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打脸模式开启
一直看着她举动的裴长秀抿唇不语,之前她还质疑陈九娘问她想不想杀回去的分量,现在则彻底打消了那个念头。
因为她从陈九娘身上看到了蓬勃的野心权欲,它就潜藏在娇弱的身躯里,蓄势待发。
那女郎看着身娇体弱,却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下令屠灭吕家全族的狠辣,砸碎吕家牌匾的果断,无不昭示着她的铁血权威。
不容人侵犯。
裴长秀见过不少中原女子,却从未见过这般具有攻击性的女郎。
中原不论是经济还是政治都要比南方发达,辉煌的过往造就出她从骨子里养出来的优越感。
而今天,这个南蛮子——在她眼里南方都是蛮夷之地,却令她有了颠覆性的改观。
她不知道陈九娘是怎么驯服胡宴那群人的,她打小在军营里厮混,官兵们是什么德行,了如指掌。
而她在军中立威,全靠武力值,不服气的直接打服为止,靠的是拳头让人臣服。
但陈九娘弱不禁风。
诚然她有一个郡王爹在背后撑腰,可是一群草莽武夫,骨子里轻视女人,匪性十足的莽汉,不像文人那样跟他讲道理管用。
然而她看到的官兵,个个都像条狗一样,胡宴挨了耳光不敢吭声,下达的命令官兵无人质疑。
特别是在柳家,看到财物说上交就上交,喊往东绝不往西。若是中原的兵,早就一窝蜂抢得一干二净,哪还管你什么军纪?
不仅如此,妇人也不会放过。
但柳家没有,抢来的财物上交,妇人的体面保全。就算屠灭吕家,也只是杀人。
裴长秀觉得那女人是有点本事在身的。
吕家家大业大,灭族消息传出去后,名下挂名的几千亩田产无人敢来认领,都怕惹祸上身受到牵连。
陈皎为了收拢人心,果断将其充公,让周宝雨发放告示,但凡吕家周边佃户皆可来申领田地过户。
消息一经衙门放出,引起轰动,最先从里正那里得到消息的周边佃农纷纷前往衙门申领。
这份田地也不是谁都能领到的,有门槛。其一是佃农,家中没有田地者;其二家中得有劳力,能耕地。只有二者兼顾才能获取。
并且田地是先分给吕家周边的农户,余下的才会分给其他人。
大寨村的村民绝对没料到他们还能捡到这样的便宜,有一家四口顺利领到二十八亩田地,衙门过户得快速,他们出来就拿到了田契。
黄家父子拿着那份田契看了又看,他们都不识字,从衙门出来问了一位年轻儿郎。
那少年郎把田契上的信息一一念了出来,听得黄老儿合不拢嘴,满脸褶子笑得开怀。
少年郎道:“你们家运气好,竟真从吕家捡得二十八亩田地,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旁边有人听到他们的话,围了过来,好奇问:“会不会是衙门哄你们的,那陈九娘会这般好心?”
黄老儿连连摆手,高兴道:“没哄!没哄!白纸黑字写着呢!”又道,“咱们爷俩天不见亮就赶了来,不曾想真能分得田地,可见祖宗保佑!”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感到稀奇,因为这年头能从官绅手里拿到田地,委实少见。
有人是个大聪明,口无遮拦道:“倘若陈九娘把咱们县的官绅全都杀了,那不知得分下多少田地来。”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陈九娘要敢杀官绅,那以后谁还敢去州府做官?”
“是啊,多半是吕家捅了祸事才被抄家灭族。”
不一会儿又一家人领得田契出来,他们家多一些,六口人领得四十二亩。
众人无不艳羡。
得了田地的佃农纷纷夸赞陈九娘是活菩萨,旁人对她的口碑也稍稍改观。
这波劫富济贫确实让众人觉得陈九娘有几分仁慈心,仗义。
那吕家能养私兵,可见家底富足,胡宴他们从吕家搜出来不少钱财,皆被送入府库。
这次的清理陈皎是满意的,待文远和把账目整理清楚,陈皎第二次给官兵补贴犒劳。
裴长秀也得了一份,她颇觉诧异,私下里问马春,马春笑道:“既然是小娘子给的,便受下罢。”
裴长秀:“每人都有吗?”
马春点头,“都有。”顿了顿,“不过把嘴闭紧点,勿要到处张扬,这是小娘子从自己腰包里掏的补贴,跟军饷不一样。”
裴长秀轻轻的“哦”了一声,难怪那帮官兵马首是瞻,原是讨得了好处。跟了这样的上司,谁还没有干劲呢?
县里的其他士绅见吕家被灭门,全都忧心忡忡。有人坐不住了,壮大胆子主动找上衙门。
对于没有案底的士绅,陈皎对他们的态度还算客气。只要把挂名的田地归还原主,往日的税收补上,那大家都和睦。若是不愿意的,拳头最管用。
有吕家的前车之鉴,士绅们都非常精明,识时务为俊杰,一时间文远和跟周宝雨忙得不可开交。
陈皎把孔县丞和温县令放出来帮衬,让他们戴镣铐干活。她极其抠门,哪怕是吃牢饭,也不能白吃。
二人见识过她的手段,不服不行。
在长姑县一切事宜都走上正轨时,柳家的古氏早产了。
那女郎也是个狠角儿,早就替自己安排了后路,寻了一户无法生养的夫妻,把孩子生到了他们家,是个女儿。
她怕陈皎反悔,生子后不到四日就偷偷跑掉了。
马春曾去过一趟那对夫妻家里,是猎户。襁褓里的婴儿小小的一只,可怜一出生就没了爹娘。
妇人已到中年,心中忐忑,试探问:“这位娘子……可是来问罪的?”
马春失笑,“不问罪,就来瞧一眼是什么情形。”说罢问道,“是闺女还是儿子?”
妇人应道:“闺女。”
马春点头,“你们两口子挑个时候把她的户头上了,稳妥些。”
听到这话,妇人松了口气,欢喜道:“多谢马娘子提醒。”
马春继续道:“日后孩子的身份莫要再提起,明白吗?”
夫妻连连点头。
马春到底对古氏好奇,没料到她跑得这般快,随口问了一嘴,妇人应道:
“她说她去投奔娘家姨母去了,那娘子也是个苦命人,亲娘去得早,爹娶了后娘,为了给继弟娶媳妇儿,亲爹把她卖与人做妾。
“一个女郎家,无依无靠的,又拖着家口,生计艰难。她说把孩子托付给我们,她有条生路去奔前程,孩子也有着落,已是最好的安排。”
马春点头,“这孩子能落到你们家,也算遇到了贵人。”
说罢从袖袋里取出一锭碎银,道:“这是九娘子许给孩子的体己钱,还望你们夫妻善待,她怎么说也是带着口粮来的,万不可虐待。”
夫妻不敢接,只跪了下去。
马春把他们搀扶起来,把碎银塞进妇人手里,并未待多久就离去了。
那对夫妻一时恍觉做梦,两口子一直无生育,不曾想人到中年得来一个孩子,且还带着口粮,着实是上天眷顾。
妇人欢喜道:“赶明儿得去祖坟拜一拜,定是祖宗显灵了。”
男人应是。
两口子在附近的村里寻了一家正在哺乳的产妇,把猎来的野兔山鸡或捡来的菌菇等物送到产妇家,换点口粮给闺女。
那家也乐得高兴,产褥期的妇人需要油荤补充营养,得了他们的猎物,不介意借一口奶。
这两天猎户每天都要出去一趟,初生的婴儿吃不了多少,多数都是熟睡居多,再加之又是冬日,借来的奶放一日半日不会变质,倒也能应付。
待孩子大些,便可喂米浆,不管怎么说,总有法子把她养大。
马春回去交差,说古氏已经跑了,陈皎颇觉诧异,问道:“她跑这么快作甚?”
马春:“兴许是怕小娘子反悔,奴婢还以为她至少出了月子才走,哪曾想生完孩子后不到四日就走了。”
陈皎皱眉,“天寒地冻的,一个弱女子在外奔波可不容易。”
马春:“小娘子不用担心她,那女郎精明着呢,猎户说她雇了车马接走的,应是早就联络了熟人帮衬。”
陈皎没再多问,又埋首于一堆账目中清查。
世人皆苦,她不是菩萨,能给古氏的机会也就这样了。
也得是她把握住了逃生的机会,若不然就是胡宴手下的那些冤魂。
这些日衙门人来人往,过户的,补税粮的,忒忙。
陈皎在这时候收到了淮安王从樊阳寄送来的信件,看到上面硕大的“杀”字,她唇角微勾。
落款上的“我儿万万珍重”令她会心一笑。
对于这个便宜爹,陈皎的心情特别复杂。有时候觉得他冷酷无情,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者。可有时候又佩服他的豁达,既能低头弯腰服软,也能翻脸不认人。
他无疑是多疑的,但又跟儒家熏陶出来的士族不一样,因为骨子里藏着商人的私利,还有对文人的不屑。
有时候陈皎喜欢他老流氓打破陈规的性子,可有时候也厌恶他的自私自利。
对这个便宜爹她是有点父女情,但不多。
接下来看到崔珏寄给她的信函,那字迹着实好看,不过婆婆妈妈事无巨细。
陈皎心血来潮回复他两个字:啰嗦。
学淮安王的风格,两个字写得硕大,几乎填满了信纸。
落款处也留下一行小字:崔别驾万万珍重。
这是她哄崔珏的小心机。
眼见到了年关,陈皎想着今年可以在长姑县过个清闲年了。哪晓得没过两日大兴郡的陈贤树差人来请。
来的人是陈贤树的贴身随从赵彻。
当时已近傍晚,陈皎在官舍里用完饭,又嘴馋食用柿子。
忽见刚刚出去的马春匆匆前来,说道:“小娘子,大郎君那边差人来了,说有急事相求!”
陈皎:“???”
马春:“是大郎君身边的随从赵彻,说大兴郡出了岔子,引发民乱,导致十数人伤亡,闹得不可开交,请小娘子过去救急!”
听到民乱还闹出人命来,陈皎顿时血压飙升,一把锤烂了柿子,爆粗口道:
“陈贤树是不是有病?!这都要过年了,给我搞这出?若是捅到州府,惠州还清查个屁啊!”
见她动了怒,马春不敢作答。
陈皎一手烂柿子,心情跌到了谷底。
马春见她面色铁青,硬着头皮问:“小娘子是见还是……不见?”
陈皎怒目道:“叫他滚进来!”
马春连忙下去喊赵彻。
没一会儿赵彻灰头土脸进屋来,连日星夜兼程,一脸风尘仆仆,形容狼狈。
他也不过二十多的年纪,又得陈贤树重用,骨子里自有几分傲气。本来对陈九娘带有性别偏见,哪晓得一进门就挨了柿子砸头。
那柿子已经存放得软糯了,受到撞击,顿时爆了赵彻一额头。
滋味糟糕透顶!
马春:“……”
她家小娘子的脾气真的很暴躁啊。
如果是平时,赵彻铁定发飙,今日却硬生生忍下了,咬牙抹了一把额头,躬身行礼道:“九娘子。”
陈皎面色阴沉,劈头骂道:“当初淮安王如何叮嘱,不论怎么清查,切莫引发民乱,陈兵曹是当成耳边风了吗?!”
赵彻回答道:“并非我家郎君恣意妄为,而是那帮刁民受官绅怂恿生乱,以至于发生冲突,愈演愈烈。”
当即向她讲起大兴郡西山县的情形,跟魏县钟家差不多,只不过那边的局势更为复杂,因为是三个村的村民在官绅方家的带领下跟陈贤树带去的官兵发生冲突。
甚至有伤亡情况。
赵彻情绪激动,说道:“三个村,近两百户的田地全都挂名在方家,一万多亩,我家郎君去清查,那些刁民全都串通一气喊打喊杀,简直岂有此理!”
陈皎默默清理手上的柿子,听得脑壳痛。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她不耐烦挥手把赵彻打发下去,他还想说什么,被马春劝下了,说道:“赵郎君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也劳累,且先下去用饭梳洗,小娘子自有定夺。”
她这般说,赵彻也无奈,只得行礼退下了。
走到外头,周宝雨过来,见他额上还残留着柿子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赵彻也瞟他。
一个盯龅牙,一个盯烂柿子,表情都有点奇怪。
马春打来热水供陈皎洗手,她不痛快道:“去把胡宴他们叫来。”
马春试探问:“全部人都叫来吗?”
陈皎点头。
马春当即下去喊人,看到周宝雨,说道:“周郎君赶紧去叫人,出大事了。”
周宝雨:“???”
马春把大兴郡的情形粗粗讲了讲,周宝雨懊恼道:“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大兴郡的民乱关我们屁事!”
马春:“你别嚷嚷,赶紧去找文郎君他们过来商议。”
入夜的时候所有人都聚集到陈皎那儿,当胡宴他们听说陈贤树那边出岔子时,皆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胡宴是个粗人,直言道:“大郎君见不得九娘子立功,之前在魏县的事迹让他眼热,也想分一杯羹。哪曾想那功劳可一点都不好挣,如今捅了篓子,也是活该。”
宋青也道:“是啊,这功劳可不好挣。”
陈皎没好气道:“你俩莫要说风凉话,倘若大兴郡的篓子压不住捅到了州府里去,郑家势必会落井下石,那惠州的清查多半会半途而废。”
胡宴:“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周宝雨也打抱不平,发牢骚道:“事情又不是我们捅出来的,锅不能让咱们背啊。”
宋青知道陈皎有考量,说道:“那边既然求了过来,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
“一来九娘子跟郑家不睦,倘若这次大郎君捅了篓子受罚,惠州的清查定会受阻。
“二来大郎君跟我们也无甚过节,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结盟应对郑氏的。他还有可用之处,九娘子断不可坐视不理。”
所有人都看向陈皎,裴长秀不知府里内情,不发一语。
陈皎背着手来回踱步,说道:“宋青言之有理,这次我若不出手拉陈贤树一把,他势必受罚,我不能让惠州的清查半途而废。”
文远和道:“长姑县的形势目前已经稳定下来,若九娘子要去大兴,可放心过去,我与孝光能把衙门琐事处理好。”
孝光是周宝雨的字,见文远和开了口,也不拖后腿,“我二人可以等到州府派遣新的父母官下来。”
陈皎看向他们,又看了看宋青,说道:“胡宴和裴长秀与我走趟大兴,宋青你留在长姑。”
宋青问:“要带兵去吗?”
陈皎摇头,“不用,那边有兵。”
宋青皱眉道:“他们的兵,九娘子不一定驾驭得住。”
陈皎冷声道:“我就不信这个邪,还有我陈九娘驯服不了的狗。”
这话说得众人沉默,她确实有训狗的本事。
陈皎的视线落到裴长秀身上,问道:“我带你去耍耍威风,让那些老爷们开开眼,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裴长秀咧嘴笑,“属下听从九娘子吩咐。”
陈皎也笑了,指了指她道:“裴娘子可要给我长脸,若有能耐,我让爹许你百夫长。”
裴长秀自信道:“别的我没甚本事,但论起打架,从未怯过场。”
这话把众人逗笑了,方才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接下来他们仔细商议长姑这边还未处理的事情,陈皎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
至于一路跟去的人选,王学华、严大刚这些老油条得带去,其余的由胡宴安排,要武力值高的。
任务安排下去后,晚上陈皎许久都没法入睡,因为惦记着大兴郡那边的情况。
陈贤树给她的信函和信物被她塞进枕头下,心烦。
翌日一早十三人便匆匆离城,前往大兴郡。
陈皎和马春早学会了骑马,马术虽比不得胡宴他们,但也不会太落后。
冬日奔波最是辛劳,冷风刮到脸上一点都不好受。也幸亏是南方没有下雪,若不然那才叫恼火呢。
众人各自带着包袱奔往大兴,日夜兼程。途中他们会在官驿换马,除吃和睡外,几乎不曾停息。
从长姑到大兴郡境内快马也要行十日,先前赵彻跑得更快些,七日就抵达长姑。
陈皎和马春到底比不得他们,自要慢些。
不过赵彻还是吃了一惊,人家毕竟是养在府里的娇女,这会儿跟他们一样日夜兼程,不曾叫过一声苦,也着实了不得。
另一边的西山县陷入了僵局中,当地的父母官李县令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官绅有点恼火。
这边的土地兼并严重,那方士绅是个硬茬儿,方家名下挂了一万多亩田地,皆是周边村民的田产。
目前方家宗族有人在朝廷为官,是他们叫嚣的底气。再加之三个村的村民互通姻亲,一些也姓方,还有些姓秦,亲戚关系错综复杂。
陈贤树碰到这么一个刺头,着实恼火。
眼见快过年了,他心里头无比烦闷,纵使手里握了三百兵,也没法去动那些村民。
三个村,近两百户,一窝蜂压过来数百人!
那情形简直了!
陈贤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跟他们讲道理,那帮刁民无人会听,全都跟疯狗似的见着官兵就喊打喊杀,叫他头痛不已。
老四陈贤允满腹牢骚,他其实并不赞同自家兄长去请陈九娘帮衬。一个娘们,能有多大的能耐?
都尉梁右民也曾私下抱怨过,说道:“大郎君就是太过仁慈,对付方家那帮官绅,就得杀光才好。
“他们仗着朝廷里有人做官,在地方上为所欲为,淮安王府哪能这般惯着?”
陈贤允也道:“前儿我们接到二哥来信诉苦,说他被爹派去永圣查私盐,那篓子就是九娘捅出来的,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长姑县的吕家都能统统杀光,这边的方家就不能?”
梁都尉:“就是,方家煽动百姓闹事妨碍公务,就该杀。”又道,“大郎君把陈九娘请过来又有何作用,难不成那方家就怕她了?”
陈贤允心烦道:“谁知道她有什么法子呢,且看着罢,我就不信九娘能不动一兵一卒把方家平息下来。”
当时他们都觉得把陈九娘寻来多半于事无补,因为那方家着实厉害,和村民们抱团抵抗,犹如铁桶一般难以找到突破口。
哪晓得竟被两个娘们打脸。
武,打不过裴长秀;智,斗不过陈九娘。
被两个脾气暴躁的婆娘按到地上摩擦,脸皮子都臊没了。
那时胡宴嘴都笑歪了,第一次发现裴长秀的妙处。
一群老爷们被两个女人羞辱得满地找牙,倍儿爽!
第52章 陈九娘杀人
待陈皎一行人抵达西山县已经是十日后了,沿途风尘仆仆,不曾有过停息,连马春都有些吃不消。
所幸陈皎年轻,一年到头都在外头奔波,身体素质大大的提高,虽疲惫,好歹还能勉强坚持。
抵达县城那天,马春彻底趴下了,在官舍上吐下泻,一行人皆服用汤药预防风寒。
陈皎也累得够呛,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并且连大腿都磨破了皮。她无比佩服裴长秀能上战场,一般人真吃不消。
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城里人们陆续置办年货,陈皎什么都不想干,硬是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
马春用过药后,情况也得到好转。之前她生得黑胖壮硕,一下子瘦了许多。
见她的精神尚可,陈皎打趣道:“这一趟来回,你多半得丟好些肉。”
马春摆手,“小娘子甭提了,下回让裴娘子跟着你折腾罢,奴婢吃不消,指不定得交代在这儿了。”
陈皎失笑,“出息!”
两人苦中作乐相互调侃,待精神养好后,陈皎才开始跟陈贤树他们商议正事。
衙门里的众人早就候着了,陈皎和裴长秀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都愣了愣,皆因为裴长秀的外形。
陈皎跟陈贤树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侍从裴长秀,中原人。”
陈贤树上下打量她,说道:“这些日九妹辛苦了。”
陈皎:“阿兄也辛苦。”顿了顿,开门见山问,“那方家是什么情形,说来我听听。”
众人各自落座。
李县令当即向她讲述前因后果,说道:“方氏在西山县德高望重,宗族里有好几位在职官员,一些在朝廷,还有一些在其他州。
“其中望月村、天福村和九原村的村民跟方家有姻亲关系,三个村相互通婚,里头关系错综复杂。
“因着这层关系,故而三个村的田地都挂名到方氏宗族避税。衙门着实为难,年年都催收不了粮税。
“今年税收,陈兵曹清查方家,要求他们返还村民田地,结果村民聚众闹事,与官兵发生冲突,死伤十数人。”
陈皎沉吟片刻,方道:“方氏可有欺男霸女,霸占田地,造下人命案之事?”
陈贤树道:“不曾。”
陈皎挑眉,“如此说来,他们家只存在田地挂名一事?”
陈贤树点头,严肃道:“倘若有其他案子,我也不至于跟方家闹将起来。但他们着实过分,三个村一万多亩田地的税收年年漏税,实在不像话。”
陈皎应道:“确实不像话,得收回来。”
老四陈贤允道:“九妹可有什么法子?”
陈皎随口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方家宗亲在朝廷里为官,他家要出了岔子,那些亲房弟兄总不会袖手旁观。且还有三个村的百姓,利益相关,自会抱团抵御。”
这话把众人干沉默了。
陈皎需要全面了解西山县的情况,先私下里问陈贤树李县令有没有存在贪污受贿。
陈贤树应答道:“小毛病,可以忽略。”
陈皎:“其他官绅呢?”
陈贤树:“有。”又道,“因着方家一事,暂且没有查办。”
陈皎心中一番合计,没再多说什么。这些都是从他们那儿听来的一面之词,至于具体情形,还得暗访。
晚些时候她把王学华和严大刚找来,让他们去望月村打探。
王学华机灵,知道她要探什么,说道:“九娘子是想弄清楚当地村民跟官兵们发生冲突的原由,是吗?”
陈皎笑道:“就你聪明。”
裴长秀正色道:“那方家似乎挑不出毛病来,朝廷官员名下的田地不用交税,他们家官多,各自挂名田地避税,想要回收,只怕不易。”
陈皎:“我知道,要不然何苦来这趟?”说罢看向王学华,又叮嘱了几句。
两人离开衙门后赶往望月村,途中王学华动了心思,并未直接过去,而是去了附近的其他村子。
他冒充说是九原村某位村民家的远房亲戚,过来借粮。
方家的情形闹得大,周边的村民都听到了风声,一老儿劝他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去,恐招惹是非。
王学华故作不解,诧异问:“老丈何出此言呐?”
老儿说道:“前阵子咱们这地儿来了好些官兵,凶神恶煞的,说要收九原村的土地,闹将了起来。”
王学华不解道:“好端端的,官兵来收什么土地?”
老儿神色激动,有些艳羡道:“小郎君是外地人,不知九原村的情形,他们村背靠大树好乘凉,那方家官绅仁义,把全村的田地都挂名到官绅头上了,不用缴纳税收啊。
“这些年九原村的村民都不用上公粮的,我们这些攀不上那份交情,也只能眼红。”
老儿的妻子说风凉话道:“这不报应就来了吗,衙门哪能一直让你占便宜呢。”
王学华试探问:“官兵打人了?”
老媪回道:“打死了好几人哩,那些官兵跟土匪似的又凶又恶,你一平头百姓,哪能打得过他们?
“不仅打了人,还让九原村的人把往日税收都补交上去。我的个天老爷,在地里刨食的家伙,一下子补交数年的粮税,那日子就甭过了。
“起初咱们村还眼红呢,这会儿啊都消停了,吃了的总得吐出来,朝廷的便宜不容易占,一个不慎就得掉脑袋。”
她对九原村的态度极其微妙,一边羡慕那边的村民能占利,一边又腹诽他们活该被官兵打死。
纵使你有官绅维护又如何?
遇到官兵前来,个个都跟土匪似的,又凶又恶,见人就打,一平头百姓难不成还能翻天?
王学华就村民们跟官兵的冲突问了许久,听他们的说法是官兵先动手打死的人,这才导致兵民发生冲突。
了解到这些信息后,王学华上报到陈皎那儿。陈皎皱眉道:“倘若官兵先动的手,那便是他们不占理。”
王学华点头,“这是小的从其他村探听来的,至于实情如何,还得小娘子明断。”
陈皎做了个打发的手势,“我明白了。”
王学华退了下去。
平时胡宴是个老大粗,被调教后也晓得讲道理了,说道:“村民比不得官兵,若双方冲突起来,只有被打死的份儿。如果是大郎君这边先动的手打死人,也着实不应该。”
陈皎阴阳怪气道:“你这莽夫什么时候也晓得讲道理了?”
胡宴尴尬道:“是九娘子教的。”
陈皎埋汰道:“倒是有长进了。”
现在方家僵持不下,多半因此事硬刚,陈皎命人把李县令找来,问起打死人那日的情形。
李县令迟疑了片刻,才道:“当时下官也在场,确实是双方发生口角才导致的冲突。”
陈皎挑眉问:“谁先动的手?”
李县令找理由道:“当时忘月村的百姓甚是嚣张,仗着方家撑腰,挑衅……”
话还未说完就被陈皎打断,“谁先动的手杀人,村民还是官兵?”
李县令默了默,答道:“官兵。”
陈皎:“那几位杀的人,你晓得吗?”
李县令点头,“晓得。”
陈皎心中有了数。
之后她问起陈贤树,打算如何处理杀人的三名官兵,陈贤树不认为自己有错。
陈皎却打算用三名官兵作为突破口,把方氏和村民们拉回谈判桌,若不然这事就只能停滞僵持。
陈贤树不同意,说道:“方家聚众闹事,公然挑衅衙门,杀几个村民算得了什么?”
这话激怒了陈皎,不答反问:“方家乃官绅,官绅名下的田地不用缴纳赋税,这是朝廷给予天下官员的体己,你陈兵曹凭什么带兵去杀人?”
陈贤树被问住了,一时答不出话来。
陈皎没甚耐心道:“阿兄动动脑子,方家朝廷里有在职官员,宗族里做官的就有四位。
“一旦激怒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朝廷清查下来,势必会牵连到淮安王府。到那时,你哪来的胆量敢抗下爹的震怒?”
陈贤树沉默。
陈皎犀利道:“且先不论这茬儿,州府里的郑家日日都盯着你我,他们巴不得我二人把官绅得罪个透,好坐收渔翁之利。阿兄与方家硬碰硬,有何好处?”
陈贤树郁闷道:“我此举也是为惠州着想。试问,一万多亩田地的税收,全都被方家侵吞,这合理吗?”
陈皎愠恼道:“可是人家钻的空子合法呀,朝廷里的律令就写着致仕官员和在职官员有这份权利享受不用交税的益处,你何必去钻牛角尖?
“现在的问题是方家和数百村民抱团不退让,因为他们占理。且你还无故把村民给杀了七人,就算他们言语挑衅,那也不至于丧命,这就是你理亏。
“方家不服气,一来他们挂名田地合法,二来你无故杀人,需得给村民们一个说法。如若不然,这场僵持,只怕开春都解决不了。
“阿兄你才刚开始清查,就被方家给缠住了,照这么清查下去,大兴郡得干到猴年马月?”
面对她的质问,陈贤树哑口无言。
陈皎起身道:“你若真安了心想求助与我,便莫要再插手,让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处理方家。
“如果不乐意,那我便回怀安郡,我自己都还有一堆事没处理,没空耗在这儿陪你折腾。”
见她不退让,陈贤树忙道:“我既然开了这个口,便是要真心实意请教九妹。”
陈皎盯着他看了许久,半信半疑问:“当真如此?”
陈贤树点头。
陈皎淡淡道:“那就把杀人的官兵交出来,给我处置。”
陈贤树心头一紧,试探问:“你要如何处置?”
陈皎:“你不用管,只要我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方家就行,至于法子,那是我自己的事。”
听她这般说,陈贤树不禁有些质疑。方家那刺头,真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
但见她神色笃定,陈贤树也不好说什么。
不料底下的人听到他说要把杀人的三名官兵交出去,全都炸了。
梁都尉义愤填膺,气得吹胡子瞪眼,脱口道:“大郎君三思啊!这事错不在我们,凭什么要领罪?!”
陈贤允也激动道:“九娘实在欺人太甚,那方家聚众挑衅,喊打喊杀的,就该杀了威慑。而今反倒怪起我们来,这成何体统?!”
陈贤树也很矛盾,陈皎说的那些话令他犹豫不决,他一边认为自己没有错,一边又迫于现实不得不低头,委实纠结不已。
见他许久都不吭声,梁都尉急了,说道:“大郎君,倘若把三人交出去,恐难服众。”
陈贤树抱着侥幸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我们先动手杀的人,方家是官绅,咬准我们理亏,不愿服软,这才态度坚决,倘若罚他们军棍处置,也不是太过。”
梁都尉无法理解道:“这是淮安王的地盘,就算把他们杀了,难不成还能翻天?”
陈贤树有些受不了他的鲁莽,训斥道:“休要动不动就打啊杀啊的,惠州那么多官绅,你杀得完吗?”
梁都尉闭嘴。
陈贤树继续道:“州府的郑家巴不得我陈贤树杀官绅捅篓子惹恼父亲。那方家能不能翻天我不知道,但我陈贤树没有试错的机会,梁右民你知道吗?”
被他训斥,梁都尉窝囊垂首,陈贤允打圆场道:“大哥勿恼,梁都尉也是看不惯你被九娘压制。”
陈贤树不痛快道:“可是眼下你们谁能给我出个解决的办法?”
梁都尉嘴欠道:“那娘们就有法子?”
陈贤树:“九娘说了,只要我不插手,她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方家摆平。”
此话一出,梁都尉愣住。
陈贤允也忍不住道:“好大的口气,她当真这般说?”
陈贤树点头,“我也是无奈而为之啊。”
他都这样说了,两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当时他们以为把三名士兵交出去,至多挨军棍处置,哪曾想陈九娘的手段着实恶劣,在军中掀起波澜。
今年的大年三十笼罩在阴霾中,不提也罢。
年后初五那天,陈皎带兵亲自走了一趟望月村。
当地村民得知衙门再次带兵前来,纷纷拿起农具赶往方家,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杀气腾腾,颇有拼命的架势。
数百人围到方家附近,每个人头上都戴着孝,为死去的七人讨还公道。
方家老宅里一片肃穆,老爷子方月笙一袭白衣,宗族的所有子弟皆着白裳,悼念死去的七位村民。
那情形陈皎是万万没料到的,之前在魏县的大兴村是因为村民们都姓钟,有着血脉亲缘维系,这才能凝聚到一起。
而今的方家,却愿意为村民戴孝,可见其凝聚力。
见到乌泱泱的一群人,胡宴不由得乍舌,说道:“他们全都疯了吗,比过年还热闹!”
这话委实不适宜,陈皎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胡宴立马闭嘴。
陈皎看向李县令,说道:“还请李县令费心,把方家人请出来。”
李县令却不敢靠近方家,怕被村民打杀,只得高声道:“诸位乡亲,烦你们把方老爷子请出来,我们衙门有话要说!”
这声喊话得来的是村民们的唾骂,他们纷纷举起手里的农具叫嚣。
有人大骂道:“狗官!你们官府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我们七位村民,不将其缉拿,反倒耀武扬威,还有王法吗?!”
“打死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他给六郎他们陪葬!”
“打死他!打死他!”
汹涌的人群个个义愤填膺,大大小小全都喊打喊杀,对陈皎等人憎恶至极。
李县令头大如斗,露出为难的表情看向陈皎,说道:“九娘子,他们是不会听的。”
陈皎睇了裴长秀一眼,她丝毫不惧,朝村民走去,隔了一段距离才高声道:“诸位乡亲们,今日陈九娘前来谢罪,还请诸位通报方家,替你们的死者讨个说法!”
这话听着怪异,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陈九娘的大名不少人都知道,是因前年的时疫。
人群中观望的家奴不动声色进了方宅,跟家主们汇报外头的情形。
听到陈九娘,方家人颇觉诧异,长孙方孝宣问道:“哪个陈九娘?”
家奴应道:“淮安王府的陈九娘,就是破解时疫的那位,来了咱们村。”
所有人都看向方月笙,他皱着眉头捋胡子,陈九娘的大名他自然听过。
“她来这里作甚?”
家奴道:“说什么来谢罪的,还有什么替死者讨说法。”
这话激起了群愤,方孝宣道:“荒谬!带着兵来谢罪,哄鬼去!”
方世宏性子沉稳,说道:“陈九娘于世人到底有功,当年若非她发现陈芥菜卤将其公布,只怕爹也没能熬过去,如今远道而来,方家若是不见,恐遭人非议。”
方孝宣道:“三叔怕她作甚,这事本就是陈家理亏。”
方世宏摆手,“阿齐到底太年轻,我们方家毕竟在淮安王的地盘上扎根,惹恼了他们,没有益处。且陈九娘说了,是来谢罪,爹出去看看也无妨。”
方月笙点头。
陈贤树跟陈九娘到底是不一样的,一个仅仅只是淮安王的庶长子,而另一个在惠州人心中则有一定的分量。
不一会儿拥挤的村民们主动让出一条道儿来。
方家人搀扶方月笙出来面谈。
陈贤允说风凉话道:“那些刁民跟疯狗一样,我就不信九娘能把他们压制。”
陈贤树其实也有点怀疑,但没有说出口。
村民们见到方月笙,无不恭敬喊他一声老爷子。
众人陆续散开,把场地空留出来,算是双方的谈判桌。
陈皎和陈贤树一行人走上前,双方一边的身后是百姓,一边则是官兵,各自防备。
方家人尽数着缟素,个个仪表堂堂,通身都是文士风流,官威十足。
陈皎由裴长秀和胡宴陪同,上前一步,行礼道:“晚辈陈九娘,见过方老爷子。”
方月笙上下打量她,看着年岁不大,身上却有一股子韧劲儿。
“你就是淮安王府的陈九娘?”
陈皎回答道:“正是晚辈。”
方月笙回礼,客气道:“久闻九娘子大名,今日一见,确实秀外慧中。”
陈皎:“方老爷子客气了,今日晚辈前来,是为请罪,还请老爷子许我陈九娘颜面,给机会为死者家属赔罪。”
此话一出,边上的人们窃窃私语,连陈贤树都诧异。
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淮安王的娇女,这般身份贵重的人,哪轮得到贱民受礼?
陈贤允憋不住道:“九妹莫不是疯了,你岂能屈尊降贵给贱民低头?”
陈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方家人也觉得诧异,不信陈九娘能这般善待。
那七位死者的家属披麻戴孝被请到方家人跟前,个个红着眼眶,目露仇恨。
陈皎当真能屈能伸,主动上前道:“诸位受辱了,我陈家滥杀无辜,当该受罚,今日陈九娘愿为死者赔罪,还请诸位宽恕。”
说罢后退两步,硬是跪下行礼叩拜,恳请死者家属宽宥。
此举看得在场的众人表情各异。
方家人震惊不已,陈贤树脸色铁青,裴长秀亦是动容。
而接受她跪拜赔罪的死者家属们又惊又怕,一时手足无措看向身后的方月笙。
方月笙一脸肃穆,可见内心大受触动,开口道:“九娘子胸怀,老夫钦佩至极。”
她代表的是淮安王陈家,倘若再不知趣闹翻了,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方月笙给台阶道:“诸位乡亲们,陈九娘这番诚意赔罪,你们便受下罢。”
家属们不敢应答,只能回礼。
裴长秀上前搀扶陈皎起身,她说道:“这是我陈九娘尽下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收下。”
马春端着木托上前,陈皎把七份安葬费一一呈给村民。
村民们沉默着接了。
布袋里沉甸甸的,可见赔偿了不少。
接下来陈皎道:“请在场的诸位乡亲们做个见证,那日杀人的官兵可是这三人?”
说罢命人把三位杀人的士兵带了上来。他们被绳索捆绑,个个脸上不服气,一脸凶神恶煞。
有人道:“对!就是他们!”
死者家属也指认。
陈皎问:“还有没有其他人,若有,请乡亲们指认出来,但若胡乱指认,我陈九娘绝不轻饶!”
没有人敢乱指认。
方家人一直静观,似乎被陈皎的手腕唬住了。
然而下一刻,更唬人的场面出现了。
当时围观的众人都好奇不已,他们想看陈九娘要如何处置那三名士兵,陈贤树等人则觉得大不了现场打他们军棍。
哪晓得陈皎心狠手辣,命裴长秀当场杀人。
原本凶神恶煞不服气的士兵遭遇飞来横祸。
裴长秀杀人干净利落,只消片刻,那三人忽觉颈脖一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利刃生生割断了喉咙。
温热的鲜血溅洒,吓得胆小的妇人惊叫。现场的村民一片骚乱,全都受到了惊吓。
死者的家属们有的更是承受不住那种冲击,吓晕厥过去。
方家人脸色发白,情不自禁往后退,有人受不了呕吐起来。
陈皎直勾勾看着方月笙,冷冷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三人枉杀无辜,今日就地正法,不知方老爷 子可满意我对他们的处置?”
方月笙没有答话,生平第一次,看着那双冷幽幽的眼睛,他竟然从骨子里感到了不适。
想他方月笙从官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哪晓得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震慑住了,简直匪夷所思!
陈皎一字一句问:“方老爷子可满意我给死者家属的交代?”
方月笙眼皮子跳了跳,硬着头皮服了软,行拱手礼道:“老夫无话可说。”
陈皎又看向死者家属们,一字一句问:“诸位乡亲可满意我的处置?”
他们更是吓得腿软,个个都答不出话来。
陈皎再问了一遍,有人声如细蚊道:“多谢九娘子做主。”
陈皎收回视线,却见梁都尉愤怒地抱着士兵的尸体,怒目圆瞪道:“臭娘们滥杀无辜,今日老子跟你拼了!”
说罢便要冲上去打人,被裴长秀一脚踹翻。
众人哗然!
第53章 陈九娘训狗
梁都尉彻底被陈皎的杀人举动刺激到了,面红耳赤,再次爬起身要去打她,旁人拽都拽不住。
裴长秀丝毫不给他机会,又一脚踹了去,毫不留情。
胡宴忙把陈皎护到身后,怕她受到攻击。
现场的官兵们群体激愤,个个怒目圆瞪,拿着兵器,张牙舞爪好似要吃人。
矛盾由先前的村民跟官兵的冲突转移到陈皎跟官兵的对峙。
这情形是怎么都没料到的。
方家人望着愤怒的官兵们,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周边的村民们亦是诚惶诚恐,意识到要出乱子了。
陈贤树对陈皎的行径很是不耻,压制着满腔愤怒道:“九娘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陈家女,不是方家狗!”
这话激怒了陈皎,暴脾气反手一巴掌打到他脸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把周边的人们震得张大嘴,甚至连要揍人的梁都尉都愣在一旁,傻了眼。
陈贤允见自家兄长挨打,顿时血压飙升,嘶吼道:“陈九娘你疯了?!”
身后的官兵们全都神色激动,纷纷指着她怒骂道:“哪来的臭娘们敢在大郎君跟前放肆?!”
“杀了她!她是方家养的狗!”
面对众人的激愤,陈皎丝毫不惧,而是厉声质问:“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杀那三人为死去的村民讨还公道,阿兄有何异议?!”
陈贤树捂住脸,咬牙切齿道:“陈家的尊严容不得你这般践踏!”
陈皎暴喝道:“狗屁尊严!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叫尊严?!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叫尊严?!还是你陈贤树带兵惹怒民众引发暴乱叫尊严?!”
声声质问振聋发聩,周边的村民和方家人无不叫好。
陈贤树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梁都尉是个莽夫,见他被女人欺辱,当即发作,咬牙切齿道:
“兄弟们,这娘们欺人太甚!她折辱陈兵曹,肆杀兄弟,老子今天豁出性命也要干一场!”
官兵们全都亮出兵刃,个个凶神恶煞,梁都尉亦拔出佩剑,一脸憎恶。
周边的村民生怕惹祸上身,皆散得老远。
胡宴和裴长秀等人也亮了兵刃,时刻准备作战护主。
眼见双方局势一触即发,关键时刻,陈皎从袖袋里取出玉令高举,大声道:“淮安王在此,尔等谁敢放肆?!”
原本骚动的官兵全都诧异了,梁都尉看着她手中的玉牌,一时辨不清真假。
陈贤树和陈贤允则震惊不已,他们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手中代表着权威的玉牌,陈贤允脱口道:“不可能!爹不可能把他的玉牌给你!”
陈皎目光如炬,凌厉道:“阿兄可要看清楚了,淮安王在此,你们个个喊打喊杀,是要造反吗?!”
陈贤允被质问,手足无措地看向陈贤树,一时没了主意。
陈贤树压下内心的不甘和震怒,喝斥道:“梁都尉还不快退下!”
梁都尉激动道:“大郎君!”
陈贤树咬牙道:“那就是父亲的玉令!”
梁都尉目瞪口呆,万万没料到代表着淮安王身份的东西会落到一个女人身上,简直匪夷所思!
在场的官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陈皎大声道:“淮安王训话,尔等还不快放下兵器听训!”
梁都尉握紧拳头,咬牙不甘。
胡宴朝他暴喝道:“梁都尉是想造反吗?!”又道,“还请诸位兄弟们三思,你们的妻儿老母在家中是否能得安稳,全在诸位一念之间!”
对峙间,方月笙怕陈九娘镇不住场子,忙带头跪了下去。
方家人陆续跪下,紧接着村民见他们下跪,也跟着跪下听训。
一时间,数百村民纷纷放下手中的农具,伏跪在地。
村民的举动干扰了官兵,他们开始忐忑,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不决。
陈皎把压力抛到陈贤树身上,问道:“阿兄见了父亲,为何不跪?”
陈贤树懊恼道:“你!”
陈皎把令牌怼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道:“你可要看清楚了,这是不是爹的玉令。”
陈贤允恨声道:“你一介女流,爹不可能把令牌许你!”
陈皎无情碾压,讥讽道:“那是因为四哥你无能,没有这个本事得到爹的偏爱。”
这话把陈贤允气得半死,恨不得跳脚暴打她,却被陈贤树拽住了。
“大哥!”
陈贤树面目阴沉地盯着陈皎看了许久,陈皎与他对视,目中透着寻常女郎没有的野性威仪,叫人不敢亵渎。
最终陈贤树还是咬牙跪了下去,官兵们见他跪下,也不敢造次,陆续下跪听训。
裴长秀悬在心中的巨石总算落下,如果发生暴乱,后果不堪设想。
李县令也默默捏了把汗,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发生冲突。
陈皎高举令牌,大声道:“今日我陈九娘诛杀三名士兵为望月村七位村民讨回公道,若有不服者,可站出来与我辩理!”
全场鸦雀无声。
到底有不服者,胆子也大,忽地站起身,说道:“老子不服!”
众人哗然,全都看向那位不怕死的勇士。
陈皎注视他,问道:“因何不服?”
那士兵指向周边跪地的村民,激动道:“这些刁民该杀!”
陈皎问道:“我且问你,村民可有触犯律法?!”
士兵:“他们手持农具,喊打喊杀,肆意挑衅……”
陈皎不耐烦打断,“刁民可有打到你们身上,主动攻击过官兵?!”
那士兵不答话了。
陈皎指着他,凛然道:“就因为刁民手持农具自保,在没有主动攻击官兵的情况下,活该被你们肆意杀害?
“敢问,这是不是滥杀无辜?!是不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这番质问引得在场的村民们情绪激动,纷纷喝彩。
有人高声道:“九娘子问得好!问得好!”
裴长秀望着那一张张激动的脸庞,似受他们的情绪感染,内心翻涌。
胡宴更是咧着大白牙笑,甘愿做舔狗。
那名官兵被问得答不出话来,陈皎凛然道:“你公然质疑淮安王府的权威,我把你拖下去杀了,你可服气?”
士兵咬牙道:“不服!”
陈皎:“我滥用职权杀你,是不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你们官兵无故杀村民,是不是也是滥用职权欺人?!”
这话再次把士兵问愣住。
方孝宣到底年轻气盛,一股子热血,忍不住喝彩,“问得好!”
方月笙瞪了他一眼,他连忙缩回脖子,目中皆是钦佩。
陈皎看向跪地的官兵们,说道:“请诸位将心比心,倘若你们留在家乡的妻儿老母遇到这样的土匪官兵,是恨还是不恨?!
“今日我陈九娘要告诉你们,我们惠州的兵,当得起男子汉真英雄!我们不是滥杀无辜的土匪,更不是欺压百姓的强盗!
“我们惠州的兵,是军民一体,是护惠州百姓的城墙!是他们的底气!更是他们的退路和后盾!
“在场的诸位兄弟们也是从民中而来,这些百姓中也有士兵的爹娘和丈夫。诸位的屠刀绝非是用到他们身上的,若有本事,便去中原与那胡人叫嚣,把刀架到汉人的脖子上,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陈九娘唾弃这样的兵,看不起这样的窝囊废!我们惠州,也不需要这样的孬种!”
这番训话直刺人心,跪地的官兵们个个垂首,尽管不服气,但不得不服她的肺腑言语。
而村民们无不喝彩叫好,有人受到感染热泪盈眶,方家人内心亦受到极大的震撼。
陈贤树更是难以置信,她一介女流之辈竟有这般胸怀气度。
一旁的裴长秀眼眶微热,似乎在陈九娘身上看到了强大的凝聚力。
那时那女郎身娇体弱,个头比她矮许多,然而形象却挺拔如青松劲竹,无比高大。
那位不服气的士兵似乎有些难为情,默默地跪了下去,隐没于人群中。
陈皎收回视线,问道:“还有没有不服气的,皆可站出来与我陈九娘辩理!”
这回在场的官兵鸦雀无声,彻底哑了火。
陈皎环顾众人,说道:“我们惠州的兵,绝不会无故把刀架到汉人的脖子上欺负自己人,在场的诸位若做不到,可立马滚蛋!”
梁都尉一脸悻悻,气势软了下来,再无先前的嚣张。
把官兵们训服后,陈皎把矛头转移到方家和村民身上,毫不客气道:
“我陈九娘现已为死去的七位村民讨回公道,那接下来,我便要与诸位乡亲们辩一辩你们把田地挂名到方家避税一事。”
说罢看向方月笙等人,横眉冷对道:“诚然朝廷里有律令我朝官员享赋税优待,你们方家挂名一万多亩田地亦在律法之内。
“可是方老爷子,你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望月村、九原村和天福村两百多户村民受方家庇护漏税。这些无法收取起来的税收皆要均摊到西山县其他百姓头上。
“敢问方老爷子,你为官数十载,这情形是否合理?西山县其他地方的村民因为你方家的私欲,便要负重前行,于他们而言,是否公允?”
所有人都看向方家人,方月笙镇定回答:“方氏一族享朝廷税收优待,合法合理,九娘子若不服气,可与朝廷理论。”
这话激怒了陈贤允,骂道:“你个老匹夫,休要蛮不讲理!”
陈皎做打住的手势,陈贤允愤怒闭嘴,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客气,“我与朝廷论理作甚?我只知道,现在你们方家的根儿在淮安王府的管辖地,淮安王府要收取粮税,这一万多亩田地的税收就得交上去。”
方月笙皱眉。
方孝宣站起身怒道:“我大父已经说了,我们方家合情合法,九娘子休要胡搅蛮缠!”
见他起身,官兵们全都站起来,村民们也陆续起身。
陈皎说道:“我知道,你们方家在职官员有四位,且还有在朝廷里任职的。
“但我今天不妨把话撂这儿,我们手底下的官兵是什么德行,想来你们已经领教过了。
“方家人在官场上数十载,应也该晓得权衡利弊。你们甭跟我提什么朝廷,现在这儿是淮安王的管辖地,行政与军政皆握在他手中。
“州府要收取这三个村的粮税,村民缴纳粮税就算闹到朝廷,也是合理合法的。
“纵使你们方家在朝廷里有人,今日我陈九娘把篓子捅下了,待朝廷来人,在场的诸位只怕早就下黄泉见列祖列宗了。
“甭给我讲什么朝廷律令,朝廷赋予官员税收优待,是让你们方家拿来这般用的?
“你们把三个村的田地霸占为己有,拒绝缴纳粮税,这般豪强劣绅,州府有权查办!”
这话把方家人唬住了,周边的村民连忙解释道:“九娘子误会了!方家没有霸占我们的田地!”
“对对对!我们有田地,没有被方家霸占!”
众人七嘴八舌,纷纷为方家说情开脱。
陈皎却卑鄙问:“那敢问,诸位乡亲既然有田地,可有按时缴纳粮税?!”
这话把人们问哑巴了,再无人吭声。
陈皎继续道:“衙门里可没有你们的耕地记录,全都是方家的。他们方家人占了三个村的田地,名下的田产比我爹的私产还多,这合理吗?”
说罢看向方月笙,质问道:“方老爷子,什么官这般挣钱,可否教教我陈九娘?”
方月笙愠恼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皎啧啧道:“现在我不妨告诉你,那一万多亩田地若交代不清楚,衙门可就要按律查办了。
“陈兵曹质疑你们方家侵占百姓田地,现许方家三日期限,若三日内拿不出说法来,则按朝廷律令查办。
“当然,你们方家可以拒绝清查,甚至求助到朝廷,也可以说三个村的村民都是你们家的佃农。
“但在此我想提醒一句,三日后我陈九娘前 来,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好说话了。若管不住底下的官兵,见了血,那是正儿八经的办理公务,可不会像今日这般赔礼道歉。
“还请方老爷子三思,值不值得拿方家老小的性命去搏。”
方世宏听得怒火中烧,厉声道:“九娘子休要仗势欺人!我们方家为官清廉,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来查!”
陈皎:“那敢问,望月村、九原村和天福村,三个村的村民都是你们家的佃农吗?”
方世宏:“你!”
陈皎狡猾道:“诸位乡亲们,你们可要想好了,要不要做方家的佃农。若是都愿意做佃农的,衙门可以替你们作个公证。”
这话委实歹毒,不少村民心中忐忑起来,他们只想避税,但没想把自家的田地拱手送出去。
见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军心动摇,方家人面色铁青。
裴长秀暗暗憋着笑,论起颠倒是非黑白,她陈九娘真的很有一套。
这不,方才陈贤树对她还恼恨不已,现在见她坑方家,顿时舒坦不少。那群人就该这么整治,果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
陈皎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跟方家纠缠,果断鸣锣收兵。
陈贤允不甘心道:“这样就走了?”
陈皎:“走!”
她说得果断,陈贤允只能闭嘴,于是官兵一一让开,让陈皎等人先行。
很快官兵们便离开了,那三名士兵的尸体也被抬走。
有士兵到底不甘心,离去时指了指方家,放狠话道:“你们且等着,三日后再来收尸!”
方月笙面色阴沉,方世宏看向地上残留的血迹,仿佛在告诉他们,陈九娘的狠辣手腕。
“爹,那陈九娘当真不可小觑。”
方月笙不痛快道:“我活到这个岁数,从未见过如此刁钻蛮横之人。”
方世宏忧心忡忡,问道:“三日之后他们再来,我们又当如何应对?”顿了顿,指着地上的血迹道,“他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强盗土匪,是真敢杀人的。”
方月笙道:“阿齐让村民们散了,此事再议。”
方孝宣应是,差人去遣散村民。
方世宏搀扶自家老父亲回宅子,方月笙显然有把陈皎的话听进去,疲惫道:“今日陈九娘恩威并施,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雷霆手段,且还能持淮安王玉令,可见其本事。”
方世宏:“是啊,一介女流,杀人说杀就杀,连眼都不眨,且还敢与官兵对峙,可见其胆量。
“先前与陈贤树周旋,儿心中一点都不惧,如今来了个陈九娘,儿心里头反倒有些担忧,她可比陈贤树厉害多了。”
方月笙点头道:“陈九娘不一样,有胆色,也精明。”
方世宏皱眉道:“三日后我们该如何应付,爹可曾想过?”又道,“陈九娘说得有道理,如果她真要使手段,咱们方家只怕大祸临头。”
方月笙没有答话,他又何尝不清楚现今朝廷里的局势?
就如陈九娘所说,就算他们方家闹到朝廷,等上头下人来,黄花菜都凉了。
阴霾笼罩在方家头顶,惴惴不安。而另一边的陈贤树等人回去后心里头也不痛快。
陈贤允委实咽不下被陈九娘当众羞辱的颜面尽失,愤恨道:“大哥对九娘太过宽容,若是我,定咽不下这口恶气。”
陈贤树的心情也不好,阴霾道:“我想不明白的是爹竟然会把令牌给她,那般重要的东西,就这么轻易舍了出去,简直匪夷所思。”
陈贤允懊恼道:“那对母女就是狐狸精,许氏是柏堂里的玩意儿,学的净是哄人的东西。爹多半受她迷了眼,这才造下糊涂。”
陈贤树睇了他一眼,根本就不信许氏有这般能耐,但陈九娘的手腕和胆色确实让他震惊。
之前甚少跟她接触,又见她年纪尚小,以为跟一般女郎差不多。不曾想今日彻底开了眼界,那气势不输男儿,甚至更甚。
这样的陈九娘是令人不安的,幸好她是女流之辈。也幸好许氏只有她这么一位女儿,若是还有其他兄弟,那才叫人不放心。
陈贤树一边庆幸,一边又嫉妒淮安王对她的偏爱。
他从小到大都听话懂事,淮安王也确实偏疼他,至少比待大房的三郎好。他处处跟陈贤戎较劲儿,事事强压过他,表现得非常优秀。
事实证明他的努力是有用的,淮安王对他们二房是公认的亲近。然而现在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
陈贤树有些无奈,如果当初他在的话,定会竭力劝阻淮安王调兵给陈皎去魏县。
只是遗憾,那厮抓住了机会一战成名。
回想自家老子挨打还没动怒,他就该警觉起来。今日轮到自己挨打,对方又取出玉令镇压,逼他服软,说不嫉妒是假的。
他们同是庶出,凭什么陈九娘能得偏爱,而他陈贤树默默努力了这么多年,且还是淮安王打小看着长大的,凭什么会被陈九娘夺走偏宠?
陈贤树想不明白。
马春是府里的老人,也知晓目前府中的情形,对陈皎今日之举有些忧心。
入睡前二人谈了一次话,马春严肃道:“小娘子今日手腕着实厉害,叫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大郎君并非是心胸开阔之人,小娘子当面训斥,他心中定有埋怨。”
陈皎看着她,道:“我自然知晓。”顿了顿,“明儿我会去赔个不是。”
马春欲言又止。
陈皎不想听,只道:“天晚了,你且去歇息,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马春无奈,只得应是。
待她吹灭灯下去后,寝卧里陷入了黑暗中。
陈皎躺在床上,闭上眼,脸上露出人性之恶。
她喜欢黑暗,因为能掩饰一切。它能掩盖人心底深处的阴暗,也能掩盖她的卑劣。
她如何不知今日给陈贤树带来的冲击呢?
然而对于她来说,那人就是她脚下的一块垫脚石。
她就是要让他们好好看一看,她陈九娘跟陈贤树这些草包是不一样的。
让方家睁大眼睛,看一看淮安王府里都养了些什么人,让百姓看一看,她陈九娘的恩威并施,更要让那些官兵见识她的铁血权威。
要不然她吃了十日灰风尘仆仆跑过来作甚?她又不是什么圣人,学村干部下乡济贫?还是千里迢迢过来送温暖?
是陈贤树自己引狼入室把她求过来的,她就是一条吃人的恶犬,既然想用她解决问题向淮安王邀功,那她打他脸吃两个人又怎么了?
自己捅下篓子压不住场子,又想要体面挣功劳,哪有这样的好事?
陈皎在黑暗中看自己的双手,从杀刀疤刘开始,她的手就开始染血了。
以前她会对生命存在敬畏之心,毕竟曾经生长在红旗下,那个社会告诉她人人平等。
但现在她变了,学会了弱肉强食,学会了杀人不眨眼,就从灭吕家全族开始。
在这个充满着杀戮的乱世里,若想要掌握自己命运,唯有拳头才是硬道理。
陈皎清楚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膨胀,野心一点点变得狂热,对权力的追逐欲望填满了她的胸腔。
这是一条不归路,既然选择了,那就一条路走到底,走到黑。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
第54章 戏精陈九娘
翌日上午陈皎主动去跟陈贤树赔罪。
陈贤允看她不顺眼,在一旁奚落,阴阳怪气道:“九妹这般能耐,我兄弟二人可不敢受你的不是。”
陈皎解释说:“昨日是我莽撞了,只是要震慑住方家,需得做戏与他们看,恩威并施,方才能化解这道难题,还请阿兄恕九娘不告之罪。”
陈贤树盯着她看了会儿,克制着内心的不快,道:“九妹当真好手段,唱起戏来,比那乐官还更甚。”
这话暗讽陈皎在柏堂里的事迹,她选择无视,大言不惭道:“倘若唱一场戏就能平息这场纷争,又何乐而不为?”
陈贤树愣住。
陈贤允:“九妹休要得寸进尺!”
陈皎不客气道:“四哥,你们既然把我请了过来,便是想让我妥善处理这场纷争。
“我在长姑县头天傍晚接到消息,次日一早就日夜兼程赶过来。一个女郎家冒着风寒奔过来替二位卖命出力,反而还落得个不是。
“你说我陈九娘是不是吃饱了撑着,上赶着来给二位擦屁股?我图什么呀,图兄妹情深,还是图二位在在府中对我这个从半道而来的妹妹的照料?”
这话把陈贤允噎着了,瞪着她答不出话来。
陈皎有心整治二人,戏精上身,委屈道:“你们当我昨日不怕吗,那么多官兵对我喊打喊杀,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块。我一个弱女子,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说罢红了眼,不高兴掏出手帕,委委屈屈控诉道:“阿兄,你扪心自问,我陈九娘可对不住你?
“咱们兄妹都是干一样的差事,若是换作别人,巴不得你出岔子挨爹的训斥。
“可是我没有啊,接到你的求助,立马就赶过来了,不信你问赵彻。
“但你们二位又是怎么待我的?对我一顿阴阳怪气奚落嘲讽,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诚然我做事有失周全,可是我的目的也是想解决眼下的难处,而不是火上浇油为难你们。
“二位倒好,处处看我不顺眼,既然这般厌我,又何苦把我叫过来洗刷一顿,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见她红眼伤心又委屈的样子,陈贤树忙道:“九妹多心了,我兄弟二人不是这个意思。四郎说话直,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说罢看向陈贤允,道:“你看你,说话不经脑子,赶紧向九妹赔罪。”
陈贤允:“……”
不是,大哥,难道不是你阴阳怪气她是戏子吗?
陈贤允憋了满腹牢骚,郁闷跟陈皎赔不是,窝囊道:“我说话不好听,九妹大人有大量,便饶了我这一回罢。”
陈皎拭泪,惺惺作态道:“我明日便回去了,省得碍两位兄长的眼,叫你们不痛快。”
陈贤允:“别别别!九妹切莫意气用事,是我这个四哥不好,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赔不是。”
陈贤树也道:“九妹能千里迢迢过来实属仗义,做兄长的感激不尽,哪里能埋怨你呢?
“你既然说是做戏给方家看,自有一番道理,我没有理由为难你。方才是我说话重了些,在此我这个做兄长的给你赔不是,还请九娘宽宥,莫要伤了兄妹间的和气。”
他一番好言劝哄,陈贤允也打自己的嘴巴赔不是。
见两人放低姿态,陈皎这才觉得舒坦了,捏着帕子问:“二位兄长当真不恼我?”
两人赶忙摇头,异口同声道:“不恼不恼。”
陈皎半信半疑,“当真不恼?”
陈贤树:“九妹能把方家压制下来,也是为我行事,我不至于这般狭隘。”
陈皎垂眸,拭泪道:“阿兄能理解就好。”顿了顿,“你们且等着罢,不出三天,方家就会坐不住来人。”
此话一出,两人半信半疑,陈贤允难以置信道:“他们真会来人?”
陈皎点头,“我说会来,就一定会来。”又提醒道,“到那时,两位兄长可莫要把人给吓跑了。这事情需得和平处理,把双方的症结解开,阿兄才能进行下一步清查。”
陈贤树:“只要能处理就好。”
陈皎“嗯”了一声,不想跟两个蠢货耗神儿,起身道:“二位兄长若没有其他事,我便先下去了,手里头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两人起身相送。
陈皎擦干眼泪,装出一副淑女的仪态,柔柔弱弱朝他们行礼。
两人还礼。
她这才走淑女步出去了,全然一派闺阁女子的做派。
外头的马春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前。
陈皎的淑女步走得婉约,弱不禁风的,马春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她压下心中的困惑,试探问:“小娘子可有被刁难?”
陈皎摇头,轻言细语道:“没有,二位兄长可好了,怕我生气,还哄我呢。”
马春:“???”
看着眼前乖巧伶俐的女郎,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不,室内的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许久都没有说话。
陈贤树摸了摸脸,昨日那巴掌委实打得疼。他本应该愤怒气恼,但现在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非但不能恼,还处处都是错,毕竟人家是一个弱女子,欺负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陈贤允也觉得哪里不对,犯嘀咕道:“明明是九娘打人在先,一句做戏就把事情掩下了。大哥,她这般骑到头上欺辱,我们是不是太窝囊了?”
陈贤树没好气道:“你还说!”
陈贤允委屈道:“这就是她有错在先,不管怎么说,你也是她兄长。”
陈贤树觉得没颜面,冷冷道:“爹不也被她打过?”
陈贤允:“……”
啊这……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另一边的陈皎心情甚好,直接去了校场,因为她让裴长秀把梁都尉那群人驯服。
对付陈贤树兄弟得用智,但对付那群莽夫,最好的法子就是武力,不服气打服为止。
同时也是给裴长秀造势,让她在这群老爷们中把名气打出去。
陈皎过去时,裴长秀已经接连干趴了数人,但凡不服气的皆可上前来单挑。
这群官兵哪里忍得下被一个女人打脸,不曾想对方的武力值着实厉害。
胡宴就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观望,旁边的王学华生怕官兵们服软,一个劲煽风点火,让他们挑战挨打,看热闹不嫌事大。
先前梁都尉很不服气,现下也被打得鼻青脸肿,气势弱了许多。
校场上尘土飞扬,裴长秀一杆红缨枪在手,端的是英姿飒爽。
胡宴领教过她的枪法,本来对她有成见,现在却大大的改观,因为在关键时刻她绝不掉链子,能护主。
昨日那般混乱的场景,她还能稳如泰山,可见应对过大场面。屏弃性别歧视,胡宴还是挺佩服她的,有事是真上,也抗得住打。
再次干趴一人,围观的士兵们没眼再看。胡宴咧嘴笑,裴长秀彬彬有礼道:“承让。”
那名士兵到底不服气,也有点鸡贼,在裴长秀欲扶他起来时忽地发起了攻击,幸亏裴长秀眼疾手快躲过了利刃。
这举动激怒了观战的胡宴,二话没说,冲上去一脚踹翻了那名偷袭的士兵,破口大骂道:“我干你娘的!欺负一娘们,算什么鸟?!”
王学华也怒骂道:“打死他丫的!技不如人搞偷袭,莫要出来丢人现眼!”
胡宴脾气暴躁,那人触到了他的底线,当即把他暴打一顿。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中。
陈皎过来时现场闹得不可开交,梁都尉也觉得没颜面,忙去劝架。
那堆男人个个都是武夫,吵嚷得凶悍,陈皎问缘由,裴长秀过来道:“我同他们切磋武艺,有士兵技不如人搞偷袭,把胡宴激怒了,闹将起来。”
陈皎忙问:“可有伤着?”
裴长秀摇头,“我躲得快,不曾,不过这手段着实恶劣。”
陈皎提醒道:“跟官兵打交道多留个心眼,他们是不服女人管教的,也别跟他们讲什么道理,听不进去。”
裴长秀应是。
陈皎看向马春,她忙大嗓门道:“九娘子来了!”
原本混乱的人们一听陈九娘来了,跟见着猫的老鼠一般,全都散开了去。
昨日众人被她训斥,又见她杀人的手段,个个心有余悸,不敢造次。
胡宴把那位偷袭的士兵打得半死,自己脸上也挨了一拳,灰头土脸的过来领罚。
梁都尉也屁颠屁颠过来行礼。
见他们个个都弄得形容狼狈,陈皎皱眉道:“不是切磋武艺吗,怎么个个都弄成了这般?”
梁都尉拍马屁道:“裴娘子当真了不得,身手极好,我等自愧不如,实在惭愧。”
胡宴“呸”了一声,讥讽道:“梁都尉手下个个都是人才,欺负女人还挺有本事,今日我胡某算是长了见识。”
梁都尉尴尬道:“是我管束不周,还请裴娘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胡宴冷脸道:“倘若方才那一刀扎到身上,梁都尉可愿受我一刀还去?”
见他不依不饶,梁都尉没得办法,当即便把偷袭士兵的手折了。
只听“咔”的一声,那士兵惨叫,右手被生生折断。马春看得眼皮子狂跳,陈皎也皱眉。
梁都尉训斥道:“同行切磋点到为止,你秦三背地里搞偷袭,实属不耻。这一回的教训可要记好了,若有下次,扭了你的脑袋!”
秦三扭曲着脸应道不敢。
梁都尉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听好了,偷鸡摸狗的行径若用到自己人身上,军法处置!”
官兵们齐声应是。
胡宴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梁都尉又屁颠屁颠过来,涎着脸道:“不知九娘子过来有何示下?”
陈皎背着手,淡淡道:“我听说你们切磋武艺,便过来瞧瞧。”顿了顿,“现在衙门的事情还未了,还请梁都尉把兄弟们都管束紧些,莫要让他们出去扰民。”
梁都尉忙道:“属下明白,大郎君叮嘱过的。”
陈皎点头,“我们是下来清查衙门的,不是扰乱老百姓,倘若传出去说阿兄带兵生事,惹得民怨,州府那边问起来,也不好交代。”
梁都尉应是。
陈皎继续道:“梁都尉应该也清楚州府里的情形,盯着阿兄的人可多着呢,都巴不得他出岔子,你既然跟了过来,想必也不愿意把名声搞砸了。”
梁都尉忙回道:“九娘子言重了,属下不敢拖大郎君的后腿。”
陈皎:“你心里头有数就好。”
借陈贤树的名义把梁都尉敲打过一番后,陈皎一行人才离开了校场。
在回官舍的途中,裴长秀忽地朝胡宴道:“多谢了啊。”
胡宴别过头,一脸高冷做派。
陈皎抿嘴笑,“窝里哄没关系,但若遇到外敌,得一块儿去打。”
马春道:“咱们胡爷面冷心热,最是仗义,今日替裴娘子出头,是条硬汉。”
胡宴别扭道:“你休要拍我马屁。”
见他一脸忸怩,三个女人皆笑了起来。陈皎无比欣慰这份团结,因为这份凝聚力意味着他们会走得更远。
回到官舍后,见裴长秀身上有损伤,陈皎拿跌打损伤的药膏给她上药。
解开衣裳,看到她身上有好几处刀疤,陈皎忍不住问:“你身上这么多伤,疼吗?”
裴长秀道:“不疼。”
陈皎的内心还是挺受震撼,她以前在柏堂讨生计时冬天会生冻疮,知晓皮肉溃烂的滋味。
那些刀伤和箭伤几乎记录着裴长秀荆棘丛生的过往,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从容面对生死?
纵使陈皎冷酷,却也不乏柔软,忍不住轻轻吹了吹她肩上的刀疤,仿佛这样就能抚平曾经的伤痛与过往。
裴长秀愣了愣,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觉得这女人还挺会撩。
稍后马春进屋来,“哎哟”一声,脱口道:“天菩萨,一个女郎家竟有这么多伤?!”
裴长秀整理衣着,习以为常道:“军营里厮混惯了,难免磕着碰着,不碍事。”
马春心疼道:“这得受多大的罪啊,亏得裴娘子经得起事儿,若是一般的女郎,只怕早就死数百回了。”
裴长秀:“可是与中原的其他女郎比起来,我已经算幸运了。”
马春无奈道:“还得是朝廷不中用,养着一群酒囊饭袋,让老百姓的日子水深火热。”
陈皎在一旁没有答话,因为她知道这段惨绝人寰的历史。
有情人终成眷属——铁锅炖。
甭管男女老少,大家都有可能在锅里相见。
这个话题着实太沉重,陈皎岔开话题说起方家的事。裴长秀半信半疑,“方家真的会主动来求和吗?”
陈皎点头,“且安心等着,他们不会无动于衷。”
与此同时,方宅里聚集着不少村民,人们共同商议应对之策。
方世宏道:“诸位乡亲们,昨晚我们方家经过一番商议,也着实不知如何应对陈九娘为好。
“她的行事手段你们也亲眼见过的,杀人不眨眼,且恩威并施,铁血无情,倘若我们跟陈九娘硬碰硬,诸位只怕是要吃大亏的。
“今日把大家召集起来,集思广益,若各位有什么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众人窃窃私语。
有人道:“方老爷子若做下了决定,我们绝无半点埋怨,只是衙门让咱们把往年的税收全都补交上,着实吃不消啊。”
“是啊,大家都是看天吃饭的农户,前两年又遇干旱,能勉强糊口就不错了,如今哪来的钱粮上交给衙门?”
“若实在不行,我们便跟那群官兵拼了,就算死也要拖他们垫背!”
“对!决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见众人情绪激动,方孝宣道:“乡亲们稍安勿躁,我大父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唯有先保住了性命,才能去筹谋别的。
“这些年大家的日子艰难,我们方家也是看到的,只是现在衙门逼迫下来,就算捅到了朝廷,只怕也于事无补。
“这里毕竟是淮安王的地盘,且若真论理,方家也站不住脚,更不能把乡亲们的田地占为己有。
“故而大父的意思是,先把诸位的田地还回去,再把去年的粮税补上。至于往年的,方家愿出面与陈九娘谈判,争取把税收免掉,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人们又是一番议论,一妇人问:“那衙门能应允吗?”
方孝宣道:“能不能应允,得谈了才知道,但补上往年的税收,谁都吃不消,衙门总得给大家一条活路。”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先前他们的态度是丝毫不退让,如今被陈九娘用手段威慑后,都乖觉许多,不敢硬碰硬。
因为她真的会杀人,并且还是有理有据那种杀人。
见村民们有松口的迹象,方世宏放心许多。他们并不想继续跟官兵发生冲突,已经死了七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果继续以卵击石,只怕会死更多的人。
大部分村民都愿意接受把田地收回来补交去年的粮税,将他们的意见反馈给方月笙后,他捋了捋胡子,说道:“明日三郎你亲自去一趟衙门,找陈九娘商议此事。”
方世宏点头,“就是不知衙门会不会应允。”
方月笙正色道:“且先去探了再说,毕竟村民们的家境是什么情况,上头也该晓得。若苦苦相逼,那陈贤树又何必把陈九娘请来化解此事?”
方世宏觉得甚有道理,说道:“儿明日一早就去衙门。”
方月笙:“到库房领一笔钱银,失财免灾,务必把此事办妥。”
方世宏:“爹放心,儿知道。”
于是翌日天不见亮方世宏就带着家奴快马加鞭去了县城。
就在陈贤允很是怀疑方家会不会妥协时,忽见李县令兴高采烈过来,告知他们说方家来人了。
陈贤允诧异道:“方家真来人了?!”
李县令激动回答道:“真来人了,他们说要见九娘子!”
陈贤树忙道:“快去把九娘请过来。”
李县令连忙下去找人。
屋里的兄弟二人亦是欢喜,他们为着这茬儿已经恼火许久了,如今方家人低头愿意协商,有了回转的余地,着实不容易。
陈贤允酸溜溜道:“我就不明白了,九娘也没做什么,为何方家就服她治?”
陈贤树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因为不管他承不承认,在某些时候,陈九娘的手段确实是奏效的。
比他更圆滑,也更狠。
衙门里的方世宏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万一谈崩了,那后续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这场谈判至关重要,一点都马虎不得,他心中七上八下的,没底儿。
莫约茶盏功夫后,陈皎等人才过来了。
方世宏忙起身行礼。
陈皎和颜悦色道:“方郎君这一趟可来得不容易。”
方世宏有些尴尬道:“九娘子说笑了,我受父命而来,也是为村民们说情。”
几个各自就坐。
陈皎道:“不知方老爷子有何指示?”
方世宏严肃道:“九娘子菩萨心肠,愿意替村民们做主讨还公道,他们都很感激。只是这些年村民们也实在艰难,前两年遇旱情李县令也是知晓的,故而我们有个不情之请。”
陈皎:“你说。”
方世宏道:“我父亲的意思是,方家愿意把田地归还与村民,至于去年未交的粮税,村民们也愿意补交上来。”
陈皎点头,欣慰道:“如此甚好,方老爷子能通情达理,我也不至于难做人。”
方世宏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道:“起先陈兵曹的意思是让村民们补齐往年的粮税,可是他们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粮来,可否……”
话还未说完,陈贤允就打断道:“村民按律缴纳粮税是天经地义的事,岂能因为你们方家就此罢免?”
方世宏为难道:“话虽如此,可是他们实在艰难啊,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头刨食糊口,全靠老天爷赏脸给饭吃。一下子缴纳数年钱粮,实在揭不开锅,还请各位通融通融,许他们一条生路。”
陈贤树道:“今年补不齐,可明年补。”
方世宏:“这……”
陈贤允态度不善道:“你们方家在地方上利用身份扰乱秩序,我们还未追究,如今却连税都不想补齐就息事宁人,哪有这般好的美事?”
陈贤树也道:“是啊,日后其他官绅见着,还不争相效仿?”
方世宏还想说什么,陈皎忽地打断道:“且让我们商议商议,如何?”
方世宏点头应是。
他见陈贤树兄弟二人不好说话,把主意打到陈皎身上,想跟她单独谈谈。
眼见到了正午,商谈一事暂且作罢,方世宏在衙门用的午饭。得知陈皎会午休时,他特地求见。
陈皎也给面子,允他进屋说话。
方世宏很是为难,说起当地村民苦巴巴的日子,让他们把往年粮税补齐确实艰难。
陈皎点头道:“我在魏县也见过这样的情形,老百姓的日子也着实不易。”
方世宏忙道:“九娘子仁慈,愿意为村民们讨回公道,可见心中有情义。
“方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九娘子替村民们说说好话,免了他们往日的粮税?”
说罢命家奴把一只小盒子呈上,说道:“这是家父的一点诚意,还请九娘子笑纳。”
陈皎并未收,却愿意做顺水人情。
陈贤树兄弟俩打小就养尊处优,哪里知人间疾苦。但她不一样,她见识过底层人的生活,也愿意许村民们一条生路,体恤道:
“方老爷子心系百姓,是当地村民之福。我陈九娘也绝非欺人之辈,既然老爷子开了这个口,这面子我自然要给。”
听到这话,方世宏欢喜不已,立马起身跪拜磕头道:“九娘子深明大义,是惠州百姓之福啊!”
陈皎忙上前搀扶,“方郎君言重了,我大老远从怀安郡赶过来,也是不想村民们受到伤害。若能和平协商此事,自然不愿意大动干戈。”
说罢虚扶他起身,附耳提醒道:“你把方老爷子的敬意拿去送给我阿兄,我会规劝他们许给村民们一条生路,双方都不会闹得太难堪。”
方世宏如同遇到大善人,连连点头,心中感激不已。
只是他又哪里知道,那点小利陈皎压根就瞧不上。她可没兴趣在陈贤树跟前挣利被他抓住把柄,她要挣的是民心。
得民心者,方才有机会得天下。
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第55章 忽悠大师陈九娘
得了陈皎的指点,方世宏下午主动送礼说尽好话,请求陈贤树能网开一面。
偏偏那厮是铁打的脑壳,怎么都说不通。后来还是陈皎私下里劝说一番,同他道:
“阿兄就饶了那些村民罢,倘若你执意逼他们补齐往日的粮税,再次闹将起来,又当如何收场?
“难不成又像先前那般杀人激起民愤,不是又回到了当初吗?”
陈贤树皱眉道:“可是他们用这般手段避税,着实恶劣。”
陈皎耐着性子道:“这得看是什么情况,阿兄打小就没吃过苦,不知道底下百姓的不易。
“我们且来算一笔账,一亩地若遇到风调雨顺深耕细作,也不过产三石粮。刨除上交给州府的三成粮税,他们头上还有人头税和徭役,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
“阿兄,那些人不是商贾,他们仅仅只是在地里刨食吃的农户,田地就是他们的根儿。
“你如今若把他们逼到绝境,万一狗急跳墙,与你拼个鱼死网破,你图什么呀?
“得饶人处且饶人,纵使方家有不对的地方,纵使村民们行径不端,可是这世道哪能处处都黑白分明?
“现在方家和村民们都退了一步,你就莫要再苦苦相逼了。若真把事情闹得太过,你觉得爹会夸赞你把那些钱粮收回来吗?
“他不会,他只会骂你脑子迂腐不知变通。而郑家只会落井下石踩你两脚,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
陈贤树沉默不语。
陈皎语重心长道:“且听我一句劝,莫要去与方家较劲。你的清查才刚刚开始,惠州十郡光一个西山县就把你耽搁在这儿了,后面那么多县,你要清查到猴年马月?”
陈贤树看着她心中不大痛快,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陈皎继续道:“后面其他士绅手里的田地若有商户挂名,那把往年税收补齐,合情合理,因为商户是用余钱买的田地,他能支付这笔粮税。
“至于普通的农户,依我之见,便睁只眼闭只眼饶了他们这一回罢。
“倘若阿兄想不通,执意从村民身上补齐税收,那九娘我无话可说。但丑话说到前头,我会立马走人,不会沾染你惹出的祸事。”
陈贤树道:“九妹说的话我都听进去的。”
陈皎半信半疑,“你真听明白了我的意思?”
陈贤树点头,“听明白的,我图的不是那点税收,而是清理衙门,矛盾也不是在村民身上,而是在官绅,在衙门。”
陈皎:“你明白就好,这事就这么了了,接下来查其他士绅,有案底的揪案底,想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贤树:“我知道。”
把他说服后,方世宏总算能回去交差了。
得知这事能顺利平息下来,方月笙甚感欣慰。
方世宏无比庆幸,说道:“得多亏有九娘子指点,若不然儿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那陈家兄弟非得执拗往年税收,着实让儿为难。还是九娘子善意提醒,让儿去疏通二人,她再从旁劝说,这才成的事。”
方月笙捋胡子,“如此看来,陈九娘倒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方世宏点头,对陈皎的印象极好,赞道:“起初儿觉得此人狡猾,且心狠手辣。后来见她体恤民情,晓得老百姓的不易,可比那两兄弟有人情味。
“她虽是一介女流,心中却有大局,传闻说她是活菩萨,可见是有几分道理的。”
方月笙:“我从官几十载,也甚少见过这般圆滑的人,只可惜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定有一番作为。”
方世宏:“不管怎么说,儿悬着的这颗心总算可以放进肚子里了。”
方月笙看着他道:“召集村民,让他们备好粮税,若家中实在拿不出的,我们方家暂且借粮与他们渡过这道难关。”
方世宏点头道:“若这世间多一些像爹和九娘子这样深明大义的人,朝廷何愁一蹶不振。”
方月笙苦笑,悲观道:“只盼南方还能安稳几年罢,莫要像中原那般惨痛。”
方世宏沉默,提及中原的混乱,真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方家人通知村民们备好粮税后,差人去衙门告知。
这事被陈皎揽下,和李县令带兵去收税,陈贤树他们则继续清查其他士绅。
年后天气转暖,风和日丽。
李县令等人一边把方家转让出来的田地物归原主进行过户,另一边则有条不紊收公粮。
村民们配合得很好,官兵也没刁难找茬儿,甚至连方家的管事和年轻人都来帮忙登记打杂。
现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全然没有先前的剑拔弩张。
力气大的搬抬,会识字的记账,人们各司其职。
陈皎很享受这种充满着人情味的态度,会跟村民们唠嗑他们种的粮食。
提到粮种,她会吹牛夸盛县的水稻,说那边粳米的口感好,能种两季稻。
又说有些农户一亩田会种水稻和小麦,把水稻收割后放掉水变成土,再播种小麦云云。
交粮的村民都没料到她一个官家娘子居然也会懂这些,无不感到亲近,同她唠了起来。
马春也健谈,会跟村民们唠一些家常八卦,有时候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裴长秀看她们跟村民打成一片,嘴角不由得上扬。
那时阳光明媚,陈皎一袭杏黄,充满青春朝气的面庞上皆是笑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通身都是不拘小节的灵动。
有时候裴长秀忍不住想,这样八面玲珑,又颇有手段的女郎,哪样的郎君才入得了她的眼?
亦或许,按照传统的想法,究竟要什么样的儿郎才镇得住她?
裴长秀实在有几分好奇。
但她更多的是希望陈九娘永远都那么热烈地燃烧下去。她太特别了,是她见过所有女郎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就算她裴长秀在这个俗世里已经算异类了,但陈九娘比她更甚,因为她觉得她还能走得更远。
无意间瞥见裴长秀在看自己,陈皎好奇问:“你在看什么呀?”
裴长秀:“我在想,究竟什么样的儿郎才入得了九娘子的眼。”
陈皎咧嘴笑,“自然是长得漂亮的。”顿了顿,“草包美人更好,容易把控。”
裴长秀:“……”
她才不信她看得上没有头脑的男人,但“容易把控”她是信的。因为有权欲心的女人绝不会容忍身边有不稳定因素存在。
这便是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
晚些时候方月笙请陈皎吃茶,一老一少算是第一次坐下来正儿八经的对话。
方月笙似有感慨,说道:“老夫心中甚慰,九娘子有如此胸怀体恤民情,实属不易。”
陈皎心思微动,生了点小心机,说道:“不瞒方老爷子,我心中也甚慰,能在这儿结识你这样的官绅,是我陈九娘的荣幸。
“毕竟现在的朝廷是什么情形,你是知道的。在大多数官绅都中饱私囊不管百姓死活时,你们方家能怜悯村民,愿意伸手扶持,是他们的幸,也是惠州之幸。
“先前我在魏县清查时,钟家也像你们这般。但钟老夫人更有远见,为保村民安稳主动前往衙门与我商谈粮税一事。
“我甚佩服她,一个八十多的老太太,在魏县那般混乱的治理下护住当地村民安枕无忧,实属难得。
“还有盛县的鲁公,致仕后醉心农学育种,会把种粮送给周边的村民耕种。去年因着种子好,又风调雨顺,那边的收成甚好,当地百姓带新米去感谢。
“诚然这个世道面目全非,可是还有你们这些人在用一己之力去抚慰。我心中备受触动,咱们惠州若把贪官污吏清除,何愁日子不能过好?”
这番诚恳的肺腑之言令方月笙动容,他沉默了阵儿,才道:“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娃,能有这番觉悟,比朝廷的多数人都要活得通透。
“只是遗憾,现在的朝廷烂泥糊不上墙,已经无药可救,也不知南方还能安稳多久。”
陈皎道:“先不管朝廷如何,地方上总得过日子,我们总不能因为朝廷腐败,地方上就跟着堕落。”
方月笙点头,“你能这么想,甚好。”
陈皎耍心机道:“惠州要图强,十郡皆要清查贪官污吏。此次清查到方家头上,并非是针对你们。只不过我阿兄行事鲁莽了些,造成双方的误会,现在误会解开,还请方老爷子多担待着些。”
听到这话,方月笙微微皱眉,“州内都要清查?”
陈皎点头,“一个县一个县挨着查,专为不公之事讨还公道。唯有各地的治安太平了,老百姓才能得安稳,惠州才能图强。”
方月笙赞许道:“此言不假。”顿了顿,“不过你清查官绅,只怕州府里的尽数都要得罪,可曾想过后果?”
陈皎不答反问:“得罪又如何?若不知图强,日后万一朝廷乱了,惠州难道跟着混乱,让老百姓像中原一样饱受战乱欺凌吗?
“倘若我陈九娘因着这点阻碍就后退,那又何必从后宅里挣脱出来去干招人怨恨之事?
“我大可在后宅里享锦衣玉食,使婢差奴。可是这样的安稳日子又能过多久呢?
“惠州若不知图强,放任底下贪官污吏压榨百姓,迟早会走闵州之路。有那样的前车之鉴,淮安王害怕啊。
“州府得支棱起来,整治地方,严明军纪。让官民一体,军民一体,方才能共同抵御外敌,求得太平安稳。
“这不仅是我陈九娘的志向,亦是整个惠州的志向。我们要在动乱中自保,要在夹缝中求生,而不是反正都是烂泥了,懒得去糊。”
那时她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那种奋发图强的积极向上好似朽木上重生的一棵嫩芽,撼动人心。
方月笙看着她久久不语。
对方身娇体弱的躯壳下蕴藏着岩浆般炙热滚烫的心,足以抚慰他这个年老者对朝廷衰败的无可奈何。
然而庆幸的是,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重生的希望。那种感觉很微妙,犹如黑夜里的一簇火种。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方月笙难得的笑了笑,陈皎好奇问:“方老爷子笑什么?”
方月笙没有答话。
陈皎道:“我知道你笑我年轻幼稚,毕竟你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路还多。”
方月笙温和道:“我看到九娘子,仿佛看到了孙辈,甚好,甚好。”
陈皎嘴角上扬,知道忽悠起了效果,“你这是夸我吗?”
方月笙欣慰道:“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们汉人还有得救。”
陈皎咧嘴笑了,想从他手里拐几个年轻人,试探问:“方老爷子从官数十载,不知你手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与我用?”顿了顿,“得要不怕得罪人的那种,毕竟我干的事不讨好。”
方月笙愣了愣,问道:“九娘子想要哪种人?”
陈皎严肃道:“品行端正的,不怕事的,盼着惠州能图强变好的,体恤百姓愿意为他们操劳的,愿意下基层干实事,脾气坏点都没关系。”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
方月笙耐心听她念叨,问道:“州府里发放的求贤令,是出自谁的手笔?”
提及这茬儿,陈皎又打开了话匣子,讲起科举制雏形,得到了方月笙的推崇。
方家有人在朝廷里为官,知晓上层是什么情形,而求贤令一旦能完善,将会打破世族垄断高官把控朝政的局面。
此举于世家来说不是好事,可是对国家和底层士子是好事,会涌进更多的人才竞争,有了竞争才会图强。
一老一少就目前惠州的局面唠了许久,方月笙也会说自己的见解,陈皎皆认真听。
这次的谈话对方月笙的影响极大,之后他考虑了许久,做出了一个决定,打算让方孝宣跟陈皎做事。
方孝宣诧异不已,方世宏也吃惊,无法理解老父亲为什么会做下这等决定。
方月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慈爱地看着方孝 宣,说道:“阿齐日后跟着陈九娘做事,会学到很多东西,能助益你的前程。”
方孝宣不解道:“大父不是想让孙儿等机会进朝廷吗?”
方月笙摇头,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朝廷里有方家人,不缺你一个。”
方孝宣:“???”
方世宏皱眉道:“儿实在弄不明白爹此举究竟是为何。”又道,“陈九娘清查官绅,干的尽是得罪人的差事,爹把阿齐送到她那里,可曾想过后果?”
方月笙不答反问:“三郎觉得陈九娘行事手段如何?”
方世宏客观道:“有勇有谋,比陈贤树兄弟俩靠谱。”
方月笙:“她的品行呢?”
方世宏:“格局大,心怀百姓,亦正亦邪。”
方月笙继续问:“朝廷里现如今江河日下,我们方家总得为后路筹谋,倘若有朝一日朝廷败了,方家的后路又在何处?”
“这……”
方世宏答不出话来。
方月笙看向方孝宣道:“我们方家的退路在阿齐身上。”
方孝宣诧异道:“大父?”
方月笙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大父已经老了,可是阿齐还年轻,方家的兴衰荣辱全寄托在你们这些后辈身上。
“我不能把鸡蛋全砸进一个篮子里,倘若朝廷败了,方家得自救。
“阿齐跟着陈九娘学本事,若能进州府则更好,不能进也没什么。只要把你放出去,日后方家在朝廷里出了事,陈九娘那里便是我们的退路。若是州府出了岔子,朝廷就是我们的救星。
“阿齐明白大父的意思了吗?方家身处洪流之中,若要保住满门性命,必须提早布局筹谋。
“现如今的朝廷腐败不堪,迟早会生乱,我们在地方上稳住,便是给你四叔他们一条退路。倘若你在州府惹了事,他们也可借助朝廷里的人脉保你。
“不仅如此,方家要同时把控朝廷和州府里的讯息,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也能及时提醒陈九娘避祸。
“如果她真有本事把惠州图强,便证明她是一个明主,方家自然愿意大力扶持。
“大父今日的选择,便是一场赌注,阿齐莫要辜负大父对你的一片苦心。咱们方家得在风浪中平平安安,一个都不能少。”
听了他的解释,方孝宣无不佩服,久久不语。
方世宏也震惊自家老父亲的高瞻远瞩,说道:“爹对后辈的一番苦心筹谋,叫儿惭愧不已。”
方月笙:“你们能明白就好,要在这样的世道立足,着实不易,我们方家得与家国进退。”
方世宏点头,“父亲说得是,老百姓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方月笙欣慰地拍了拍他,三代人为了家族荣誉与延续,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这是时代之下诸多宗族的缩影,为了能在乱世立足,十八般武艺尽数使出。
陈皎擅攻人心,却没料到方家会把方孝宣舍出来给她带走。不仅如此,方家还向她举荐了三人。
陈皎向李县令打听,那三人在当地的口碑还不错,重要的是都很年轻。
这趟没白来。
陈皎原本只是画大饼忽悠方月笙,不曾想效果出奇的好。她从中获得灵感,以后专门去忽悠士绅老头,把他们手里养的孙子都拐出来。
想到方家在朝廷里还有人,陈皎觉得这波操作赚大发了,如果她笼络住方孝宣,那不就是活生生的小灵通了吗?
这不,陈贤树兄弟俩得知她把方家人拐到手,心情复杂。
那方孝宣还不到二十岁,不曾婚配,如今方家把他送到陈皎手里,陈贤允联系陈皎曾在柏堂里的经历,忍不住腹诽,狐媚子就是狐媚子!
陈贤树心里头则酸溜溜的,方家那般硬的骨头,却服陈皎打压。
他们是官绅,陈皎干的恰恰是打压官绅的活计。然而方家却把方孝宣送来了,难道不怕树仇吗?
把望月村三个村的粮税收齐后,其他官绅手里也在陆续收粮税。陈皎见这边走上正轨后,便要打道回府了。
在他们离去那天方世宏前来相送,方孝宣这个年轻人和举荐的另外三人皆踏上了属于他们的征途。
那三人分别是郭续、上官临和许友阳。皆在三十岁以内,充满着蓬勃朝气。
一行人驭马离开,在朝阳初升时奔赴未知的前程。
方世宏负手而立,目送他们远去,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冉冉升起。
待陈皎等人走远后,方世宏才向陈贤树他们告辞。
陈贤树一直望着远方不语,梁都尉见周边无人了,才走近他,小声道:“大郎君就这么放九娘子走了吗?”
陈贤树斜睨他,“你欲如何?”
梁都尉压低声音道:“九娘子的手段实属厉害,只怕寻常男儿是比不过的,大郎君留着她,恐留后患。”
陈贤树淡淡道:“我与她没有仇怨,但郑家跟她却不对付,留着她对付郑氏也好。”停顿片刻,“甭管她有多厉害,总归是女儿身,爹难不成会疯到把爵位继给她?”
梁都尉闭嘴不语。
陈贤树背着手,他容得下陈九娘,但郑家容不下,就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而另一边的陈皎等人也不放心陈贤树兄弟俩,裴长秀断后,以防陈贤树派兵生事。
他们按计划改道,约定接头地点后,陈皎由胡宴等人护送,裴长秀和严大刚等人则断后。
人们一路快马加鞭不曾停息分毫,待到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家客栈下榻。
马春想得多,私下同陈皎说起陈贤树在西山县的事,说他有心抢功,需得防范。
陈皎不以为意,边拧帕子边道:“这功劳可不好抢,你看郑家贼精明,就没把三哥放出来。”
马春困惑道:“小娘子何以笃定大郎君抢不了你的功劳?”
陈皎笑了笑,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道:“因为他不用像我那般拼命。”
马春:“???”
陈皎:“阿兄来清查,不过是为了获得爹的称赞,得到他的认可。可是我陈九娘不一样,我是要惠州图强,要为百姓做实事收揽民心。
“至于是否能得到爹的认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惠州的百姓都记得我陈九娘是他们口中的活菩萨,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反之,阿兄会为了百姓去得罪官绅吗?他没有这个觉悟,只想着怎么才能讨好爹,挣面子活儿。
“以这样的心态去清查,至多一年半载他就会打退堂鼓,因为他没有破釜沉舟去改变惠州得罪官绅的魄力,也没有那个本事。”
听了这番话,马春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小娘子是没有把大郎君放到眼里的。”
陈皎狡黠道:“瞎说,我待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有难处,我大老远就奔过来了。”
马春忍不住笑。
陈皎也笑了,颇有几分危险邪性。
第56章 崔珏呵呵
在一行人离开西山县五日后,裴长秀他们才与其汇合。
开春气温上升,万物复苏,赶路可比冬日过来舒坦多了。
沿途他们的速度也要慢些,陈皎心情甚好,忍不住唱当地的民谣,五音不全的听得众人大笑。
人们不禁被她的开怀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各自都带着地方口音,却默契地交汇到一起,好似一道道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终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他们赶回长姑县途中,朝廷派人来查魏县王家一事,原是去年陈皎清查魏县,王家把篓子捅到了朝廷,御史台派人来查问。
崔珏去过魏县,淮安王把这事交给他处理。
监察御史韩有进大老远过来带着满腹牢骚,崔珏前去接待,将其安置到州府官舍。
那韩有进四十多岁,生得胖乎乎,笑起来像弥勒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崔珏事先打听过,知晓此人爱财,便投其所好,用钱银贿赂。
韩有进没收,只摸了摸八字胡,笑盈盈道:“无功不受禄,韩某可不敢当。”
崔珏应道:“韩监察客气了,你为着州府之事大老远奔忙,这点敬意是淮安王体恤韩监察的辛劳。”
韩有进:“韩某才到惠州,还没开始做事,就受了淮安王的体恤,实在愧不敢当。”
崔珏摆手,和颜悦色道:“韩监察无需这般客气,不瞒你说,魏县王官绅家的事,崔某也晓得,去年也曾去过,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形。”
听他这般说,韩有进问道:“崔别驾可与韩某细说?”
崔珏点头,于是同他说起前因后果。
韩有进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又说两句。
二人就魏县王家一事叙了许久。
陈贤戎得知朝廷派人来,私下与郑章说起。
郑章让他莫要多管闲事。
陈贤戎皱眉道:“这祸事是九娘捅出来的,爹还不生气,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郑章道:“你爹既然把差事交给了崔珏,可见是想大事化小。三郎莫要去插手,省得讨你爹生厌。”
陈贤戎:“我知道。”顿了顿,“去年兄长就去了大兴郡,也不知那边是什么个情形。”
郑章捋胡子,冷冷道:“大郎君只怕今年就做不下。”
陈贤戎:“为何?”
郑章:“你当那差事这般好做吗,瞧瞧魏县王家,不就捅篓子下来了?”又道,“哪个郡还没有几个官绅,他一个个去捅,若是不慎,吃不了兜着走。”
陈贤戎道:“可是九娘就能做,她就敢捅。”
郑章精明道:“那是因为有你爹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跟你们不一样,用处多得很,也有退路,若是在外闯了祸,大不了回后宅嫁人。
“可是你们是儿郎,若是闯了祸,是没有退路的,故而大郎君不敢像她那般豁出去行事。”
陈贤戎不满道:“爹就是偏心。”
提及这茬儿,郑章颇有几分无奈,“陈九娘有可取之处,只要她还有用,你爹就不会白养着。”
陈贤戎:“她今年也十七了,我让阿娘提一嘴,想法子把她嫁出去,若有夫家,总不能一直赖在府里。”
郑章想了想,点头道:“可提。”
当天晚上陈贤戎就跟郑氏提陈皎的事,郑氏却不想去费这个心,因为她觉得把陈皎留在府里日后才有机会除掉。
陈贤戎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想早点把陈皎嫁出去,勿要在府里出尖儿。
郑氏却道:“她那样的女郎,就让她在外头厮混,看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她。
“一个从柏堂里出来的混子,学的净是不入流的东西,又日日在外头跟男人鬼混。
“什么活菩萨,哪个有家世的男人敢娶这样的女郎?”
这话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陈贤戎道:“阿娘所言甚是,可是她太出风头了,叫人不安。”
郑氏端起参汤,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就让她出风头,她若太过招摇,你当二房坐得住?”
陈贤戎闭嘴。
郑氏继续道:“我的五娘嫁去交州,连一封家书都不回,可见恨极了你爹。
“我郑月枝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凭什么我这个正室的女儿还不如许氏半道来的东西?
“你说把她嫁出去,她甭管嫡庶,始终是淮安王的闺女,哪个夫家敢爬到头上欺辱?
“与其这般,我还不如放任她嚣张,若是运气不好,也像五娘那般被送出去联姻呢?
“依你爹的性子,事情落下来了,她也别想笑着走出这个府门。”
这些话她说得咬牙切齿,可见对许氏母女的憎恨。
陈贤戎只得闭嘴不语。
不过郑氏还是想试探淮安王对陈皎婚事的态度,翌日傍晚他过来用饭时,郑氏随意提了一嘴。
陈恩当时也未多想,只随口道:“九娘还小,府里不缺她一口吃的,多养几年也无妨。”
郑氏给他布菜,打趣道:“九娘今年也十七了,郎君总不能把她留成大姑娘捂在手里耽误了。”
经她提醒,陈恩后知后觉道:“十七了吗?”
郑氏笑了笑,“郎君成日里忙碌公务,早把儿女们的事抛之脑后,实在不像个爹。”
陈恩默了默,自言自语道:“十七了啊。”说罢看向她,“再多养两年也无妨。”
郑氏:“九娘有出息,这般得郎君偏宠,日后替她寻夫家我这个嫡母可不易做,那得要寻怎样的儿郎才配得上她?”
陈恩不想听这些,说道:“这事月娘不用太过费心,我自有主张。”
听他这般说,郑氏也没继续找没趣。不过心里头到底不大高兴,明明都是一样的女儿,她的五娘却要遭受这般不公允。
却从未想过,如果当初陈五娘自己不出岔子,那嫁去交州的早就是陈皎了。
于陈恩这样的男人来说,哪有什么偏宠,亦不过是利益权衡罢了。
他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女人对他来说都是附属品,不论是妻妾还是子女。
而陈皎恰恰比她们悟得通透,也比陈贤树和陈贤戎看得明白,别跟陈恩讲什么家世背景手足亲情,只需讲利益,你能给他带来什么益处就好。
这些偏宠,皆是陈皎用手腕去挣的,绝非什么父女情。
没过两日韩有进就要亲自去一趟魏县,陈恩不想这事扯烦了,让崔珏想法子把他摆平。
崔珏试探问:“王家一事属下心中有数,可日后总得继续得罪官绅,主公可有应对的法子?”
陈恩皱眉道:“到时再说。”又道,“这会子九娘在怀安郡,你去魏县办完差事,过去同她打声招呼,让她行事再谨慎着些,若屡屡捅到朝廷,引得上头重视起来,不是好事。”
崔珏点头,“属下明白。”
陈恩不耐烦挥手,眼下还要筹备求贤令考试的事,他没心思用到别处。
崔珏跟韩有进走了一趟魏县,这期间陈皎他们已经抵达了长姑,吴应中一行人也过来了。
先前兵分两路,吴应中和徐昭负责清查安丘、武门和会阴三县,因着没有官绅,清查起来要容易得多。
其中安丘的县令落马,收缴了不少赃银,另外两个县则没有大问题。吴应中把崔珏举荐的钱森群留在该县,等候新的县令上任。
陈皎风尘仆仆回来,见到徐昭他们高兴不已。双方说起各自的经历,又提及西山县那边的情形,马春和胡宴口若悬河,唾沫星子横飞。
众人听得一惊一乍。
吴应中早就领教过陈皎的手段,已经习以为常。只不过得知她把方家的后辈拐了过来,还是感到欢喜。
毕竟他们干的皆是得罪人的差事,那方家还愿意让自家子孙加入其中,可见是认可他们的。
事后陈皎也有几分感慨,私下同吴应中道:“有些官绅倒是通情达理,心系百姓,你与他说理,他也听得懂。”
吴应中:“这样的官绅往往家风清正,值得九娘子费心笼络。
“现在咱们把地方上心术不正的官绅清查,日后治理起来也要容易许多。若新来的父母官靠谱,那老百姓的日子自不消说。”
陈皎点头,“如若有条件,再把赋税减轻,老百姓势必拥护州府。”
吴应中欣慰捋胡子,“地方安定太平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以后其他地方的百姓听说这边好,自然愿意过来。只要有人丁,惠州就不愁往上走。”
二人对惠州的未来一番畅想,都满心欢喜,因为他们正在去干惠民的实事。
对于陈皎会去西山县助力陈贤树,吴应中还是挺佩服她的大局观,说道:
“大郎君想抢功劳,九娘子非但没有落井下石,反而还拉他一把,实属不易。若是大房,只怕早就把事情捅到淮安王跟前去了。”
陈皎直言道:“我好不容易才说服父亲清查惠州图强,自然不能让阿兄坏了计划。
“他若是捅出篓子来,我亦会受牵连,郑家指不定在背地里跳脚。当初我清查魏县回来,就因为他们作祟,还挨了爹一巴掌,可把我恼坏了。”
吴应中:“确也如此,虽说这事多些人手更快些,但我不放心大郎君行事。”
陈皎摆手,“你无需操心,他干不了多久。”
当即说起陈贤树兄弟,言语中不乏嫌弃。
吴应中听后,这才放心许多。
与此同时,裴长秀在校场上跟徐昭切磋,边上围了不少官兵观战。
先前胡宴对裴长秀充满着敌意,现在改观许多。徐昭回来双方扯旧事对账,中间确实生出误会,皆受奸人所害。
徐昭功夫了得,也擅长使枪,挑战裴家枪法。不曾想裴长秀状态极佳,居然也勉强能跟徐昭打成平手。
徐昭诧异不已,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胡宴说起在西山县跟梁都尉他们切磋时的意外,刘大俊忍不住啐道:“那就是个小人,能管出什么玩意儿来?”
宋青提醒道:“莫要胡说。”
刘大俊闭嘴。
在场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属淮安王管辖,传出去了树敌。
也在这时,得知他们在校场切磋武艺的陈皎和吴应中也过来了。
这事陈皎曾私下里跟裴长秀说过,让她自己解决跟徐昭他们的恩怨。
见双方相处得还算和气,陈皎放下心来。
裴长秀心胸豁达,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徐昭被陈皎洗过脑,也算明事理。双方并未太过纠结往事,毕竟说起来他们都是受害者,都想重新杀回去。
这种信念是促使二人选择和平的重要支撑,不会因为个人恩怨而忘家国大义。
吴应中见识到裴长秀的勇猛,不禁夸赞道:“九娘子当真好眼光,此女瞧着巾帼不让须眉,当真好本事。”
陈皎也道:“她确实跟一般女郎不一样,扛打扛摔,性情也好,我很是喜欢。”
说话间,徐昭他们过来行礼,陈皎故意问道:“你二人可掰扯清楚了?”
徐昭正色道:“我与裴娘子对过,双方是存在些许误会,如今误会解开,自不会计较。”
裴长秀也道:“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让裴某流落到惠州结识了诸位,若不然还会蒙在鼓里。”
陈皎心情好,说话也好听,“既然上天让你来了这儿,遇到了我们,以后就把我们当做你的兄弟姐妹,也算是南方的另一个家。”
裴长秀点头,“甚好,九娘子有人情味,我亦在努力习惯这儿。”
陈皎失笑,看向吴应中道:“她说我有人情味。”
吴应中笑了,众人也跟着笑,一片和睦。
眼下长姑县早已清理完毕,就等着新的县令交接。怀安郡还有春阳和大都没有清查,之前因着吕家是虞太守老师的关系,陈皎书信到州府请求淮安王查处虞茂昌。
太守府就设在春阳,那边现在是簿曹从事余奉桢在查处,不用他们过去费心。
鉴于文远和行事稳重,陈皎把他留在这里处理衙门日常,等待州府派来人交接。
把该办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一行人动身前往大都。
这期间余奉桢差人来求助,原是缺人手帮衬。那差役跑到长姑,得知他们去往大都,又追了去。
半道儿上差役运气好,追上了他们,差役说明情况,又呈上余奉桢的信函。
陈皎看过之后,“啧”了一声,坐在石头上说道:“那虞太守可是个大货,春阳的治理都快赶得上魏县了。”
徐昭诧异道:“这般混乱?”
陈皎把信函递给吴应中,说道:“名师出高徒,有吕家的真传,做徒弟的哪能差呢。”
吴应中看过后紧皱眉头,“那边的情形还挺棘手,不若我与徐都尉过去助力?”
陈皎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就劳你们跑一趟罢。”说罢起身,朝吴应中招手,有悄悄话要说。
二人走到一处僻静些的树下,陈皎压低声音道:“余簿曹是我爹的亲信,又是管钱粮的,这次你们过去帮衬,多多笼络着些。”
吴应中点头,“九娘子提醒得是,他跟了主公好些年,算是起家的老人,在主公跟前说话颇有分量,若九娘子能把他笼络过来,日后自有益处。”
陈皎摆手,“勿要太过刻意。”又道,“切莫在他跟前把我跟崔郎君牵扯上,我爹多疑,若是知晓我跟崔郎君结盟,定有想法,恐对我们不利。”
吴应中愣住,倒没有想到这茬儿,陈皎继续道:“崔郎君之所以能在我爹跟前立足,皆是因为他谁也不牵扯,只依靠我爹。
“我陈九娘能有今日,也是因为我跟谁都扯不上关系,只靠我爹给荣耀。
“若是被他知道我俩站到了一起,岂不就跟大房和二房那般各为其利,以后他用人定会猜忌。
“那余簿曹是爹的人,能深得他信任,可见有几分本事。你们过去了行事万万谨慎,只需干实事,让他省心就好。其余的,他心中自有定论评判。”
得了她的提醒, 吴应中连声应是。
二人又细说了一番,就太守府那边的事讨论了许久。
远处的裴长秀双手抱胸,见两人嘀咕了好一阵子,忍不住问马春道:“他们在说啥呢?”
马春:“我家小娘子行事稳重,许多事情想得周全,定是要交代吴都官的。”
裴长秀很是怀疑陈九娘行事稳重,之前在长姑县和西山县干的那些事迹,可没有一样稳重。
但精明倒是真的。
当天下午一行人又开始分道扬镳,吴应中他们还是原班人马奔赴春阳,陈皎等人则继续前往大都。
在他们去往大都的途中,另一边的崔珏陪同韩有进在魏县调查。
之前崔珏曾跟他说过魏县的情形,韩有进过来走访当地百姓,结果对王家的口碑一致唾骂,无非是骂他们家草菅人命,霸占田地,官绅勾结等语。
韩有进有些无语,之后二人又去了一趟王家。
王家虽憎恨陈九娘,但对崔珏的印象还行。这回崔珏特别会做人,给机会让韩有进跟王家人单独相处。
趁着空档,他去衙门见了一回张寿珂,问起他上任后县里的情况。
张寿珂是被他忽悠来的,忍不住抱怨牛马生活。
崔珏抿嘴笑,端起茶盏道:“先前我跟韩监察走访过,百姓都对你这位父母官夸赞,说你甚好说话,比前头那位好。”
张寿珂拱手道:“托崔别驾的福,这破差事下官不知得干到猴年马月。”
崔珏无耻道:“活到什么岁数就干到什么岁数罢。”顿了顿,“张县令总得多替你的后辈想一想,日后他们也得在州府里谋出路不是?”
张寿珂:“……”
这丑陋的嘴脸!
崔珏意味深长道:“为官者,需得自个儿先吃饱饭才行,这世道哪能黑白分明呢,若连自己都顾不上,哪还有闲心去管他人。”
张寿珂没有答话,崔珏理了理宽大的袖口,“这边的士绅可收敛些了?”
张寿珂点头,“被陈九娘整治过,安分老实许多。”
崔珏:“你若遇到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等会儿我还得去应付王家的事。”
张寿珂皱眉道:“此事若未处理好,恐留后患,毕竟十郡都要清理。”
崔珏:“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就县里的琐事议了议,王家那边也大吐苦水,王震秋提及陈九娘,无不恨得牙痒。
韩有进先前受了贿赂,又见过当地百姓对王家的态度,只想和稀泥了事,说道:
“这便是你们王家行事疏忽,现在州府里有王家的不少案底,若真要较真,提到司隶校尉那儿去,他淮安王也是有说法的。”
王震秋闭嘴。
韩有进无奈道:“朝廷知晓你们家的情形,差韩某走了这趟,我总得回去交差,王老爷子想要怎么处置陈家呢?
“说句不好听的,那淮安王手里养着兵,在南方算得上一方诸侯。就算是朝廷,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旦生乱,谁都担不起后果。且你们王氏还有把柄握在他手里,本官也不能随意扣帽子,真真是无从下手啊。”
王震秋不服气道:“淮安王拥兵自重,朝廷就放任不管了吗?”
韩有进:“怎么可能呢,但不是这会儿。现在朝廷还不想动他,伤筋动骨的,闵州那边的民乱还没理清楚,哪有精力去应付惠州这些琐碎?”
王震秋郁闷了。
韩有进和稀泥同他说了许多现今的局势,无非是让王家忍耐等待时机。
晚些时候崔珏过来,之后两天韩有进都在王家周旋,崔珏丝毫未插手,因为没有必要。
正如韩有进所言那般,在乱世唯有手里握有兵丁才是王道。
现在中原那边不提,南方这边时不时来一场农民起义,朝廷应付得几头忙,若敢轻易动淮安王,无异于自掘坟墓。
就算把淮安王一锅端,那也是伤筋动骨,哪里吃得消?
把王家安抚后,韩有进一点都不想在这个破地方多待。他还有其他差事要办,没过两日就走了,要去其他州。
崔珏送走他后,前往怀安郡。
去年曾跟陈皎通过信函,当时他们在长姑,现在应该在大都,因为太守府那边有余奉桢在。
几人快马加鞭前往大都,果然在陈皎他们抵达大都后还没几日就汇合了。
当时崔珏还是有点小兴奋,这几月都不曾见过面。
哪晓得跑过去就不大痛快,因为陈皎那厮色心不改,不知从哪里拐来一群年轻儿郎,个个都人模狗样的,瞧着委实扎眼。
陈皎没料到他会过来,颇觉诧异,也很是欢喜。上回那家伙给她举荐一些老头儿,她贼有出息,亲自去拐来一群小朋友,跟献宝似的向崔珏炫耀。
崔珏:“……”
呵呵。
第57章 崔珏吃醋
大老远奔过来见到一群生机勃勃的年轻人,崔珏的心情一时挺复杂。
陈皎不知他的微妙,兴奋的跟他介绍方孝宣。
方孝宣上前行礼,道:“久闻崔别驾大名,今日得见,是方某之幸。”
崔珏跪坐于榻上,不动声色打量他。
那儿郎身量挺拔瘦削,五官也生得端正,眉清目秀的,因着出自官绅家庭,气质极佳,颇有文士风范。
色心不改!
崔珏有意刁难,似笑非笑问:“崔某在惠州有何大名?”
方孝宣不由得愣住,总不能说他活阎罗的名号如雷贯耳吧。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陈皎忙打圆场道:“崔郎君说笑了,是故意逗阿齐玩儿呢。”
崔珏挑眉,“阿齐?”
方孝宣忙道:“是方某的小名。”
崔珏轻轻的“哦”了一声,目光把他上下扫了一圈。
啧,还挺熟络,都唤小名了。
方孝宣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男人不太好相与,主动退了回去。接着陈皎又一一介绍郭续和上官临等人。
从头到尾崔珏都挺冷淡的,给他们的第一印象皆是活阎罗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一张棺材脸,看人的时候跟戳冰窟窿似的不太好相与。
把新人介绍完后,崔珏有话要说,陈皎挥手,他们退了出去。
崔珏端起茶盏,指腹轻轻摩挲光滑盏壁,看向陈皎道:“这些人的来头九娘子可都查问清楚了?”
陈皎:“问清楚的。”当即把西山县跟方家的来往细说一番。
崔珏沉吟许久,方道:“九娘子到底年幼,不知人心险恶。你说方家在朝廷里有人,可曾想过把方孝宣安排在身边,那你的所作所为他都清楚。倘若捅到了朝廷里去,岂不是埋下隐患?”
陈皎摆手,“这茬儿我考虑过的,眼下我们干的皆是得罪官绅的事,如果方家拿方孝宣做饵,就得考虑他能不能在我手里活下来。
“那方家人极其聪慧,如果因着我陈九娘就把嫡亲的孙子舍出去,代价未免太大。
“且若我利用好方孝宣,有他做联系,日后方家朝廷里的人也能为州府所用,何乐而不为?”
崔珏浅浅抿了口茶,一针见血道:“方家舍出方孝宣,也是在为家族谋退路。
“日后淮安王若被朝廷清除,他们便可依靠朝廷;若朝廷混乱四分五裂,他们则可依靠淮安王。方家进退皆有路,九娘子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陈皎没有答话。
崔珏淡淡道:“用方孝宣等人可以,但得多留个心眼,以防他们投靠朝廷,出卖州府。”
陈皎盯着他看会儿,皱眉道:“崔郎君是不是对有官绅背景的人都充满着审视与敌意?”
崔珏嗤笑,“好端端的哪来的敌意?”
陈皎指向外头,“刚才你看方孝宣等人的眼神,老别扭了,人家一看你就是个刺头。”
崔珏无比淡定地反问:“我什么时候不像个刺头?”
陈皎:“……”
崔珏:“还是我平时看起来很容易引人亲近?”
陈皎:“……”
欸?
好像无法反驳。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陈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崔珏转移话题道:“我过来之前曾去过魏县,替你收拾烂摊子。”
陈皎问:“那边现今情形如何?”
崔珏:“太平安稳。”
陈皎很是欣慰。
崔珏继续道:“御史台派了人来查王家之事,我把他打发走了。
“主公让我提醒九娘子,下次处理官绅之前谨慎行事,莫要再捅篓子到朝廷,回数多了,恐引起波澜,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陈皎点头应是。
崔珏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高冷又疏离。
陈皎压根就没把他的别扭放到心上,自顾同他说起这几月的经历,言语里不乏雀跃开怀。
见她心情甚好,他也没扫兴。
陈皎忽然提起盛县育种之事,说道:“上回我书信回州府,请求爹拨款扶持鲁家庄培育种粮一事,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崔珏唇角微勾,回答道:“穷。”
陈皎不由得拍大腿,“你可真是他肚里的蛔虫,铁公鸡一毛不拔的。”
崔珏眯了眯眼,直言道:“主公是商人,行事讲究只进不出。”
陈皎啐道:“为了把种粮搞起来,我自掏腰包。”又道,“崔郎君回去了再同他商议,种粮关乎粮食收成,切不可目光短浅。”
崔珏“嗯”了一声,“九娘子的想法不错,不过在没有做出实际功绩之前,主公是不会拨钱银与你的。
“不止主公把钱粮看得紧,余簿曹甚至更甚,想要从他手里掏出钱款,无异于半夜去扒他家养的鸡。”
听他数落余奉桢,陈皎诧异道:“这般抠门呐?”
崔珏抿嘴笑,“贼抠。”
陈皎也笑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我得贴补到什么时候?”
崔珏:“无妨,你反正会贪。”
陈皎:“……”
说话真难听!
崔珏又问:“此次你们清查怀安郡可有收获?若有,我回州府给主公带回去,堵他的嘴,省得他念叨。”
陈皎点头,“有,从长姑和安丘清查得有。”
崔珏:“我回去了也好交差。”
陈皎似想起了什么,提起裴长秀,说起她的来历,崔珏倒生出几分兴致。
于是二人去了一趟校场。
当时裴长秀正跟谢必宗切磋,陈皎老远指着她道:“那就是,巾帼不让须眉,威风八面。”
崔珏斜睨她道:“看来九娘子对她的评价还挺高。”
陈皎得意道:“我甚喜欢,女郎能做到她那份上,极其不易,扛打扛摔,脾性也好。”
崔珏“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她喜欢女人无妨,但男人不行。
谢必宗是崔珏心腹,功夫不错,裴长秀的武力值却比他更甚。
二人切磋的是剑,如果是红缨枪,想必更上一层楼。
谢必宗磊落,败阵下来丝毫不恼,拱手道:“裴娘子巾帼不让须眉,让谢某开了眼界,实属荣幸。”
裴长秀回礼道:“谢郎君谬赞了,裴某不敢当。”
说话间,见陈皎他们过来,几人上前行礼,陈皎向裴长秀介绍道:“这位是崔珏,崔别驾。”
裴长秀行礼道:“崔郎君好。”
崔珏颔首。
裴长秀忍不住瞧了对方两眼。
那郎君生得俊秀,身量高挑,体态文雅,一袭宽松肥大的灰袍,通身都是文士风流。
只不过皮肤白得有几分病态,眉眼里也不像方孝宣他们那般阳光生机,而是带着奇怪的沉郁疏离。
陈皎说道:“崔郎君也是中原人。”顿了顿,问道,“你是中原哪里的?”
崔珏还未答话,裴长秀就试探问:“崔郎君可来自清河郡?”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崔珏身上,清河崔氏,是个敏感的字眼儿。
崔珏无比淡定道:“裴娘子高看了,我若来自清河崔氏,何至于沦落到地方上厮混?”
裴长秀愣了愣,没有答话。
崔珏看向汪倪道:“可有胆量与裴娘子切磋一回?”
汪倪抱剑轻蔑道:“不打女人。”
谢必宗忙道:“汪倪脾性怪,裴娘子切莫与他一般见识。”
裴长秀摆手道:“无妨,无妨。”
陈皎打破尴尬道:“谢郎君的剑花挽得好,可否再挽我瞧瞧?”
谢必宗当即挽剑花给她看,翻腕划圆一系列动作行云如流水,陈皎瞧得目不转睛,连连夸赞。
汪倪看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嫌弃道:“家主也会。”
陈皎:“???”
崔珏那厮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
她诧异地看向他,问道:“崔郎君也会耍剑?”
崔珏:“花架子。”
陈皎好奇心使然,让他也挽一个瞧瞧。
崔珏无奈,只得挽起衣袖,取汪倪的剑挽给她瞧,居然跟谢必宗一样动作流畅,且他的衣袖多有不便,却未勾扯到分毫。
陈皎很是吃惊,本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曾想居然真有点花架子。
陈皎忍不住问:“崔郎君以前是不是会武?”
崔珏把剑还给汪倪,毫不犹豫答道:“不会。”
陈皎有些狐疑,但想到上次跳河的经历,他如果真有功夫傍身,应不至于像她那般狼狈。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长秀时不时瞥崔珏,也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其他,总觉得此人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绞尽脑汁回忆中原的一切,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见她走神儿,陈皎问道:“裴娘子怎么了?”
裴长秀回过神儿,应道:“没什么。”
陈皎道:“得空时把官兵们都操练操练,我瞧他们都懒散许多。”
裴长秀应是。
当天晚上崔珏把宋青叫来单独叙话,问起方孝宣等人。
宋青道:“他们是九娘子从西山带来的,具体是什么情况,属下也不清楚。
“不过听胡宴说,方家倒也算识大体的官绅,心系百姓,那些人还是九娘子自己讨的。”
崔珏淡淡道:“我不放心。”又道,“陈九娘行事不知天高地厚,我不允她出任何岔子。
“方孝宣等人你给我盯紧些,若发现异常,可私下处置,明白吗?”
宋青点头,“属下明白。”停顿片刻,“那裴长秀呢,她是九娘子从长姑县大牢里捞出来的,要不要留?”
崔珏垂眸,片刻后问道:“徐都尉见过她吗?”
宋青正色道:“见过。”
崔珏:“他没有异议?”
宋青:“没有,裴娘子性情豁达,胡宴也挺认可她,说在西山县时有担当,有事儿是真上,知道护主。”
崔珏:“那便留着,你们都是我的人,恐陈九娘防范,把裴长秀留着,能让她放下戒备心,不至于与我产生隔阂。”
宋青沉默了阵儿,试探问:“崔郎君可曾想过,现如今陈九娘能与我们结盟,可她总归是女郎家,日后待年长些,淮安王定会为她寻夫家嫁人,到那时,我们的筹谋不都白干了?”
崔珏没有吭声,沉默了好半晌才道:“她不会嫁人。”
宋青:“???”
崔珏淡淡道:“她克夫,嫁一个,死一个。”
宋青:“……”
崔珏冷酷道:“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既然选择从后宅里跳出来,岂有再折返回去的道理?
“若她真这般感情用事,我崔珏反倒瞧不起。一个敢杀人埋尸,敢打淮安王耳刮子,敢挖坟刨尸,敢灭官绅全族的女人,她的眼界绝非后宅那片天地,你明白吗?”
宋青不太确定道:“万一……”
崔珏打断道:“没有万一,她若去嫁人,我会成全她做寡妇。
“当初她这般要挟我,主动与我结盟谋事,我崔珏为着她的前程操碎心,岂能容许她退到后宅求安稳?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自己选择在泥泞里前行,就算是爬,也得爬到中原。
“男人于她来说可以是玩意儿,但绝对不能是丈夫。我不容许她身边有任何会干扰她做出抉择的人存在。”
他说得平静,内心却有几分翻涌,因为私心不允。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的,想借他之手跳出后宅,他也确实为她筹谋铺路,若她哪天脑壳发热想折返回去,那也没关系,瞪谁谁怀孕,嫁谁谁倒霉。
他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宋青不知他的私心,多少还是有些同情陈九娘。她毕竟是女郎,按照传统来看,后宅才是最后的归宿。
崔珏却不允。
遇到这么一个活阎罗,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殊不知另一边的裴长秀也在私下里提醒陈皎,说崔珏看着有些眼熟。
陈皎诧异不已。
裴长秀严肃道:“我不曾见过崔郎君,可是不知为何,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似曾相识。”
她三十出头,崔珏才二十出头,她厮混于军营,而崔珏……
甚少提及过往。
陈皎有些匪夷所思,说道:“据我所知,当初徐都尉他们南逃,在路上遇到崔珏,双方结伴逃至南方。
“之后几人在惠州落脚,当时州府里尽是我爹的亲信,崔珏使了不少手段才爬到我爹跟前,站稳脚跟。
“至于徐昭他们,一直郁郁不得志,这些年都不曾领过兵,还是我进府之后,他们的情况才得到好转。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想杀回中原之心不容置疑,若不然我们是决计走不到一起的。”
裴长秀摸了摸下巴,深思道:“那就怪了,按说我是没有机会见到崔郎君的。可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陈皎单手托腮,分析道:“你比他年长十岁,若真见过,那也定是他年少的时候。”
裴长秀看着她,“他不会功夫?”
陈皎:“不会,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且有腿疾,一到冬日里就病歪歪的,典型的药罐子身板。
“据说他琴棋书画皆会,可见家境背景殷实,但他从不承认他跟朝廷里的那个崔氏有关联。
“不过仔细一想,若他真有那样的身份背景,早就发达了,何至于沦落到州府里谋差事?
“你说他这样的人,裴娘子当真确定见过?”
裴长秀也不太确定,忍不住问:“那崔郎君的父兄呢,可曾提起过?”
陈皎摇头,“不曾,我曾问过,他回答说死绝了。”
裴长秀闭嘴,她知晓中原是什么情况,一般逃难过来的多数都是经历过不幸遭遇。
尽管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陈皎还是挺感谢她的提醒。之后两人又细说了会儿,才各自散去了。
马春进屋来,陈皎坐在方凳上,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马春,你清楚崔郎君的事迹吗?”
马春愣了愣,问:“小娘子怎么了?”
陈皎直言道:“裴娘子说她好像在中原见过崔郎君。”
马春诧异道:“当真?”
陈皎点头,严肃道:“我心中疑窦丛生。”
马春思索道:“不管如何,想来崔郎君决计不会害小娘子,毕竟当初他也确实为你费过心思。”
陈皎挑眉,纠正道:“他并非自愿。”
马春闭嘴。
陈皎心里头藏着事,睡不着,索性过去试探一下崔珏。
马春道:“天色已晚,小娘子过去恐招人非议。”
陈皎笑着反问:“我陈九娘日日在外头跟男人厮混,还有什么好名声吗?”
马春:“……”
一时哭笑不得。
主仆去到崔珏那边,汪倪抱剑站在外头把她们拦下,不客气道:“家主、已经歇、着了。”
陈皎:“我有话要问他。”
汪倪阻拦道:“明日,再谈。”
陈皎不耐道:“我现在就要问。”
汪倪盯着她,不让她过去,陈皎没好气道:“一大老爷们,还怕我非礼不成?”
汪倪露出奇怪的表情,鄙夷道:“商玠,前车,之鉴,贼心不改。”
陈皎:“……”
脸有些绿。
里头的崔珏刚刚才躺下,结果听到外头的动静,只得点燃油灯,下床拿外袍披上,把头发挽至脑后,脚踩木屐前去开门。
外头的陈皎见他站在门口,道:“崔郎君歇得早,九娘打扰了。”
崔珏:“九娘子有什么话,可明日再谈。”
陈皎:“我心中憋着疑问,想现在就问。”
崔珏有几分无语,把滑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看向汪倪道:“且退下。”
汪倪有些不痛快,嘴贱道:“心术、不正。”
陈皎瞪了他一眼,汪倪犯嘀咕退下了,马春也退下。
崔珏做“请”的手势,提醒道:“九娘子还是多计较着些名声,夜深人静,孤男寡女,传出去恐惹人非议。”
陈皎背着手往里头走,“我陈九娘能有什么名声?柏堂里的混子,在外跟野男人厮混,连府都不回,你说名声在何处?”
崔珏被噎了噎,沉默不语。
陈皎走进屋里,说道:“我过来时碰到宋青,你同他说过话?”
崔珏“嗯”了一声。
陈皎歪着脑袋瞅他,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不知在琢磨什么。
崔珏并不喜欢被她这般打量,皱眉道:“九娘子有什么话赶紧问,我连日奔波过来,着实疲乏,想早些歇息。”
陈皎坐到方凳上,“你同宋青说了什么?”
崔珏跂坐到榻上,敷衍道:“问了他一些琐事。”
陈皎不信,又用那种窥探的眼神打量他,想到裴长秀说过的话,她愈发觉得这个男人的背景复杂。
崔珏回避她的眼神,不知在琢磨什么。
陈皎忽而问道:“我阿娘在府中可好?”
崔珏:“平平安安,无需担忧。”顿了顿,生出一点小心思,故意说道,“那日我无意间听到淮安王念叨九娘子。”
陈皎:“???”
崔珏:“他自言自语念叨你十七了,似有感叹。”
陈皎对年龄这事很敏感,因为时代背景的约束,女郎及笄后家中就会安排亲事,多半是郑氏在府里碎嘴。
见她不大痛快的样子,崔珏心机问:“若大房嫡母要替九娘子安排亲事,你当如何应对?”
陈皎挑眉反问:“崔郎君以为,我爹可会留我?”
崔珏淡淡道:“不知道。”
陈皎嘲弄道:“当初的陈五娘可是你们送出去的,我陈九娘会不会步入她的后尘?”
崔珏起身到案几前倒水喝,客观道:“不会,因为你比她的价值更甚,把你嫁出去,只会便宜了夫家。”
陈皎挑眉,不由得乐了,“如此说来,我爹会把我一直捂在手里?”
崔珏并未回答,就算淮安王不捂她,他也会想法子把她捂到手里。
端起杯盏抿了一口温水,崔珏忽地笑了笑,问道:“九娘子愿意被你爹捂在手里吗?”
不知道怎么的,陈皎忽然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特别亲切,却让人很不舒服。
二人盯着对方。
那时室内烛火跳跃,崔珏居高临下睇她,寝衣外是灰袍,头发也挽得松垮,光着脚丫子踩木屐,浑身上下都是极其放松的姿态。
那张脸特别适宜黑夜。
若是白日,总显得疏离淡漠,然而在黑夜里病态阴郁的气质则毫无遮掩,仿佛他生来就是幽深阴暗的。
陈皎敏锐地嗅到了侵略的气息。
鉴于先前裴长秀对他生出质疑,她也不禁多心,毕竟她身边的人都是他安排的。
那种警惕的心思仿佛被崔珏察觉到了,在她起身要出去时,崔珏忽地上前,伸出手臂到门口把她拦了回来。
他一改先前的窥探,和颜悦色道:“我不放心九娘子身边的人,叮嘱宋青多留意着些方孝宣他们。”
听到这话,陈皎挑眉,阴阳怪气道:“你是不是嫉妒方孝宣?”
崔珏失笑。
陈皎冷不防上前一步,他本能后退,她道:“魏县商玠,被你杀了,现在的方孝宣,是不是也会杀他?”
崔珏无比高冷,鄙夷道:“他不是伶人。”
陈皎挑衅问:“我若逼他卖身于我呢?”
崔珏:“……”
道心已碎。
她真的很不要脸!
第58章 极致拉扯
二人直视对方,谁都没有回避。
烛火不安跳动,光影闪动中,陈皎看他的眼神变得饶有兴致。她好似一只小狐狸,窥探到了他内心的阴暗。
“崔郎君莫不是藏有私心?”
崔珏没有回答,只不过睇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鄙薄。
陈皎忽地又往前进了一步,崔珏没有后退。他比她高出许多,身体能完全把她覆盖。
明明是体型力量悬殊巨大的两个人,相互间的暗潮汹涌却一触即发。
陈皎挑衅地把头靠近他的胸前,说道:“让我来猜一猜,崔郎君有没有说谎。”
那时他们靠得极近,他几乎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脂粉香。
女色于他而言从来不是诱惑,只是奖赏,但陈九娘却带着几分奇怪的蛊惑。
这不,她忽然仰头看他,目光对视,狡黠道:“崔郎君的心跳得好快。”
崔珏后退一步,“死人才没有心跳。”
陈皎撇嘴,又往前进一步,他继续后退,“分明是你在心虚,还死不承认。”
崔珏:“我心虚什么?”
陈皎眨巴着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嫉妒方孝宣,杀商玠,防方孝宣,给我举荐歪瓜裂枣,见不得我身边有正常一点的俊郎君,藏的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
崔珏失笑,为了掩盖自己的小心眼,轻浮捏她的脸,“崔某单知道九娘子的脸皮厚,但厚到这种程度,还是很震惊。”
陈皎不客气甩开他,伸手按到他的胸口上,正中心脏的位置。崔珏的背脊紧绷,收敛方才的轻浮,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心跳得这般快,崔郎君可是病了?”
崔珏盯着她没有吭声。
陈皎把他往后推,他好似铜墙铁壁一般纹丝不动,就那么盯着她瞧,不知在想什么。
看她的眼神明明阴森,陈皎却丝毫不惧,早就领教过这人的翻脸无情,她总有法子拿捏。
猛地一用力,崔珏没站稳朝后退去,却不慎碰到了矮几,跌坐了下去。
陈皎一脚踩到矮几上,稍稍弯腰睇他,两人的局面由方才的仰视变成了俯视。
崔珏瞥了一眼她踩矮几的流氓行径,被气笑了,“请九娘子自重。”
陈皎手贱捏他的脸,“我若轻浮,你又当如何?”顿了顿,“跑回去跟我爹告状说我轻薄你吗?”
崔珏:“……”
陈皎忽地附耳,暧昧道:“崔郎君可比那方孝宣之流有趣多了,我陈九娘就喜欢你这种硬茬儿。”
崔珏用余光瞥她,“不作,就不会死。”
陈皎冷不丁道:“你训过狗吗?”
崔珏:“……”
陈皎:“胡宴那般狂躁的一条恶犬,现在见到我就摇尾巴。徐昭骨子里那般自视甚高,也得给我陈九娘几分颜面。那崔郎君你呢,又是什么样的恶犬?”
她用恶犬来形容他,把他看作一条狗。
这字眼儿带着鄙薄侮辱,于崔珏这样的文人来说是极其讨厌的,他不大痛快地想站起身,却被陈皎按到肩膀上,生生把他按了下去,力气大得惊人。
崔珏皱眉,看向她按压到肩膀上的手,喉结滚动,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那手冷不防抬起他的下巴,逼迫他对视。
陈皎居高临下审视他的眉眼,丝毫不在意他眼底的愠恼,而是饶有兴致用拇指摩挲他的唇,充满着挑逗的意味。
这等举动着实轻浮。
崔珏克制着坏脾气,冷冷睇她,倒要看看她能有多放肆。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她的恶劣,为了把他潜藏在心底的私心挖掘出来,试探出他的底线在哪里,陈皎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单手环住他的腰,轻嗅他颈项间的皂角气息。
崔珏整个人都僵住了,怀里温香软玉,他却坐怀不乱,比那柳下惠还更甚。
那时他内着寝衣,衣领松垮,陈皎俏皮窥探衣领内的小片春光。
崔珏紧绷着神经,原本想推开她,却听那女郎附耳道:“崔郎君要不要摸摸九娘,很软的。”
这话下流且无耻。
崔珏虽然行事卑鄙狠辣,但男女之间的道德还是有的,硬是缩回了手,仿若她是烫手山芋一般不敢触碰。
陈皎抿嘴笑,没有什么比人玩人更有意思。她故作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锁骨处,像只奶猫一样撩得人心窝子发痒。
崔珏硬是忍下了对她的欲念。
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人手段卑鄙恶劣,毫无下限,且又在柏堂里厮混过,撩拨男人的花样多得很,他断不能被她引诱。
可是她真的很会撩,忽地含住他的耳垂。温热酥麻的触觉令崔珏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翻涌,再也控制不住推她。
陈皎笑嘻嘻扑到他怀里,恶毒道:“崔郎君还不承认对九娘有心思。”
崔珏想把她扒开,她却像八爪鱼似的扣住他的腰与他紧贴,春衫轻薄,他觉得自己的身躯有些滚烫,甚至起了不该有的邪念。
外头的冷风涌进室内,吹动烛火摇曳。崔珏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些,强行扣住她的下巴,使其对视,警告道:“九娘子使的手段或许对别人有用,但崔某不吃这套。”
陈皎丝毫不知羞耻,伸出指尖勾起他鬓间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笑盈盈问:“那崔郎君喜欢什么,我学。”
崔珏愣住,那张笑脸青春俏皮,好似小狐狸一般蛊惑人心,瞧得人心猿意马。他不禁有些恼,“你莫要不正经。”
陈皎试探他的底线,问:“若我爹把我送给别人,崔郎君敢不敢去偷?”
崔珏:“……”
陈皎:“你敢不敢?”
崔珏没有答话,只盯着她,面沉如水,叫人捉摸不透。
陈皎捉住他的手,偷偷瞥他的掌心,有少许薄茧。想起他挽剑花的情形,他以前应该是会点拳脚功夫的,但为何变成现在的模样,无从得知。
陈皎依偎进他的怀里,故意一点点与他十指紧扣。他的指骨匀称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心温暖干燥,且充满力量。
细微的动作挑动崔珏的心弦,哪怕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的身体无法抗拒她的亲近,甚至会欢愉。
崔珏的意志无比冷静,可是谁能拒绝怀里的温香软玉呢,且还是让他有点小心思的女人投怀送抱。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和尚,他有七情六欲,更有比寻常人阴暗的贪欲。他一边为自己开脱,是她先来招惹的,一边又鄙视自己连这点引诱都抵挡不了。
可是她真的跟其他女郎不一样,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蓬勃向上的野心,敢于挑战父权的魄力,非常特别,甚至特别到无法找到相似的人作替代。
崔珏一边嫌弃自己受不住引诱,一边又清醒看着自己沉迷女色。他像小偷一样偷偷嗅她的发香,嗅她身上迷人的脂粉气息,内心的阴暗被一点点勾起,想要把这个女人牢牢捂在手里,容不得他人亵渎。
那时陈皎听着他的心跳,腹中盘算着这个男人的价值。
正如崔珏所言那般,她陈九娘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眼里只有无法填满的野心欲望,只想往上攀爬,再也不愿回到曾经被人踩到脚下的滋味。
她受够了一年到头窝窝囊囊含胸驼背怕引人注意的仪态,受够了一年到头忍饥挨饿看不到未来的生活,更受不了这操蛋的世道带来的痛苦磨难。
崔珏于她而言,不过跟胡宴他们一样是条狗。这世上除了许氏外,没有人会对她真心实意,她并不介意利用和被利用,毕竟价值才是长存之道。
她的手不安分摸他的腰腹,崔珏忽地一把捏住她的后颈,那男人附耳道:“九娘子把崔某当狗训,可曾想过,狗也是会咬人的。”
陈皎斜睨他,狂妄道:“那崔郎君得把我从淮安王手里拉下来才行。”说罢扭头与他对视,“崔郎君敢赌上徐昭这些人的性命吗?”
崔珏看着她不语,一双眼眸黑沉沉阴森森的。
陈皎无视他的不快,在坟头上蹦迪,说道:“崔郎君行事素来稳重,事事讲求一个算无遗策,想来我陈九娘于你而言,还有很大的用处,对吗?”
崔珏仍旧保持沉默。
陈皎继续道:“你在我身边安排的那些人,不就是想要掌控我为你所用吗?怎么,我把他们训成狗,对我摇尾巴,崔郎君不乐意了?
“我陈九娘可从来不是一个好东西,你是知道的。我不止要训他们,还想训你崔珏。我想要崔郎君像胡宴那般朝我摇尾巴,崔郎君怕不怕被我训?”
似没料到她这般一针见血,崔珏非但不怒,反而还挺欣赏她的猛。她这小性子真真叫人着迷,就是你明明知道她卑劣,却总忍不住被她的卑劣吸引。
亦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种人,骨子里都是残忍卑鄙的。
他的手忽地收拢纤细的腰肢,再无先前的克制。陈皎的胸膛贴到他的前胸上,崔珏露出睥睨的眼神,“崔某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九娘子不一定敢来训。”
陈皎轻笑出声,“贪得无厌才好,有贪欲才有欲望,有欲望才会生出偏执,有了偏执,才会锲而不舍。”
说罢缓缓捂住他的眼睛,耳边传来女人吐气如兰的声息,引诱道:“崔郎君想不想要阿英?”
崔珏没有答话,她的手遮挡了视线里的光亮,变成了黑暗。喉结滚动,感官变得敏感,他在黑暗里捕捉她的气息,甚至连每个毛孔都变得贪婪。
不管他的理智如何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出卖了他。他享受这个女人对他的引诱,那种危险的,迷人的挑衅能让人兴奋。
就算知道她是个坏种,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某一刻,崔珏彻底放纵了,轻嗅她身上的气息,指腹在她的背脊上轻轻摩挲,挑衅道:“九娘子打算如何训崔某?”
陈皎忍不住笑,这人玩起来真有意思,“崔郎君想怎么训?”
崔珏:“吻我。”
说罢恶意笑了起来,哪怕他的双眼被捂住了,腰板仍旧坐得很直。明明一副男女大防的正人君子形象,骨子里却恶劣至极。
陈皎细细审视他,喉结性感,下颚线轮廓分明,宽肩窄腰,明明是药罐子,胸膛却硬邦邦的,他确实有点小本钱。
鼻息间的气息温热,陈皎缓缓凑了上去,覆盖到他的唇上时,崔珏彻底失控,主动禁锢她的头,带着侵略性的探索。
唇齿交融间,男性气息将她笼罩,男人的吻带着几分生涩,却难掩天然的侵略。
鱼儿上钩。
陈皎以身饲虎试探他的底线,现在可以万分确定他对她是藏有觊觎心的。
有觊觎才好,意味着她可以利用他的觊觎心理干利己之事。但她同时也清楚崔珏是危险的,不过她最擅长在坟头上蹦迪,棺材板上冲浪了,疯狂又刺激。
她利用女色撩拨崔珏的心弦,诱他下地狱。他也确实上钩,一个吻把他骨子里的邪性撩拨出来,变得贪婪。
陈皎环住崔珏的颈脖,有心扼杀他,热烈回应他的汹涌,与他唇舌痴缠。
挽至后脑的发簪不知何时被她扯落,满头乌发倾泻而下。崔珏沉迷于感官带来的愉悦中,浑然不知。
陈皎配合他的热情,享受男人的亲昵。于她而言自己也是可以出卖的,只要筹码足够多。她放任崔珏为所欲为,因为笃定他不敢碰她。
会死。
细密的吻落到她的颈项,耳畔,胸腔里心跳急促,呼吸也变得沉浊。
崔珏的眸中染上情欲。
那时男人披头散发,外袍被陈皎扯落大半,寝衣松垮,脸上因血气上涌,沾染了艳色。
那样的崔珏无疑是动人的,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端,眼神迷离,情绪失控,完全被内心的原始渴望主宰。
陈皎爱极了他此时的模样,因为会有把对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刺激感。
然而她到底低估了崔珏的心性,在外头忽然传来橘猫从屋顶跳下踩翻花盆的声响时,崔珏猛地清醒过来。
原本意乱情迷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澈,尽管先前她竭力配合,可是眼前的女人丝毫没有情动的迹象,而是无比冷静地看向他,问:“崔郎君怎么了,是阿英伺候得不好吗?”
崔珏猛地推开了她,好似被下降头一般,视线落到她衣衫不整的锁骨上,莫名冒出一股子冷汗。
似乎到现在,他才意识到陈九娘的歹毒。那是淮安王之女,而他竟然疯到想夺她清白,把她占为己有。
胸腔剧烈起伏,崔珏把内心的阴郁压下,故作镇定地起身,整理衣着,退到屏风前,盯着她沉默不语。
陈皎故意问:“崔郎君怎么了,可是阿英伺候得不好?”
崔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皮笑肉不笑道:“九娘子的厚爱,崔某可吃不消。”
陈皎掩嘴笑,颇觉趣味,“方才你可不是这般,热情似火,恨不得把我扒皮拆骨吞入腹中。”
崔珏的眼皮子跳了跳,有些受不了她的用词,“你莫要得寸进尺。”
陈皎撇嘴,“崔郎君当真翻脸无情,占了我的便宜还不痛快。”
崔珏盯着她没有答话。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很像洞穴里的某种虫子,会在夜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吸引飞虫争先恐后扑过去,而后把它们粘住,再一口口吃掉。
而他崔珏,就是那样的飞虫。
先前的情欲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恶寒。她是淮安王的女儿,且尚未婚配,眼下又甚得淮安王偏宠,倘若知道他崔珏动了她,只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珏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女人在给他挖坑,以一种卑鄙无耻的方式引诱他下地狱。
要命的是还是他自己求的。
他舔了舔唇,被那女人的歹毒手段气笑了,“九娘子当真擅长以小博大,崔珏佩服。”
陈皎笑了笑,故意道:“想来崔郎君瞧不上阿英,主动投怀送抱,崔郎君还不领情。”
崔珏没好气道:“九娘子知道兰花螳螂吗?”
陈皎挑眉,兴致盎然道:“知道,听说雌螳螂□□后就会把雄螳螂吃掉。”
她觉得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可是崔珏并不觉得这茬儿好笑,他一点都不想变成那只被吃掉的雄螳螂。
此刻受惊的雄螳螂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把散乱的鬓发拢到耳后,下逐客令道:“天色已晚,还请九娘子回了。”
陈皎抬了抬了下巴,轻佻道:“你方才把我的衣裳弄乱了,就这么让我出去吗?”
崔珏沉默。
陈皎用女王的语气道:“过来,替我整理衣裳,什么时候弄体面了,我什么时候才走。”
崔珏死死地盯着她,再一次怀疑自己的眼光,瞎得不能再瞎!
陈皎似窥透他心中所想,得意地扬起嘴角,“怎么,崔郎君不乐意?”
崔珏沉默了许久,才硬着头皮过去替她整理衣衫。
她的衣领半敞,裸露出来的锁骨性感撩人,耳垂柔软,颈项肌肤温软滑腻,他曾尝过那滋味,诱人沉沦。
陈皎看着他,眼神里丝毫没有男女之情的柔软,有的皆是窥探与盘算。
崔珏的内心有些矛盾,他既想从她身上看到寻常女郎的亲昵,同时也害怕看到那份对男人的依赖。因为意味着除了他崔珏外,还有其他男人能成为她的心理倚靠。
冰凉的指腹不知何时落到了纤细瓷白的颈脖上,一点点捏住,崔珏俯视她道:“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
陈皎仰头看他,嗤鼻道:“像我这么有趣的人,崔郎君舍得吗?”
崔珏没有吭声,盯着她瞧了许久,才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舍不得。”
陈皎缓缓把他的手拿下,故意贴到自己的脸上,“崔郎君既然舍不得,那往后可得多替九娘操劳着些。我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花心得很,什么都想去碰一下。”
崔珏轻轻摩挲她的脸,薄唇轻启,“我不允。”
陈皎:“这可由不得你。”
崔珏冷冷道:“你父亲把我当做手中刀使,若你想要这把刀两面三刀,就得好好想想,要怎么才能使得动我崔珏为你所用。”
说罢附到她耳边,低语道:“阿英不管使什么套路我都吃,就看你敢不敢用。”
陈皎斜睨他。
崔珏一点点远离,看着她目光沉沉。他默默后退几步,披散的发,白森森的脸,唇色却反常的艳丽。
那男人彬彬有礼做“请”的手势,仿佛在邀请心爱的女人来入这场生死局,与魔共舞。
陈皎盯着他瞧了许久,在某一瞬间,似乎又回到第一次见他的情形,苍白的面容,病态阴郁的气质,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抵触,她面无表情出去了。
崔珏竖起耳朵听她走远的脚步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陈九娘挖出他的觊觎心,是他怎么都没料到的。
他平静地关上房门,吹灭油灯,脱下外袍上榻歇下。
室内一片黑暗,周遭一片寂静,他的呼吸平稳,眼睛却大睁着。
温热的气息,指尖下滑腻的肌肤,女人温软的身躯,浅淡的脂粉香,活色生香的情欲涌动,叫人无法克制。
崔珏喉结滚动,闭上眼,脑中不断回放那女人给他带来的感官刺激。
不管他承不承认,他确实喜欢那女人,喜欢她身上那股子劲劲的狂野,光明正大的卑劣,以及什么都豁得出去的魄力。
她的外貌并不符合他的审美,可是她的灵魂却抓人,叫人无法回避她的特立独行。
想到方才被她引诱的情形,崔珏不由得心猿意马。他有些懊恼自己经受不住她的试探,可是同时也明白,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性取向正常,身体也没有毛病,有生理反应在情理之中。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崔珏索性去冲了一盆冷水澡。
这时候还没到夏日,晚上有凉意,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全身上下都燥热,邪火未消,哪哪都不痛快。
而另一边的陈皎则反复回忆崔珏说过的话,他是淮安王的手中刀,想要这把刀两面三刀,就得仔细想想要怎么才能使唤得动。
陈皎躺在床上,在黑暗里眨眼,如果日后便宜爹把爵位过继,那她的立足之地又在哪里?
不管是过继到大房还是二房,都无她陈九娘的立足之处。
她跟大房不睦,郑氏日日都想除她;跟二房也没什么好说的,陈贤树兄弟俩是什么脾性,西山县已经见识过。可她忍受不了替他人做嫁衣,更忍受不了自己辛苦挣下来的前程被他人抹去。
陈皎翻身,似乎这才意识到崔珏对她的重要性,只要把他牢牢握到手里,就有机会从便宜爹那里夹缝求生。
现在便宜爹五十出头了,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陈皎腹中一番盘算,算计着手里能用的棋子,来打这场不可能打赢的绝地翻身。
要么成为王者,要么就死!
第59章 许愿池王八
大都县衙门有周宝雨他们清查,目前并未发现太大的问题,王学华和严大刚等人则被派出去走访乡里。
陈皎让周宝雨带方孝宣他们上手,查账并不难,只要认真细致,总能扒拉出一些东西来。
她计划把这边处理好后,便会前往隔壁章陵郡继续清查。而崔珏并未逗留得太久,因为陈皎的试探令他有些破防,小心思被她刨了出来,总觉得别扭。
这次崔珏把从怀安郡收缴来的钱银带回去交差,至于粮布那些,看州府里怎么安排。
送他离开那天,崔珏一直回避陈皎,就跟老鼠见着猫似的浑身都不自在。
马春觉得他怪怪的,同陈皎道:“崔郎君这是怎么了,板着个棺材脸。”
陈皎笑而不语。
在崔珏上马离去时,她故意道:“崔郎君一路走好,回到州府,可万万要替九娘多多美言,切莫叫爹牢骚。”
崔珏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一行人打马离去。
方孝宣年轻气盛,兜不住话,忍不住小声道:“崔别驾好生威仪,不苟言笑的样子叫人胆寒。”
胡宴道:“瞎说,崔郎君平日里不这般。”
方孝宣半信半疑,一旁的郭续也道:“他看起来是不太好相与。”
这话胡宴没有反驳,毕竟活阎罗的名号不是白吹的。
待一行人走远后,几人才折返回去,陈皎歪着头看燕子惊飞,心情甚好。
怀安郡七县,落马几位县令,好在是有四县平安度过。之后确定大都没有异常后,一行人前往章陵郡,也就是魏县那边。
章陵郡十六县,工作量比怀安郡大得多,但因着陈皎先前在魏县造下来的影响,从而导致郡内不少官绅都识相许多。
为了加快清查速度,陈皎会提前派几名靠谱的兵到周边乡县进行走访,先从民众基础摸查,再从县衙着手。
王学华带人去龙江县走访,张小勇带人去吉和县,分成四组同时走访四个县城乡里。
不仅如此,陈皎还要给机会让周宝雨他们练手,把软柿子丢给他们自行处理,她则专门弄硬茬儿。
在南平县境内走访后,鉴于该县并无官绅,陈皎让宋青陪同周宝雨进县城清查,她则和胡宴等人去往隔壁的马口县。
马春见她不辞辛劳奔波,着实心疼她的不易,说道:“小娘子这般操劳,惠州那么多郡县,若全部都亲力亲为,那得清查到什么时候?”
陈皎笑了笑,不答反问:“在外头奔波的日子舒坦些,还是在府里更安逸?”
马春闭嘴。
还别说,她在外头放野了,回府里还真不太习惯,因为规矩多。
陈皎策马飞奔,端的是英姿飒爽,裴长秀跟在身后,会指点她马术。
两名道路不一的女性在各自的领域里绽放光芒,那绝非是后宅女郎所拥有的自由与野性,她们生来就不该被困在世俗教条里,而是要像雄鹰一样闯出去,翱翔。
这期间另一边的崔珏回到樊阳交差,淮安王看着他带回来的财物,非常满意。
崔珏提起怀安郡里收缴来的粮税,从官绅手里补交来的税粮综合下来有上千石,可不是小数目。
陈恩高兴捋胡子,眼中只有钱财,赞道:“甚好,甚好,九娘行事雷厉风行,我大惠州就该这般整顿。”
接下来他就怀安郡内的情形问了一番,崔珏一一作答。
提到清查后欠缺的人员替补,陈恩道:“此次的求贤令,我亲自考核,从中录取了三十多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来的刚好可以用他们填上,若是资历够的,任县令也行。”
崔珏道:“也亏得九娘子有远见,把替补人员的空缺给补上了,且还不是通过大中正之手,家主应也省心许多。”
陈恩点头,“求贤令甚好,有没有真本事,文章见真章。”又道,“我还看到有其他郡的士子过来应试,着实意外。”
崔珏笑道:“这样才更好,东家不亮西家亮,让各处的士子流动起来,知道惠州有机会,以后都往这边跑。”
陈恩也跟着笑了,牵过他的胳膊,边走边道:“文允来瞧瞧我录取的那些文章,我觉得比举荐的那些有本事多了。”
崔珏:“若主公准允,属下可把层层筛选出来的文卷重新阅一遍,有漏网之鱼也能及时捞出来。”
陈恩:“你若有这个闲心也行。”顿了顿,“此次的求贤令一下子来了两百多人,参差不齐,什么时候待九娘回来了,我得与她商议商议,更精简些,杜绝那些不入流的跑来凑数。”
崔珏沉默了片刻,方道:“眼下只怕不行,求贤令若是一下子完善起来,恐朝廷有非议。”
陈恩愣了愣,崔珏严肃道:“州府和郡里都有朝廷的中正,若主公想精简着些,必当在地方上进行一次考核进行筛选,而后再让经过初筛的士子前往州府过第二轮。
“此等行径便是光明正大把中正举荐排除在外,让他们成为摆设,一旦上报到朝廷,清问起来,主公也不好解释。故而属下以为,求贤令暂且这般用着也无妨,只为掩人耳目。”
听他解说,陈恩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州府缺人才,惠州的士子们毛遂自荐,看得入意的就录取做筹备人才,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倘若让各县经过一轮筛选,其目的确实明显了些,为避免落下诟病,还是低调些为好,毕竟目前他们只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猥琐发育。
陈恩兴致盎然跟他讨论从士子中抽取出来的试卷,言语里不乏欣慰,不过有时候崔珏会走神儿。
想起那天夜里陈皎的引诱,再回头看淮安王,他的心情很复杂。
来惠州这些年,崔珏对淮安王的性子了如指掌,知晓他重利且薄情,更知道他的权威不容人挑战。
如果被淮安王知晓陈九娘跟他的往来,不出三日,他崔珏的头颅就会被挂到城墙上。
这是陈九娘的鸡贼之处,吃准他会为前程不敢侵犯,火中取栗。他也确实不会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筹谋,但贼心不死,就是要在淮安王眼皮子底下偷。
偷他的闺女。
交完差从官署回去后,崔珏疲惫地进寝卧。他在窗前站了会儿,听外头的鸟雀声。似想起了什么,他忽地走到床沿,从底下取出陈皎曾给他的信函。
这些往来本应该烧掉,他却留下了,打开信纸,上面是大大的“啰嗦”,落款处有一行小字:崔别驾万万珍重。
拇指轻轻摩挲那行小字,仿佛透过字迹看到了那张野性的脸。
他素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手上也沾染过不少血腥,更不曾尝过情爱滋味。
在他崔珏的世界里,女人除了生母外,其他都不值一提。他也不懂得什么是爱,唯独陈九娘,让他心中萌生出奇妙的感觉。
那种感觉一点都不好,因为会挠心抓肺,甚至还有点牵肠挂肚,他并不喜欢这种羁绊的滋味。
取出火折子,崔珏把陈皎回复给他的信函烧掉了。他平静地看着它被火舌吞噬,最后化为灰烬,犹如他的克制。
克制对她的念想,克制对她的贪欲,克制自己受感情操控,变得妇人之仁。
当天晚上下起一场小雨,暮春已过,初夏来临。
州府里被淮安王录取的士人们陆续被派往缺人的地方上任,而远在临泉郡的陈贤树兄弟俩则清查出经验来了,专门挑软柿子捏,找官绅少的郡县处理,把棘手货留给陈九娘,因为他们只想邀功,并不想得罪人。
南方的初夏一片生机勃勃,陈皎一行人到了马口县,当地的父母官孙县令大吐苦水,说早就盼着他们来了,原是头疼当地梁寿乡的一群土匪强盗,据说有十多人,衙门每次去捉拿都不得法,因为当地村民会通风报信。
这倒是奇了,之前在魏县的红堂村也是护着黑店,皆是因为他们得了利,而今听说村民跟强盗土匪勾结,多半也有利益牵扯。
陈皎从不信一面之词,差人去梁寿乡探实情。
到官舍安顿好,他们按惯例查账,裴长秀识字,也主动帮衬,陈皎却有不同的想法,同她说道:“你家的枪法好,可曾想过教底下的官兵学裴家枪?”
裴长秀不禁愣住,诧异道:“我能教吗?”
陈皎点头,“得看你乐不乐意外传。”
裴长秀笑了笑,“以往在中原时,我父亲也教过底下士兵裴家枪。”
陈皎:“那正好,我给你机会教他们。”
裴长秀看着她不语,陈皎倒也没有隐瞒,实话实说:“徐昭是崔郎君的人,而你裴长秀,是我陈九娘的人,明白吗?”
裴长秀还是没有说话。
陈皎继续道:“我想要自己的兵,只听令于我。”
裴长秀皱眉,“九娘子想开小灶?”
陈皎:“我训一支娘子军护我周全,我爹不会说什么的。”
裴长秀狐疑道:“当真稳妥?”
陈皎点头,“稳妥,毕竟于我爹来说,我的用处还大着,他不至于为了这点兵计较。”
裴长秀:“那我便训着。”
陈皎提醒道:“挑脑袋瓜机灵点的。”
裴长秀失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才更好用。”
陈皎:“……”
她既然这样说,定有一定的道理。
得了令,裴长秀放消息给官兵们,暂时挑二十人教裴家枪法,给陈皎做护卫队。
官兵们反应不一,有的虽然听话,却始终觉得受女人管束不大痛快,挺没面子。
也有人跃跃欲试,说道:“裴娘子的枪法厉害,能与徐都尉对打成平手,可见其精妙之处。”
“程老三你有兴致啊?”
“能学一学也无妨,用来防身,也无害处。”
“你脸皮可真够厚实,被一娘们管,受得住?”
程老三没有吭声,另一人道:“娘们也有娘们的好处,九娘子不挺仗义的?依我看呐,比州府里的其他都尉好。”
“这倒是实话,跟着九娘子混,吃不了肉也有汤喝。”
“就是可惜了九娘子是个女娃,若是男儿,往后的前程自不消说。”
程老三道:“若是男儿,又岂有她出头的机会?”又八卦道,“上回大郎君在西山那边差点捅了篓子,还是咱们九娘子过去摆平的。我没过去,可听王伍长说贼他娘的厉害,唬得大郎君和官绅等人一愣一愣的。”
“这算什么,灭吕家早就见识过手腕了,也真是可惜不是儿郎,若不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淮安王府的爵位都能落下来呢。”
“张老弟慎言,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人们私下里八卦了好一阵子,都觉得陈九娘有那个实力去跟府里的几位郎君一较高下。
第二天只有六七人愿意尝试学裴家枪,裴长秀颇觉欣慰,本以为没有人愿意来呢,毕竟让这群老爷们受女人管束,自尊很难说服自己。
就这样,裴家枪开始在南方萌芽,打出一片属于裴家军的天地,一支只忠诚于陈皎的队伍。
与此同时,去梁寿乡打探的李士永装扮成商贾去到那边,同当地村民唠了唠。他之前是跟的徐昭他们,陈皎看那边人手够,又把他调过来用。
于二毛也跟着一起的。
两人背着包袱歇脚,在一处农户家讨水喝,同屋檐下的老儿唠了起来,说他们过来途中听说州府派人下来清查了。
老儿特别敏感,试探问:“二位郎君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李士永端着陶碗,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道:“我们哥俩路过南平县,听到的风声。”
老儿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于二毛故意道:“州府派人清查贪官污吏就是好,咱们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些。”
老儿接茬儿,“这话在理,就是怕州府那帮人官官相护。”
李士永摆手,“应该不会,听说派下来的都是淮安王府的郎君们当差。”
老儿敷衍道:“那就好,那就好。”
眼见天色不早了,李士永见老儿嘴紧,也没过多逗留,怕引起他猜疑。
两人告辞离去。
待他们走后,老儿进屋,总觉得不安,他站在窗前看外头的天色,忽然喊自家曾孙儿。
那小子九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老儿把他叫进屋说话,小子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
不一会儿那小子就跑了出去,通风报信去了。
夜幕降临时李士永二人寻到一户人家借宿,那家人倒是和善,还要给他们备饭食。
李士永行事谨慎,取铜板做酬劳,感激他们的收留,因着自带了干粮,并未碰他们的东西。
不曾想两人还是着了道儿,先前在老儿那里讨水喝,那老儿对两人身份起疑,下过药,隔了许久药效发作,两人困得睡了过去。
等他们醒来已经被五花大绑,被丢进一间宽敞的堂屋里,包袱也被村民搜查一番。
幸亏二人有防备,他们并未从包袱里搜出什么来,钱银也不多,有路引算是身份凭证。
李士永沉着冷静道:“诸位……这是为何,因何缘故绑我二人?”
火把照亮了屋里,一妇人骂道:“这两个东西贼眉鼠眼的,瞧着就不是个好东西。”
被攻击样貌,李士永挺无语。于二毛早知道当地村民跟强盗土匪勾结,也不敢惹恼他们,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没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过来看情形,人们对他的态度非常和气,喊他江哥。
姓江的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把李士永二人上下打量一通,看向旁边的村民,“外地人?”
那村民点头,忙把两人的路引给他查看,江彪仔细看路引,对两人一番盘问。
鉴于二人曾做过功课,回答的话也窥不透名堂来。江彪并未多想,只道:“明日且放了他们,应是误会一场。”
村民道:“万一他们去报官呢?”
江彪嗤鼻,“孙县令是什么玩意儿诸位心里头都清楚。”说罢看向李士永二人,道,“大家误会一场,若二位兄弟心中不满去报官也无妨。”
李士永连连摇头,说道:“好汉饶命,我兄弟二人真真只是路过,不知因何缘故惹恼了诸位,还请诸位莫要与我们一般见识。”
江彪:“今晚二位就委屈一晚了,明早放你们走。”
他发了话,村民们也没多说什么。在场的人们陆续散了去,只留两人在这边看守。
李士永心中不禁生出狐疑,看样子方才那人应该就是孙县令嘴里的土匪强盗,似乎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于二毛心思活络,试探问看守他们的村民,道:“这位大哥,方才那位是你们的族长吗,好生英武。”
那村民没好气道:“甭说废话,闭嘴。”
另一人则好说话些,他年纪小,也健谈,说道:“方才江哥说是误会,我给二位赔不是,待天明就放你们走,还请二位大人有大量,莫要闹到衙门去。”
于二毛:“行走在外,哪能没有磕碰,好说好说。”
见他这般爽朗,夏五郎和气道:“这位兄台倒是个爽利人,不瞒你说,我们之所以这般谨慎,皆是因为当地不大太平,时常有衙门里的人过来。”
李士永忍不住问:“平白无故的,衙门里来人作甚?”
夏五郎:“这世道,官府不作为,放任当地恶霸为所欲为。”
当即同他们说起梁寿乡的恶霸陆家,其祖上也是官绅,后来败落了,养出一堆欺男霸女的败家子来。
周边村民苦其久矣,起初告到衙门,结果孙县令是个庸官,只和稀泥,没什么魄力。
后来那陆家遭了报应,欺负到江彪头上,江彪以前曾在其他地方做过护卫,有点功夫,一怒之下杀了陆家几口人,这才把他们给治了。
陆家告到衙门,衙门来捉人,村民们都为江彪打抱不平,通风报信,让其躲进山里。
就因为有江彪的存在,这些年乡里才太平许多,当地有钱有势的行事都会收敛些,特别是陆家,再无先前的蛮横。
但不管怎么说,江彪身上都背了人命案,衙门总会时不时下来捉人,故而导致乡里的村民特别警惕,若是见到生人,总会先做打算。
听了夏五郎的解释,李士永道:“原是这般。”
夏五郎道:“还请二位兄台多多包涵,体谅村民们的不易。”
李士永附和一番。
第二日一早他们确实践行承诺,把两人放了。
哪晓得两人匆匆离开村庄后,又在河边被拦截,是江彪亲自拦的人。
李士永有些恼,这还有完没完?
江彪领着几人上下打量他们,不客气道:“二位是练家子,想必是衙门派下来的。”
听到这话,李士永的心沉了下来,于二毛皱眉,“江郎君是不是误会了,我哥俩的路引你昨晚可是亲自查看过的。”
江彪用官话道:“你俩甭找借口,听说陈九娘清查到了马口县,你二人可是她派下来的?”
此话一出,两人颇觉诧异,但想到去年魏县造下来的影响,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李士永拱手问:“不知江郎君阻拦我们有何目的?”
江彪:“还请二位把陈九娘请到梁寿乡来,我江彪与当地村民要状告孙县令。”
这话把于二毛气笑了,脱口道:“你好大的口气,身上背了四条人命案,哪来的脸状告父母官?”
江彪:“什么父母官,放任当地恶霸欺凌乡邻,状告到衙门也于事无补,这是哪门子官?”
于二毛闭嘴。
江彪凛然道:“都说陈九娘是活菩萨,既然清查过来了,我等倒要跟孙县令对质对质,陆家那几口人该不该杀。”
李士永:“你可以去衙门状告,九娘子会受理。”
江彪不屑道:“你当我蠢吗,去 自投罗网?”又道,“这些年乡里的村民们每年拜的不是什么菩萨,而是我江彪,把我当做他们的门神,你说可笑不可笑?”
李士永:“……”
江彪不耐道:“滚回去叫陈九娘亲自过来,让她看一看,这是她老子的管辖地,管成什么狗屁样子。”
说这话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显然受够了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
李士永一时有些无语。
强盗土匪告官,算是开了眼界。
这不,两人回去后把从梁寿乡探来的情形上报给陈皎,陈皎也很诧异,马春忍不住调侃问:“当地村民真把那江彪当门神拜?”
李士永严肃道:“他真这般说的,且很不耐烦,可见并不想当那个门神。”
马春看向陈皎,“那往后得让他们拜九娘子才行。”
陈皎默了默,无情道:“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马春:“……”
李士永:“……”
她可真幽默,可是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她真是许愿池里的王八,一个铜板砸下去准能冒泡!
第60章 把女人当男人用
土匪强盗告官还是第一遭,尽管陈皎满腹牢骚,还是决定去一趟梁寿乡。不仅如此,她还特地把孙县令带了去。
知晓梁寿乡的村民是什么情形,众人并未进他们的贼窝,而是在一处平坦的河坝升堂审案。
当地村民得知陈九娘带兵前来,早就过来候着了。因着有江彪的提醒,他们并未带农具棍棒。
这倒在胡宴等人的意料之外。
河风习习,吹得周边的竹林哗啦啦作响,阳光折射到河面上,泛起波光粼粼。
陈皎跂坐于一块巨石上,马春撑青伞遮阳。孙县令等人则站在一旁,笃定梁寿乡的村民翻不起浪。
李士永高声道:“江彪何在?”
不一会儿人群散开,一人从中走出,陈皎手持麈尾扇,问道:“你就是江彪?”
江彪朝她行礼,“草民江彪,拜见九娘子。”说罢携村民向她行跪拜礼。
陈皎瞥向孙县令,饶有兴致道:“孙县令,梁寿乡的村民要状告你这位父母官,可知缘由?”
孙县令忙道:“这群刁民,勾结土匪助纣为虐,闹得当地鸡犬不宁,而今还反咬一口,请九娘子明察。”
人群中一人忽然道:“狗官不得好死!我家芸儿未曾及笄就被陆家四郎奸污逼得跳了河,那般欺男霸女之徒,却被你包庇,你孙家当该遭天打雷劈!”
陈皎问:“这是怎么回事?”
孙县令赶忙解释道:“未遂,未遂。”又道,“那□□郎奸污未遂,他们张家告到衙门,□□郎是挨了板子的。”
陈皎明白过来,“也就是说那女郎跳河,故而□□郎行凶未遂,事后挨了衙门杖打,是这样吗?”
孙县令:“对对对。”
陈皎又问:“那跳河的女郎呢,如今如何了?”
孙县令没有吭声。
陈皎看向村民们,问:“跳河的女郎可还在?”
方才痛骂的张家人恨声道:“死了。”又道,“芸儿性情刚烈,在乡里丢了名节,次年嫁到隔壁乡,后来那家为着这事闹过一场,把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她不堪受辱吃药死了。”
陈皎默了默,看向孙县令,问:“□□郎呢?”
孙县令:“被江彪杀了。”
陈皎:“……”
孙县令大言不惭道:“这债也算是还了,两不相欠。”
陈皎:“……”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又问江彪,“你何故杀□□郎?”
江彪应道:“且让乡亲们回答。”
显然那□□郎名声极坏,村民们七嘴八舌说起他的行径,无不义愤填膺,无非都是些欺辱妇人之事。
现场的村民们声讨孙县令,说告上去总会被和稀泥了事,定是他收受了陆家的贿赂。
孙县令连忙辩解。
而江彪之所以逆反,也是因为陆家人辱妻致其身亡,一怒之下杀了陆家四口,闯下大祸。
陈皎当即差人去把陆家人请来对质。
在等人期间,她同孙县令道:“孙县令啊,你看我这还没开始正儿八经的审,底下村民对你怨声载道的,有何见解?”
孙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紧张道:“九娘子言重了,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包庇凶犯,本就已经触犯律法,当该问罪。”
陈皎:“那江彪妻之死,可曾上告到衙门?”
孙县令钻空子道:“民不举官不究。”
陈皎噎了噎,旁边的裴长秀嘲弄道:“孙县令若有所作为,何至于闹得怨声载道?”顿了顿,“那陆家四口,倘若你早些查办,说不定还有机会保得性命。”
孙县令闭嘴不语,心中却不大服气,江彪自己都没报案,他去舔什么肥?
稍后陆家人被领了来,陈皎问起江彪丧妻案,他们死口咬住江彪滥杀无辜。在场的村民们集体愤慨,纷纷唾骂陆家不做人,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马春道:“吵嚷得这般凶悍,还真不好辩理。”
陈皎也没兴致跟他们耗,吩咐周宝雨等人去跟陆家和村民掰扯,自己则躲到阴凉处。
也幸亏方孝宣做过功课,把陆家的案底带来的,跟村民们一一对质,不到半个时辰就理得差不多了。
那陆家确实招人恨,造下不少事端,陈皎命人把他们带回衙门审问。
江彪身上背有人命案,也逃不过律法审判。他倒是磊落,似早就受不了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往死里奔,要杀要刮悉听尊便。
骨头这般硬,倒叫陈皎刮目相看,觉得是条汉子。裴长秀也觉得把他杀了可惜,不如收拢来用用看,如果好用就留着,不好用就杀了。
两个女人讨论江彪的去处就跟逛窑子挑姑娘似的,一旁的胡宴露出嫌弃的表情。
众人在河坝处理梁寿乡的事,吴应中一行人从春阳那边辗转过来。
衙门里的郭续告知他们陈皎去梁寿乡升堂审案了,吴应中诧异道:“真是奇了,什么案子得九娘子亲自下乡去审?”
郭续:“听说是当地的土匪携村民状告孙县令。”
吴应中听得啧啧称奇,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还是第一回 听说土匪状告父母官。
这不,徐昭也道:“当地的县令可曾查出什么来?”
郭续摇头,“不曾查出什么来,不过看孙县令的脾性,应是个中庸之人,万事爱和稀泥,没什么魄力。”
吴应中不客气道:“这岂不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在其位却不谋政,留着也无甚用处。”
郭续:“这还需九娘子做主。”
直到第二日下午,陈皎等人才从梁寿乡回来了,陆家人和江彪被关进大牢。
陈皎见吴应中他们过来颇觉欢喜,问起春阳那边的情形。
吴应中道:“可别提了,那边的官绅个个都不得了,若不是我们过去帮衬,只怕余簿曹还得耽搁呢。”
当即跟她说起春阳的经历,也亏得手里握了兵,用强权镇压,这才快刀斩乱麻,若不然不知得耗到几时。
又提及太守虞茂昌,把他全家都杀了,说起太守府内部官官相护,盘根错节,可比县衙这些的情形复杂多了。
陈皎好奇问:“比起魏县来又如何?”
徐昭道:“那要省事一些。”顿了顿,“我们走的时候余簿曹很是夸赞,这颜面是给九娘子挣足了的。”
陈皎咧嘴笑,“甚好,他是我爹的心腹,若日后有他在爹跟前美言两句,比我说话管用。”
几人许久没见,坐在一起唠了好一阵子。陈皎想起江彪,同徐昭说起,想让他将其驯服,看能不能用。
徐昭道:“能为民出头,倒是条汉子。”
陈皎点头,“昨日我把他带走时,当地村民皆不乐意,非得让我再三保证还他公道才允的。把这样的一个人留在乡里我不放心,万一哪天他受人蛊惑,煽动村民生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徐昭想了想道:“倘若不好用呢?”
陈皎:“那便杀了。”
徐昭知晓她的性子,立马闭了嘴。
当时他们打算把马口县的差事处理完后再分头行事,不曾想闵州那边再次爆发起义,且起义的规模比先前大得多。
朝廷不愿派兵来折腾,把烫手山芋踢给了淮安王,让他这边发兵过去平乱。
接到上头下达来的命令,陈恩忍不住骂娘。谁都不想派兵,因为兵马出去得用粮。
对于这等烧钱的行为陈恩是深恶痛绝的,更何况那闵州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且又离得远,发兵过去得烧不少钱粮。
州府里众人坐在一起商议应对之策,郑章也觉得朝廷坑爹,发牢骚道:“那闵州年年生乱,朝廷不作为,让惠州发兵过去,行径着实不要脸。”
陈恩背着手来回踱步,陈贤戎道:“如今闵州内部一团糟乱,就算爹发兵过去平乱,若没有治理,只怕过些时日又生事端,没完没了的,就是个烧钱的窟窿。朝廷此举,无非是故意耗爹的财力和兵力。”
所有人都看向陈恩,余奉桢道:“命令既然下达来了,惠州若不发兵,便是抗旨。”
陈恩嫌弃道:“闵州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穷山恶水的,我发兵过去,能讨到什么好处?”
众人沉默,他们心中都明白,光派兵镇压是不管用的,还得治理。之前朝廷已经派兵镇压过了,这才过了多久,又生出是非,就跟牛皮癣一样,着实叫人头大。
陈恩不想去惹那块牛皮癣,他只想把惠州牢牢守住。目前与交州联姻结盟,只要双方不出岔子,他们暂且就是安稳的。
闵州离得太远,就算派兵镇压下来,也不容易驻守,且还容易分散兵力。人们七嘴八舌讨论,一时拿不定主意。
当天晚上崔珏在油灯下提笔书写信函,于翌日一早差谢必宗送到马口县。
他再三交代,让谢必宗务必把陈皎和徐昭唤回来,因为闵州平乱是他们的机会。
谢必宗深知事情紧急,快马加鞭星夜兼程送信。所幸马口县就在章陵郡内,若速度够快,数日便能到达。
这回大房的陈贤戎非常聪明,并未主动去邀功,因为他知道闵州就是一团烂泥,不论是谁去沾染,都会惹得一身腥。
老二陈贤盛私下里跟陈贤树他们通信,意思是只要淮安王没有召回,就让他们装作不知情。
李氏也晓得闵州是烂摊子,说道:“那闵州年年都起祸事,朝廷派了兵去也不管用,咱们惠州派兵去就管用了吗?”
陈贤盛道:“爹正为此事烦心着呢,可若坐视不理,又恐朝廷怪罪下来,真真是左右为难。”
李氏沉默了阵儿,“如此说来,迟早都是要派兵过去平乱的,现如今你阿兄还在郡县清查,也不知你爹会不会把他们召回来。”
陈贤盛看向她,表情微妙,“阿娘希望阿兄被召回来吗?”
李氏直言道:“自然不想,虽说是民乱,可是刀剑无眼,若是不慎,磕着碰着也不好。”
陈贤盛点头,严肃道:“听说闵州那边的州牧府都被杀得精光,乱民跟疯子似的,见着官就乱砍乱杀,着实吓人。”
李氏听得心惊肉跳,捂了捂胸口道:“这般唬人,还是莫要去为好。”
陈贤盛忧心忡忡,“也不知爹会作何安排。”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陈恩紧皱眉头不语。崔珏指着闵州地形,说道:“属下以为,此次闵州平乱,是主公立威的好机会。一旦主公把闵州那边的局势控制下来,日后用惠州和闵州挟持通州,无异于手到擒来。”
陈恩盯着图纸,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这小子的野心倒不小。”
崔珏:“属下以为,主公得早做打算为好。”又道,“现如今朝廷江河日下,万一,万一他日败落了,主公难不成还愿归顺朝廷受制于人吗?”
陈恩指了指他,“你这孙子休要怂恿,我姓陈,陈皇叔,断不可背逆反的骂名。”
崔珏冷不防道:“朝廷不作为,闹得民不聊生,主公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
“闵州民众起义,还不是被官僚逼得过不下去了,倘若日子能熬,何至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生事?属下以为,只要主公派兵去镇压,再把当地的治理像惠州这般搞起来,让当地人得安稳太平,他们自会臣服。
“一旦主公把闵州那边稳住,待时机成熟,再取通州,三州相通,便可与朝廷抗衡。”
陈恩跂坐到榻上,没有答话。
崔珏竭力劝说他提早布局,以防万一。
现如今中原十二州被胡人侵占,就别去想了,南方这边除去巴蜀外,还有七州。朝廷早就无法管控地方,各路诸侯圈地为营,如果惠州想抢占先机,必先提前布局方才有机可乘。
崔珏给出的提议是陈恩万万没料到的,太过冒进,却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不管怎么样,派兵去闵州是板上钉钉的事,但那边没有任何益处可捞,只有从布局上才能占到便宜。
那就是图通州。
利用闵州的地理形势图谋通州,使三州相连,扩张管辖地,扩大自己的地盘,为以后的起兵造势。
在陈恩为着派兵一事犹豫不决时,谢必宗快马加鞭把信函送到了陈皎的手里。也该他运气好,当时陈皎一行人已经出城了,结果被谢必宗匆匆拦下。
连日赶路累得风尘仆仆,谢必宗灰头土脸,把信函呈上,沙哑道:“我家郎君送来急信,还请九娘子速速定夺。”
陈皎接过信函,立马拆开查看,不由得皱眉,裴长秀问:“怎么?”
陈皎不做多想,道:“赶紧去把许都尉他们拦回来!”
李士永领命,当即打马离去。
陈皎做了个手势,“且回衙门,等吴都官他们折返商事。”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返回衙门。
路上宋青询问缘由,陈皎道:“州府来信,说闵州生乱,朝廷命惠州派兵去平乱,崔郎君让我速回。”
宋青诧异道:“闵州又生民乱了?”
陈皎点头。
胡宴忍不住啐道:“那些暴民有完没完,一茬接一茬的,去年朝廷不是才平过乱吗?”
裴长秀道:“连连生乱可不好,祸乱之后,容易起时疫,到那时才叫苦不堪言。”
提到这茬儿,陈皎也不由得发起了牢骚,“前年惠州时疫就是从闵州那边带过来的,州里死了好些人,着实可怕。”
马春道:“这日子是一年比一年难熬了,定是闵州的贪官太多,以至于民不聊生,若不然谁愿意干掉脑袋的事?”
裴长秀:“说到底,就是朝廷不作为,内里烂透了。”
一行人回到衙门,见他们走了又折返,周宝雨诧异问了一嘴。孙县令庸官无能已经被陈皎罢免了,暂且是周宝雨代理处事。
宋青粗粗说了说缘由,周宝雨嘴贱道:“闵州那个鬼地方我可不想去,乱得跟什么似的。”
陈皎听到这话,顿足问:“谁说让你去闵州了?”
周宝雨:“朝廷都下令让惠州发兵去平乱了,把闹事的百姓镇压下来,肯定得治理啊。那鬼地方百废待兴,且还乌烟瘴气,就是一堆烂摊子,想必州府里气得不行,摊上这么一茬差事。”
陈皎:“……”
是哦,既然这般烂的摊子,那崔珏把她催回去作甚?
待到傍晚时分,吴应中和徐昭他们才折返回衙门,陈皎把崔珏送来的信函给他们看。
徐昭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困惑问:“州府里这么多人,崔郎君何故召我回去?”
吴应中也感到不解,接茬儿道:“是啊,闵州那烂摊子谁碰谁吃亏,我们清查郡县好好的,何故来这出?”
陈皎道:“目前我爹也没来信,想来是自有安排。”
当时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惠州要发兵,也不会轮到徐昭去。且闵州混乱无比,可比清理惠州难治多了。
陈皎问谢必宗崔珏还有没有其他交代,谢必宗道:“家主没说,只说这是给徐都尉的机会,同时也是九娘子飞黄腾达的好时机。”
陈皎被气笑了,埋汰道:“合着他想让我去接闵州那烂摊子?”
谢必宗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陈皎脱口道:“我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谢必宗见她不痛快,也不敢吭声。
吴应中道:“眼下郡县清查已经走上正轨,不若九娘子和徐都尉且先回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形,我则继续在郡内查下去。”
陈皎点头,无奈道:“也好。”又道,“你把宋青带去,我留你一百兵,余下先回州府,看那边怎么说。”
于是双方安排人员,商议了许久才作罢。
翌日一早陈皎等人就先行回州府,她和徐昭走的前头,马春有些吃不消他们的速度,让裴长秀先跟着去。
崔珏有心替徐昭铺路,借休沐走了一趟余宅。余奉桢正哄孙儿逗笼中鸟,听到家奴来报,颇觉诧异。
不一会儿崔珏被家奴请进书房,婢女送来茶水,片刻后余奉桢才过来。
崔珏起身行礼,道:“余簿曹,崔某叨扰了。”
余奉桢还礼,打趣道:“什么风把崔别驾吹来了?”
崔珏笑道:“也是为着州府发兵一事,我见主公发愁,心中有些主意,想跟余簿曹商议商议。”
余奉桢做“请”的手势,二人各自落座。
崔珏一袭月牙白,宽衣大袖,端的是文士风流。余奉桢比他更惬意些,一袭布衣,闲适无比。
“此次惠州派兵,也着实两难。不去,恐朝廷找茬;去,又治标不治本。”
崔珏赞许道:“余簿曹所言甚是,但不管怎么说,派兵是派定了的,州府不能给朝廷留下把柄,免得以后叫人诟病。”
余奉桢道:“是这个道理。”
崔珏:“既然横竖都要派兵,就得打派兵的主意。眼下大郎君还在临泉郡清查,主公也未曾召他回来,不知是拿的什么主意。
“崔某今日来前来拜访,是想请余簿曹抬举。听说前阵子余簿曹曾求助九娘子帮衬,她派了吴都官和徐都尉去春阳,不知余簿曹可用得顺手?”
提及吴应中他们,余奉桢捋胡子道:“此二人甚好,行事沉稳,没那么多瞻前顾后,是干实事的人。”
崔珏微笑道:“不瞒余簿曹,崔某今日前来,便是想求你许徐都尉一个机会,能在主公跟前露个脸儿。
“当初崔某从中原逃难过来,与他结伴而行,一路也结下不少情义。他在州府数年,也盼着能得主公青眼,故而想求余簿曹提一提徐昭,此次派兵去闵州,让他参与。”
余奉桢和颜悦色道:“此事不用你提,我心中也有此意。”又道,“眼下大郎君不在州府,闵州民乱,想来主公也不想让大郎君去涉险,让徐都尉跟着过去,也没什么。”
崔珏欣慰道:“余簿曹大义,崔某在此谢过了。”
余奉桢摆手,“都是为主公效力的人,无需这般生分。”
他这般通情达理,崔珏心中不禁庆幸。也幸亏淮安王身边有这样的人规劝,惠州才能长远走下去,倘若都是郑章之辈,那迟早得完蛋。
晚些时候崔珏告辞,余奉桢把他送走,小孙子又过来玩耍,余奉桢抱起小子逗弄。
他跟崔珏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两人都不站队,只听淮安王的话,只为他所用,考虑的事情也只有淮安王的利益。
这是他们能立足的根本原因。
今日崔珏来寻,余奉桢倒有点意外,因为往日崔珏从不曾同他开过口。同僚这么多年,都是各干各的,对方既然开了这个口,便卖他一回人情,至于淮安王怎么安排,那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这不,余奉桢找机会同陈恩提了一嘴徐昭,说起春阳清查虞太守一案,觉得此人行事还不错。
陈恩没有吭声。
余奉桢道:“主公会派大郎君去闵州吗?”
陈恩揉了揉眉心,说道:“等他回来不知得什么时候了。”又提起崔珏说过的控制闵州为图通州打基础,得到了余奉桢的认可,觉得这布局可行。
陈恩头痛道:“若要图通州,必得耗费心力去治理闵州,那闵州十一郡六十二县,治理起来谈何容易?”
余奉桢想了想道:“无妨,主公可把九娘子召回来,把她丢到闵州去。”
陈恩:“???”
余奉桢鸡贼道:“眼下各郡县的清查已经走上正轨,那吴应中也能很好应付,把九娘子抽到闵州,两手抓,也未尝不可。”
陈恩忍不住道:“九娘才十七岁,你这是把她当男儿用。”
余奉桢厚颜无耻道:“当初不是她自己要去魏县的吗,出名得趁早,十七岁正是闯的时候,主公若是心疼了,又何故放她出去?”
陈恩:“……”
默默地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