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
剑拔弩张的气氛, 不上不下,谁都被吊着口味,难受得很。
他背着光, 眉骨幽暗, 唯有目光染了浓重的欲味,投在她脸上。
宋聿诚掂了掂手上的重量,表情像是在忍耐,克制着一股不太安稳的心思,继续堵向女人水润润的唇瓣:“别管他。”
“可”
嘴唇被咬住, 牙齿在上面磨碾,他的呼吸带着湿润, 像夜晚的海浪缓缓冲上岸, 带着强大的拖拽力, 稍不留神, 人就坠入深海里。
炽热的掌心捂住她的耳朵,听到如水流涌动般空气压缩的声音,她在间隙中吃力吸气,恍惚感到失压时的眩晕, 姜怡妃差点丢了理智, 真想肆无忌惮地与他继续。
敲门声再次响起。
窗台上的手机屏幕紧跟着亮了亮,收到一条新消息。
“等等。”姜怡妃抽回魂,连声音都是沙哑的,她抿了抿嘴, 扭头去看手机。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屏幕上面跳出一条新消息:【在洗澡?】
外头等着的还真是沈洵祗。
姜怡妃闭眼清醒了一下, 然后晃了晃腿,脚跟撞在男人的后腰上, 要求道:“你去浴室避一避。”
此刻,她没有多想,觉得宋聿诚不用她说也会选择主动避嫌。玉堂酒庄接待的客人皆是整个燕都上流圈有头有脸的人,要是发生了乱七八糟的事情,被别人听了去,过不了几天就是各大酒桌的下饭料。燕都的人口多,但能站在顶端就那么几个,抬头不见低头见,都由名叫利益的绳子牵连着,这是姜怡妃接触到这个圈子后最直白的感受。所以在得知宋聿诚和褚康时是朋友后,也没那么意外。
虽不确定宋聿诚具体出身哪个宋家,但他是个体面的人,想必不会想拿自己声誉开玩笑。
两条.腿。松开力,穿过他的掌.心滑下去,她伸手去够窗台上的手机。
可瞬间那只手又纠缠到臂弯,人被来回怀里。
刚拿起的手机砸在地毯上。
闷闷的一声。
姜怡妃有些不解:“你做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把她胸口的浴巾往上拉,遮住旖旎线条。
宋聿诚蹙眉,瞳孔暗暗的:“第三次了,妃。”
“”姜怡妃琢磨着他话里的次数,愣了愣。
男人沉默地弯下背从地上捡起黑色西装外套,给她披在肩上。
另一头愈发紧凑的敲门声催促着,姜怡妃没空分神去再想宋聿诚的话,裹住衣襟要去开门。
她头也不回地轻轻叮嘱:“我不会让他进来,你别出声——”
指尖才碰到门把,迈出去的腿忽然踩着不稳的步子倒退,人顺势被按到玄关边的墙上。
离门只有不到半米距离。
身前冰凉,背后的手腕一并被钳制住,各处毛孔变得十分敏.感,他的气息濡湿她的耳朵。
他们的影子在地板与墙角相交处折叠。
“他打断了我们三次。”混着金。属扣解开的声音,宋聿诚低着嗓,语调夹杂着危险的愠气,很轻很轻地诱劝她,“姜怡妃,你很在意他的看法吗?”
姜怡妃心颤动起来,嘴上回得很快:“我没有。”
“没有?”他喃喃低语,好像带着质疑。
“不想和他再有瓜葛,对吗。”
“对。”
“还爱他吗?”
姜怡妃咽了咽口水:“这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宋聿诚依然不打算放过她,掀开外套一角,覆上手,宛如抚.摸一只釉色纯净的珍贵瓷瓶,“我们刚才要做什么?”-
“爱。”
姜怡妃的神经绷起来,后脊钻进凉风,静电似的窜上来,挣扎的力气倏忽消失。
一只手及时捂住她的嘤`宁。
“这么硬气?”他轻笑,在她耳边挑衅道,“怎么都不敢让他听到呢,妃。”
“叫他滚。”
响亮的电话铃声一波又一波加入这场混乱。
门内传来微弱的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沈洵祗伫立在门口,不停地拨出同一个号码,未果。
他皱眉,长吁一口气,气息很重,任何一个听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周身的低压与急躁。
“去让前台的人过来开门。”沈洵祗冷冷命道。
“”周鼎犹豫了一番,提醒,“沈总,姜小姐可能在浴室。”
“洗澡需要这么久吗?”沈洵祗嗓音低沉地反问,仿佛在顺带告诉他:我是想不到这些?
周鼎不免觉得冤,拐弯抹角道:“我问了前台的服务生,说姜小姐半小时前问他们要了香氛浴球,她可能在泡澡,这家酒店的隔音做得很不错,没听到很正常。”
他不仅了解沈洵祗,还记着姜怡妃的脾性。
以前,作为两人感情之外的旁观者,他看到太多次沈洵祗因为过于担心小女友而做出些偏激的行为,姜怡妃其实很苦恼,来找过他吐苦水。
满庭芳的画室里,她拿着毛笔在宣纸上乱涂乱画,低头抱怨:“我只是想和同学出去玩两天。”
他回:“可你骗他是去和同学做社会实践调查。”
“那生我的气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觉得所有男同学都会对我图谋不轨,这下好了,在大庭广众下莫名给我朋友们甩脸色,还差点和我学长打起来,他们现在上课都不敢坐在我周围,好像我是洪水猛兽似的。”
他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劝她往好的想:“里面有个男生是海王,有个富二代家里背着经济罪,洵祗怕你也上当。”
“也就是说,”小姑娘回头,一脸惊讶,“他把我身边的人都查了个遍?!”
“”周鼎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找补,“那他也是因为担心你。”
姜怡妃默不作声了好久,放下笔,耸着肩,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声音疲惫,仅仅喃喃了三个字:“好窒息。”
周鼎忘了那天他们是怎么和好的了,只记得沈洵祗与她吻别后,姜怡妃脸上的笑容散得很快,逐渐变得不爱说话。
那件事过去不久,沈洵祗真正生母过世,迫于沈家的局势,他答应了家族联姻。
而这些,姜怡妃暂且被蒙在鼓里。
所以,周鼎提醒现在的沈洵祗克制一下,不要把姜怡妃逼得太紧。
攥紧手机,沈洵祗思量片刻,主动挂断了不知道打了第几遍的电话:“再给她十分钟。”
然而不过五分钟,心里的焦躁与担心便无法再压抑,沈洵祗总觉得不安,那种身体本能的,感觉到了威胁信号。
微弱的灯筒光下,眼前银色雕刻着花纹的门把显得鲜活起来,两条花藤缠绕,一朵小小的花开在连接处,花蕊泛着清晨露水般稚嫩的细光。
沈洵祗觉得不能再等了,不容置疑地说:“立刻叫人过来开门,周鼎。”
话音刚落,门从里面打开。
“你又在发什么火?”姜怡妃的半张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她没有解开防盗链,“怎么才送来啊。”
“我给你打了二十几个电话。”
“手机放在窗台了,我在泡澡,没听到。”
沈洵祗看着她伸出来的手,里面光线昏暗,她身上仍然裹着他的外套,露出的脖颈泛着水红色,湿发盘在脑后,两鬓落下几簇在耳边,耳垂也是红的。
他把纸袋递给她:“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
女人猫着腰,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费力地把纸袋从门缝里拿进去,动作有些笨重。
沈洵祗望着那一小条被防盗锁限制的门缝,皱了皱眉,抬起手。
他突然往里推门把姜怡妃吓了一跳,她紧紧抓住衣襟:“你干什么?”
皮鞋尖顶着门,笔直修长的腿卡进来,沈洵祗偏头,金丝框眼镜后的眸子带着一丝狡猾:“不请我进去?”
锐利的眼睛忽然逼近缝隙,她本慌乱的心差点儿失速,下一秒背后猛地一记碰撞。
喉咙里溢出的声音被她急中生智化为短促的一个字:“滚。”
布料下,姜怡妃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为了极力绷住身体不律动,全身骨头都僵硬无比,她飞快用力关门,把脚挤出去。
沈洵祗有腿伤,对这种动作躲得很敏捷,腿一出去,她马上把门关上,转动锁扣。
姜怡妃的手撑着门,回过头狠狠瞪过去。
她真是疯了才会中男人的激将法。
衬衫衣角荡着,露出他腹肌的线条,宋聿诚的动作不疾不徐,却顽劣地加重了力道。
她想骂句什么,碍着外面的人还没走远,忍住了。再后来,空白填满大脑,话语都被撞碎成粉末,化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无法自拔的甜腻。
玄关的感应灯又亮了,为两具姣好身段打上柔美的光线,粘连附近汗涔涔的,手链上的玉貔貅仿佛亲吻着她的腰.窝。
姜怡妃随腿软往后瘫,倒在温热的怀里。
她真是低估了他。
背后传来男人一声轻笑。
“生气了?”,宋聿诚从纸袋里拿出条裙子,白色的,擦掉她腰肢的汗,上面还有浅浅的指印,“怎么不说话?”
姜怡妃的呼吸仍在颤抖,像是坐了一趟刺激的过山车,从内到外地被折腾,完全不想思考,机能自动懈怠了。
“你说呢?”她扭过头,眼神有点儿懵,缓缓凑近男人的耳畔,使唤道,“好累,想洗洗。”
宋聿诚低垂着眼,沉默须臾,横抱起她走进浴室。
浴缸里放好了热水,浴球在水中融化,吐着激烈的小气泡,薰衣草的味道混在水雾中腾腾升起缭绕,清新又舒适。
他们坐在一起,姜怡妃在他怀里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清醒了不少。
她在复盘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傍晚公司前的事故到晚上发生的各种荒唐事。身边的这个男人好像都恰巧在其中,他又操纵了多少?
“汪雷要是被开了,我的生意怎么办?”
“他会把你视为救命稻草,委托你尽快出手换成现金,”宋聿诚说,“虽然他急着用钱,但不会随便出手给不懂书画的买家,这对他来说是糟蹋,容易遭天谴,算是一些老藏家的骨气。”
怎么感觉他间接嘲讽了沈洵祗不懂书画呢?
姜怡妃一动不动,试探问:“宋聿诚,你是不是在吃醋。”
“为妃妃吃醋的男人可有不少,多我一个很意外吗?”宋聿诚撩起手,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在她圆滑的肩头,嘴角扬起弧度,“还要我当你男朋友吗?”
肩头微痒,姜怡妃躲了躲,笑而不语。
有些男人真是贱骨头,邀请他建立长期关系时,他装崇尚真爱,现在来了个竞争者,他又起了占有欲,后悔了,想要得到她。
姜怡妃刚要嘲讽男人转换一百八十度随便的态度,腰忽然被环住。
水雾与他明晰的声音交融,忽而带起一丝绻缱。
“还是算了。”肩窝的声音轻柔,绵长的气息在皮肤上留恋,“我们妃妃值得更好的。”
老父亲般的语气,惹得姜怡妃会心一笑。
她在水里握住他的手背,拍了拍:“那我们宋老师可怎么办啊?”
宋聿诚动了动手,一根一根与她十指相缠,像是缔约的仪式:“在那个人来临之前,我先替他守着妃。”
带雨
花洒滴落水珠掉在浴缸里, 声音被心跳盖过,一片宁静。她条件反射般从男人的温柔乡里脱出。
狡猾的回答。
就像因好奇飞进爱丽丝坠落的兔子洞,梦幻的世界带来趣味, 可她需要时刻保持清醒能够身心完整地走出去。
姜怡妃不知该不该感谢一下沈洵祗让她长了记性, 让她有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谨慎。
这是好事。
男人的花言巧语,只能听,切勿过脑。
“宋老师真体贴,耽误你会折寿吧。”眼眸映着荡漾的水面,清透的水下, 他们双腿交叠。
她抬手伸到后面,摸了摸他的头发, 半湿柔软, 嘴角的弧度缓缓上扬, “你之前拒绝我是对的, 和我在一起只能得到一具身体。”
环在腰间的手臂不经意僵了僵,宋聿诚记恨地咬了咬她的耳朵:“妃妃一定要煞风景?”
“不好意思,伤到您的玻璃心了。”姜怡妃笑着躲避颈间的酥麻,忽然故作沉声, “这是最佳解。”
她重复了那天他“教育”她的话:“宋先生还不够了解我。”
“”
看着男人愣住的神情, 她憋不住笑出声,阴阳怪气,“别病急乱投医。”
“宋老师,您是什么病?相思病?”
宋聿诚皱了皱眉, 大概是想起来了, 他微笑着睨过来, 视线透着一丝不太激烈的警告。
姜怡妃抿嘴,趁机泼了捧水上去。
他的短发耷拉在额头上, 像只淋了雨的狗,有些狼狈。
她偏头笑言:“我也帮宋老师冷静,冷静。”
这仇她终于报了,心里生起一丝快`意。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吃次瘪,她很愉悦,或许这就是捉弄人的乐趣。
他拨起额前碎发,靠在浴缸里,手搁在边沿,姿势慵懒,温热的水滑过薄薄的眼皮,再睁开时,黑瞳浅亮着,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蛰伏在深林间的眼睛,正在琢磨怎么吃掉一只小动物,不骄不躁,很是游刃有余。
他笑着说:“是我唐突了。”
客气到诡异。
“向您道歉。”
姜怡妃觉得空气中逐渐弥漫着危险因子正在靠近:“宋老师的表情可不像是在道歉。”
他大言不惭:“是啊。”
蓦然,花洒的水冲哗啦啦冲下来,浇灌在他们相触的唇瓣上,嘴里的是冲不干净的黏腻。
一个激烈带着惩罚性的吻。
她坐在他膝,上沉浮,浴池的水与蒸腾的白雾为她披上盛宴的礼服。
原来被泼冷水,他也会恼怒,难道和她一样被往事伤到了自尊吗?
是因为什么呢。
姜怡妃想起了那位被他想了一夜的女人。
可与她何干,她自顾不暇啊。
姜怡妃不再去想那些事,他们的关系不需要考虑这些,只要一起疯。
宋聿诚抱她走到洗脸台,亲了亲她泛着粉色的眼尾。
在她看不见的镜中,隐约露出眷恋的双眸。
声音却是低沉:“妃妃今晚大概是走不出这间房了。”
她勾着他的肩膀,媚眼如丝,倾唇:“可以求饶吗?”
他垂眸,靠近:“不行。”
黑色大理石像一块盖在玻璃展示柜的幕布,即将揭开。
他们不是艺术品,判不了真假。
但是那么相配。
近乎疯狂的一夜,终结在黎明。
第二天早上,接到沈洵祗的电话。
姜怡妃闭着眼,顺从本能打着这通清晨来电。
“喂。”
沈洵祗说:“沪城有会,我先走了。”
“好”她眼皮打颤,沉甸甸,像浇了层铅。
而那头迟迟不肯挂电话。
男人调侃她:“今天不上班,小懒虫?”
她皱了皱眉:“不上,我不需要打卡。”
沈洵祗顿了顿,问:“声音怎么了?”
室内,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床上,白色床单落下一片灿然温热。
“啧。”
两道不耐烦的声音在空气中搅合。
腰上的手忽然收紧,她顺从翻身钻进他怀里,后知后觉想起了哪儿不对劲。
睁开眼,撞进深邃的眼眸,宋聿诚正低眸观看她娴熟的表演。
羞赧驱散困意,瞬间清醒。
“哑了,”她看着他,对电话里头的人清了清嗓,“你刚睡醒的时候,嗓子不也是干的?沈洵祗,别没话找话,我只和你谈工作。”
宋聿诚脸色黑了,细密长睫一动不动。
而打电话的女人毫无察觉。
响起她昨晚没心没肺的几句话,宿醉的症状难以缓解。
他放开手,翻身,揉了揉眉心。
和沈洵祗掰扯了几句,姜怡妃挂断电话。
宋聿诚面无表情地起身,像是看完一部剧情无聊的电影,索然无味。
听到很轻一声吐气,她捂着胸口起来:“你叹什么?”
他开始穿衣服,扣上纽扣,动作慢条斯理,淡淡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姜总有当海王的潜质。”
“”姜怡妃哑然。
宋聿诚的枕边震动。
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位姑娘。
“新的一天,新的赶场。”人赃俱获,姜怡妃挑眉,就地反击,“彼此彼此,宋老师。”
他神色镇定,背过身接电话,听内容大概是有女学生要请假,宋聿诚嗯了三次,叮嘱她好好休息,语气像一位慈祥的长辈。
姜怡妃又想起了陈姿燕说过女生请假他一定批的事情。
她随口问:“什么病。”
他说:“小感冒。”
姜怡妃笑了,他刚才那些话的架势像动了什么大手术,要躺床上恢复个十天半月的。
她撑着下巴,调侃道:“你对女学生这么宽宏大量,难怪燕燕说向宋老师请假,通过率是百分百。”
宋聿诚整理袖扣的手顿了顿,随即漫不经心地说:“妃妃真是好姐姐,帮我转告陈姿燕,她以后的请假通过率是零。”
“我什么都没说,别赖我。”姜怡妃把枕头扔过去,“宋聿诚你什么恶趣味!”
宋聿诚接住枕头,嘴角的笑不怀好意,他坐回床上,手伸进被子里抓她的痒痒肉。
她招架不住,与他嬉笑着打起来。
他们玩了一会儿,穿好衣服,她在外面收拾东西,他在浴室里洗漱。
宋聿诚刷着手机上的消息,视线落在列表里新出现的头像。
刷牙的动作变慢,食指情不自禁点了点,进入朋友圈。
封面是一张女孩的照片,穿着燕都一高的蓝色校服,她捧着一大束蓝紫色飞燕草,遮住脸,繁花间的眼睛,目光清澈,纯净得像朝露。
宋聿诚呼吸停滞,脑子里的弦乱了。
大概名为妒忌。
提前知道沈洵祗离开,姜怡妃戒备心降低,没有避嫌,与宋聿诚一起开门出去。
意想不到的人刚好路过。
其中一个是褚康时。
他穿着一套暗紫色的POLO衫,带着高尔夫球帽,表情在短短三秒里做出了相当有层次的变化,诧异,瞪眼,惊恐,疑惑,最后是如风暴般的怒气。
姜怡妃径直走出门,视线没有在他脸上再逗留,把场地留给了他们。
紧接着,褚康时像斗牛场上的疯牛,抡起拳头往宋聿诚脸上打,“宋聿诚你大爷的真不是东西!老子今天弄死你!”
本以为是场恶战,宋聿诚往后退了几步,长腿一勾,褚康时像被偷袭似的,四面朝地摔进了房内。
宋聿诚轻飘飘地说:“行,明天我撤资信丰。”
说着,他关上了门,大概是想和褚康时单独谈话。
“嫂子,吃早餐了吗?”
与褚康时同行的男人主动上前与她搭话。
姜怡妃猜,他应是那日在茶馆聚会的第三个人,听雅君说叫宗祺霖。
她摇了摇头:“不用叫我嫂子。”
男女之事,你情我愿,不该占的便宜别占。
宗祺霖好整以暇地靠在墙上,双手抱胸手指露了半截玉扳指,稍稍端详了一下身边的女人。
她穿着白裙,腰间的系着黑丝带,素雅端庄。对这场闹剧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很镇静,因她而起却不出手帮助任何一方,目光淡漠。
为兄弟惋惜之余,他听到女人忽然发问:“宋聿诚是信丰的股东?”
“不喜欢管事的合伙人罢了。”宗祺霖扬了扬眉。
“方便告诉我他在宋家是什么地位吗?”
“姜小姐的问法真有意思。”宗祺霖耐心一一解答,“用现在年轻人的话,大概是,宋家太子爷。”
“他还挺低调的。”
人民教师的外皮,收藏家的散职,她想过他家底殷实,没想到这么雄厚。
宗祺霖:“姜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怡妃:“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
“一些不方便说的,可以去问聿诚。”宗祺霖淡笑,“我想他会很愿意和你坦白。”
该怎么和他解释他们其实是不能互相坦白的关系呢。
姜怡妃忽然想笑自己真有本事。
若是有人打断了爱丽丝的梦,她就能早点醒来。
其实现实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姜小姐不打算与他道别吗?”宗祺霖望着女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回答他的只有脚步声,沉重又缓慢。
室内,干净的地毯上躺着一个人。
宋聿诚走过去,把点好的烟塞进他嘴里。
褚康时脸上挂了彩,望着天花板,叼着烟愣愣地问:“和姜怡妃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不太好。”立在窗边,宋聿诚手指摩挲腕上的玉貔貅,状似苦恼,“她让我有了虚荣心。”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
这次,眉宇真切地紧皱。
妃:【你出局了,Game Over】
带雨
休斯集团城北商用土地到了正式拍卖的日子。
一个小时焦灼的追逐, 已经败下阵的公司们围观拍卖师将价格喊到一次又一次巅峰。
场中仅剩一张号码牌。
“最后一次。”
姜怡妃嘴角含笑,确认其他竞拍者不再加价,右臂果断骤落, 木槌重重敲下。
“成交面积三十万六千平方米, 成交总价二十亿五千万。”她带头鼓掌,“让我们恭喜正祥地产。”
对于这个结果她比较意外,今天来了二十九家公司的代表团队,宋氏与沈氏在举牌中期纷纷退出,会前, 最大两家最有利的竞争者被议得沸沸扬扬,居然连续爆冷, 让一家临江的地产开发商捡了个漏。
槌声显得寂寥无及。
笔尖在姓名栏上平稳滑行, 耳边隐隐听到一声宋先生, 姜怡妃放下笔, 默默循声往右轻瞥。
红色坐席上空无一人,场内工作人员收走了桌子上的宋氏公司名牌。
“妃姐妃姐”张雅君在她耳边轻声提醒,语气尴尬,“签错名儿了。”
姜怡妃低头, 眼神淡淡的, 在【宋聿诚】三个字上划了两杠:“汪雷送来的字画到了吗。”
“已经放在审核部了,等您去估价,汪先生希望能尽快签合同。”对上司的失态,介于气氛冷漠, 张雅君不敢多问, 她在姜怡妃手下干了几个月, 最拿手的就是读空气。接过签好文件,继续汇报道, “共五幅,高总说能过一亿,应该都是真货。”
“是嘛。”姜怡妃轻叹。
汪雷再缺钱应该也了解过字画的升值空间,怎么会一出手就是五幅,有这样败家的子孙,汪家上辈人知道了岂不是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留下时樾的《翠堤》联系定点客户私洽,找出价最高的人谈。其他四幅画不用拆了,打包送去信丰。”她从助理手上拿过手提包,眉间清冷。
张雅君惊愕:“为什么?白送给褚总?”
姜怡妃声色平平,好似事不关己:“信丰秋拍的时间比我们早一月,适合汪先生这类急需用钱的人。”
“可我们还有几场杂项小拍”
“春拍过去不到一个季度,藏家们手上的现金也是需要回血的,万一流拍,对卖家和我们都没有好处。”
“况且雅君,看到方才正祥地产的人有多高兴了吗?”姜怡妃走下台阶,眼底是大厅外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那当然了,他们今天捡漏欸。”张雅君随她出门,打开遮阳伞,靠上去。
黑色的伞内面撇开人潮,仿佛将她隔绝于纷扰,变成了一位旁观者。
她说:“要当心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宋聿诚给的人情,不能收。
正如她所料,休斯集团出让的土地里有猫腻。
“他们对外隐瞒了一些不利于再开发的消息,土质也好,钉子户也好,这会拖累沈氏在燕都定的发展项目,所以我们退而求次,放弃了城北的地。”
高层温馨的酒店房间里,摆了张方形餐桌,桌上放着精致的西餐与新鲜的冷盘。
沈洵祗不紧不慢地切好牛排放到她眼下,“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幸好吃饭那晚我去换衣服了,不然被被休斯的老总看到我帮你们牵线,估计会向协会举报我。”姜怡妃拿起叉子在肉排上戳了几下,兴致缺缺,
沈洵祗笑着说:“不会的,还有我在保你。”
姜怡妃嚼着牛排,偏头撑着太阳穴,眸中映着窗外的落幕低垂,瞳孔清冷:“我丢了饭碗,沈总不应该很满意?是不是秘书的工牌都给我做好了。”
“莺莺。”沈洵祗听出了她话里有话,抬眸望着他,“我没有算计你,我要是真想让你失去工作,何必拐弯抹角。”
“你说的对,沈总办事雷厉风行,跟我在燕都耗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其实对这些事不感冒,阴来阴去,争来争去,都影响不了她的拍卖行,除非他们破产了,想出家里的藏家宝救急,那她可能会想凑上去掺和。
沈洵祗在满庭芳时便习惯了女人的冷言冷语,今天两个人能坐下单独吃顿饭可不容易,在酒店门口见她时,还以为需要周旋几轮才能成功。
没想到她只是心不在焉地说:“让周鼎进来陪我们吃,我就答应你。”
把碗里的生沙拉搅成一团,温和暖黄的灯光下,姜怡妃耷拉着眼皮,身上绸制黑衬衫衬得她几分洒脱松弛。
她似乎已经不爱穿以前那些靓丽颜色的衣服了。
这次进她的房间,沈洵祗也没见她在屋里摆放各种各样的小摆件,小画框,整间屋子只有最满的地方是衣柜。
看得出,她没有以前那般过得丰富多彩。
这儿只是一处睡觉的“窝”。
没吃几口菜,她忽然起身去床上拿了包烟回来。
沈洵祗皱眉:“什么时候学会的?”
姜怡妃拨开烟盖,抵出一根女士长烟,夹在指尖,冷冷瞥去:“沈总未免管得太宽。”
这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根,而她抽完一盒仅仅用了三天,与以前的频率相比,过快了。
她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要答应沈洵祗吃饭,当时从车上下来,心里空洞洞的,正好不想一个人在酒店里呆着。
思绪虚晃,听到水吧传来的震动声。
周鼎背对着他们坐在那儿接电话,听他简单的回复几句后,转过身,神色凝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姜怡妃摁在点烟器上的手指顿了顿,掀眉:“我需要回避吗。”
沈洵祗拿起餐巾,动作优雅地擦手,修长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戴过婚戒的痕迹。
他淡声道:“说吧,这里没外人。”
周鼎绕开衣架,走过来:“三十分钟前,正祥地产放出了被宋氏收购的消息,沈总,我们这次恐怕”
“被宋聿诚摆了一道,是吗。”沈洵祗放下餐巾,听到对面清脆一声,望过去。
姜怡妃摁下打火机,橙红的火苗从洞里冒出来,粉色嘴角的弧度同样雀跃着。
这是她今晚露出的第一个笑容,不带任何负面情绪。
压下心中些许烦闷,沈洵祗问:“莺莺笑什么?”
姜怡妃对自己的笑容后知后觉,愣了愣,索性弯唇,笑得更加明显张扬,她夹着烟,微微欠身撑起下巴,带着烟气的玫瑰味她的话里缥缈着,不像红玫瑰的妩媚,接近白玫瑰脱俗的傲气:“没什么,还有你沈洵祗失败的时候,听着新鲜。”
敌意弥漫,沈洵祗眯了眯眼,金丝框眼镜后的眼眸泛着冷光,他不经意抵了抵后槽牙:“和他还在联系吗?”
姜怡妃见男人起疑的表情,可能在怀疑她和宋聿诚一起算计了他。
莫名觉得讽刺,她冷笑声:“我和他没事为什么要联系,不过倒是希望某人能向他学习学习,知道保持距离。”
沈洵祗把玩着手上的刀:“觉得我不如他?”
她始终没有去抽手上的烟,只是夹着,故意刺激他:“哪有,也就比你年轻了些,看上去比较顺眼,会讲些花言巧语逗我开心。”
沈洵祗的胸前很明显地起伏一下,笑着说:“那我现在做些什么能逗你开心。”
她想了想,回:“沈洵祗,吃了这顿散伙饭,离我远点吧,我家其实不欢迎你。”
“酒店算家吗?”沈洵祗扭头打量着她的房间,“莺莺,赚得多怎么不在燕都买套像样的房。”
衣柜前摆着一排加长版的可移动衣架。
他收回眼,推了推眼镜,自以为是地说:“你看,这儿都放不下你的衣服。”
“沈洵祗,”掌心贴在玻璃窗上,姜怡妃想起了当年在别墅楼顶镶嵌窗前看到的风景,缓缓道,“在这里我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整个繁华浮世。”
又指向房间里唯一的门:“我喜欢开一扇门就能出去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把她逼到不正常的人,是他。
她去厕所拿来了他的外套,还给他,下逐客令。
沈洵祗站在门口抓着外套想解释什么,忽觉手感怪异,在西装外套里掏了掏。
掏出一只没用过的安`全套。
男人背着光,眉眼近似漆黑,肉眼可见的愤怒,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似的:“什么意思?”
“和别人用剩下的?”
“姜怡妃,你是不是疯了?”
“你很廉价吗!”
周鼎也看清了,难以忍耐心中的震惊,清了清嗓转身回避。
或许见过大世面,姜怡妃此时无比淡定。
这应该是上次和某人用剩下的。
“”大脑转地飞快,她轻飘飘睨着眼前的男人,“精心为你准备的离婚礼物,祝沈总和新人用的愉快。”
沈洵祗是被活活气走的,上电梯时差点没站稳,往门框上狠狠砸了一拳。
姜怡妃熟视无睹。
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夜色,雨点飘向玻璃,姜怡妃沉默地吸了半支烟。
想起苏香山下做的花瓶,就在昨天,她拿出来摆在窗台上。
剥开报纸,陶瓷碎成了瓣儿,好像她不配拥有。
一段故事,无疾而终。
失眠到深夜,实在无法甩开悲伤的情绪,她给张雅君打了个电话:“还在聚会吗?”
崇瑞每个季度都会出公费让各组自行举办团建活动,白天里雅君邀请她一起去的时候拒绝了。
“妃姐!”电话那段音乐声动感十足,张雅君兴奋地叫着,“刚开始第二场呢!您一起来玩啊!高总带男人们去打牌了,您不在,咱姑娘们群龙无首啊!连帅哥的微信都不敢上去要,来嘛来嘛~”
姜怡妃被这群可爱的女孩们逗笑了:“给个地址,马上去陪你们这群公主。”
张雅君很快给她发了位置。
很眼熟的酒吧,年初,她在那里认识了宋聿诚。
霓虹灯倒映在玻璃上的水珠上,散成丝状花瓣似的光,像飞溅的仙女棒烟火,小小一簇,好生冷清。
姜怡妃凝视着水珠,良久,选了条蓝色的裙子,打车到雅君发的地址。
侍者带她去卡座,穿过一面炫丽的酒瓶墙,歌声流淌于全身,她提起裙子,上台阶的动作停了一秒。
像是心灵受到不远处的召唤,她缓缓抬眼。
与年初同样的位置,他儒雅的白衬衫在气氛灯光的投射里变得慵懒迷人。
珠帘后,冷淡的视线在扫到她脸上的那一刻,穿透心房。
隔着距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带着颜色的小颗粒在光道中漂浮,浑然看不太真切。
唯有心跳依旧。
带雨
几小时前。
宋家老宅, 晚餐。
宋聿诚许久不回宋家,望着老宅一路的苏式风格庭院感到些许陌生。
南侧竹林茂盛,石板小径阴影婆娑, 尽头通往一道新盖的白墙青瓦, 仿佛静止了时间。
步子缓下来,他的视线仍落在那儿。
墙后本是父亲生前的书屋,现在变得如何,或许是荒草丛生无人问津,或许已经被宋家的人改建成其他用处的小房子。
父亲不喜争名逐利, 在这个家自然过得潇洒,存在感很低, 恨不得待后院铸造一处桃花源, 朋友们给他取了个称号“山月瓷仙。”
事实上, 宋聿诚记得“山月”二字是他自己后来加上去的, 因为父亲深爱着母亲关山玥。
本以为母亲不会再嫁,后来想想爱情誓词里的“我爱你”并非道无形的枷锁,没有谁离开谁就应该原地等待。
即使,对于父亲来说, 他仍然觉得有些遗憾。
管家赵叔是爷爷身边的老员工, 大概是看到他突然停下步子,循过去看一眼,连忙解释:“聿诚,你爷爷没别的意思, 只是看着那儿越来越荒芜, 他心里难受, 就喊人过来封了。你也有阵子没回来了,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翻翻你小时候的照片。”
“爷爷想我, 随时打个电话来就是了。”宋聿诚重新迈开步子,笑着说。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赵叔听出了语气里的客套。
望着青年挺拔的背影,曾经抱着遗像跪着,一滴眼泪也没有的小男孩,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宋家的聚会人不多,这次主要是为了庆祝宋聿诚拿下城北的项目。
事情其实不大,但自家小辈的场还是要捧的。
一餐饭,由于宋聿诚的存在吃得拘谨,除了爷爷和小叔,其他对他实在不熟悉,但都知道他是宋家的长孙。
小叔宋瞻率先破冰,对老爷子骄傲地说:“聿诚不愧是我宋家的孩子,办起事来有爸爸您年轻时的样子。”
宋聿诚闻而不语,清俊的眉宇透着沉稳,难得见到年轻人不急不躁。
别人说这孩子性子老气横秋,他倒觉着挺好,除了随爹一样没什么上进心。
坐在主桌上的宋老爷子表情轻淡,抿了口白酒,问他:“今年三十一了吧。”
宋聿诚拿起茶盏,琳琅满目一桌菜没动几下筷子:“是的,爷爷。”
老人问:“你母亲怎么没给你安排相亲?”
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一直是宋老爷子的生活理念。
他认为孙子到了三十岁就该成家立业,放下手中的杂事,回来为宋家的公司搭把手儿是天经地义,然后娶妻再生子。
茶色泛起眼睛的影子,宋聿诚垂着眸,淡回:“不急。”
“你母亲也真是不上心,”宋老爷子额头上的褶皱变得更深,用词颇刻薄,“以前嫁去褚家非要带你过去,结果又把你当阿猫阿狗似的散养,不管不顾。”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她光顾着怀孕,连你在学校失踪都没注意,要不是那会儿你小叔去美术馆里打理仓库,还不知道你旷学四五天儿了都!”
当年,在褚家,他的身份也非常尴尬。对着继父的样貌,他实在喊不出一声父亲的称谓。
这头离开宋家,那头融不进褚家,九岁的他宛如游离在第三世界的人,一时手足无措,便跑去无人的地方想要静静心。
这段记忆过去太久,已然模糊不清。
“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好提的。”宋聿诚不以为意,吹吹茶气。
“我看啊,就不该让关山玥生那小的,”宋老爷子冷哼声,“褚家自己养废了还要怪到你头上。”他把筷子一敲,愤慨道,“八字不合?明明是小姑娘生活不检点,拿我孙子当遮羞布,二十一世纪开清朝玩笑,笑死人。”
突然,重重一声撞破团聚的气氛,餐厅静下来。
桌面似乎还留着余震。
所有人望向同一处。
宋聿诚的手缓缓离开茶托,抬头时眸光清冽,他拉了拉袖口,遮住腕上的玉貔貅,白色的袖线上沾染了一圈茶水。
他起身,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告别:“爷爷别莫名动怒,对身体不好,这怎么活到我成家立业那年,您说是吧。”
下一秒,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狠狠砸了只白瓷筷架过来,结束晚餐。
挡风玻璃的雨刮器左右刷动,斑驳雨点锲而不舍地落下来,前车尾灯,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眼皮敛着小憩,靠在后背上,额头隐隐作痛。意识变得虚实起来,思绪悄然连接过去。
窗帘紧闭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有女孩的抽泣声飘荡入耳。
“哥哥,我真的有病。”
“我不想回学校!你杀了我算了!”
语毕,白色的窗帘忽然被吹开,别墅外传来尖叫声。
宋聿诚猛地睁开眼睛。
倒抽气的声音引起了前排人的注意。
褚康时抬眼看向后视镜,见男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出神,他的额角缝了两针,贴着纱布看起来有点懵。
“宋聿诚,我要不还是送你回家睡觉吧。”褚康时嘲笑道,“您这三十岁高龄,砸一下就出血的,被我们带去过夜生活,小弟我于心不忍呐。”
宋聿诚回过神,冷冷吐出一口气:“开你的车,一杯倒。”
“”褚康时克制住想把他扔下去的想法,一路上故意多踩几次刹车,试图将人晃晕。
宋聿诚摸了摸额头的纱布,心脏渐渐平复。
车窗外槐树排排倒退,像时光回溯。
他望着树冠之上的月牙,情不自禁放下窗,风里带着细小的雨线刺在脸上消散,嗅到一股湿木香。
好像认识她后,就没怎么做过这样的梦了。
原来她也帮了他不少。
宋聿诚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埋在底的联系人名片。
良久,屏幕黑了,吞没他的视线——
宋聿诚与她相望了眼,很快错开目光。
好似两人返回年初的第一眼那般冷淡。
深呼吸一口气,跳跃的心脏缓和,姜怡妃也镇定下来。
刚才那眼,她有点太刻意了。
pillow friend抽身后的每一次相遇,都应该稀疏平常。
张雅君他们所在的卡座离台阶很近,幸好现在场子里放着欢快激烈的歌,表演嘉宾是燕都本土的乐队,因为是圈里某二世祖组起来的,在场很多人都会维持着热闹的气氛。
玩了一轮桌游,姜怡妃输了一把。
雅君挽着她的手,脸上红扑扑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啊,姜总,你也有今天,哼哼!”
喝多了胆子都变大了,好像要把平时被压榨的怨念都一并报复回来似的。
该放松的时候就要放松,姜怡妃不扫他们的兴,抽了张“大冒险”。
她还没就着气氛灯看清字,雅君激动地抢了过去,眼珠子集中在一处,有点儿像斗鸡眼,喊道:“向指定人说一句【我爱你】。”
姑娘们不约而同地起哄:“哇!这泼天的富贵竟然落到妃姐头上了哈哈哈!”
“怎么?你们想了什么馊主意?”姜怡妃抿了口酒,舌尖酸甜。
有人期待地搓手:“我们刚才就说好了,抽到这张的就去上面VIP位置耍褚总玩儿!”
张雅君自告奋勇:“我陪妃姐上去!我来当见证人!”
然而,敌不过姑娘们想要陷害她的热心,姜怡妃被五个人一齐逼到了楼上,她的好助理雅君还不顾死活地推了她一把。
人是跌进去的。
手臂被人抓住,避免了磕碰,肌肤接触处隐隐发烫,她侧眼怔神。
中央空调吹来冷气,混着一缕绵绸的白兰地木质香,像夜里的林间,寂静又安宁。
肩膀上散着水晶珠帘,姜怡妃直起身,珠子顺着她深蓝色的吊带裙滑下脊背。宋聿诚的斜影盖住了她一边露在外头的肩头。
“姜总找哪位。”宋聿诚放开她,淡着眸。
姜怡妃的视线从他额头上的纱布收回,咽下那句问候他伤口的话,回道:“找褚康时。”
张雅君在后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嗯。”
其他人在她头上纷纷叠起罗汉,靠着门框,一个比一个乖巧。
更想要她的命。
“康时哥不在哦,妹妹们~”卡座里的其他男人对他们眨了眨眼,好奇道,“他去厕所了,什么事儿啊?”
背后的姑娘们与他们对答如流:“姜总要找他玩大冒险,做任务!”
“非要康时吗,我们行不行?”有个顶着黄毛头的小年轻兴致勃勃,突然伸出手指,“这个哥哥行不行?稀有挑战,要不要试试?”
他指的是宋聿诚。
“那算了吧,我们待会儿再来。”姜怡妃企图打道回府。
她没有扭头看身边的男人一眼,提裙的手紧紧攥着布料,熟悉的味道令她感到头皮发麻,再镇定的心也不敢多留。
深夜来酒吧的报应。
背过身,五颗叠起来吃瓜的头前忽然横起一截手臂,衬衫袖子挽在臂弯,浅浅浮起的青脉向手腕处的玉貔貅延伸。
“怎么了?妃妃。”宋聿诚拦在她眼前,身上的味道徐徐吹来。
姜怡妃凝视着他的眼眸勾起狡黠的浅光。
眉间舒展,扯唇,语调洋洋洒洒:“我这个哥哥不行?”
带雨
亲昵暧昧的“妃妃”, 引得周围人发出鸡叫,自带回响效果,复读机似的一声嗲过一声地调侃着, 此起彼伏。
男人置若罔闻, 静静地盯着她。
脸上的感官无限放大,附有野火燎原的灼烧感,太阳穴酸胀,姜怡妃凝了凝神。
他们互相逡巡,仿佛被两道隐形的鱼线纠缠成一捆, 难以扯断。
就像两次结束关系后的所有相遇。
他深邃阴蔽的黑瞳中透出一缕玩味。
绝对是故意的。
挑了挑眉,姜怡妃放松肩膀, 略微扬起下巴, 双手抱胸:“怕您玩儿不起。”
“我们之间有什么玩儿不起的?”宋聿诚偏头, 兴致愈加明显。
也对, 睡都睡了。
姜怡妃轻笑,踮起脚尖:“耳朵借一下。”
蓝调取代了高亢激烈的音乐,浪漫的旋律在酒吧中回荡,情感充沛。宋聿诚配合着她的话倾身, 感到他们的呼吸开始逐渐同步, 周围的微光正在漂浮倒退,回到了他们曾经在一起肆意沉沦的夜晚。
旁人望着他们交首,像一对说悄悄话的恋人。
她像美丽的鹩莺栖息于他的肩膀,羽毛蹭过他的耳尖, 柔软酥麻。
“我爱你呀, 宋老师。”
宋聿诚墨瞳晕开一片深蓝色, 喉头不经意滚动,仿佛饮下了这口清泉。
喉咙空咽, 他倏然清醒,侧眼望见女人虚幻无实的笑容。
宋聿诚轻讪:“是嘛,那我们明天就去领证。”
姜怡妃没想过他会接这无聊的话茬,愣了愣,继续开玩笑道:“步入婚姻后,宋老师就不能在夜店里看漂亮小姑娘了。”
他嘴角笑意更深,接:“姜总这么招人挂念,我眼里哪容得下别人。”
耳朵发痒,她突然有些害怕再听到这些熟悉的话。
“会说花言巧语的男人更招人挂念,我不能自私,独占好资源。”姜怡妃停止了话题,回头对自家公司的姑娘们笑着说,“我任务算完成了吧。”
姑娘们趴在门框上看完戏,笑得像花:“算算算!”
包厢里有男人吹了口哨,揶揄他:“宋哥,您原来不是不开窍,是深藏不露啊!”
宋聿诚不理,略微沉下眼:“那可以意满离了吧,祝各位周末愉快。”
姜怡妃后背僵了僵,听出了他情绪中的毫厘凉意。
意料之外的冷场。
她们走后,宋聿诚时常温雅的脸上笑意渐淡,收敛追随女人背影的视线,他垂眸习惯性拨开打火机再关上,眼皮内昏暗里浮现她的容貌,愈发清晰。
回到卡座,极度兴奋后,大家有些累,把牌往中间一扔,吃着水果纯聊天,公司领导坐着,不好吐槽工作,纷纷议论起了男人那点事。
“啊啊啊啊!刚才那是我不充VIP就能听得吗?姜总!”有人主动八卦她。
手中浅蓝色的鸡尾酒晃了晃,姜怡妃笑而不语,她向来不与别人分享私事,从小便如此,所以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闺中密友-
“他是谁?好眼熟。”
雅君替她开了口:“褚总的朋友,我见过两次,就之前楼下的卡宴车主。”
有人回忆起来:“和沈总站在一起的?!”
“哇——”她笑眯眯撞了撞姜怡妃的胳膊,“姜总,采访一下,我怎么样才能认识他们这个级别的人?”
张雅君脸颊醉红,侧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那必须是咱妃姐的个人魅力,来一车面包人追她,我都不意外。”
这姑娘抱上来一身酒气,喝得有点多,说话乱套。
“雅君,你最近很闲?”姜怡妃在心中默默叹气,伸出一根手指把肩上的重量抵出去,故作严厉,“记客户画像有这么认真就好了,拍卖师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带你的时候就说要考,都过去几个月了?不能浪费时间,你说对不对。”
“对。”张雅君晃动的脑袋忽然绷直,垮下脸,“妃姐,我错了。”
说着,卡座里来了个年轻男人,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朵玫瑰,好像是哪个花瓶里顺来的。
“您好,是姜小姐吗?”他俯身,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把花递过来,“这只玫瑰送你。”
姜怡妃看了眼玫瑰,摆摆手,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
男人清嗓打断了她:“请允许我对你说声我爱你。”
姜怡妃只觉手臂汗毛根根立起,诡异又尴尬:“啊?”
男人笑出声,神情瞬间松散:“游戏,是游戏,对不起打扰了。”
左眼皮好似在抽动,姜怡妃努力保持优雅:“能帮到你就好。”
人说完就离开了,小插曲不足为意,这儿到了晚上总是游戏人间。
五分钟后。
“姜小姐,我爱你。”
“”又来一个。
她的微笑里的裂缝正在越来越大。
再五分钟。
这次来的男生很腼腆,甚至不敢与她对视:“姜总,我敬爱您!”
周围张雅君他们憋着笑,多半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在耍她。
姜怡妃喊住了想要落荒而逃的男生,问:“你也输了游戏?”
男生挠着后脑勺:“对,不好意思打搅了,但你真的很漂亮,是我赚了。”
她的视线很快被他背后从楼梯上下来的男生吸引去。
是方才调侃宋聿诚的黄毛男生。
他走过来,白t牛仔裤,长相干净,时下受欢迎的阳光开朗大男孩。
“姜小姐,我”
姜怡妃伸掌让他住嘴:“又是我爱你对吧。”
黄毛男点头:“啊对。”
“输给了谁?你们那桌只有这一张卡?”
“倒也不是,我们玩得骰子,输的人接受惩罚。”他朝楼上竖大拇指,夸赞道,“宋哥技术太牛了,把把赢,我们都快输一圈儿了!”
姜怡妃瞳孔微放。
紧接着听到楼上有人怒喊:“神了宋聿诚,你有透视眼吧你!”
是褚康时的声音。
防止等下见到本尊过来找她,姜怡妃看了眼时间,拿起手包,起身出去:“我去抽支烟,你们继续。”
来到了酒吧的小阳台。
与冬日不同,夏日这处的景色很普通,楼底是庭院池塘,借着月光看到红鲤鱼慢慢游动。
起风,蝉鸣。
她别过发丝,低头,拉开手包拉链,取出烟盒与打火机。
推开门的风吹乱了窜起的火苗。
姜怡妃点着烟,缓缓侧眼。
看清来人,不动声色地转身吸了口烟。
男人走近,白雾散开,他们衣服上分别染着声色余温,混在空气里渐渐融合。
“宋聿诚,捉弄我有意思吗?”姜怡妃冷声说。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宋聿诚似是不觉得有错,“很烦躁对吧。”
他听到那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烦闷在胸口处暗涌。
“姜怡妃,人你随便睡也就算了,难道不知道这种话不能随便说吗?”
姜怡妃眼眸一顿,瞳孔闪着诧异。
他在她记忆里一直绅士有礼,刚才的事实在不像他能干出来的。
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了?
她也不自觉被调动情绪。
关于“我爱你”。
二十岁的时候,这三个字在她心里分量堪比梅里雪山,非常神圣,说出来那一刻,宛如雪顶被日出照亮,遍布金灿,若是受到亵渎会遭天谴。
后来,沈洵祗硬生生将这三个字变成了镣铐,沉重的,无法动弹的,束缚她的自由。
再也不觉得它散发的圣光温暖,久而久之常年白雪融成水,在极寒下变成坚硬的冰川,封存了所有生动。
她对这话的态度便不再谨慎。
脸庞附着一层绵针版的目光,男人似乎想看穿她。
“宋聿诚,你把自己定位成随便的人我表示很遗憾,”她用掌心按了按脸,好像这样能减少一些不自在似的。
宋聿诚仍盯着她,眉头轻蹙:“是他把你变成这样的?”
“什么他?”姜怡妃心提起来。
“你知道我指的是沈洵祗。”
“他能把我变成什么样。”夹烟的指节绷起来,姜怡妃忙乱挪开视线。
不想让别人看透她的狼狈。
“我在他的朋友圈里看到了一张照片。”宋聿诚语调轻慢,却字字紧咬她不放,“没想到姜怡妃以前活泼得像个小太阳,会捧着心爱男友送的花,可惜我认识她的时候,眼里总是冷得让人寒心,好像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样。”
“姜怡妃,你在我身上找过他的影子。”
姜怡妃皱起眉,不耐道:“别说了,我又不欠你。”
“所以有段时间,你是在把我当他耍。”
“是又如何,”姜怡妃觑着他,揿灭了烟,她的眼眶有些热,委屈的情绪冒上来,焦躁地说,“我这不是放过你了。”
她说放过他,喉咙有些哽咽。
宋聿诚也突然看不懂自己怎么想逼她。
她承认因另一个男人接近他,原来听着如此刺耳,这和自我推断的感觉大不相同。
他的大脑机制在借此说服自己不要过于在意她。
可他克制不住。
至少分开的这些天,他过得压抑,程度比第一次断开联系时更深刻。
像瘾。
“你放过自己了吗?”宋聿诚撇开眼,吸进一口夏夜的湿润,平复心头躁动,“因他对感情抱有偏见,往往说明没有释怀,你一直在意这件事。”
“他还在纠缠你吗?”
“应该不会了。”姜怡妃也调整了一下情绪,“多亏你在他外套里放了只套。”
底下有车灯扫过,宋聿诚拨弄着手链,眼眸一顿。
他应是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直接的拆穿他的恶作剧。
“没怪你的意思,我还给他之前就知道里面有东西。”姜怡妃嘴角上扬,表情带着点儿恶笑,“他现在大概陷入了我还干不干净的困扰中吧。”
宋聿诚轻挑眉:“这是你折磨人的方法?”
“谁让他有精神洁癖。”姜怡妃转身靠在栏杆上,睫毛垂盖,“我知道这样做很低俗,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完全正面的角色。”
“世上没有人能做到百分百善良又正义。”
宋聿诚怀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低眸再次望过去。
她仰着脸闭上眼,风吹过她的额间,鼻梁,夹杂笑意的唇瓣,徒增清冷凄美。
此刻,姜怡妃向他展现了新的一面。
他却想不好该放在心脏的哪个位置。
话说开了,气氛有所缓和。
“说来也是巧了,今年两次来酒吧,回回遇见你。”姜怡妃斜眼上去,调笑,“额头怎么了?”
“家里人拿筷架砸的。”宋聿诚嗓音平缓,“缝了两针。”
“叛逆期呢?”姜怡妃愣了愣,笑声从嘴角溢出,“这就是你今晚脑子不太正常的原因?”
她眨了眨眼,瞳孔浮现薄光,伸出一根手指摁了摁他的纱布:“疼吗?”
“还行。”
额角微疼,心尖的位置悄然下陷。
“姜怡妃,要不要考虑多一个朋友。”
这儿正是他们相识的阳台。
宋聿诚点亮手机,打开名片的二维码。
他们之间曾经只通过只字片语的短信息联系。
他戴着玉貔貅的那只手递过去:“纯粹的朋友,你现在也了解过我的出身,不谈感情,我只会给你带来不错的利益。”
姜怡妃脸上不可思议:“你认真的?”
他点点头。
瞒下后半句。
恋人之前的那种。
他想接受她的所有。
姜怡妃扫二维码的时候心有余悸:“要是我没忍住想和你上床呢?”
男人熄屏,一本正经:“把你绑起来。”
“”
带雨
早上起床, 前夜残留的酒在胃里散气,整个人头昏脑涨。
姜怡妃打开手机,对着微信列表里的第一个头像出神。
宋聿诚。
她猛地坐起来, 脑海的记忆有些失真。
昨晚就被宋聿诚牵着鼻子走还加了微信。
后来, 他们又聊了一支烟的功夫,气氛无比和谐。
甚至聊到了前任。
“大学里谈过一个。”他掸了掸烟,视线眺望着远方黑压压的小公园,“现在她的小孩应该已经能跑十里地了。”
“为什么分开。”她扭过身子问,徒然很好奇, 故意用一种你知道我的黑历史也得透露一下你的黑历史这样胁迫的眼神盯着他。
他深深皱了下眉,似乎在为难如何与她描述。
“ok。”姜怡妃主动止步, “太难受就别想了, 我也不是非常想了解。”
“因为不想互相耽误。”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给了她答案, “她与我家是世交,当时家里人都在极力撮合,我们嫌烦就干脆在一起试试。”
“好草率的开局。”她实时吐槽了一番,“难怪你答应我当床友的时候也很干脆。”
宋聿诚斜下来淡淡看着她。
她立刻捂住了嘴, 示意他继续。
“你说的其实很对, 草率的结果就是,我们都无法理解对方,无法做任何让步,最大的矛盾就是她想移民, 因为以后会在国外发展舞蹈演员的事业, 而我只想待在国内。”宋聿诚的眼眸在夏夜里变得平静, “她还是离开了,去英国留学, 也找到了真爱,听到她说这个消息时,我很庆幸她拥有了想要的生活,也为自己没有耽误人家感到松了一口气。事实上,我和她一直清楚我们之间缺少的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合拍,还有两个人在一起最基础的感情,会催化彼此挂念或者磨合的感情。因为对方没有,所以也不想付出更多。”
“那宋聿诚,你会要求下一任对你报以更多的感情吗?”
宋聿诚停顿许久,空气里的烟味散了,才听到他吱声:“求,但不可妄求。”
“我仍希望她能先爱护自己,再考虑我。”
姜怡妃现在想起,这番话过后,男人当时撇过来的眼神,好像含着一抹深情,在夜里流转,乘风而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带走了节奏。
盯着一对小蓝鸟的头像,她情不自禁点进去刷他的朋友圈。
一条灰杠。
朋友圈真和他的脸一样干净。
只不过背景图有点眼熟。
青蓝色的小花瓶,釉色不太均匀,上头装饰着一朵稍稍丑陋的花朵。
是她做的瓷瓶。
头像底下还有一排小字。
【万事俗靡。】
姜怡妃皱眉截图,圈字,发过去:【我做的俗?】
掀开被子准备下地,手机便震动。
他回得很快。
宋聿诚:【改了。】
姜怡妃发了个问号过去,再次点开他空荡荡的朋友圈页面。
头像下面的小字多了半句。
“万事俗靡,唯它绚烂(上箭头)”
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被内涵到,这不是纯粹的朋友,这是损友。
姜怡妃把手机扔在床上,去浴室洗漱。
一身清爽出来,脑子还是乱糟糟的。
她想不通宋聿诚的主动带有什么目的,仔细本支援由蔻蔻群泗儿洱弍捂九伊泗妻挖掘记忆,他的一次次反常好像是从沈洵祗来燕都后出现的。在此之前,主动权可一直都在她手上。
坐在沙发上,桌上摊着拍卖图册,视线投向了小茶几上的陶瓷碎片,花形装饰物看着看着忽然顺眼了。
花芯烧出漂亮的渐变色,在阳光下亮莹莹的,和“绚烂”沾上了边。
就当他是夸赞。
下午,妹妹陈姿燕过来找她玩。
大学正式进入暑假,她找来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房间里的外卖也会堆积如山。
陈姿燕吃了满嘴孜然,放下可乐杯,雪白的腿从裙摆露出来:“姐,妈让我提醒你生日那天别忘了请假,早点儿去我家。”
每年生日,樊彩茗都会在陈家办个小聚会热闹热闹,今年也不例外。
可对于姜怡妃来说,是一个负担。
樊彩茗知道她与沈洵祗分手后,就喜欢趁着生日宴邀请些与她岁数差不多的男人介绍给她做朋友。
这让她有点儿头疼。
陈姿燕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扔掉竹签,边擦手边叹气:“姐,要不和老妈直说了吧,你和咱们学校的宋老师在一起了。”
“谁和你说的?”姜怡妃的手指僵在半空中。
陈姿燕眨眨眼:“我猜的啊,有次去他办公室交作业,我看到你的包儿了。”
她只去过宋聿诚办公室一次。
没想到那天还是被妹妹察觉了。
姜怡妃清了清嗓,神色基本维持淡定:“没有,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瞎打听。”
“啊!没在一起?”陈姿燕在这种事上脑子特别灵光,“那你们是炮.友吗!”
“”姜怡妃关上电脑,严肃纠正道,“朋友。”
“镜子后面的套和剃须刀?”
“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样啊。”陈姿燕松了口气,“没在一起也行,宋老师这人儿我们都觉得特闷。”
姜怡妃鲜少听到其他人口中的宋聿诚。
“他怎么了?”
陈姿燕说:“很少看见他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相处,除了例行的上课开会,一般都呆在瓷器室里做研究。帅是挺帅的,但好像更适合娶他的青花瓷。”
“我听说他以前痴迷瓷器,和女友聚少离多,女的就把他绿了,他还得了轻度抑郁呢!整整半年没来学校授课。”
与本人说法有一定的出入。
但男人的话不能全信,有待考证。
姜怡妃手里在图录上做标记,根据行程,买了一张去沪城的机票,漫不经心地听妹妹说着话。
宋聿诚得过抑郁症倒是真看不出来。
她也对妹妹的话半信半疑——
在她以为宋聿诚安静得只会成为好友列表里的一个人头时,他们又见面了。
温建秋的葬礼。
老人家在大寿宴的前一晚,与世长辞。
前来参加燕都收藏界大拿告别仪式的人黑压压一片,温家小辈众多,之前因争家产闹得再凶,今天也哭得安安分分。
姜怡妃跟着高杰活动,从大门走到告别室,一路上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慰问温老夫人的人群里,他身姿颀长,穿纯黑色的西装,气宇卓绝,向她走来时,总有种纡尊降贵的错觉。
或许,从始至今,她未曾拥有过主动权,只是宋聿诚让给了她。
“高总,好久不见。”宋聿诚先与高杰做了简短的问候,“褚康时今日不便出席,托我向崇瑞谈一桩生意,不知两位散场后可有空。”
说完,他朝她看了一眼,似乎在问询她的意思。
“可以。”姜怡妃不假思索。
想找崇瑞谈得只有温家的事,宋聿诚说代替褚康时,那一定是要谈合作。
信丰拍卖行这几年在业界虽是后起之辈,但崛起得飞快,这背后一定少不了像宋聿诚这样的业界卧龙推波助澜。崇瑞虽然客户多,但是人脉的精纯度比不上信丰,他们总能征集到几代沿袭的精品。
“宋先生,温家什么要求?”
茶室里,姜怡妃望着他斟茶,手链上的玉貔貅染着茶韵,清香袭人。
宋聿诚注意到她的目光,“姜总真是聪明人。”
高杰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笑道:“你们熟?那我就放心了。”
“生意之间熟不熟不重要,我希望由崇瑞来承办预展,信丰要与我们共享客源。”
宋聿诚慢慢放下紫砂壶,望上去。
她今日穿得也是黑色西装,黑发盘在头顶,很正式的发型,没有落下一根发丝,庄重又有点儿威慑力。
“姜总口气倒不小。”宋聿诚对她勾唇一笑,“猜到温家是什么要求了?”
“我猜是温老在离世前就和信丰签好了委托协议,所以今天场上除了温老的朋友以外,没有看到其他大大小小拍卖行的代表,甚至连克利斯也只派了两名代表来悼念。”姜怡妃双手抱胸,继续分析,“温老临终向你提的要求是不是确保买家为中国籍?”
对于温建秋来说,他不是在变卖藏品为家人换得丰厚的遗产,而是给他收藏了一辈子的宝藏找好人家。
她说完一段推测,宋聿诚没有很快给她答案,而是用一种复杂又柔软的眼神打量她。
高杰想要提醒姜怡妃收敛些锋芒,知道为公司争取利益是好事,但她未免有些太着急。
“全对。”宋聿诚打断了他的动作,接上女人的话,“另一个要求是,必须在一个月内将所有藏品妥善拍出。”
“一个月?”高杰感到惊愕,“太短了,从估价到修复再到做出图录就不止一个月了,更何况还要筛选买家。”
宋聿诚:“温老去世前与我司秘密签下的协议,所以仍有时效。”
姜怡妃:“但动作越慢,藏品可能会被他家的三个儿子进行转移,就不能了却老人家的遗愿了。”
他们一言一语,话里的内容总能精确的衔接上各自的意思,像是知晓对方的思考方法,不给对方任何藏匿心机的机会,公开透明得交换意见,看似和谐友好,实则在潜行对冲。
商讨出一个满意的方案,姜怡妃才举起他斟好的茶。
“多谢宋先生的橄榄枝,具体事项我们会在三日内答复您。”
“期待与崇瑞的合作。”
宋聿诚捏着白瓷小杯与她轻碰。
轻灵一声,视线默契挪离。
姜怡妃与高杰在茶楼底分别,谈好一单大生意,高杰走时笑容满面,急着去和富董汇报这个好消息。
灰色轿车汇入车流,隐进茫茫城市。
余晖撒在肩膀上,衣下热气腾腾,蔓延在肌肤上。
不是因为热,而是兴奋。
一种能与他并肩驰骋的快意——
宋聿诚站在窗边,低头深深望着夕阳下的倩影。
她坐在槐树下的板凳上,手上挽着外套,发丝散下来,仰起头喝着罐装可乐,捂住嘴角溢出来的汽水,微笑了一下,眯了眯眼像是在享受着,卸下一切防备。
偷偷地。
他打开手机,改了个字。
【万事俗靡,唯她绚烂】
带雨
温建秋专场拍卖会的准备工作事项繁多, 崇瑞整个礼拜都在加班,周五傍晚姜怡妃带人去信丰开会,只见到了褚康时。
预展提案结束后, 两个人在办公室坐着谈事, 墙上的电视播放着晚间新闻。
【快讯:1980年文物所失窃案中非法流落海外的宋代龙泉窑梅瓶由民间爱心人士追回并无偿捐赠燕都博物馆。】
流畅高清的镜头缓缓扫过梅瓶,干净的玻璃罩内,青釉透出水一般的光泽。
姜怡妃不由地多停留了一会儿,想起双同样清澈的眉眼,忽然转移话题问:“宋聿诚一直在干这些事吗?”
追回海外的文物需要投入大量财力和时间, 宋聿诚选择匿名无偿捐赠,可称得上淡泊名利, 全靠情怀。
“”倒咖啡的褚康时默了默, 循着她的视线往墙上看, 会意道, “我记得是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吧,他因为宋伯伯的关系对这件事很执着。”
宋聿诚与他提起过父亲的事,放下手中的文件,拍了拍膝盖, 仔细听着。
“宋伯伯年轻的时候在文物所工作, 瓷器修复,当时因为馆内设施与制度不完善,让贼人有机可乘,盗走八十件玉器瓷器。”讲到这, 姜怡妃看到他皱起了眉头, 望着地板叹气, “宋伯伯对此非常愧疚,几乎成为了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儿。”
“我宋哥出生后, 童年时光大概都是跟着宋伯伯到处飞来飞去追回失窃古董。”
姜怡妃愣了愣,试探道:“他不是讨厌坐飞机吗?”
“那是在宋伯伯去世之后。”
姜怡妃敛下眼皮,心中仿佛有棋子落下,与她预料的相符,不自觉握紧了手。
褚康时靠在案沿,继续说,“我也是小时候听我妈妈说的,不一定确切,你要听不?”
她看了眼时间,还早:“讲吧。”
“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啊。”褚康时转到老板椅上坐下,娓娓道来,“当时有件瓷器在国外拍卖行出品,宋伯伯得到消息后,因时间紧迫没有买到直飞的机票,辗转三个国家,在最后一段行程时遭遇不幸。”
“宋哥大概刚上小学,之前他老爸不是总带着他出去嘛,嘿!你说巧不巧,就那回没带上他,所以我妈他们都说宋聿诚八字够硬,让我在学校见到他就绕着走。”
“和你有什么关系?”
“封建迷信呗,有说法是八字硬的人容易吸收旁人的运道。”褚康时翻了个白眼,“我反正不信,我和他玩得挺好。”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阴阴地觑过来,“就是没想过他会背着我玩儿。”
“”姜怡妃自然听懂他在阴阳她和宋聿诚,从沙发上直起身,收拾茶几上的文件,作势离开。
褚康时立马改了口气挽留她:“诶诶诶,我就开玩笑,真的,你俩要是在一起我可以接受。”
“我们没在一起。”姜怡妃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拉开门,“走了,下次沪城见。”
褚康时和她周末都要去沪城参加一场明星慈善义拍,主办方征集了她父亲的作品,也邀请了她出席晚宴的拍卖会。名利场是收集人脉的机会,一般她不会推脱。
晚上,姜怡妃回到酒店。
一如既往地吃饭,洗漱,回复邮件,她关了顶灯睡下。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帘子未拉上,能看到沾在玻璃上的雨点亮晶晶泛着微弱碎光。
翻来覆去毫无睡意,姜怡妃钻进被窝里打开手机,点进朋友圈,一直往下刷。
指尖微顿,定住画面。
配图是一束白菊。
宋聿诚:
【“青如天,明如镜”
第十二件。】
发表于十分钟前。
捐赠仪式这天,他去了墓园。
姜怡妃缓缓起身,说不出喉咙涩涩的是什么滋味,她扭头盯着衣柜边上的纸袋,深呼吸一口气,下床——
从郊外的墓园回来,宋聿诚与同行的母亲分别。
褚康时邀他去喝酒他拒绝,宗祺霖喊他去议事他推脱。
他们的心意他领了,其实自己也没那么脆弱需要人特别关心。
毕竟过去几年,连同活生生一人死在他面前的痛苦,都缓过来了。
夜色遮盖天空,下起毛毛细雨,蝉鸣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日子他对什么事都提不上兴致。
泡了壶父亲生前最爱的碧螺春,端到地下室独饮。
事故转眼过去二十多年,不看照片,他已经有些淡忘了父亲的容貌,至于声音,他也只记得父亲离家前最后一句告别的话。
家里的两只鸟儿没有循着味道过来,耳根子清净。
一盏桌灯亮着,他坐在安静昏暗的房间,手边的金属工具散着冷光,他如一座失去灵魂的精致雕塑。
手机的微信群里进来一条条消息,震麻掌心。
褚康时:【宋哥,真不来?】
褚康时:【在家待着也行,哥们儿傍晚帮你助攻了一把,告诉姜怡妃你今天心情不好,她去问候你了没?】
宗祺霖:【褚总准备在燕都建太庙?】
褚康时:【这叫格局,叫大义!不能便宜了那沈什么把我家怡妃骗外地去!所以咱要帮诚诚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他淡漠一眼,没有回,把手机盖在桌上——
另一头,燕都高级会所,顶楼包厢的装潢华丽如斯。
褚康时和几个朋友围成一桌打牌。
代替他位置的小姑娘眉头紧皱,手放在拍两边端坐着发难。
已经快过去一分钟了,她还没有出牌。
其他人开始对他挤眉弄眼,催促着。
得,人是他捡的,他负责教。
褚康时收起手机,暗自叹气,凑过去伸手:“燕儿啊,咱打这个。”
“别别别!”陈姿燕一掌拍向他腕表,抗议道,“你别影响我!”
说着,她把他出的牌又拿回来,换了张【二条】扔出去。
隔壁立刻推牌:“胡了!”
有人调侃:“褚总今天是来当财神爷的啊!”
褚康时甩他一眼刀,骂道:“你小子,就不能让让人家姑娘!”
“我自己的问题,你来玩儿吧,输太多快没零花钱了。”陈姿燕穿着一件白色的挂脖棉麻吊带,雪白的手臂撑着下巴,拉长了脸,盯着麻将机吞牌,突然不说话了。
褚康时瞧她一脸又不服又委屈,笑着安慰道:“别难受,我给你赢回来。”
这小姑娘是他在楼下遇见的,天黑,她蹲在树底下像蘑菇似的,好像在哭。
上去仔细一问,原来是和男朋友分手了。
想着与她姐姐是熟人,把她一个人放在那儿不安全,于是让她上来一起玩,散散心。
“我要不给你姐打个电话,让她来接你。”褚康时打出一张牌,问道。
“不要。”陈姿燕闷闷说,眼睛往桌上的手机看,忽而语调有了起伏,“你在帮宋老师追我姐?”
褚康时瞥了她眼,给手机息屏:“非礼勿视。”
“哼!”陈姿燕一脸不屑,“追不到的,我姐夫另有其人。”
褚康时笑说:“唷,你姐夫何方神圣啊?沈洵祗吗?”
她圆圆的小下巴高傲一抬:“对啊。”
褚康时笑得更猖狂了,摇摇手指:“有你康时哥守护燕都的每一天,他没这个机会。”
陈姿燕冷呵一声,挑了挑眉:“要不要打赌?”
盯着她双手抱胸,颇有些俏皮的模样,褚康时心里莫名愉悦,再无稽的话也捧了场:“赌!”
“输的人请吃饭。”
褚康时伸出拳头,单薄的眼皮抬起:“请一年份的?”
陈姿燕也握起拳头伸过来,在他上面轻轻叠一下,咧开嘴:“行!”
她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不同样,一个像月牙,一个像碎钻,精巧可爱。
收起推牌的手,褚康时拿起车钥匙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走吧,陈大小姐,早点儿送你回家。”——
不知过了多久,凉透的茶喝进嘴里失去了滋味儿。
宋聿诚拿起手机对着安静的屏幕思量几秒,手指一点,隐藏了朋友圈。
起身时,腿僵硬得有些麻痹感,关掉台灯,踏着略沉的步子上楼。
门铃响。
将近夜晚十二点。
他缓慢过去揿着可视门铃的按键:“哪位。”
摄像头里的灰伞顿了一下,忽然掀开。
模糊的画质中,一双清丽的眼睛眨了眨:“宋老师,没睡吧?”
宋聿诚怔神。
“稍等。”
步履似刮过轻风,他打开门。
玄关外门台棚沿落着丝线雨,叮叮咚咚。
姜怡妃穿着宽松的黑色运动裙,扎着低马尾,脚边放着一只塑料袋。
她抿着嘴,眼珠子左右动了动,好像有些局促:“那个,打扰了。”
宋聿诚抓紧了门把,低眸撇到袋子里的报纸,问:“有急事?”
姜怡妃说:“我做的瓶子碎了,想拿过来给你瞧瞧。”
她是素颜,身上散过来身体乳的淡香,更像是洗漱完后急急忙忙出门的。
“这个点?”他静静望着她,“我这儿可不是给瓷器挂急诊的地方。”
大概是借口被揭穿,姜怡妃绷着的肩膀肌肉松懈下来,撇了撇嘴,眼珠子往旁边看,敛着眼皮,玄关灯下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吐出来的字有些烫嘴。
“就是有点担心你。”她慌忙又补充说,“你别误会,你之前半夜也去看过我,礼尚往来。”
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吵闹的雨声中格外清楚,随着收伞的动作水珠凌乱四溅。
倏然品到碧螺春留于唇齿间馥郁香气,清新纯正。
宋聿诚接过塑料袋,侧身:“进来。”
姜怡妃咽了咽喉咙,犹豫了一下,走进玄关。
一扇门隔绝雨声,蓦然寂静。
他就直直立在一边等着她,缄默不语。
靠近男人的右侧肩膀莫名感到了一丝压迫,她缓缓蹲下,抽鞋带的手腕忽然被牵住。
“是礼尚往来”
地板上两道影子逐渐齐平,他的声音低缓不耐,携着点儿拷问者的引诱。
“还是情不自禁?”
带雨
低着头, 姜怡妃心慌一瞬,慢慢抽出手:“如果让你误解成情不自禁,我会困扰。”
她弯着腰半蹲, 继续自顾自地解鞋带, 刻意稳定了语调。
手上动作拉错鞋带的方向,变成一团死结。
这儿灯光昏暗,她的影子遮住鞋面上的结,一时半会儿看不清先扯哪团。
指甲用力扣着绳结,后背燥热。
身旁的黑影再次倾下来, 兀自接手了她的鞋带,修长的手指抽拉轻挑。
刘海微晃, 他幽深的眼眸掀起来, 视线定过来, 长吁一口气:“姜怡妃,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向后指了指里面墙上的挂钟,“深夜十二点,跑到一个男人家里送关爱,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姜怡妃舔了舔嘴唇:“觉得我是一位非常真诚的朋友, 他会很感动。”
她把天聊死了。
宋聿诚又叹气, 垂眸:“嗯,感动。”
昏黄的玄关,能听到指针走动细小的声音,进入一场僵持。
他好像非要问出一个理由。
姜怡妃很困惑。
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 脑子到底哪一个环节短路了。
首先是听说他的事情后出现了同情的情绪, 睡前扫到他的朋友圈, 不停地想起他在苏香山上修复过的香炉,树根向左膨胀的图案记忆深刻。
再加上陈姿燕说他得过抑郁症。
一个表面强大, 实则在压抑脆弱的宋聿诚诞生了。
内里越发揪心,她怕他从墓园回来心情会非常糟糕。
开车过来看到别墅里的灯还亮着时,她没有多想,下车按下门铃。
宋聿诚扯开了鞋带,帮她重新打了一个蝴蝶结。
怎么又系上了?
姜怡妃抬眼,神色疑惑:“你不想让我进去吗?”
“太晚了,花瓶先放我这里,等我修好再通知你来拿。”他站起来,提走塑料袋拐进最近的客厅放在茶几上,然后走进屏风后的柜子,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车钥匙。
他对她皱着眉说:“外头雨大吗。”
她摇头:“还行。”
“算了,我送你回去。”
姜怡妃听得一愣一愣的,盯着他愈发黑沉的眉骨。
他走下小台阶,作势换鞋。
姜怡妃连忙拉住他的衣角:“宋聿诚,你先看看花瓶能不能修?我想顺便借个洗手间”
宋聿诚转过身看她,脸上仍是严肃又认真:“这个花瓶很重要?”
本不值钱的东西,破了再做一个便是,她也只是拿着它过来当借口。
姜怡妃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辛辛苦苦做的,不想就这么扔了。”
看到它碎掉的时候,她难过了,这句不是撒谎。
“来都来了”
又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胸口的闷气持续膨胀。
宋聿诚伸手按开了廊里的灯,周身一下子亮堂起来,身上的黑衬衫凌乱又冷俊。
“姜怡妃,我不是什么好人。”他垂眸觑下来,他抓她的小臂从衣角上拿开,“进了这个门,你今晚有回不去的风险。”
镇定的嗓音仿佛敲响了深夜寺庙里的钟。
警钟。
姜怡妃轻轻蹙眉,听在耳里不是滋味儿,好像她是来“千里送炮”的。
她偏头四周扫了扫:“宋老师家里准备得真齐全,平时还喊过别的女人?”
她语气带着不满的情绪与轻视。
“”宋聿诚愣了愣,想起家里还真没有她说的东西,本能得想反驳,但止住了话语。
他可以还嘴,说些让她知难而退的话,也可以低头吻下去,相信以她对他们关系的认知也一定不会拒绝。
宋聿诚想了想,作罢,把钥匙随手放在鞋柜台上:“我要是素质低下,也可以不用。”
说完,他弯腰开门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她面前,转身径直走进房里。
姜怡妃重新换鞋,轻笑:“闹人命的事情,宋老师才不会做。”
两个人比以前熟络,是不是开玩笑一听就知道。
男人挺拔的背影一顿,没有接上她的话。
他伸手指着前面:“厕所进门右转左手边第二间,我在楼下工作室。”
“嗯。”
姜怡妃依他说的找到房间,解决了个人问题。
循着记忆坐室内电梯到负一层,她推门,看到宋聿诚换好了居家深色短袖,站在工作桌边,皱报纸在桌上摊着。
他戴着白手套,正拿着一块碎片,表情有点儿出神。
姜怡妃走近细看。
是陶瓶上装饰花的部件。
她本想捏朵飞燕草,出窑后颜色有深有淡,已经看不出花的种类了。
“能救回来吗?”她抽了几张桌上的纸巾擦手,问。
抬眼瞧见她担忧的表情,宋聿诚放下手中的花型碎片,把报纸一层一层包好。
以前,他知道她喜欢这花,现在,他意识到她喜欢这花是因为别人。
“碎片损坏度不高,能修。”他把报纸团放在身后的木箱里,“近期我手上有温家损坏的瓷器要一一修补”
“没事!我不急。”姜怡妃连连摆手,如此不值钱的花瓶求他修复本身就不太礼貌了,“排在最后好了”
“就是能不能麻烦你用漆缮?”
这是那天看到阳光照在瓷片上,金丝散光绚丽,便突发奇想了用漆缮工艺的点子。
宋聿诚摘手套的动作一顿,偏眼过去,淡问:“你想要花瓶留下裂痕?”
他说完去拿桌上的瓷杯,仰头喝水,神情毫无波澜。
姜怡妃感到他今天一直心不在焉。
“想看看宋老师化残缺为美的手艺。”她嘴角衔着一抹笑,白皙的手擦着桌沿慢慢踱步,“他会给这只平凡的花瓶再加些什么”
踮起脚尖,不近不远地对着他脖颈缓缓呵气。
“故事。”
宋聿诚的视线扫过她腕上的微凸的动脉,仿佛脆弱的花茎,一捏就能倒进他怀里。
“你未免太高看我了。”他放下杯子,镇定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尽力而为。”
脚跟离地地立着,姜怡妃步子也停滞不前。
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今晚的宋聿诚不论语气,还是行为都在驱逐她的靠近。
除了刚进门时质问她一波来的原因。
难道是在生气?
她直问:“你在赶我吗,宋聿诚。”
反了天了。
台灯投落的光圈分割明暗,他们的手一个在圈内,一个在圈外,如一条警戒线。
宋聿诚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亲昵的称呼由自己说出来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宋聿诚像是望出了她的尴尬,好整以暇地扬眉:“叫你什么?”
“”
姜怡妃抿着嘴不愿说。
宋聿诚指腹不由地在光滑的白瓷上摩挲,勾起唇角:“妃妃吗?”
温柔的声线听在耳里满是调侃。
姜怡妃恼羞成怒,拿起木箱里的报纸团,准备离开:“走就走,反正你不欢迎我。”
就当良心喂了狗,猪油蒙了心。
刚扭过半身,宋聿诚抓住了她的肩膀,夺回她手上的东西放回原处。
他拉开两张椅子,按下她的双肩:“你先坐好,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说清楚。”
听到后半句,姜怡妃冷邦邦的脸自然了些:“什么事?”
“姜怡妃,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做纯粹的朋友吗?”
他坐在她对面,微微搂着背,大概是为了与个子矮的她平视,眼眸深静。
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他瞳孔的颜色以及眸光流露出的慎重与真诚。
直觉正在拉响悠远的号角,宛如在通知她将要发生的事情。
姜怡妃抓住了凳子的边缘,有些警惕:“为什么?”
“我不是不想抱你,亲你,或者睡你,姜怡妃。”宋聿诚捕住了她逃离的视线,目不转睛,话说得直白,“滚床单容易模糊我们之间的关系,而我想和你有个健康的开始。”
姜怡妃的指甲扣进了木凳里,心脏停滞又抽动。
本能地,她排斥这样的感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宋聿诚当耳旁风:“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姜怡妃。”
姜怡妃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确认道:“……你想玩认真的?”
她回话的时候很小心,好像怕从他嘴里听到正面反馈。
其实,他能理解她突然退缩的原因。
往往陷进一次很深的感情,会留下长久的伤,往后的每一步都会变得小心谨慎。
若不是今晚她来这里,他可能不会这么快挑明。
宋聿诚坚定内心,说下去:“不要用玩这个字。”
明明是很和平的语气,但姜怡妃感觉到了一丝迫力,陷入挣扎。
这些日子,其实她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可没有放在心上,毕竟没有很多人能做到与pillow friend完全身心分离,清醒的人往往在有沉沦的预兆前速度抽离关系。
可他们没有。
东京一别后,他们一次又一次破坏了规则,去踏青,去吃饭,甚至现在被生意捆绑住,人脉与社交圈越缠越深。
深夜的雨里,透过天窗能听到遥远的汽车轻轻驶过,寂静弥漫在空气中。
他们面对面坐着,不再是曾经的互相逗趣亦或者博弈。
身体没有一处触碰,却好像被男人的视线压倒。
“你不用回应我。”宋聿诚打破了沉寂,主动挪开了视线,“也没必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若是让你感到不自在,我很抱歉。”
他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把茶具里的茶汤倒了,一只一只叠起来,俊逸的侧面望着异常平静。
莫名让她升起奇怪的感觉,胸口像塞满了棉花。
“其实,”她试图将内里的情绪表达出来,阻止了他起身,攥着他的衣角,眼睛望着桌上挂着的画笔,吐露道,“有时候我担心自己会越来越了解你。”
宋聿诚坐回来,望着她眼波流转,耳根微红。
喉咙上下滚动,他缓声问:“为什么?”
姜怡妃斟酌一下,说: “不知道,可能,怕控制不住想走向你吧。”
他的心高高跳起,又如失速般坠落。
“就像今天,听了关于你小时候的事,忽然就想来看你了。”
平稳的呼吸毫无察觉地断了一瞬。
指腹有细微的痛感,宋聿诚敛眸,食指侧被工具上的刀刃划出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放下器具,不动声色地搓掉了血迹。
原来,只是同情。
他赌输了。
带雨
宋聿诚自以为是性子温吞的人。
拍卖场上许多买家进入激烈的角逐后容易迷失理智, 在拍卖官的循循善诱下把腰包尽数倾出,可他有一套自己的节奏,习惯伺机而动。
在可视门铃窗口上看到她出现时, 那些无所谓的, 麻木不仁的,皆如冰雪消融有了知觉。
她对他的靠近像一种拍卖师在台上运用的亲切话术,让他第一回出现了“莽一把”的念头。
结果不尽人意。
“原来如此。”宋聿诚无力的笑了笑。
他想起苏香山抽的签,被他随手扔在了垃圾桶里。
【大凶】二字灵验了。
听到他浅浅的叹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不明朗, 仿佛有些愠色。
姜怡妃解释道:“对不起,我打听了你私密的事”
“你没有侵犯到我任何地方, 不要道歉。”宋聿诚收住情绪, 深吸一口气, “姜怡妃, 虽然不清楚褚康时和你说了什么内容,有没有添油加醋,但你要明白那是同情,不是喜欢, 你也没有走近我, 所以不用感到担惊受怕。”
“可你”姜怡妃脸颊发赧,“如果你是认真的,我就更不能随随便便答应”她咬唇,想着如何安慰他的说辞。
或许应该退一步, 让她喘口气。
宋聿诚伸手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缓解气氛:“我没事, 千万别共情男人,这可能只是他们计划里的一步, 特别像妃妃这样容易内疚的好女人,很容易上钩。”
姜怡妃喉头一哽。
他无形之中嘲讽了她前一段失败的感情。
真是坏得坦坦荡荡。
“”脸上的红晕瞬间散去,她睨着男人的侧脸,“你这话未免太煞风景。”
刚才深情款款是能演的吗?!
“所以妃妃,”宋聿诚上扬的嘴角里透出一丝微妙的狡黠,“现在还敢亲我吗?”
他的温热气息飘过来,姜怡妃紧紧抿着唇。
还真不敢乱亲。
心跳如鼓,迫切需要有什么能来暂时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
刹那间,上天像是听到了她的请求。
手机响了。
是她的。
拿手机的动作留下一道残影,侧身,不看通讯人名速速放到耳边接起。
撇到粉红耳垂边上的屏幕备注:【沈洵祗】
宋聿诚默默收回了手。
片刻,姜怡妃脸色瞬间煞白,嘴唇泛白,呼吸听着都不顺畅。
“哪哪家医院。”——
凌晨,燕都中央医院。
VIP房外的长廊,门外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候着。
姜怡妃快步走过去,抓住妹妹的手臂,视线投向他们背后的病房:“我爸爸情况怎么样?”
陈姿燕反手搂住她,给她顺气,说:“幸好发现的及时,没有造成大出血,后脑勺缝了几针,刚才醒过一次,已经睡下了。”
紧绷一路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姜怡妃隔着病房的试探窗,望进去。
姜西竹头上包着纱布网,除了手上的点滴外没有上其他医疗器械,手放在外面,闭着眼,安安稳稳地睡着。
姜怡妃心生愧疚,扭过头轻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陈姿燕说:“我我晚上citywalk路过老姜头住的胡同,看到大门啊里屋的灯啊都开着,有点奇怪,就推门看了眼,他躺在里屋门槛旁边捂着头一动不动,把我吓坏了,然后——”
她把视线投向了旁边站着一言不发的周鼎。
“是这样的,姜小姐,”周鼎清了清嗓,接上话,“沈总也正好在附近,她听见陈小姐求救,连忙把人背来了医院。”
“你开的车?”
“沈总开的,我当时没和他在一起。”
“谢谢你们。”她顿了顿,偏头再问妹妹,“通知妈妈了吗?”
陈姿燕点点头:“我打电话了,但老姜没什么事,她今晚就不来了,说明天来探病。”
医院的灯光将她脸上的肌肤照得冷涩。
姜怡妃放开妹妹的手,厉色道:“我看着不严重,让妈妈别来了,你去跟着楼下宋老师的车回家,否则你爸你妈都要给你甩脸色,别总是大半夜浪来浪去,暑假还想不想好好过了?”
陈姿燕乖巧地听她安排:“好的,我马上走。”
不见话里另外一人的影子,姜怡妃左右看了眼,问周鼎:“沈洵祗人呢?”
人家也救了她父亲一命,感谢的话不能落下。
“姐姐,洵祗哥哥跟你避嫌呢,你就别管他了。”陈姿燕忽然推着她进病房,“你去看看老姜头,他刚才醒着的时候一直叫唤你。”
姜怡妃关门,蹑手蹑脚走到病床边。
大概是沈洵祗送来的原因,要了VIP单人病房,空间大,布置得温馨,一束百合在床头柜上放着,消毒水味道里掺杂着清新的花香。
床灯开着,父亲脸上略微泛黄,呼吸平稳。
姜怡妃弯下腰,慢慢端起他的手臂,掖好被子。
姜西竹忽然醒了,眯着眼:“莺莺啊,你来了。”
姜怡妃整理着输液线,应声:“你继续睡,医生说虽然是皮外伤,但得好好歇着。”
“没事啊,别担心。”姜西竹吐字略微不清,欣慰道,“爸爸这脑袋虽然开花了,智商还在,事情都记得呢,出门浇水的时候滑了一跤,晕了,后来是燕燕和小沈把我送来的。”
“嗯,我有数。”她坐下,“要喝水吗?给你倒。”
“不用,包着这玩意儿我也睡不踏实,和你唠唠。”
父亲想起来,她立刻按住他的肩膀:“别乱动,躺着说。”
“行行行,现在家里你老大。”姜西竹调侃她一句,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她的手,轻轻握着,“莺莺,那小沈啊,来咱胡同好几天了,每次都是大半夜,车就停在大空地老槐树附近。”
姜怡妃愣了愣,脸色又冷了几分,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喜欢停就让他停,你管他干嘛。”
“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思维,但他老跟望妻石似的大晚上不睡觉,我路过看着怪渗人的。”姜西竹轻飘飘拍拍床单,劝她,“莺莺,你也不小了,有什么恩怨两个成年人坐下来好好说清楚,该断干净得断干净,都结婚的人了”
“离了。”
“离了?我的老天爷呐!还想着你呢?哎呦喂,我老姜家的女儿真是招人稀罕!”
姜西竹很少管过她感情上的事,也从不细问她与沈洵祗在一起如何如何,后来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她便不提和沈洵祗分手的原因。
“总之,爸爸老样子不干涉你的决定,你俩经历过的事情只有你们自己能拿主意,旁人的话不顶用”
听着父亲的唠叨,裙子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姜怡妃拿出来查看。
是宋聿诚,他怕她心急,开车会分心,执意陪着她一起来医院,现在应该在楼下的停车场候着。
宋聿诚:【陈姿燕在我车上了。】
姜怡妃:【我今晚留下陪床,小伤,问题不大,你们早点回。】——
夜里不见几点星光。
库里南挡风玻璃内,男人目光深谙。
宋聿诚关掉手机屏幕,扭头对上一双慌乱的眼睛。
后座的小姑娘扒拉着他的椅背,偷看他的微信消息。
“陈姿燕,别研究历史了。”他把手机扔进中控的兜里,凉凉地说,“我看你更适合去当狗仔。”
“宋老师,”陈姿燕两臂一边一个搁在前座椅背上,晃动着膝盖,“你和我姐到哪一步了?”
宋聿诚拐出停车场:“合着我上句话白说?”
一种报告被毙的压迫力迎面而来。
陈姿燕倒吸一口冷气,她知道这位在学校异常低调的老师一定深藏不露,没那么好套话。
可他遇上的敌人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陈姿燕脑里灵光一闪,笑着说:“那那那……那我邀请宋老师来我家参加我姐的生日聚会,您下学期多批我一天假呗。”
“贿赂老师,罪加一等。”宋聿诚只是轻笑了一声,语气依旧严肃,“老老实实来上课,不然我给樊教授打电话,让她陪你来上,提前告诉你上学期期末59分,开学前的补考记得来参加。”
说什么也不能随便搬出杀手锏啊,只知道喊家长的老师是最没用的!
当然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她看到放手机的兜里有几颗糖,是她姐姐喜欢的可乐糖。
陈姿燕迅速换招:“宋老师,我给您一张我姐高中时期绝美写真,您放我一马。”
遇上路口酒驾检测,宋聿诚减速排队,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着。
静默的空气里,轻透的声音穿过夜色。
“发来看看。”
感觉钓到大鱼,陈姿燕嘴上挂着得意的笑,熟练地打开□□空间相册,递到前面。
“嘿嘿嘿,好看吧,我姐当年是校花,好
䧇璍
多人喜欢她,足足一抽屉情书。”
宋聿诚垂眼,屏幕光在他淡漠的瞳孔里虚晃。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裂成碎片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她扎着马尾,歪头笑着对镜头伸手。
左下角显示一串具体上传时间,定位在沪城。
这是等着谁去牵?
“您看,我的假”陈姿燕抬眼去看已经挪开眼的男人。
他表情淡定,单手握着方向盘,窗外的霓虹闪烁,照亮一瞬黑眸中的阴郁。
宋聿诚:“拒收,谢谢。”
“……”
带雨
第二天中午休息时间, 驱车直往医院赶。
一出车内空调房,太阳照在脸上火辣辣得疼,眼前一晃, 她扶着车把手平稳身子, 有点泛低血糖。
她认床,昨夜在病房的小隔间里睡得不安稳,上午到了一批温家的货,清点,审核, 整理编号本该用两三天的任务,他们卯足了劲儿花了一上午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消耗了不少体力。
另外, 也多亏信丰方忽然加了人手过来帮衬, 中午才有处理私事的机会。
她不放心姜西竹一人回家疗养, 又不想麻烦远亲近邻过来帮忙看护,就花钱请了医院护工,自己一有空就来医院盯着。
父亲上了年纪反而像个孩子,早上就吵嚷着无聊要回家:“这里躺着死不死活不活的, 一天小几千呢, 我回家多吃几顿卤煮不好吗?还要我清淡饮食住一礼拜,哎,早知道昨晚眼睛一闭直接喝碗孟婆汤走了算咯。”
他总是不顾别人感受说些任性不着调的话,当年母亲就是这么被气走的。
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姜西竹你能不能安分点!我只有你了!”
空气停滞半晌, 姜西竹佝偻着背, 向她认怂:“哎哎哎好, 住。”
父亲立刻老实地退回床上,背对着她侧躺开始装睡。
母亲有了新家庭后, 二十几年来他们都是如此相处,很少说几句体己话,各做各的事,但又互相牵挂着。
高杰有劝她下午请假去照顾父亲,她依着情况,婉拒了。
这个节骨点拖累拍卖会的进度她会日夜难眠。
到病房时,姜西竹正在用平板电脑下棋,手上医院宣传册当扇子,一只腿挂在床沿,悠哉悠哉。
电视机前有一处小型会客室,沙发和茶几上摆满了来访者的送来的花和果篮。
姜怡妃走过去挑了个新鲜的苹果,洗完后想起病房里没有削皮刀。
去护士台借时遇到周鼎。
他仍穿着昨晚那套衣服,身后跟着一队医生。
“周鼎,你们没有回去吗?”姜怡妃视线无意扫向医生们的名牌,都写着专家级别,心头预感不妙,沉声问,“他怎么了。”
昨晚陈姿燕说是他背了父亲。
周鼎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往前台一放,拖着她的手臂往电梯里快步走,恳求道:“姜小姐,冒犯了,您帮帮忙。”
走在顶楼的尊贵病房区域,嗅不到一丁点儿消毒水味,走廊上明亮而寂静,一扇双开门后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心中只觉有一处被封锁的地方破开痛处,她明白是什么原因。
伫立在门前,所有人都站在她身后,像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
这种场面颇为熟悉,好像许久许久前,她被任命成一座沈洵祗专用的情绪抑制机器。
曾经的沈洵祗并没有现在这般万流景仰,他从小是沈家接回去的私生子,刚进家族企业工作,受过各方欺压针对,他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性格方面也有些偏执孤僻。
唯独对她笑脸相迎。
刚到沪城,那些类似于“好久没见过洵祗哥对人笑得这么开心”的话,她听了无数遍,他对她充满信任,所以她甘心把第一次爱交给了他。
手放在门把上迟迟未按,从里面打开的倾倒力吓了她一跳。
两个穿着西装的男秘书手里抱着散乱的文件夹,哭丧着脸对周鼎摇了摇头。
“周特助,我们尽力了。”
周鼎不耐烦地挥挥手:“先回公司。”
敞开的门缝里,姜怡妃看到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他穿着一套黑色的居家服,即便是在病房,背影依然矜贵冷峻。
不远处的地板上散落着玻璃茶杯碎片,金丝框眼镜也掉在轮椅轮胎边上。
她觉得约是因为他曾出身于污泥,经历过苦难摧残,所以养成了绝不低头的孤高性情。
姜怡妃定了定神,迈开步子,走进去。
听到脚步声,他一动不动,冷冷丢过来一个“滚”字。
姜怡妃驻足,淡道:“连我也要滚吗?”
他的肩膀动了动,缓缓扭头看过来,瘦削的脸庞长了一层薄薄的青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阴郁的眼睛里腾起了浅光,一缕不可思议,紧接着是精致的五官扭曲,愤恨地撇向门口,怒喊:“周鼎!我让你喊她来了吗!”
连门都被他的火气波及,震了震。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姜怡妃胸口生起复杂的情绪,继续走近,弯腰,捡起地上眼镜。
他转过头视线投向别处,瞳孔里有血丝交错。
那儿是窗台,花瓶里插着她喜欢的飞燕草。
姜怡妃心情莫名沉重。
她缓缓在他身边蹲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把眼镜放在他掌心下。
他嗓音沙哑:“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说:“沈洵祗,转过来看着我。”
沈洵祗深吸一口气,内心做了很长时间的挣扎,才把视线投到她脸上。
嘴角的笑平和而美丽,却与他记忆里大相径庭,没有多余的温情。
姜怡妃蹲在地上,仰视着他:“刚才走来这一路,我想了很多,有道谢的话,有安慰的话,但我觉得你应该都不想听。”
沈洵祗自嘲般笑了声:“为什么莺莺突然对我好声好气?”他低头往下看了眼,“因为我现在是个残疾人吗?”
“你想多了。”
“想笑就笑吧,看我被抢了项目莺莺就笑得很开心。”沈洵祗戴上眼镜,“博美人一笑,这腿废得值。”
“你以后想要什么大可直接开口问我讨,不用联合外人一起大费周章,只是几幅字画罢了,洵祗哥没有摘星桃月的本领,但还是可以帮你搞定这些琐碎小事。”
嘴角齐平,姜怡妃说:“讨?我是讨饭的吗?”
这话真是他无心嘴快。
沈洵祗皱了皱眉,纠正:“抱歉,是我用词不当。”
姜怡妃冷笑:“不,你一直觉得我很弱,需要你处处照顾,我承认,以前我还挺享受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为了我洗手做羹汤,坐两个多小时飞机来燕都接我放学,只是因为我的一句考砸了。”
曾经,她以为沈洵祗是对她最好的男人,会安慰她,会陪伴她。父母离异,母亲有了新的家庭,难免不能及时照顾到她所有的情绪,父亲又是个闷葫芦,不知怎么与青春期的她谈话。就在这时,沈洵祗出现了,那会儿的她觉得他像一颗流星,许什么愿都能成真。
“我以为莺莺已经忘了我的好。”沈洵祗靠向椅背,情绪逐渐平静,“只剩下恨了。”
“我也想忘,事实上,现在还能与你说话也是看在那些日子的份上。”姜怡妃觉得自己算爱憎分明,“我更忘不了你与别人联姻还把我关在满庭芳的日子。”
窗外的云层遮住阳光,一室清凉下来。
沉默横亘,雀鸟在外窗沿短暂停留,飞向远方。
沈洵祗望着一片细小的羽毛落下,镜片后的眼睛寂寥又惆怅。
姜怡妃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沈洵祗,还记得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吗。”
仿佛看到羽毛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沈洵祗眯了眯眼:“一个发圈,我看你一个人在饰品店里拿起又放下很多次。”
“飞燕草发圈,我很喜欢,这几年我也留着它不舍得扔,直到今年四月份,我终于下定决心扔了它,永远放下过去,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就像脖子上戴着牵引绳的鸟,低着头怎么也啄不断铁链,绳子只能跟在她身后飘扬,在逃亡的路上,猎人追来,抓住了绳端,妄想将她抓回去。
“以前你在满庭芳里说过,我要是长了本事逃出去,就放过我。”
“沈洵祗,你不能言而无信。”
“你以为……”沈洵祗顿了顿,怒气在他冷峻的脸上蔓延,“你以为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逃走的吗。”
“……”姜怡妃表情徒然惊愕。
“莺莺,你看你多天真。”沈洵祗扯唇,握紧扶手的手背凸起青筋,“是我主动放的你,从你突然变得听话,对我百依百顺起,我就起了戒心,包括周鼎协助你的事,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背部的神经紧绷,四周仿佛投来凛冽的视线,监控着她每一处毛孔。
姜怡妃拉回一丝理智:“那你为什么要冲进火海找我?如果像你说的,就应该知道我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当然是因为我怕你真出了意外。”沈洵祗操控着轮椅向她靠近,“光是看到那团火,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毕竟谁也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不是吗?”
他笑了笑:“直到现在我还会庆幸亲眼确认过你不在里面。”
姜怡妃垂眸无措地望着他白皙的脚踝,细看有几道丑陋的烧痕:“可你的腿……”
“不碍事。”他抓住她的手往下拉,虚搂着她的腰,低头在她耳边,近乎卑微的请求,“我主动还你了自由,莺莺。”
“你愿不愿意回头再看我一眼,哪怕一秒。”
姜怡妃攥紧手,余光看到他的眼角泛着红。
心脏疼痛着,她推开他的手都在颤抖:“沈洵祗,你果然从没觉得自己有错。”
“休想让我与你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