧咧,扬言要打死女人。
陈皎受不了他的鲁莽,抡起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整个人都被打清醒了,眼神也清澈许多。
众人哗然。
累趴在地上的女人气喘吁吁,也吃惊地瞪大眼睛。
陈皎一个劲甩手,掌心疼得要命,又气又恼道:“你个疯狗,老娘说的话全都当耳边风不成?!”
胡宴满头大汗,果真收敛不少,垂首道:“属下失态了。”
陈皎动怒道:“滚下去!”
胡宴欲言又止,宋青忙让人把他拽了下去。
陈皎懊恼地擦了擦手,红了一片,她看向那女人,问道:“你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女人见她气势凶悍,回答道:“我乃曲州裴长秀。”
陈皎不耐看向宋青,道:“你们掰扯掰扯。”
于是宋青翻起了旧账,问裴长秀当年她爹救援一事,结果双方又要打起来。
裴长秀大骂徐昭等人叛逃,说她父亲差点被胡人团灭。
宋青又骂裴万里故意拖延救援,让他们全军覆没,双方争执得起火。周边的官兵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陷入了迷茫中。
陈皎跂坐到榻上,就听二人争执,马春看得迷糊,问道:“这得吵到什么时候?”
陈皎:“管他呢,爱吵吵。”
马春有片刻的无语,说道:“方才打胡都伯,小娘子的手定然打疼了。”
陈皎又搓了搓手,“是有些疼。”
马春:“胡都伯皮糙肉厚的,扛打扛摔,小娘子下次要打他,还是拿东西更为顺手。”
陈皎忍不住道:“你是认真的?”
马春点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群莽夫就服打。”
陈皎默了默,八卦问:“马春你家男人若不听话,是不是也会挨打?”
马春点头,理所当然道:“不打不成才。”
陈皎:“……”
苍天有眼,她并没有暴力倾向。如果打崔珏,他会不会叫?
第49章 满墙金银
正所谓冤家路窄,那裴长秀万万没料到流落到惠州会生出这般事端。
现在徐昭不在,陈皎索性主持公道让她跟胡宴他们辩理,因为两人都想杀她。
裴长秀的双手再次被戴上镣铐,面对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丝毫不惧。
几人从先前的校场上转移到衙门里,胡宴的脸上还残留着五指印,是陈皎的杰作。
他指着裴长秀怒火冲天,大声道:“当年若不是你们裴家,我们数百兄弟何至于命丧胡人之手?!”
裴长秀冷静辩解:“奉丘之战我亦在场,那时候我夫妻与父亲被困商邑,得来的消息是徐中军吃败仗叛逃!
“敢问二位,你们有没有弃兵逃亡?!”
胡宴怒目道:“放你娘的屁!奉丘之战近乎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十多人血战。
“我们受奸人所害等不到援军,回去了还得被砍头,谁他娘的还敢回去复命?!”
裴长秀厉声道:“那便是逃兵!战场上的逃兵理应当诛!”
这话把胡宴刺激到了,当即便要冲上前揍人,被陈皎瞪了一眼,立马规矩起来。
陈皎道:“如此说来,双方得到的消息都对不上,这中间定有猫腻。”
裴长秀解释道:“当时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去奉丘援救,但在商邑被胡人拦截,之后听到徐中军叛逃,坑害手下将士的消息,我父亲怒发冲冠。
“那一战我们折损了半数将士,侥幸从胡人的围困里脱身,回去之后我父亲还病了一场,直言汉人的根烂透了,以后只能做胡人奴。”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尽是无奈的落寞。
陈皎问道:“那后来呢,你为何流落到惠州?”
裴长秀沉默了半晌,才道:“裴家受奸人所害,全家都死绝了。”
她说得很平静,近乎麻木不仁,胡宴嘴欠道:“该!”
裴长秀猛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我们裴家老少皆战死沙场,这才是武将的归宿,而你们这些逃兵枉为汉人,一辈子的耻辱休想洗干净!”
这话委实歹毒,气得胡宴目眦欲裂,他握紧了拳头,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裴长秀心如死灰,平静道:“成王败寇,我裴某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胡宴当即道:“九娘子,这样的祸害断不能放出去!”
陈皎不耐道:“就你嗓门大,瞎嚷嚷什么?”
胡宴悻悻然闭嘴。
陈皎看向裴长秀,说道:“把她带下去。”
官兵上来把她带走。
室内一时寂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宋青才试探问:“九娘子打算作何处置?”
陈皎不答反问:“你们对账,可有对出个名堂来?”
宋青沉默。
陈皎:“这会儿徐都尉不在,我倒有自己的看法。”
宋青:“请讲。”
陈皎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分析道:“其一,裴长秀是曲州人,跑到惠州来,可见家中出了变故。”
宋青点头,“她应该没有撒谎,毕竟从曲州过来,千里迢迢。”
陈皎:“其二,方才她的辩解,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胡宴也说你们当年受奸人所害,那裴家受奸人引导误解你们,没有及时救援,也在情理之中。”
宋青没有吭声。
陈皎继续道:“中原那边的情形我不清楚,但从你们和她目前的处境来看,想来极其腐败。
“如今她孤身一人流落至此,我杀她也无甚意义,念在她曾杀过胡人的功绩下,我想放她一条生路,二位以为如何?”
胡宴不满道:“还请九娘子三思!”
陈皎看向宋青,问:“你呢,是何态度?”
宋青想了想道:“我想等徐都尉定夺。”
陈皎点头,“也好,那就暂且留下裴长秀的性命,等与徐都尉汇合再议。”
这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那裴长秀被重新下狱。
不过马春倒是觉得可惜了,私下里同陈皎道:“那女郎当真扛打,小娘子若放了或杀了,实在不划算。”
陈皎失笑,调侃道:“她可跟胡宴他们不一样,他们至少服徐昭管束,这女郎就跟孤狼一样,谁都管控不了。”
马春:“就是因为无人能约束,小娘子才更应该收拢为己用。
“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徐都尉怎么说都跟崔郎君走得更近,倘若日后小娘子跟崔郎君生了嫌隙,徐昭定会选择他,而不是小娘子你,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这话倒是肺腑之言,陈皎盯着她看了会儿,“我心中自有成算。”
马春欣慰道:“我就说嘛,小娘子聪慧,断不会这般糊涂。”
陈皎打趣道:“难为你有心替我筹谋,我就问你,是不是觉得跟着我这样的主子,觉也要睡得安稳些?”
马春笑道:“那是自然,跟着你这样的主子,不愁日后的前程。”
陈皎打了她一下,决定来一招欲擒故纵。
翌日她亲自去牢里见裴长秀,先前裴长秀还有求生欲,现在则不想再折腾了。
她从去年南逃,父母兄弟,丈夫儿女皆命丧黄泉,独留她在人世间苟活,万念俱灰。
起初她满腔仇恨,苦苦挣扎活命,还抱着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回去。而今在南方经过各种挫折磋磨,志气被磨得差不多了,再无先前的狠劲儿。
陈皎提着一壶酒来看她,闲杂人被马春遣了出去。
陈皎坐到方凳上,把酒壶递到铁槛前,说道:“裴娘子饮酒吗?”
裴长秀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九娘子是来送裴某最后一程的?”
陈皎点头,“他们要杀你。”
裴长秀坦然道:“成王败寇,只盼九娘子给个痛快。”
陈皎好奇问:“你想与地下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团聚?”顿了顿,“就以今日阶下囚的身份与他们见面?”
裴长秀愣住。
陈皎:“你吃酒吗,这酒没毒。”
裴长秀默默拿起那酒壶,拧开盖子,尝了一口,辛辣入喉,她已经许久不曾饮过酒了。
在某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在曲州的时候。
那时候父母还在,丈夫儿女也在,还有那些不屈不挠的汉人将士们。
心中不是滋味,她神情萧瑟道:“我已经许久不曾饮过酒。”
陈皎:“想来这两年你的日子极其艰难。”顿了顿,“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日子也很难。”
裴长秀颇觉诧异,上下打量她,嘲弄道:“陈小娘子的爹是淮安王,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什么好艰难的?”
陈皎笑了笑,不答反问:“你若被你爹嫁给一个五十岁老头,又是何感想?”
裴长秀:“……”
陈皎:“我是幸运的,却也不幸,我父亲二十多位子女,不缺我陈九娘。但我想法子从围笼里跳了出来,有了今日的自由。
“想来裴娘子的父亲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你毕竟是女郎,他能容许你练武,像男儿那样征战沙场,而不是让你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可见其心胸豁达。”
提及自己的父亲,裴长秀的目光中充满着骄傲,坦诚道:“他确实比其他男人有眼界,在生之时曾与我说,我生错了时候,若是出生在太平之时,宁愿让我在后宅安稳度日。
“可是国将不国,汉人都快被胡人杀绝了,我有心入伍,那便像男儿那样拿起武器上阵杀敌,方才不枉此生。
“我无比庆幸遇到这样的爹,若有来生,愿再做他的女儿,尽此生未尽的孝道。”
陈皎沉默,裴长秀心绪起伏,似乎有些难以自持。
“想杀回去吗?”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裴长秀愣了愣。
陈皎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问:“想杀回去吗,告诉你爹,你能。”
裴长秀仿佛被她蛊惑,有短暂的失神,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你疯了。”
陈皎淡淡道:“对,我就是个疯子。”顿了顿,“在这样的世道,一个女人跟你说想杀回中原,难道不是天方夜谭?”
裴长秀盯着她不语。
陈皎:“人各有志,我念你往日艰难,与我一样曾有过不堪的过往,便放你一条生路,你若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裴长秀不信,“你休要耍花招。”
陈皎从袖袋里取出路引,递给她道:“拿着它可以在惠州境内畅通无阻。”
裴长秀半信半疑接过,是路引不假。
陈皎继续道:“你若想走,下午避开胡宴他们,我会让马春给你备马,走得越远越好。”
裴长秀根本就不信她的鬼话,但陈皎也未多说什么,没坐多久就离去了。
意外的是下午裴长秀当真被狱卒领了出去,马春在后门送她,给她备了一匹马,一只包袱,还有一袋钱银。
马春道:“我家小娘子心善,算你运气好,得幸遇到她。”又道,“包袱里有匕首防身,自个儿走罢,趁着天黑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裴长秀还是不信,狐疑道:“陈九娘当真愿意放我走?”
马春不耐道:“你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杀了你她还嫌脏手,赶紧走。”
就这样,裴长秀稀里糊涂上马跑了。她一直不信运气这般好,哪曾想出了县城都顺顺利利,并无追兵。
但仔细一想,把她放掉又杀了,似乎并无意义。
裴长秀揣着狐疑一路快马加鞭狂奔,她马术精湛,在入夜前已经跑得老远。
晚上马春撑灯伺候陈皎就寝,不太确定道:“小娘子真笃定裴长秀能折返回来吗?”
陈皎取下头上的发饰,随口道:“鬼知道呢 。”
马春肉疼道:“她若真跑了,那小娘子可亏得惨,一匹马得值不少钱银。”
陈皎失笑,不以为意道:“我行事讲究一个缘分,留不住的人不留也罢。”
马春:“是这个理。”
陈皎:“能跟着我的人,定然也与我臭味相投,若没有共同的志趣,单靠利益牵扯,是走不远的。”
听她这般说,马春觉得她的胸怀格局确实比寻常人大。
其实陈皎一点都不担心裴长秀跑了,因为这个世道到处都是坑,她能选择跑出去,肯定还是有求生欲的,只要有求生欲就行。
衙门里一边清查柳家私盐的门路,一边寻找温县令藏的钱银。陈皎特地去过别院两回,里头不算太大,也没什么特别的。
起初她猜测温县令把钱银藏在地下,结果到处敲敲找找,并未发现异常。
温家的家仆说温县令喜欢字画,经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作画,一呆就是整日。
陈皎坐在书房里,绞尽脑汁观察,一时间没有头绪。
与此同时,跑到盛县的裴长秀又折返回来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家破人亡,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孤身一人在天地间游走,无比迷茫。
她牵着马,灰头土脸,茫然地眺望远方的山峦。
这里不是她的家,她也不喜欢南方,她想回曲州,可是她清楚的明白,她回不去了。
那片被胡人践踏的地方,她的家乡……在某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浮萍一般,没有归宿。
她不怕死亡,却又畏惧死亡,因为不能就这样死去,不甘心!
裴家老小二十多条人命,她的父母,她的丈夫,她的一双儿女,她的姐姐……
她不能死,也不敢死,她害怕午夜梦回时看到父亲那张黯然的脸。
犹记得小时候父亲告诉她,入了伍的士兵,就该死在沙场上。她裴长秀的归宿应该是沙场,是家乡的故土,而不是客死异乡。
“想杀回去吗,告诉你爹,你能。”
想到那双野心勃勃的眼睛,裴长秀思绪翻涌。她从未见过后宅女郎会有这样的眼神,犀利,充满着对权欲的狂热。
说起来她对陈九娘的印象不算太坏。
想杀回去吗?
那声音似带着某种魔力,时刻萦绕在裴长秀的脑中,犹如迷茫中的一盏明灯,指使她前进的方向。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使然,裴长秀在盛县打听陈九娘的口碑时,出奇的好。
曾经撒下的种子在这一刻发芽,裴长秀是第一个主动选择投奔陈皎的人。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只要撒下的种子足够多,那么整个惠州,乃至五湖四海,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裴长秀重回衙门时,陈皎在午休,她正为温县令一事烦恼。
马春很兴奋,不惜打扰她午休前来告知。陈皎有起床气,给裴长秀抛出一道难题。
把温县令贪污的钱银找出来。
裴长秀一头雾水,马春让周宝雨跟她讲清楚前因后果。
裴长秀当即问:“衙门的地下查找过吗?”
周宝雨点头,“找过的,没有。”
裴长秀:“房顶呢?”
周宝雨:“全都找过。”
这关乎裴长秀是否能成功投奔,立马叫来温家的家奴仔细盘问,弄清楚温县令的喜好。
她比陈皎年长许多,常年跟军营和官场打交道,见识也广,想法跟陈皎差不多,认为温县令贪污的钱银肯定藏在某处,而不是寄存出去。
下午胡宴气急败坏过来汇报,说裴长秀那婆娘像个疯子似的拎着大锤砸衙门家属院里的墙,到处都砸得稀烂。
陈皎愣了愣,诧异道:“她砸墙做什么?”
胡宴激动道:“九娘子赶紧去看看,那娘们像条疯狗一样,拦都拦不住!”
陈皎忙去看情形。
当她过去时,裴长秀已经转移去了温县令的别院继续砸墙。
家属院里的墙体到处都被砸得稀烂,陈皎痛苦地闭眼,愈发觉得她手里的人有神经病。
哪晓得别院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说书房的墙体里有新发现。
陈皎精神一振,大声道:“备马!”
一行人匆忙去往别院。
温县令的书房不大,然而当一面墙体被砸穿时,里头镶嵌的金银把周宝雨等人唬住了。
裴长秀似乎很有经验,顾不得尘土飞扬,一个劲拿大锤击打墙体。
那墙面经不起重力击打,倒下一片,镶嵌在里头的金条银锭全都掉了下来,晃花了众人的眼。
王学华骂骂咧咧道:“天菩萨!害得老子好找!”
待尘土散去后,人们聚上前刨金银,周宝雨忙道:“勿要私拿,等九娘子来定夺!”
裴长秀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周宝雨朝她拱手道:“裴娘子怎么知道那些赃款藏匿在墙里头?”
裴长秀言简意赅,“见多识广。”
周宝雨:“……”
他是服气的。
没过多时陈皎等人抵达别院,王学华迎了上前,激动道:“九娘子发大财了!墙壁里头好多金银!”
话语一落,陈皎一掌拍到他的脑门上,他“哎哟”一声蹦得老远。
书房的半面墙都被砸得稀烂,地上的金银掺杂在墙体里,琳琅满目。
陈皎见到那场面,顿时绷不住了,骂了句娘。她蹲下捡起一根金条,又环顾书房,骂骂咧咧道:“那龟孙儿,我在这儿坐了两天都没琢磨出名堂来。”
说罢看向裴长秀,问道:“你怎么知道墙体里藏有东西?”
裴长秀回答道:“家奴说温县令喜欢作画,时常在书房里呆许久,我碰碰运气。”
陈皎皱眉。
裴长秀淡淡道:“地下,房顶阁楼,墙体,杀人藏尸好去处,同样,藏金银也甚好。”
陈皎抽了抽嘴角,没有吭声,因为她也干过,杀人藏尸,挖坑埋人。
王学华等人把那些金银一一清点出来,擦干净盛放到木箱里。
胡宴用充满着敌意的眼神打量裴长秀,她挑衅地抬下巴,故意说道:“裴某愿投奔九娘子,这份见面礼九娘子可满意?”
陈皎:“甚好。”
胡宴忙道:“九娘子切莫被她……”
陈皎看了他一眼,胡宴闭嘴。
最终经过周宝雨等人的清点,他们从墙体里砸出近两千两钱银,有好几十斤!
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陈皎很满意。
那些钱银被带回衙门,温县令被再次提审。当他看到自己藏的私房被陈九娘薅出来时,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陈皎捡起一根金条,故意在他跟前吹了吹,说道:“温县令好手段,可让我好找。”
温县令垂首沉默。
陈皎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洗耳恭听。”
温县令的后背沁出不少冷汗,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陈皎忽地一掌拍到案几上,犀利问:“柳家贩卖私盐,你可有话要说?!”
温县令讷讷道:“无话可说。”
陈皎柳眉一横,“柳家的私盐可是由吕士绅从永圣那边的渠道走私运送过来的?”
听到这话,温县令冷汗淋漓,硬着头皮道:“下官不知。”
陈皎:“你还想隐瞒!”又道,“柳家寻常商贾,若没有门路,岂能拿到永圣的井盐私售?!”
温县令不敢答话。
陈皎目光如炬,“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莫要以为吕家是怀安郡太守的老师,我陈九娘就不敢办他。今日我不妨告诉你,我不单要办吕家,连虞太守一并查办!”
说罢看向差役,“来人,给我拖下去!若不如实交代,打死论处!”
差役当即把温县令拖了下去,紧接着孔县丞被带了上来。
见到木箱里的钱银,孔县丞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陈皎还没问话,就恐惧道:“九娘子我招!我什么都招!”
那孔县丞是个怂货,贪生怕死,把衙门平时敛财的行径尽数吐露。
一部分是柳家贿赂,一部分是侵吞灾款和税收,还有则是在处理案子上收受贿赂。
周宝雨做下笔录,让他签字画押。
晚些时候温县令也扛不住杖打,愿意招供,但咬死不清楚柳家私盐的门路渠道。
陈皎并不着急,只命人把温县令的事迹散布出去,动摇吕家。
当县城里的百姓听说从温家别院的墙体里砸出近两千两钱银时无不乍舌,人人都恨贪官,纷纷口诛笔伐。
这个时候宋青他们从吕家探来一道非常重要的消息,那就是吕家豢养着许多家丁,皆是年轻力壮之人。
陈皎生出警惕心,问宋青道:“吕家究竟有多少家奴?”
宋青:“莫约一百多人,这些人有佃户,庄子家奴,府里杂役等等,大部分都很年轻。”
马春好奇道:“真是奇了,这年头战乱频发,又征兵连连,哪来这么多年轻力壮的人养到一起?”
她这一说,陈皎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合着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家丁,而是养的私兵。
意识到她很有可能碰到了硬茬儿,当即叮嘱宋青勿要打草惊蛇,再行刺探。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煽动百姓打砸衙门讨要说法,因为柳家商铺被查封影响了老百姓买私盐,损了他们的利益。
周宝雨很是不满,数落道:“简直是一帮刁民,他们买私盐还有理了?!”
陈皎头痛道:“于百姓来说,官盐私盐并没有两样,只要是便宜惠民的就是利好。”
文远和忧心忡忡,“这事多半是吕家在背地里煽动,他家有私盐渠道,从中获利,当地百姓也在私盐里获利。
“而今衙门把柳家端了,他们自然不依,官绅和百姓联合闹将起来,恐压不住啊。”
所有人都看向陈皎,要如何破这个局。
第50章 陈九娘灭族
文远和的话确实是道难题,私盐触及到百姓利益,他们才不会管因果,只会看自身利益是否受损。
很快衙门口聚集了大量百姓,纷纷前来讨要说法。
胡宴鲁莽,陈皎不敢让他出去应付,只派宋青带人去维持秩序。
老百姓声势浩大,对衙门进行一番打砸,痛骂狗官欺压百姓,敲骨吸髓。
陈皎挺无奈,因为官盐暴利,税收进的是国库,她目前并没有法子改变现状。
这个时期的盐尤为金贵,可不比现代那般价廉,因果涉及到制度等诸多因素,一时半会儿是改变不了的。
宋青试图与他们辩理,结果遭到一顿痛骂。
一老儿拄着拐杖叫嚷,厉声道:“狗官!睁开你们的眼看一看,柳家的盐我们老百姓吃得起!官家的盐贵得咬人,谁愿意去当冤大头?!”
“对!这还不是你们官府逼出来的!如果衙门有把咱们当人看,谁还去买那私盐?!”
“什么狗屁公家!依我之见,是私盐的钱银进了商户手里他们眼热不高兴了,故意作祟让我们老百姓日子不好过!”
“打死他们!打死这群吸人血的狗东西!谁叫他们来做主了,温县令在时,也不见柳家有什么问题,他们一来就抄家灭族的,简直强权欺人!”
面对众人的怒火,宋青不敢硬碰硬,只能收兵做缩头乌龟,因为他们真的会打人!
民众阻拦着实令衙门不好行事,甚至出去都还得偷偷摸摸。衙门也不能以妨碍公务为由激化矛盾,这情形比当初在魏县还难搞。
吕家轻易挑起衙门跟百姓之间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吕德旭伺候自家老子汤药,同他说起目前的情形。吕公致淡淡道:“不过是女流之辈,掀得起什么浪来。”
吕德旭:“爹说得是。”
吕公致又问:“温县令的嘴可紧?”
吕德旭:“上头有虞太守,他若想留机会保命,不紧也得紧。”
吕公致:“叫永圣那边警醒着些,莫要被他们抓住把柄。”
吕德旭应是。
城里的百姓因吕家的煽动全都团结起来妨碍官差公务,先前陈皎因找不出温县令贪污的钱银而僵局,现在又因百姓的阻拦再次陷入停滞中。
在手下人都拿不出个主意时,陈皎独自关在库房里,坐在木箱前看搜罗来的金银。
温县令是个讲究人,喜欢金条和元宝,甚至有些元宝还是赈灾用的专用银。
陈皎捡起金条敲得叮当响,她可不是什么圣人,面对这些钱银,若说没有贪欲,那肯定是假的。
谁不爱财呢?
更何况她在魏县贪来的钱银投了大半到盛县的种粮培育上,府里的钱银则是留给自家老娘傍身用的,自然要想法子在外头捞油水,还得给官兵们好处收拢人心。
处处都要钱。
陈皎好愁,她发愁地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摸金条,一会儿摸元宝,一会儿又摸从柳家抄来的珠宝首饰。
舍不得鞋子套不着狼。
她腹中一边算计能从吕家掏出多少家产,一边算计得花多少钱银才能把官盐的事搂下来。
胡宴见她似乎很烦恼的样子,忍不住道:“九娘子怀疑柳家通过吕士绅的门路提取私盐,你若准予,属下愿用刑盘问柳司齐。”
陈皎扭头看他,“你要如何用刑?”
胡宴是个老大粗,没有崔珏的擅度人心,但有狠劲儿,说道:“只要九娘子准允杀人,柳家大大小小都能杀,杀到柳司齐一人为止。”
陈皎沉默。
胡宴继续道:“九娘子还是太过仁善,若崔郎君在,只怕柳司齐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皎还是没有吭声。
柳家按量刑来定,是可以抄家灭族的,只要他们供出私盐出处,她就能名正言顺查吕家。
但柳司齐是个犟种。
胡宴专治犟种,起了杀心,不是要杀柳司齐,而是杀他全家,且还是当着他的面一个个杀,杀到他开口为止。
这事陈皎干不出来,但她不可能被柳司齐阻拦。
攀爬的路上哪能没有尸骨做垫脚石呢,陈皎没有准予,但也没有阻拦,算是默认。
柳家十多口直系亲属皆遭了殃,除了古氏外,其余老小皆被领到柳司齐面前,一个个绞杀。
胡宴把柳司齐的妻妾老母儿女贴上编号,逼着他抽签,抽到哪个杀哪个。
那种心理上的折磨是可怕的,亲眷们全都悲声一片,哭求饶命。
胡宴不耐烦道:“一个个哭丧啊哭哭哭,你们想要活命,求的应该是柳司齐!是他自个儿不想让你们活的,怨得了谁?!”
官兵们强势按压住柳司齐,让他去抽签。他拼命挣扎,奈何两名大汉死死按住他,让他抓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叁。
胡宴当即命人把叁号揪出来,是他的妾室。那妾室哭喊连天,苦苦哀求柳司齐救命。
当时柳司齐不知是什么表情,胡宴奚落道:“这男人五位妻妾,把她杀了估计也不顶用。”
当即又让他去抽签,这回抽到的是柒。
柒号。
结果不巧,是柳司齐的儿子。
那个还未成年的倒霉鬼被拎了出来,他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喊道:“柳郎,你放过四郎吧!他还小啊!”
柳司齐目眦欲裂,情绪激动。
胡宴道:“给你一次机会,私盐的渠道从何而来?”
柳司齐不愿作答。
胡宴做了个手势,两名官兵上前用白绫勒紧那孩子的脖子。
胡宴再问了一句,“你们柳家的私盐,可是通过吕士绅许的门路?”
柳司齐还是不回答。
胡宴的耐心已被耗尽,“杀!”
白绫勒紧,那孩子惊惧哭嚎。
女人们恐惧的呼喊声,哭啼声,咒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到一起,犹如人间炼狱。
柳司齐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绞杀,却无能为力。
然而这场杀戮才刚刚开始,紧接着官兵又强势让他抽签,抽到的是玖。
玖号。
柳司齐的正妻李氏被拽了出来,现场又是一片哀嚎。胡宴重复着刚才的问话,问柳家的私盐渠道。
柳司齐还是不愿作答。
胡宴无比同情地看着李氏,说道:“听清楚了,是你夫君要杀你,下了阴曹地府,冤有头债有主,去找他说理去。”
李氏不甘受死,哭求道:“柳郎你救救我罢,识时务者为俊杰啊,柳郎……”
胡宴不理会她的哀求,下令绞杀。李氏苦苦挣扎,奈何女子体弱,哪里挣得过男人,很快就气绝身亡。
现场哭声一片,有人被吓得失禁。接着魔鬼游戏继续进行,柳司齐被迫抽签,直到他开口为止。
也得是上过战场见过尸山血海的人才能承受得住那种视觉冲击。牢里痛苦的哀求声,愤怒的咒骂声,听得其他犯人胆战心惊。
这场杀戮持续到许久才结束,直到在柳司齐跟前绞杀了八人,他的心理防线才被击溃了,痛哭流涕愿意招供。
胡宴冷眼看地上的尸体,嘲弄道:“早说不就完了,非得闹成这般才痛快,何苦呢?”
当即命人把尸体抬出去处理了。
余下的亲眷们晕厥的晕厥,惊惶的惊惶,失禁的失禁,狼狈至极。
柳司齐愿意招供的消息由马春汇报到陈皎那里,显然心有余悸,说道:
“胡宴此举着实厉害,让柳司齐抽签,抽到谁就杀谁,甭管老小照杀不误。柳司齐受不住那个刺激,崩溃了。”
陈皎正提笔书写着什么,缓缓抬头,问:“杀了多少人?”
马春比了一个数,“妻儿老母都杀了。”
陈皎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要别那么嘴硬,何至于有这般折磨呢?
恶人还需恶人磨。
不过用抽签杀人的方式委实歹毒,陈皎好奇问:“这法子是胡宴自己想的?”
马春摇头,“他说曾见过崔郎君这般行事,甭管你多厉害的嘴,都能给你撬开。”
陈皎:“……”
难怪。
近墨者黑,诚不欺我。
当天柳司齐痛哭流涕把私盐渠道如实招供,以及贿赂温县令和吕家的情形全盘托出。
文宝雨等人记录口供,并从柳司齐嘴里掏出私盐账簿等物证。
拿到那些指向吕家的东西,陈皎并不着急去抓人,因为她怕吕家养得有私兵。
这个时候先前派出去打探的严大刚他们带回来消息,吕家养的家丁确实有功夫底子,包括裴长秀也这般确定。
她是练家子,看过吕家仆人的形态,下盘极稳,并且不止几人这般,而是大部分人都有底子。
这道消息给陈皎敲响了警钟,现在朝廷腐败,早就没法把控地方诸侯,地方豪强豢养私兵也不是没有,毕竟淮安王就是例子。
但吕家在淮安王的地盘上养私兵,那情形就微妙了,没有人能忍受得了后院起火。
陈皎就吕家私盐和私兵一事书信上报到淮安王府,请求州府查永圣私盐,以及清查怀安郡太守虞茂昌。
长姑县在虞太守的管辖地,而吕公致又是虞太守的老师,吕家通过私盐从中获利和豢养私兵,若说虞太守不知情,那着实说不过去。
那书信由官兵加急送往樊阳,陈皎如果想打老虎,必须把百姓与吕家剥离出去,咬牙用从柳家收缴来的钱银去填官盐价高的窟窿。
官盐售价比私盐贵了近一半,陈皎拿柳家的钱银把官盐的价格压到私盐价,以此来化解衙门跟百姓之间的矛盾。
当官盐价跟私盐一样时,那些没甚主见的老百姓果然见 风使舵,不再围到衙门跟前闹了。
有人明白私盐始终上不了台面,赶紧借官盐价调整囤盐。
于是不少人纷纷去囤盐,因为知道私盐被端了,后续官盐肯定会涨上去。
马春瞧得肉疼不已,但凡官盐被老百姓买去,衙门就得贴补。陈皎也没有办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跟老百姓正面冲突。
把矛盾转移后,她当机立断整兵去吕家捉人。
吕家得知衙门带兵前来,暗叫不好,关门闭户,拒绝接见。
陈皎被气笑了,裴长秀道:“吕家显然心知肚明。”说罢看向她,“倘若他们拒捕,九娘子又当如何?”
陈皎不答反问:“吕家养有私兵,这可是重罪,裴娘子还敢不敢杀人?”
裴长秀双手抱胸,“无妨,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
陈皎点头,“甚好。”
她看向宋青道:“差人去喊话,如果他们负隅顽抗,别怪我不客气。”
宋青点头。
张小勇在外头高声叫喊,说柳司齐指认吕家与永圣私运官盐,前来捉人,叫他们开门。
吕家大门紧闭,里头的家丁皆手持棍棒兵器戒备。
吕家大小聚到一起商议对策,吕德旭愤怒道:“陈九娘欺人太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等岂能轻易让她拿捏?!”
“爹,万一他们真的打进来……”
“怕什么,不过两百兵,一群酒囊饭袋,杀光他们!”
“可是州府那边……”
这些年他们吕家一直盘踞在长姑县相安无事,就算惠州生乱,吕家手里养得有兵,都能平安度过。
哪曾想陈皎那瘟神跑了来,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还要置吕家于死地,这是怎么都忍不下的。
吕公致年纪大脾气却不小,惹恼了拼个鱼死网破,死也要拖陈九娘去陪葬。
外头的官兵喊了许久,吕家人始终无动于衷。
张小勇过来对陈皎道:“九娘子,喊话不管事儿啊。”
陈皎默了默,说道:“每日都喊,喊三天,若还是无动于衷,那就格杀勿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胡宴试探问:“全部都杀?”
陈皎的耐心已经耗尽,“私盐私兵皆是重罪,抄家灭族,吕家跑不了。”
她不想在这儿继续耗下去,自顾走了,裴长秀跟了上去,说道:“吕家妇孺……”
陈皎无情打断,“通杀。”
裴长秀闭嘴。
有那么一刻,陈皎后知后觉意识到权力真的会使人变得冷酷。
好比现在,她对于人命的态度再无先前那般悲悯,而是充满着不耐烦的杀戮。
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她仔细回想自己的心路转变,或许在魏县就已经变得冷酷了罢,亦或许手里握了兵之后就变得铁血无情。
当一个人见过太多生死后,会变得麻木不仁。
就像柳家被胡宴绞杀的八口人,她不曾见过他们的尸体,呈给她的只是冷冰冰的数字。
八口。
而现在的吕家,跟那八口有什么区别呢?
她不曾见过他们,没有任何情感牵连,就是一群陌生人。不管男女老少,在权力之下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
有时候她也有些矛盾,会问马春自己是不是太过残酷,马春理所当然道:
“吕家人既然享了那份荣华,就得为此付出代价,且许多事情他们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利用私盐从中获利,豢养私兵巩固地方势力。种种举动皆是掉脑袋的事,小娘子查办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陈皎淡淡道:“他们只是挡了我的去路。”
马春:“那才更应该清扫干净,凡是挡着小娘子去路的人,都应该清除干净。”
这话令陈皎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问道:“倘若有朝一日,挡我路的人是淮安王呢?”
马春:“……”
陈皎似笑非笑,“也清理?”
马春露出尴尬的表情,“小娘子莫要为难奴婢,你知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陈皎哼了一声,转身道:“告诉胡宴他们,吕家老小一个不留,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顿了顿,“若我听到官兵们奸淫妇女,格杀勿论。”
马春问:“只可杀,不可奸淫肆虐施暴?”
陈皎轻轻的“嗯”了一声,“给妇人留些体面。”
马春应是,随即迟疑道:“抄家灭族之事理应上报到州府,方才万无一失。”
陈皎:“我已经上报了,吕家豢养私兵为地方动乱埋下隐患,我爹绝不会姑息,先斩后奏。”
马春闭嘴。
之后官兵们喊了三天,吕家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私盐就是重罪。开门是死,关门也是死,那还不如拼一拼。
第四日的凌晨,胡宴等人直接放火烧吕家宅,官兵们发起了进攻。
这群人像野兽一般撕咬吕家,先前被陈皎约束,现在放任他们杀戮抢夺,犹如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恶鬼,纷纷朝吕家攻去。
一瞬间,喊杀声连天。
吕家养的私兵们也不是吃素的,两军交战,展开了殊死搏斗。
而先前送至樊阳的信件总算抵达淮安王手中,得知长姑县的情况,淮安王震怒不已,当即命人去把崔珏寻来。
崔珏从高展口中得知长姑县吕士绅家养私兵,不禁担心陈九娘能不能啃下来。
室内烧着炭盆,陈恩面目阴沉,又反复把信件看了好几遍。
以前从来不知自己的管辖地埋下这么多隐患,看来惠州是有必要全面清查。
稍后崔珏到来,他冬日腿伤不便,是许的方凳供他就坐。
看过陈皎送来的信件,他不由得忧心忡忡,皱眉道:“吕家这般猖狂,着实该杀。”
陈恩来回踱步,庆幸道:“得亏九娘查了去,若是没有这次清查,还不知要养成什么样子。”又道,“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养私兵,简直岂有此理!”
崔珏问:“怀安郡太守虞茂昌想来脱不了干系,主公可要清查?”
陈恩:“那是自然,你冬日腿脚不便,我让余簿曹去。”
崔珏又问:“吕家从永圣郡获取私盐牟利,那边又派何人去查?”
陈恩沉吟片刻,方跂坐到榻上,问:“文允以为呢?”
崔珏:“属下以为,可派三郎君去往永圣郡,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陈恩细想了阵儿,拒绝道:“这都快到年关了,把三郎指派出去,夫人恐要懊恼,还是作罢。”
崔珏闭嘴不语。
陈恩:“容我再想想派何人过去妥当。”
崔珏应是。
翌日陈恩回复书信,上头只有一个字,硕大的“杀”。
上回陈皎讨要钱银做种粮培育,他回复一个“穷”字,这回回复一个“杀”字,只不过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我儿万万珍重。
算是他这个老父亲对在外奔忙的子女的一点关爱。
崔珏也写了一封书信回复过去,告诉她虞太守和永圣郡那边都会差人清查,同时叮嘱她勿要莽撞,行事万分谨慎,苦口婆心。
他实在担心那帮人,因为没有吴应中和徐昭,有他们劝说,陈九娘行事怎么都要收敛几分。
事实确实如此,那吕家直接被陈皎灭了门。
官兵们攻进吕家后烧杀抢掠,甭管男女老少,见人就杀。
现场惨不忍睹。
附近的村民听到这边的喊杀声,无不惊恐,他们全都躲藏在家中,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这场杀戮整整持续到第二日下午才接近尾声,当城内的百姓得知吕家遭遇抄家灭族时,无不震惊。
其他士绅更是难以置信。
街巷里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庆幸道:“那日我还去衙门口叫嚣,如今回想,还真是命大!”
“听说全部官兵都去了,把吕家杀得一个不留!”
“那吕家究竟犯了什么罪,竟然被灭了族?”
“谁知道呢,要我说,陈九娘那娘们够狠,杀人不眨眼,跟女魔头有何区别?”
“嗐,谁让人家会投胎呢,背后有一个郡王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般大的事,朝廷还管不管了?”
“朝廷有个屁用,自身都难保,哪还顾得上地方这些杂事?”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猜测吕家被灭族的内情。
待到傍晚时分,整个家族都被诛灭得干干净净,那些伪装成家丁的私兵也被胡宴等人尽数伏诛。
官兵们清理尸体,有些人还在尸体上翻找物什,若见到值钱的,则偷偷往兜里塞。
从尸体上拿的物什胡宴并未让他们掏出来,但从吕家抢的东西得老老实实交出来,要不然割鸡鸡。
天明时陈皎到吕家看现场,血迹还未完全清理干净。孔县丞认得吕家人,被带过来认尸。
那些尸体全都摆放成一排,供他辨认。
当时陈皎在场,裴长秀捧着吕家的户籍,但凡孔县令指认一个,户籍上的名字就勾掉一个。
陈皎面无表情听裴长秀报死者的名字,不由得想起了唐朝的黄巢,族谱是个好东西。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既然是杀人,那就杀个干干净净,不然等着后人来报仇吗?
她陈九娘从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只信以恶制恶。
天空下起蒙蒙小雨,确认吕家的尸体身份后,全都被拉出去堆到一起一把火烧了。
尸体上沾了桐油,烧得热烈。
其余家奴或私兵的尸体则被放到义庄,如果有家人愿意来认领,则领回去安葬,若没有人认领,多半烧掉处理。
吕家宅里残存的血迹继续清理,陈皎背着手站在偌大的院子里,长身玉立,好似一道标杆。
从去年的狼狈到今年的铁血手腕,整个人极速成长。
她仰头望着代表家族荣誉的吕氏牌匾,命人把它取下,亲自将其砸得稀烂。
什么狗屁氏族!
老娘屠的就是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