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阮家的葬礼办的十分低调, 和阮家一贯的风格完全相反,当然了,这是因为阮家已经换了“大家长”。

    但目前风口浪尖舆论中心, 阮家再想低调, 参加吊唁的人数依然超出了阮季玉的预期。

    很多不明所以的人知道阮三少爷成了家主这个消息以后都等着看阮家的笑话,明眼人都知道他是被当做花瓶培养长大的, 还有很多知道一点内情的人缄口不言, 但还是一个不落, 都来了。

    吊唁完下午扶灵,礼堂外的豪车停满了长街, 都是前来吊唁的人。

    长子扶灵,阮伯安和阮季玉走在前面, 阮家里外的事都是阮仲明在操心, 一整天的应酬把阮仲明累坏了, 他衬衫西服外套着白褂,原本整洁的孝带拖在地上,皮鞋和孝带都看起来满面灰尘,有些狼狈, 阮季玉拍了拍他的胳膊, 示意他上车去。

    阮仲明愣了一下, 没说什么, 上了车。

    后面的礼仪队人声嘈杂,天色逐渐见晚, 阮伯安低头问阮季玉:“要不你也坐车走?就别跟着受这个罪了, 我去就行了。”

    阮季玉摇了摇头, 冲他笑了一下。

    一整天阮季玉都被人围的水泄不通,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很微妙, 每个人都带着目的接近他,但阮季玉身边跟着四个保镖,言谈得体,脸上始终带着一点礼貌和哀伤,他身形有些瘦弱,看着脸蛋还像是个孩子,但气质不凡,没有上位者的威压,但也没有半分胆怯。

    他很干净,干净得让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看,让人敬畏。

    今天过后,许多人才算是真的认了这个新的阮家“大家长”。

    阮伯安看出他的疲惫,但没再说什么。

    扶灵去到墓园,一路上阮季玉都没说话,直到看到墓园口停的一辆车,阮季玉才愣了一下,“……哥,你叫人在外面盯着,别有记者。”

    “哎行,怎么了?”阮伯安刚问完,就看见了那辆停的位置很隐蔽的车,车里没人,车身掩映在柳树林后面,冬天柳条干枯,傍晚像是一群垂目哭泣的水鬼。

    阮伯安心里暗骂,忙跑去安排了。

    阮季玉又盯着那车看了几秒,心里有些暗暗不安。

    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有回头的理由和机会了。

    阮峰的骨灰盒在他怀里,但李敬先的骨灰盒还存在殡仪馆,李莉始终不愿相信丈夫的死,再加上有很多人不愿意让她闹事,所以她现在连接走李敬先的骨灰都无法做到。

    阮季玉抚了一下怀里的骨灰盒,身旁他并不熟识的阮家长辈撑着黑伞站在他身边遮着他。

    四下无言,所有人簇拥着他进去。

    下葬很简单,一切都有专业的礼仪人员负责,无关地位无关财富,所有人到了躺在这里的这一天都没有例外。

    阮季玉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捧花,放在墓前。

    【先父阮峰之墓】

    照片上阮峰的表情有些严肃,但看得出是个不折不扣的上位者,一丝不苟的头发和西装,不到六十就走了,实在算不上喜丧。

    阮季玉哭不出来,他只是盯着墓碑看了许久,旁边打着黑伞的长辈提醒他下一步流程,他才反应过来。

    下葬以后他还要回庄园,晚上在阮家庄园还有晚宴。

    流程结束,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黑伞收起,礼仪队的人先去吃饭,豪车车队已经停在了墓园门口,就等着大家长出来接他回去。

    这会儿莫名下起了小雨,天都黑了,苍雾一样浓,墓园在远郊区,没人以后安静异常,只有山风穿过。

    阮伯安撑了把伞,站在阮季玉身边抽烟。

    “哥,墓园不让抽烟吧。”

    “墓园还烧纸呢,碍不着他们的事。外面是有几个记者,被吓唬走了,怎么,你真要见他?”阮伯安似乎心情很不爽,烟头亮了一下,烟气吐出来带着气。

    阮季玉笑了一下:“你要是还不准我见的话,我就不敢见。”

    阮伯安听这话无奈地笑了,“你现在可是大老爷,我可不敢不准。”

    阮季玉不声不响,把身上的孝服脱了下来,里面的西装是才定制的,他穿着显得身形非常漂亮。

    阮伯安接过衣服,把伞递给他,但没撒手,压低声音道:“哎,别跟他厮混,你现在是正经人,被人看见了不好。”

    阮季玉点点头,接过伞走了。

    雷霆站在车边,烟头明明暗暗,他的金发十分显眼,身材高大,靠着车显得商务车都娇小了起来。

    他不知道看着远山在发什么呆,淋了雨也不知道进车里,只是一直盯着看,烟头就差一点就要烧到手指。

    阮季玉走到他面前。

    雷霆垂眼看着他,两三秒都没反应过来,直到意识到这是真的,他才慌忙烫到了手指,把烟头丢到了一旁湿漉漉的草丛。

    阮季玉叹了口气,伸手搭在他被烫的那只手上。

    “为什么不下拜帖来参加葬礼。”

    雷霆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知道你要解除婚约,我不想去。”

    阮季玉笑了笑,还是熟悉的幼稚发言,但此刻听到耳朵里却有些莫名意动。

    “阮季玉,我准备去国外了。”雷霆忽然说。

    阮季玉愣了一下,笑了,低头:“那不是很好吗,在国外更适合你。你不适合做娱乐圈,你周围那些人都在坑你的钱。”

    雷霆不想让他低头,一把将他揽了过来,阮季玉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四周。

    “别看了,没人。你大哥都警告过了。”

    阮季玉这才在他怀里放松下来,“要去国外就直接去,你在这偷偷摸摸见我还想做什么。”

    雷霆摸了一下他的耳廓,看着他偏头避了一下,耳廓略微发红,才道:“这次去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就想来见你最后一面。”

    “见了就赶紧走,别拉扯我。”阮季玉嘴上这么说,但没推开他。

    雷霆的神色看不清是什么意思,阮季玉觉得今晚的雷霆有些不太一样,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好像是……成熟了一些。

    想到某些场面阮季玉忽然脸皮发热,想要挣扎,但雷霆已经打开车门,阮季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车里了。

    当然他是能反应过来的,只是一瞬间没有反抗。

    雷霆就要离开了,今生今世这恐怕是最后一面。

    阮季玉心想,算了吧。

    这三个字一出来,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阮季玉放松了许多。

    “你把后排的座都放倒,是不是早就想好要做这种事。”阮季玉看着身下已经被放到钝角的后排座,有些一言难尽。

    雷霆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拉松了领带,关上车门。

    “……这是墓园门口,我刚给我爸扶灵下葬,在这门口做这些事,有些不好吧。”阮季玉被他扶在身上,喘了两口气,撑着车窗看着他。

    “有什么不好。知道吗,我爷爷死的时候,我父亲在灵前就敢拉着我母亲做这种事,雷家的儿子都是这样的。”雷霆满不在乎地道,语气里甚至隐约有些自毁的轻佻快意。

    阮季玉敏感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端倪,但他来不及细想了。

    车窗发出砰砰两声轻响,阮季玉的手贴在防窥玻璃上,隐约看得清一点雪白的手掌轮廓,墓园柳林摆动,冬夜里暮色四合,车旁没来得及收起的一把黑伞倒扣在雨里,被冷风吹得颤颤巍巍,汗顺着伞边蜿蜒而下,车窗发出一声轻响,降下了一点缝隙,雪白的手指爬了出来,挣扎似的抓住了车窗的玻璃。

    然后那抓紧玻璃的手颤抖了两下,像只雪白的鸟儿垂死挣扎,最后泄了力气垂了下来,被一只大手重新抓进了车里,车窗再次闭合。

    阮伯安看着阮季玉绯红还未消退的耳廓以及嫣红的嘴唇,还有那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冷漠小脸,无语地与他对视。

    阮季玉偏过视线:“……走吧,回庄园。”

    阮伯安咬牙切齿:“我跟你说什么了?”

    阮季玉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欲盖弥彰地拉扯了一下衣服揉皱的下摆:“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衣服有些皱了。”

    “我不让你明着见,你倒好,偷上了啊?”阮伯安抓住他的手腕,气得发麻,“雷霆呢?人呢?有胆量让他来见我!”

    阮季玉赶紧拉住大哥,讨好道:“他已经走了,我保证再也不跟他见面了,我保证……”

    阮伯安丝毫不相信地看着弟弟单纯无辜的脸蛋,但也只能作罢。

    阮季玉转身往前走,迈步子时有些别扭,没走几步就听见阮伯安在身后崩溃的声音:“站住!我开车过来接你!”

    阮季玉脸色有些泛红,站在原地没再动了。

    雷霆这个该死的东西,要不是这辈子见他最后一面,绝不会答应他……

    阮季玉站着也有些不自在,不断地换两条腿的重心,浑身都紧绷着。

    直到钻进车里,才松了一口气。

    阮伯安刚给他系好安全带,阮季玉忽然浑身一僵。

    阮伯安目光如电地审视着他,阮季玉不敢看他,只好转头看向窗外,双腿合得很紧。

    阮伯安愣了一下,忽然知道了些什么,气得想要发疯。

    “……你是不是疯了?”抓不到雷霆揍,只好先骂自己这不争气的弟弟。

    阮季玉没敢说话,只等着他骂完,心虚道:“明天我给你买辆新车。”

    “不!需!要!”阮伯安气疯了,“等等!还是买!我受不了了,这车给你了……”

    “妈的,你是中了什么邪魔了……”

    阮季玉叹了口气,看着窗外的景色后撤。

    雷霆最后抱着他,抱得死紧,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意识都开始涣散,耳朵像是浸在水里,只听雷霆在他耳边模模糊糊地说:“对不起。”然后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哪有人做到最后说对不起的?

    阮季玉皱了皱眉。

    他很想对雷霆说他表现其实还可以,不用道歉。但他隐约又觉得,雷霆的对不起似乎另有含义。

    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重新笼罩了心头。

    但阮季玉没有时间多想,他必须要尽快找到李枫,然后将事情全部结束,将齿轮拨到正轨上。他已亲手毁了自己的退路,他退无可退了。

    至于自己最后会怎么样,阮季玉没想过。

    任务从来如此,一把刀的结局如何,制定任务的人从不会考虑。他只是不想让雷霆再被卷进来了。

    阮季玉默默敲了一下膝盖,默念。

    或许……下辈子吧。

    “下辈子”是他能给雷霆最重的承诺了。

    雷霆在私人飞机上,看着舷窗外的黑云,手机的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新闻界面。

    【阮氏与雷氏解除婚约!娱乐行业是否要重新洗牌】

    雷霆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另一边的床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金发漫卷,铺陈在她身后。

    莉莉安睡得很沉,为了让她上飞机,晚餐里给她用了点安眠药。

    莉莉安确实已经疯了,但雷霆在她当初搬进疗养院时的随身物品里,还是找到了一点东西。

    这些年雷霆不愿意去触碰父亲和母亲的任何东西,但现在他别无他法。

    母亲的随身物品中有一张明信片,是夹在很多幅画中间的,莉莉安年轻时喜欢画画,在印象派油画上几乎已经可以媲美专业的画家,但在她疯了以后就没有再动过笔。

    一沓画作中夹了一张明信片,寄信地址来自国外某庄园,上面只有一行电话号码。

    明信片上还沾着些许颜料干涸的痕迹,看起来像是莉莉安将明信片藏在还没晾干的画作之间造成的。

    母亲的一切都已经被父亲隔绝,她只是一只豢养在笼中的鸟,为什么还会有国外的地址寄给她明信片?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雷霆打过那个号码,已经是一个空号。

    剩下就只有一个地址了。

    雷霆隐约察觉,这个地址或许就是打开当初父亲到死都不肯交给自己的那部分生意的钥匙。

    李枫疯癫时的话犹在耳边。

    “你以为你们雷家就很干净吗?”

    雷霆闭上眼。

    干净不干净,他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要给……阮季玉一个交代。到了今天这一步,就算死,他也要死个明白。

    两天后,雷霆带着莉莉安还有金秘书以及两个心腹的保镖来到了地址,这是一处已经荒废的私人庄园。

    但是庄园没被流浪汉侵占,这说明这些年依然有人在替这座庄园缴税修缮,甚至里面依旧有人活动。

    金秘书劝雷霆不要冒进,但雷霆抽了根烟,便要进去。

    庄园的杂草疯长,树木成灾,爬山虎爬满了墙壁,几乎像是西方恐怖片里的剧情。还好现在是白天。

    莉莉安状态不太好,看起来很没精神,一个保镖背着她,直到走到主楼前面,莉莉安忽然叫了一声,然后跳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大门,拼命地拍打。

    看来她认识这里。

    雷霆止住了金秘书阻止的动作,任由母亲砸门,直到大门由里面打开了。

    主楼的大门望进去,大厅里面倒比外面干净许多,看起来像是有人活动过,但里面随意堆放了许多纸箱,看起来颇有分量,不知道放着些什么东西。

    开门的人是个看起来快六十岁的长发老人,穿着得体,仿佛像是来参加什么仪式,男人看起来长相有些偏女性化,虽然年纪大了,但雷霆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雷霆瞳孔紧缩,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是早就死了吗?”

    长发男人笑了,“小少爷,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莉莉安也和我一样老了啊。”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雷霆一瞬间便想明白了一切,父亲在临死时把国外的生意交给了自己贴身的秘书,也就是这位雷霆小时候叫了好多年的“梅叔”。

    父亲死前几个月,梅叔车祸死了,车在山谷里烧成了铁壳子,里面的尸体雷霆没过问,直接当做梅叔下葬了,然后父亲就死了,母亲就疯了,自此雷霆被推上了他避无可避的路。

    如履薄冰谈不上,但谁又喜欢成为一个孤儿呢?只不过身不由己罢了。

    莉莉安抓着梅叔的衣服,摇晃他:“在哪?在哪?”

    梅叔温柔地轻抚了一下她依然姣好的面庞:“老师他已经死了。”

    莉莉安无法接受似的跌坐在地上,然后厉声尖叫起来。

    这不是雷霆第一次见她发病,但如此撕心裂肺的尖叫还是让雷霆觉得太阳穴跳着疼。

    “你早就该死了。”雷霆从旁边保镖的侧腰拔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这个长发的老人。

    但对方丝毫不惧怕,反而朝前走了一步。他西装华贵,只身在这里等,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这或许已经是某种预示。

    “是的,小少爷,我确实早就该死了。但我活到现在,只是为了等你。老师对我说过,你来找我的那一天,就是我死的那一天。来,进门吧。”

    他笑得一如年轻时那样阴柔又让人恐惧:“我真的还想再看一眼老师。很好……很好……真的很像……”

    他笑起来,笑得十分高兴。

    “你自己死,或者被我一枪杀了,你自己选。”雷霆朝前跨了两步逼退对方,他脸色非常难看,冷汗从鬓边流下。

    他不想再回忆父亲的死,也不想再被人说自己像他。

    他不想再像那个男人,也不想再听过去的人说起他。生养之恩巨大,却是雷霆颈项上重重的枷锁。如果可以选,他宁可不做这个“长子”。

    雷霆的手指微微颤着,长发老人注意到了,愣了一下,笑得更加疯狂。

    “你没对人开过枪吧?没杀过人?雷家的长子居然有没杀过人的……看来老师真的很爱你啊……”

    雷霆手指一颤:“你说什么?”

    “你还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像他,又不是他。”

    他艳丽地笑了一下,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对着小少爷微笑的俊俏男人,他用中文说完最后一句话。

    “恨我吧,别恨老师了。”

    然后飞速打下雷霆手里的枪,动作堪称专业,雷霆瞳孔剧烈缩小,随后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枪响了。

    他吞枪了。

    血雾在他脑后铺开,大厅的地板上被染上了血渍。

    莉莉安被枪声吓了一跳,不再尖叫,而是跑向那堆几乎要二层楼高的纸箱,躲在后面。

    众人都沉默了。

    雷霆站在原地,半天耳朵轰鸣,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男人已经老了,年轻时引以为傲的黑色长发已经变得灰败,但他的脊背依旧像雷霆印象中的一样,总是挺直着。

    自己来,他就要死。

    看来父亲给他的命令就是,绝不能让这些生意交到自己手里。

    保镖从尸体身上搜到了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合同和一封看起来已经多年且被时常翻看的手写信。

    信是中文的,是父亲的笔迹。

    “……梅,我将这些生意全权交予你手,你要不负我的期望。我知晓你心意,待有一日小霆得知后,你可销毁一切,便允你来找我。”

    保镖走过去检查了一下箱子,刚打开了一箱便吓得面如土色。

    雷霆皱眉:“什么东西?”

    保镖让开,雷霆朝里看去。

    白色的粉末,透明塑胶袋包装的白色粉末。

    他拔出身边保镖腰间的匕首,接连划开了好几个箱子,这座看似废弃的庄园,其实囤积着大量的违禁品。

    雷家……一直都并不干净。只是雷霆被保护得太好而已。

    雷霆脸色彻底暗了下去。

    这里……究竟有多少。这座庄园到底是什么……?

    他攥紧手里的文件夹,眼前一阵发晕。想到李枫撸起袖子时满是针孔的胳膊,想到李敬先的死,想到李枫的歇斯底里,想到这座庄园有这么多违禁品,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把守,这绝对不合理,难道他们今天来了就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一瞬间他眼前金灯乱转,嗓子被堵住,金秘书赶紧扶住他。

    雷霆摆摆手,试图站起来。父亲的死,母亲的疯病,偌大的家族重任系在他一身,阮季玉动情时迷乱的眼睛,雷霆踉跄了半步,嗓子眼发甜,似乎是血的味道。

    “妈,我们走吧。”

    过了很久,雷霆才找回了声音,想叫莉莉安一起走。

    先离开这里,先离开再想办法,大不了一把火烧了这里,不知道这里暗中有多少人在看守,大不了……大不了死在这里。

    他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他不怕死,但他怕阮季玉会忘了他。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在意他了,除了阮季玉。阮季玉恐怕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绿洲。

    ……火?

    莉莉安站在一堆箱子的顶端,她手里举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

    她还穿着那件睡裙,雪白的,垂到脚面。

    雷霆仰视着她。

    “……妈?”他嘴唇颤抖了一下,那种一直以来就阴暗不安的预感终于在此刻吞噬了他的理智,他握着匕首的手指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莉莉安看起来神色平静。

    她的神色忽然清明了,似乎她这些年的疯病只是雷霆的一场噩梦。

    “这里有汽油的味道,孩子。”

    雷霆浑身颤抖。

    母亲从没有这样叫过他。二十多年,他多么想听母亲叫他一声孩子。母亲从来没有。

    但现在,雷霆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害怕失去母亲。

    他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了。

    “这座庄园是我十二岁前的家。”莉莉安笑了,笑得仿佛找到了当年她绝色容貌在歌剧院灯光下的时光,庄园里漂亮的各色女孩如云,后院那些贵族老爷乌烟瘴气地抽着烟,她美丽如深海的蓝色双眸依旧闪闪发亮,仿佛有聚光灯打在她白色柔软的身躯上,台下所有的男人都被她所迷,她以绝色的美貌终于引来了撒旦,将她抢走锁在地狱内潦草一生。

    她的一生就像这座废弃的庄园,命运又将她带回了这里。

    “孩子,你不该出生的,是母亲对不起你。”

    雷霆想要出声,可莉莉安已经将手指松开,打火机“噗通”一声垂落在箱子上,但却瞬间引燃了火焰。

    一瞬,仿佛盛大节日上落幕的焰火,白裙与金发共同在火中燃烧。

    火势猛然窜了起来,在雷霆冲上去之后忽然发生了爆炸,轰然的热浪将雷霆推出几米之外,他金色的发尾被热焰舔舐顿时烧焦了一片,如同他此生与母亲的那点血脉最后一次灼痛的告别。

    金秘书和两个保镖将雷霆护了出去,直到跑出主庄园,站在外面的林子里,雷霆才发现自己已经满面泪水。

    庄园里传出来枪声,还有人疾呼救火,显然是有守卫的,但他们都没想到居然会着火,恐怕更想不到会发生爆炸。

    雷霆想到梅叔临死时释然的表情,猛然回头,可就在这一瞬间,主楼像是含不住大火的怪物,“轰”的一声,彻底炸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热浪迎面撞来。

    雷霆脑内轰鸣,什么都听不到了。

    父亲的葬礼上,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他耳边再次响起。

    她的嗓音撕裂着,中文也说的并不好,但她偏偏要用儿子的母语去控诉:“我恨你!我恨你们!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去死!你骨子里流着肮脏的血!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杀了你!我恨你们——”

    她终于解脱了吧。

    雷霆忽然笑了一下,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52章:染头发

    新闻头条:

    【雷氏集团股权疑似变更,雷霆将退出娱乐帝国】

    【豪门惊天爆雷!雷氏集团叔篡侄权】

    【雷氏集团更换掌舵人是否意味着来年的娱乐圈将有大动作】

    【娱乐帝国崩塌!雷氏集团内幕大揭秘!】

    ……

    雷家鲜为人知的老宅里,屋前的枯井旁,一个身影跪在那里,火光明灭,黄纸声窸窣。

    楚喻天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雷霆还跪在中庭烧纸。

    夜色下老宅年久阴森,雷霆的金发仿佛和火光融为一体,把他本就吸睛的面容照得更加妖媚,有些不真实。

    楚喻天把保镖都安排在外院,独自默默走到他身边,也跪下来,拾起旁边的一沓黄纸,拆出一张,扔进火堆。

    “我以为你不信这些的。”楚喻天一边烧一边说。

    雷霆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跳动的火光看,脸上并没有楚喻天想象中的泪痕。

    “只有你一个人来了。”雷霆说。

    楚喻天“哈”了一声,叹道:“那你以为呢,现在还能有一堆人供你随便差遣不成吗?你从国外回来以后就不见人影,你三叔惦记你手里的股权多久了你不知道,你知道最近你们的股价都跌成什么样了吗?市值蒸发能有上百亿,你疯了不成。”

    说着这样的话,但楚喻天的语气却是轻松的,仿佛他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或者说他根本就并不在意雷霆究竟是执掌商业帝国的雷氏长子,还是现在这个跪在中庭默默烧纸的可怜孤儿。

    “你不是说过吗,我们这种人,钱只是数字而已。你没趁机也做空股市捞一把?”雷霆说。

    楚喻天点点头,面不改色:“捞了。不捞白不捞!给我总好过给别人!你都不知道阮家那个算盘精老二,这几天捞的,丫睡觉都得乐得嘎嘎笑吧,这次收盘,除了你三叔最大的股东可就是阮家了……股价跌了也许还能涨,但以后涨了,可就不是你的了,你可想好。”

    雷霆扔进一张黄纸,呼出一口气:“我不在乎了。”

    “你父母就留给你这么点东西,你这就不要了?”

    “阮……他和我说过,我不适合娱乐圈,我太蠢了。”雷霆说。

    楚喻天沉默了。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没有前呼后拥的雷霆,孤身一人的雷霆,雷大少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落寞过。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跪在这里,老宅如同一张恶鬼的口,将他小心翼翼地含在其中。

    沉默了很久,只有黄纸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

    楚喻天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叹道:“放下吧,别困在仇恨里,你父母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过得不好。”

    雷霆嘴角反常地翘了一下:“他们没有什么灵。要是真有灵,第一个魂飞魄散的就该是他们。”

    楚喻天一想,“倒也是。”

    就雷霆那个爸,还有那个妈,还是算了吧。就算在天有灵,也保佑不了他什么了。

    “那就别烧纸了,也别恨他们,不划算,大不了重新开始。我可以帮你。”

    雷霆没有跟着楚喻天站起来,只是呆呆地盯着那堆燃烧的黄纸。

    “我又该去恨谁,又能去恨谁。”

    生我者不予我也,余者皆无可与我也。

    此刻他什么都没了。

    但他内心一片空荡,连悲愤都消失了。他的心里是空荡荡的,像是一面玻璃,倒映着火焰的虚像。

    他已经不欠这个世界什么了,他已得知真相,灵与肉,因与果,他不管愿不愿意,也已经全部给这个世界一并还清了。

    他拿过脚边已经揉皱的文件袋,文件袋的背面用英文写着:“这里就是全部的存货,由你决定它们的结局吧。”

    花体的英文。上一次见到,还是雷霆上贵族小学,早餐时桌上的便签条。

    “小少爷,早餐在这里,车停在外面。尽快出门。”

    落款是:“梅”。

    雷霆不懂他对父亲是什么感情,要多么在乎一个人,才能将一生都赔在他身上,连生死的权利都交由对方,并且丝毫不求回报。

    父亲爱的是莉莉安,爱的是母亲,但梅叔临死时的决绝让雷霆内心震动。

    父亲在给他的信中明确表现出知道他的心意,可还是利用了他这份心意,为了让自己这位小少爷真正洗干净所有手上的生意,把他的生死也算计在其中。

    这个男人为了那一句“我知晓你的心意”隐忍了多少年,雷霆不敢去想。

    他只是心痛,剧痛让他抽着冷气。他确信自己做不到和父亲一样冷血。

    这样看来,也许他的确并不像父亲。

    这个男人没有守护好他爱的人,也没有在意过爱他的人,他就是一个冷血的动物,他只凭着喜好强迫其他人,他只爱他自己。

    母亲在他眼里是一种不容悖逆的宠物,那自己在他眼里呢?他爱他唯一的长子,他把人生最后的算计都留给了儿子,甚至将雷家多少代经营的“生意”都壮士断腕了,他不愿将这些再传给自己单纯的儿子。

    但雷霆呢。雷霆算什么。

    他没有父亲冷血,也没有母亲可悲,他荣华过,但他有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连哭的资格都没有。他向谁去哭呢。

    楚喻天在旁边说,让他先去雨田俱乐部避一避风头,然后股权的事情他想办法,再夺回来就是了,雷霆一言不发,只是将那个文件袋最后丢入火中。

    火光如同母亲死时一样。

    整座庄园烧成了一座黑色的废墟。

    雷霆漫长的少年时代也彻底落下了黑色的大幕。

    “……算了,股权是我主动给他的。”雷霆瞥了一眼楚喻天T恤上的赛车标志。

    “啊?”

    “三叔比我更适合掌权,我……我累了。”

    楚喻天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你干什么去?”

    夜色中,只听雷霆不着四六道:“染头发。”

    楚喻天又“啊”了一声,完全摸不着头脑。

    看着雷霆的背影消失,他乐了一下,又忽然觉得很心酸。

    第二天上午,楚喻天接到一通电话,声音有些熟悉。

    “楚先生,你好,雷霆现在在哪?”

    楚喻天挑眉:“阮三少爷——啊不,现在是,阮先生。”

    电话对面沉默着。

    “你能打来这个电话我很替他高兴,但我也失去了他的联系,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阮季玉沉默了几秒,道了谢,挂掉了电话。

    楚喻天把手机装进口袋,看着刚从街边理发店走出来的雷霆,愣了三四秒。

    仿佛看到了上世纪的什么帅哥模特海报。

    雷霆有些不习惯地看了一眼他,然后整了整身上的黑色皮夹克。

    外面干冷干冷的,还有一个月就要春节了,这种小市场都已经显现出春节来临的紧张了,人流量明显增多了。

    楚喻天看着雷霆,他第一次看到雷霆短发的样子,并且还染黑了,但还是有种混血的帅气,鹤立鸡群似的,身上廉价的皮夹克穿他身上也有种时装周的气势,楚喻天彻底没脾气了。

    “好好好,你就是帅行了吧。”

    他转身往外走,雷霆跟在他身后:“废话。”

    “呵呵,你还学会自夸了,明明以前都不会的。”

    “我不需要自夸。”雷霆淡淡地说。

    楚喻天一瘪嘴,鄙视了一下他,然后把身上背着的黑色斜挎包取下来递给雷霆:“车票给你买好了,包里面装着一万块的现金,还有三十万的银行卡,你可省着点花。”

    雷霆皱了皱眉,“这么点?”

    楚喻天无语,崩溃地手舞足蹈:“少爷!大少爷,你身上这件衣服,本人刚在里面那家店买的,一百二,裤子一百,鞋两百,三十万,要是全买成这些,够你穿到十辈子以后!你到底知不知道普通人都怎么生活?”

    雷霆不习惯地摸了摸短发,刘海遮住了一点眉骨,显得他多了些秀气,像个大学生:“这衣服看起来还可以的,怎么这么便宜?”

    “……”楚喻天不想和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说话,只想赶紧把这货送走,是生是死听天由命算了。

    是雷霆自己要去的,楚喻天也不想劝他,毕竟雷霆现在实在无处可去,他选的地方,倒也不算是坏去处。

    到了车站,雷霆站在门口沉默着。

    大巴车站。

    门口的两个大娘背着两篓野菜大声喧哗,一个小孩把鼻涕擦在棉衣的袖子上,几个黑车司机叉着手拿眼睛瞄出站的人,野狗在车站石墩子旁边旁若无人地撒尿。

    楚喻天叼着一根烟,抱着肩膀:“进去吧,少爷,检票员在门口盯着你呢。身份证捏好了,记得别丢了。”

    雷霆一言难尽,余光注意着那条不远处的野狗,害怕它的靠近:“就不能……”

    “不能。你现在的身份公然坐飞机,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想让热搜瘫痪吗?再说了,你要去的地方就只有这破玩意能通车,赶紧去,往后的路兄弟我就帮不上你了,是死是活你自己担着吧。”

    雷霆站在车站口犹豫了良久,还是败在了检票员犀利的眼神里。

    “身份证!磨叽什么,要发车了!”粗犷的一声大吼镇住了雷霆。

    雷霆被催着弯着腰钻进了大巴车,车里的气味让他立刻想吐出来,但好在他找到了一个后排靠窗的座位,雷霆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坐下来。

    身旁很快坐下了一个大叔,穿着绿色迷彩服,彩条布的包上布满尘土,被他垫在脚下,然后雷霆眼睁睁看着他从布满泥土的鞋子下面的包里取出一张塑料袋装着的芝麻饼,然后吃了起来。

    雷霆震惊地吞咽了一下,赶紧把脸转向窗外。

    他怀里抱着楚喻天给他的包,看着远处冲他挥手告别的楚喻天,也伸出手挥了挥。

    中年妇女的售票员喊了一声:“开车了!行李都放好!”

    雷霆被这一嗓子喊清醒了不少,他虎躯一震,正襟危坐。

    但周围没有人在意他,随着这句催促,所有人都开始昏昏欲睡,聊天声逐渐低了下去,只有大巴车行驶的噪音。

    后排有一个小孩一直问他妈妈:“妈真的给我买?真的给我买?真的真的?三十块钱呢!”

    他妈被问烦了,骂了一句脏话,“买!闭嘴赶紧养精神,一会儿晕车我可不给你收拾!”

    雷霆心里安慰自己,还好自己不晕车。

    不到两个小时,雷霆就自己打脸了。

    他只是——不晕两百万以上的车而已。

    还好楚喻天准备齐全,包里居然有塑料袋和湿巾,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这么狼狈,雷霆把早饭全都吐了出来,甚至连胆汁都快呕出来了,满车厢的人都开始嫌弃他这个大帅哥,雷霆没办法,只好可怜兮兮地缩在最后一排的边缘。

    看着真的很可怜。

    售票员大姐虽然嗓门大看着凶,但人还不错,一脸不屑地给雷霆塞了颗晕车药,还中途下车给他买了瓶水。

    雷霆傻缺一样坚持要给她一百块钱一整张的新钱,最后还是没成功。

    但这个行为让售票大姐成功以为他是出门上大学的傻学生,一路上对他照顾有加。

    大巴车足足开了一天一夜,雷霆感觉自己都快死了。但很神奇,他本来觉得自己没有活着的欲望了,但现在,一切的悲伤和不安都在这一路上的折磨里消散了,直到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雷霆这辈子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谢上天自己还活着。

    他抬起头,车站门口一群虎视眈眈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走不走?靓仔,去哪?上车上车……”

    雷霆脚步沉重,连忙挥手,他此时再也不想坐上任何一辆车。哪怕是价值两百万以上。

    但车站口的黑车司机十分热情,雷霆几乎无法脱身,直到他看到那个瘦弱的身影站在车站口正往里张望。

    他忽然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一瞬间他好像懂了为什么阮季玉如此在意这个破烂的家。原来他也同样渴望,只是他从来没有这个资格而已。

    李莉看见了他,冲他挥手,黑车司机一见他有人来接,便散开了。

    “……孩子,路上受苦了吧?看你脸色白的,晕车了?车站口有家肠粉还可以,阿姨带你去吃。”李莉是个善解人意的温柔女人,她笑着看他,没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关心他好不好。

    女人穿着一件灰色棉服,戴着一个深红色的毛线帽,乱蓬蓬的头发被她压在帽子下面,有些支棱出来了,没有阮季玉的照顾,她看着老了许多。

    雷霆不知道开口说什么,现在这种境遇下他连称呼都不好意思叫,只好点头跟着她走,李莉骑着电动三轮车来的,雷霆看到这个东西有些新奇,上车以后才发现十分舒服。

    以前在国外应邀参加某个车展,在海边的赛车道开着敞篷的跑车好像都没有这个坐着舒服。

    除了有些颠簸,以及被路人无数次回头看,其他都很好。

    “你戴个口罩吧,长成这个样子,也难怪大家都看你。”李莉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递给他。

    雷霆双手接过,道了谢。

    小摊,肠粉,廉价的红色塑料凳,身旁会给他拿筷子擦小桌的亲人,一切都好像另一个世界。

    是雷霆从没来过的世外桃源。

    结账的时候雷霆坚持要拿钱,但拉开包却傻了眼。

    一万的现金变成了一沓裁好的报纸。

    肠粉老板一见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哎呦”了一声,“靓仔,你这是被偷了啊!”

    李莉也着急了,但雷霆忽然笑了一下,肩膀也松了下来。

    “算了,一点零钱,丢了就丢了。”

    没了就没了吧,好像……也不太可惜。

    李莉却一路上可惜了很久,直到电动三轮车进了村子,她才开口问出想问的话:“……小玉……他还好吗?”

    “挺好的,上次见面,我看他身体已经调养的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啊……”李莉停车,身形有些踉跄,雷霆扶住她,把她馋进院子。

    农村的院子里散养着五六只鸡,门口还拴着一只白狗,雷霆刚站在门口他就叫唤,雷霆警惕地跟他对视。

    这个场面仿佛两狗相遇。

    听到李莉的声音,屋里有个中年女人端着一盆水出来:“姐回来了!妈!李天儿!”

    屋里男人的声音应了一声,出来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深蓝色外套,个子不高,看起来比李莉小,应该是李莉的弟弟,出来泼水的是他的妻子,随后跑出来一个穿着脏兮兮校服的小男孩,咯咯乐着围着雷霆转着跑。

    “哎呦,小雷来了,可算接上了,来来来进屋,里面有炉子,今年冬天冷,屋里都生上炉子了,里面坐,中午饭马上来,蒸的米饭,知道你来还给你炖了鸡汤,也不知道你这大城市来的吃不吃得惯……”

    雷霆有些无所适从,他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只好道:“谢谢,吃得惯……”

    “谢什么,我姐的干儿子,咱就是一家人!在外面上学怎么样?读的什么专业?”

    雷霆坐在小凳子上,长腿实在无处安放,他知道李莉没跟家里人说实话,只好顺着道:“我学的经管。”

    只不过都是在国外上的,早早就毕业了。

    中年男人恍然大悟:“嗨,警官,我就知道,警察嘛,看你这样子我就觉得出息!长得多靓!”

    雷霆还想解释,李莉把鸡腿已经给他放在了碗里。

    “多吃点,孩子晕车,不舒服,少问两句,下午他睡一觉起来再说,吃。”

    “姑妈我也要鸡腿!”小男孩撒娇,结果被旁边他妈敲了一筷子,“鸡什么腿!喝你的鸡汤就行了!”

    雷霆看着碗里的鸡腿,不由得再次想起阮季玉,然后埋头苦吃。

    他不敢多想一秒钟阮季玉的脸,只怕自己会直接哭出来。

    从放弃一切逃离人群开始直到现在这一刻,他想见阮季玉的心情终于达到了巅峰。

    第 52 章

    阮季玉从噩梦中惊醒, 坐在柔软的真丝大床上,他一醒来大卧室里感应的夜灯就亮了起来,外面套间的保姆很快便来敲门了。

    隔着门声音闷闷:“先生需要什么东西吗?”

    阮季玉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哑着嗓子:“不用了, 你去睡吧。”

    “我给先生倒杯温水吧,要加什么吗?”

    “……蜂蜜吧, 谢谢。”

    一会儿蜂蜜水便送到了他的床头, 吸管是银质的, 发出细微的叮当声,因为阮季玉从小身体娇柔, 家里他以前的餐具都是用纯银的,自从他成了大家长, 全家的餐具都换了纯银的。保姆低头出去, 阮季玉低垂着头发, 小声叫住她:“我二哥睡了吗?”

    “二少爷还在书房。”

    “给我拿件衣服来吧。”

    书房是整座宅子深夜唯一还亮着的灯,厨房的夜灯也被关掉,阮季玉不喜欢大半夜还灯火通明的,于是改了规矩, 阮家晚上现在非必要是不允许开灯的, 整座庄园一到深夜就只有月色森森。

    阮仲明戴着防蓝光眼镜坐在电脑前, 手边的咖啡还冒着热气, 落地窗外是庄园的树林,一些处理完的文件和项目资料在他手边, 最近阮家收购了很多娱乐公司, 和雷家股权的变更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阮仲明最近一直忙着这些事情,他一直想要在娱乐圈分一杯羹, 但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行业的详细门道,不过阮仲明从小就是一个用功的性子,最近每天都在和各种人开会,应酬,看项目企划书。

    阮季玉敲了敲书房的门,阮仲明说了声进,才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办公室。

    但阮季玉并没在意,他应声推门而入,明亮的灯光晃了一下他的睡眼,阮季玉披着一件黑色丝绸的睡袍,里面穿着青白的长款睡衣,整个人看着比葬礼那时候削瘦清减许多,一点黑眼圈在他脸上倒像是添的粉黛。他眯了眯眼睛,“二哥,还不睡啊。”

    “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怎么醒了?”

    “睡醒了又睡不着了。”

    阮仲明对他很柔和,阮季玉虽然继承了阮家,但他并没有自大到直接要接手阮家的生意,该是阮仲明的,他不会抢走。阮家的产业本身就是这个二少爷在实际控制,阮季玉也不愿意去抢。

    阮仲明的确担忧过这个问题,但阮季玉给他吃了定心丸。

    阮季玉对他说,自己还是喜欢雷霆,不愿意掌实权,只要二哥给他一些商铺小门店的生意管就行。

    对这个“恋爱脑”的三弟阮仲明只能无奈,当然阮季玉的身份不一样,阮仲明也不会只给他一点小商铺的生意,思来想去,阮氏集团旗下管理的南北两个商区,没几天就都交到了阮季玉手里。

    当然阮季玉也不会这些,都是阮仲明请的集团高管代管,阮季玉呢,就负责收钱,花钱,时常去门店逛逛视察一下,肯定也有决策权,比如往门店安排点不知哪找来的服务员。

    ——比如一家装潢秀气的咖啡店里居然是两个纹身大汉在服务,商场的保安队添了好几个生面孔,保洁大妈也增加了不少,服装店里新来了妆容有些轻佻穿了十几个耳洞的年轻女孩做导购。

    这些是阮季玉直接签的人事部门的字。

    全都是阮伯安的线人。

    或许准确来说,并不完全是线人。他们是戒*毒*所和监狱的“常客”,是那些瘾君子或者罪犯的亲属。

    阮季玉做生意一窍不通,但做“老本行”如鱼得水。

    名誉董事长亲自“培训”,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线人。

    很快,这些人便“上岗”了。

    他们因此拥有了一份足以好好生活的工作,付出的代价只是需要帮阮季玉做一些小事就可以。

    比如告诉他各个街区都有哪些混混出入,比如……那些豪门中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最近都在哪里出现过。

    阮季玉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但他却连日都做噩梦。

    他梦见雷霆被人一枪打穿额头,满脸是血,美丽的金发染上血色,他对自己说“对不起”。

    阮季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疯了。

    可是……雷霆确实消失了,雷氏集团遭受了股权变更和股价波动,但很快便重新正常运转。

    只有雷霆消失了。

    阮季玉的经纪人辛西娅也在找雷霆,可他这个“前老板”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辛西娅催促阮季玉如果没事做就尽快进组拍戏,合约都签了要不就得赔违约金,阮季玉隔着电话愣了很久,想起上次雷霆一边给自己喂葡萄,一边在耳边给自己念剧本的场景。

    明明已经决定毫无瓜葛生死无关了,可好像……总是会不受控地想起他。

    雷霆总喜欢莫名其妙地亲一下自己,阮季玉觉得很烦,这种行为在他看来就像是一只黏人的大狗一样,但当有人提起雷霆,他总会想起他的吻。

    热切的,凶狠的,温柔的,欲念的,还有隔着警局玻璃的唇语。

    “我们结婚吧。”

    阮季玉坐在椅子上发呆,阮仲明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阮季玉才猛然回神。

    “想什么呢?是不是睡的不舒服?”

    阮季玉苦笑了一下,总不能说自己在想雷霆,这下二哥该担心自己害什么严重的相思病了。

    “没,我就是睡不着,想来书房看看二哥。”

    “我看你不是想看二哥,你想看的另有其人吧。”阮仲明推了一下眼镜,无奈地笑。

    阮季玉想解释,但耳廓却先红了,仿佛被看穿了,被人看穿是件很丢脸的事,但阮季玉越不自在,阮仲明便越觉得没眼看。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我打听那小子的。”他叹了口气,却转身从书房的下层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一脸空白的阮季玉:“拿去吧,我也是才得到消息,你就赶过来要,真是……”

    阮季玉张了张嘴想解释,但是文件夹却被他的手先一步翻开。

    那是一个侧影,阮季玉一眼就认出来他。

    雷霆戴着深蓝色的毛线帽,正拎着一兜土豆站在一个肠粉摊前发呆。

    身边有一个小男孩脏兮兮的手侧身拽着他的衣角,正舔着一支棒棒糖。

    ……就算他站在一百个人中间,也能让人一眼看见他,这金毛发呆都发的这么高调,好像这偷拍的照片都变成了复古氛围感帅哥侧颜照。

    阮季玉看着这张照片,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

    “照片背面有地址,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他现在……和你妈妈呆在一起。”

    阮季玉手指抖了一下。

    他派人回去照看过李莉,偷偷的。他没脸回去见李莉,自己没能救下来李敬先,反而害死了他,在没找到李枫之前,阮季玉没脸见她。

    但雷霆居然在李莉那里……也好,也好,雷霆替他照顾李莉,挺好。

    阮季玉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一瓶酒,辛辣,刺痛,眩晕,又有些轻飘飘的轻松感。

    雷霆交出股权,一定是在国外发生了大事,阮季玉一度觉得他死了,只是不敢去想。

    连日的噩梦都在看到这张照片时和解了许多。

    如果雷霆真的因为自己去了国外出了意外,阮季玉都不敢想自己究竟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到了那一天,后悔一定会在余生时刻攫住他的心脏,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他对不起雷霆,死对他反而是恩赐了。

    阮仲明看他盯着照片“含情脉脉”,叹了口气,坐回了椅子上,端起热咖啡吹了吹:“见吗?我替你瞒着大哥就是了。”

    阮季玉呆呆地点了点头,又迅速回过神摇了摇头。

    阮仲明皱眉:“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整天神神秘秘的,哦对了,你那个助理小陈,我给他在娱乐投资公司安排了个经理的位置,他还挺有天赋的,好歹是行内人,确实比那些门外汉强不少,他那个妹妹递了国外学校的申请,听说已经去上语言班了。”

    “嗯,小陈跟我说了。”

    “季玉,你状态看起来不太好,还是去见一面他吧,听见到他的人说,他看起来也憔悴了,估计也是想你呢。”

    阮仲明看他这么给身边的朋友都一一安排好工作和生活,自己却平静又消沉的样子,总觉得他好像要想不开似的。

    不会真因为雷霆那个叛逆的大少爷就想不开了吧。

    阮仲明心里打鼓,但还是分出精力私下替弟弟去找人了,雷霆也没想着真的藏,很快就找到行踪。

    但阮季玉现在这个纠结的样子,阮仲明更担忧了。

    这孩子该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雷霆的事吧?

    “去见他吧,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了,毕竟你们差点就成婚了,就算你做了什么事,雷霆也是见过世面,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不会太在意的。”

    阮季玉还看着照片,不能去见他,见他就是给他希望,看着他过得还好就够了,以后他能替自己照顾李莉,自己也没有牵挂了。

    “……等等,我没做什么啊?”阮季玉迷茫地看向阮仲明。

    阮仲明一副“我都懂”的表情,压低声音:“不算什么!是文家那个影帝吧?没事的,谁年少的时候没犯点错,你才多大,大学都没正式毕业呢。”

    阮季玉站起来,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什么——”

    “嘘别嚷嚷,万一让下人听见,传出去不好。听二哥的,去见见他,听说雷霆现在天天吃药,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我看你还是看他一眼,小小年纪及时行乐,别这么别扭,哥看着也替你俩难过,雷霆年少丧父,母亲又疯了,现在家业都丢了,他也挺可怜的,你去多多少少也能帮帮他。”

    阮季玉本想拒绝,但从“听说”这句话后面就沉默了。

    雷霆可能病了。

    不能见他,不能给他希望,因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

    可是他病了。

    他可能病的很严重,如果他也想见自己呢?他一个大少爷在那种地方待着水土不服都可能会要了他金尊玉贵的性命吧?他一头金发会不会被人当做异类嘲笑?会不会其实他过得一点都不好?会不会……

    阮季玉坐在商务车的后座,车里的空调安静运转,挡板升起,前面的显示屏上放着一部外国电影。

    女主角正搂着衬衫敞开的男主温存,“亲爱的,不要离开我,我会死的。”

    男主去吻她,“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

    女主角的金发垂在男主角肩上,一大片晃眼的金色,阮季玉关掉了屏幕。

    一片黑屏中又映照出他自己的脸。

    他不该去见雷霆的。

    但是已经坐在车上了,就先过去吧,哪怕就是远远看一眼,对,就只远远看一眼就行了,就当做告别吧,总要告别的。

    第 53 章

    阮季玉看到雷霆的那一刻, 忽然觉得自己所纠结的一切都很愚蠢。

    自己居然这么蠢,居然认为这个该死的大少爷会过得很惨。

    ——雷霆正在村口搭起的红色理发棚里占据着唯一一张躺椅,戴着墨镜, 旁边站着“左右护法”, 两个村里的小男孩,分别吃着棒棒糖, 严肃地替他“站岗”。

    并且他脑袋上套着袋子还焗着油。

    阮季玉从商务车上下来, 身后的一辆吉普跟着他, 随后也下来四个保镖,阮季玉止住他们的跟随, 不受控的走向了理发棚。

    村口树下的几个大妈已经注意到了他,开始议论起来。

    阮季玉走近了一点, 听到雷霆的声音。

    “……我做警察的时候, 犯人都害怕我, 见我就跑,还有人给我送一箱黄金想收买我,怎么可能?我是什么人?”

    小男孩崇拜:“一箱黄金你都不要?能买多少糖?”

    雷霆躺着推了推墨镜:“这么说吧,如果你一天吃掉一卡车的棒棒糖, 一个糖厂能每天出产一百卡车, 那那天我见到的那一箱黄金大概能买下三个这样的糖厂。”

    小男孩数学不好, 掰了半天手指, 算不过来,但崇拜之情再次激增。

    “警官哥哥,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阮季玉心虚了一下, 莫名躲在了树后面。

    “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英雄配美女。”

    雷霆笑了一声:“是啊, 英雄才配美女,我算不上英雄。”

    “啊?你这样都不算吗?”

    “嗯, ”雷霆认真道,“我算美女。”

    小男孩大脑死机了。

    阮季玉轻笑了一声。

    雷霆从上衣怀里摸出一张五十块钱,“去给哥哥买包烟,还是要那家店里最好的。”

    “好嘞。”小男孩拉着更小的弟弟,忙不迭的去给雷霆买烟了。

    雷霆惬意地躺在躺椅上焗发油,隔着袋子挠了挠,问旁边正给大爷剃头的理发大爷:“有些痒,是不是过敏啊?”

    理发的大爷围着围裙,手底下剃刀不停:“痒就挠挠,我这药水跟城里几百的一样,城里都是坑钱的。”

    雷霆不敢反驳,只好嘟囔着抬起手隔着塑料袋挠了挠头。

    又过来一个大爷排队,坐在一旁的马扎上,看见雷霆打起了招呼:“呦,小雷焗油呢,到底是年轻人,靓仔喔,下午有事没?来两把牌?”

    “下午要跟我干妈去进货,不去了,她一个人搬不动。”

    “乖仔喔,哎哎,说媳妇了没?我这有个姑娘,村花,也是大学生,在隔壁村搞什么自动养鸡场,跟你正合适!”

    “啊?大学生?哪个大学?”

    “就那个什么,那个么。”大爷含糊的说了一个名字,阮季玉没听到。

    “见见?她妈跟李莉可熟,以前都是在一块玩的。”

    “行,那改天吧。”

    阮季玉咬了一下牙。

    那大爷又说:“哎,靓仔,站树后面干啥呢?这还有位子,给你让个马扎坐着等。”

    阮季玉一僵,不得不走出来。

    雷霆还躺在躺椅上,举着手机看。

    阮季玉接近他到两米的距离,他都没反应。

    阮季玉忽然想知道他发现自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于是拉了马扎坐在他旁边。

    雷霆看都不看他:“快中午饭了,别等了,排不上了。”

    阮季玉“呵”了一声,低低地道:“村花就排得上了。”

    雷霆手指一抖,手机猛地砸向他的俊脸,把墨镜都砸出了裂纹。

    高挺的鼻子受了罪,雷霆捂着鼻子一骨碌爬起来,像是听到了鬼声,一下子跳起来站在空地上转头看向阮季玉。

    阮季玉翘着优雅的二郎腿坐在马扎上,穿着一身黑,裤线锋利,一看就是专人伺候熨烫妥帖的,高领的黑毛衣套着一件昂贵的春款风衣,真丝衬衫的飘带垂在胸口,随着风微微吹动,搭在膝盖上的纤细手腕上露出一只银灰色的钻石手表,衣装发型全都精致,连翘起的靴子底上的尘土都是新的。

    雷霆被帅到了。

    一瞬间某些位置不受控地动了一下。男人总是这么忠诚。

    他不得不承认,楚喻天说的是有道理的,自己就是喜欢他这模样。

    当初上了李枫的当,就是因为这张脸。

    这张脸长在阮季玉脸上,多了许多难以言说的韵味,冷漠的,嘲讽的,无奈的,沉思的,动情的……

    他爱的无法自拔,爱的辗转反侧,他害怕见他,又害怕再也没法见他。

    雷霆连连退了好几步,阮季玉正要开口说话,雷霆忽然弯下腰转身就跑。

    理发大爷抓着剃刀挥舞:“干什么去?!还没洗呢!”

    阮季玉站起来,看着他狼狈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理发大爷上下看看他:“小雷的同学吧?他在李家,往里走拐个弯左转第三户,门口栓了条白狗的那家。”

    阮季玉道了谢,嘱咐保镖不要跟着,自己独自进去。

    保镖十分担忧,毕竟来之前阮仲明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出闪失,这是阮家现在的家主,要是出了闪失,谁也担待不起。

    但阮季玉命令他们等着,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司机倒是跟着阮家的时间长了,思索了一会儿,叫了四个保镖一起,摸出手机拨出了一个电话。

    对面接起来,声音有些迷糊:“喂……刚睡着,今天才休上一天,局里又有案子了?”

    阮季玉走到那扇门前,白狗在门口卧着睡觉,脖子上拴着的链子连着大门,阮季玉一接近白狗就竖起了耳朵看着他,他越走越近,白狗大叫了起来,里面很快传来女人的喝声:“别叫了!天天就知道叫。”

    声音越走越近,女人一开门,正要佯装举手打狗,白狗呜咽了一声不叫了,阮季玉笑了一下。

    轻声:“……妈。”

    李莉惊愕转头,还没看清儿子的脸,眼泪先模糊了视线。

    阮季玉抱着她,李莉在儿子怀里哭得痛心,声音很低,肩膀却抽动的厉害。她憔悴了许多,整个人的打扮不再像城里时年轻,而且相伴半生的丈夫就这么走了,她匆匆回娘家,甚至连一个囫囵的包裹都没打点,如同一块灰色的浮萍。

    阮季玉抬起头,看向敞开的大门里,雷霆傻站在院子里面看自己。

    阮季玉现在才发现,雷霆似乎剪短了头发,还染黑了。

    焗油的袋子被他扔了,他好像正准备洗头,黑色的染膏蜿蜒地顺着他的俊脸流下来,显得他更傻了。

    李莉哭了几声就赶紧把阮季玉往门里拉,她的手布满了茧子和长好的破口,是常年做裁缝造成的,刺的阮季玉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皮肤生疼,但比不上他此刻的胸口疼。

    雷霆有些手足无措,阮季玉和李莉进了屋,经过他的时候也没有看他一眼,雷霆站在原地盯着被李莉关上的门发了一会儿呆,直到染膏顺着下巴滴在衣服上,他才想起来赶紧去洗。

    阮季玉没有对李莉多说,只是说李敬先的骨灰他会想办法入土为安,李莉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只是说李枫染上了不该染的药,恐怕是疯了。

    至于他自己继承阮家成为家主的事,他并没有对李莉说。

    他看着屋里桌上的针线箩,李莉正在给一件衬衫的胸口上绣鸳鸯,暂时只绣好了一只,花花绿绿的,是雄鸳鸯。阮季玉猜大概率是给雷霆的。

    这个巧手的女人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儿子的痛苦了。阮季玉想到这一点,心脏忽然猛地刺痛。

    李莉听完阮季玉说的话,空洞地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盯着对面墙上的小遗像框发呆。

    阮季玉走过去,上了香,磕了头,崭新的裤子沾上了灰尘,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雷霆洗完头,顶着毛巾不敢进屋,只能在院子徘徊,大冬天,虽然是南方,但也冷的阴寒,他只能寄希望于快速摩擦头发能把头发擦干,同时也带来一些热量。

    阮季玉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雷霆正和一只母鸡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做什么呢。”阮季玉站在他旁边,雷霆站起身。

    “你……你怎么来了。”

    母鸡“咕咕”叫了两声回窝了。

    “看看我妈。”阮季玉并不看他的眼睛,似乎是在刻意避开。

    “你……”

    “你先说。”阮季玉说。

    雷霆顶着块破毛巾,觉得自己在阮季玉面前从未如此狼狈不堪过,可他的人生到此刻,确实是真正的狼狈不堪了。雷霆的耳根到脖子都泛着红,不敢看阮季玉,只压低嗓子,像个做错事又丢了脸的孩子:“……我没给阿姨捣乱。”

    一瞬间,阮季玉那种原本愁苦的心情就随着这句话散了大半,他想笑,却不由得想起雷霆压低嗓子在他耳边说过的每一句幼稚的话。

    “亲我一下吧。”

    “怎么样你才肯出声?这样吗?”

    “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看别的男人,我就把手松开。”

    “我就是幼稚了,但是我未婚妻疼我。”

    阮季玉耳朵悄悄地红了。

    他小声道:“谅你也不敢。”

    两个大男人站在院子里,对着一群母鸡红着脸,场景十分诡异。

    直到大门被人推开,两人才被电击了一样迅速转开,进门的中年女人愣了一下,顿时眼睛一亮:“呀!这不是!姐!”说着她就要往屋里走找李莉。

    阮季玉笑了笑,对她说别打扰李莉,自己和雷霆出去一趟。

    雷霆点点头,顾不上头发还湿着抬腿就要出门,阮季玉一把拽住了他的外套,“不吹头发出门,你以为你18岁啊。”

    雷霆眨了眨眼看他,看着阮季玉,心想,如果他现在是18岁,阮季玉只会被他绑在雷家,像他母亲莉莉安一样。

    阮季玉拉他进屋里吹头发,中年女人看着阮季玉拉着雷霆外套的手若有所思。

    雷霆抓紧一切机会跟阮季玉亲近,如果不是理智残存,而且他也稳重了许多,他恐怕现在早就亲上去了。

    阮季玉知道他什么样子,让他在梳妆台跟前坐下,挤挤挨挨的农村小屋里,阮季玉穿的像高定男模特,雷霆长得像电影明星,两人就像是在拍一组复古大片。

    阮季玉拿着吹风机,并不熟练地摸上雷霆的脑袋。

    质量并不好的吹风机噪音很大,两人不说话,雷霆看着脏兮兮的镜子里阮季玉垂眸的脸。

    美神缪斯不过如此。

    雷霆新染好的黑发,看不出一点金色的痕迹,阮季玉摸在手里居然还感到了一丝不习惯。

    但不得不说,雷霆染了黑发比金发显得更帅了,是那种干净到毫无理由,只许睥睨众生的一眼就能把全场说服的帅,连那一丝阴郁的柔气都消失了,更符合阮季玉的审美了。

    阮季玉觉得自己恐怕上辈子性取向就有这问题,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吹风机关了,两人在屋里一下陷入沉默。

    雷霆刚吹好头发,顺毛没有任何造型,显得很乖,甚至有些傻气。

    他先开口:“下午约好了去镇上取货,你和我一块吧。”

    阮季玉看着他垂着眼睛站起来,并不算熟练地从抽屉里取出李莉那辆电动三轮车的钥匙,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的心动。

    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傻子。真是有病。

    可人一辈子总要得些精神病的,要不然好像还真的算不上一个人。没有精神病的人,不是罪人,就是圣人。

    阮季玉以前以圣人和罪人的双重标准要求自己,成为一把为了和平而战却杀人不眨眼的利刃,但这辈子却被一个留着金毛的傻子缠住了心神。

    如果上辈子他那些朋友知道这件事,恐怕会在组织里笑上一两百年。

    雷霆动作笨拙地跨上电动三轮,阮季玉发出灵魂质问:“你有证吗?”

    雷霆一脸空白,简直就是个八岁孩子:“什么证?”

    “你不知道这个要考驾照才能上路?”

    “……我有驾照。”雷霆眨眼。

    “……三个轮子的要单独考。”阮季玉扶额,为什么这个大少爷比他一个半途穿进来的人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啊,他前二十几年到底过着什么样养尊处优的日子。

    他指了指旁边停着的一辆两个轮子的,“骑这个吧。”

    雷霆看了几秒那个,果断选择两轮。

    但是雷霆没想到,居然是自己坐在后面,抱着阮季玉的腰。

    阮季玉:“坐好。”

    雷霆无处安放的长腿蜷缩着:“我坐在这后面太丢脸了吧……我在这里还是有脸面的……”

    阮季玉呵了一声,“不坐后面,要不你坐我怀里?”

    雷霆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不说话了。

    明明都是豪门长大的少爷,阮季玉明明比雷霆还娇弱,为什么阮季玉就能游刃有余啊。雷霆认命般抱紧阮季玉的细腰,趁机揩油,顺便生气。

    镇上有商店一条街,李家也有一家小门面,是裁缝铺,李莉的手艺就是从家里学的。

    进货要从南街进,他们的裁缝铺在北街,南街比北街人多一些,因为南街那边有晚上的夜市。

    雷霆显然并不适应这里的人的粗犷与热情,他们却很喜欢这个“小警官”,自从听说李莉的干儿子是个警察,再加上雷霆无论走到哪都是视线焦点,镇上村里的人大事小事都喜欢找他,镇上门店的那些女人们喜欢和他乱调侃的最多。

    阮季玉和他一下车,就被人围上来了,阮季玉倒是全程保持微笑应对自如,只有当问到他们两人的关系的时候,才卡了一下,说是同学。

    雷霆听见了,回头甚至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阮季玉还莫名有点“始乱终弃”的心虚感。

    雷霆接完了货,满头是汗,尤其是旁边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调侃他“年轻力壮火力旺”的时候。

    要是平时他就假装没听见就好了,但今天偏偏阮季玉在身边,他不想让阮季玉觉得自己很狼狈。

    送完了货,雷霆沮丧地垂着头站在门口,阮季玉出来看见他,却一反常态地温柔道:“走吧,请你去吃点东西。”

    雷霆几乎没听见阮季玉这么对他说过话,顿时像是大型犬竖起了尾巴。

    缓缓地跟在阮季玉身后谨慎的摇晃起来。

    阮季玉轻声:“顺便说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雷霆的尾巴垂了下去。

    两人吃了点小吃,雷霆没什么胃口,阮季玉看出来他清瘦了很多,比那时在墓地门口靠着商务车一身高定的时候瘦了一圈,整个人显得很高,在村里这段时间,显然不适合大少爷生活,吃的喝的都不顺心,并且环境改变太大,人情世故他其实也并不懂,窘迫才是他的常态,这消磨了很多他的性格,当然也给他融入了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

    阮季玉几乎觉得这是个陌生的男人了。

    只有当他看向自己的时候,那种“想吃了你”的眼神从没变过。

    两人溜达着沿着路边走,两边都是田地和树,正值冬天,很荒凉,南方的冬天冷,但并不干,雷霆从口袋里掏出烟,阮季玉看到他的打火机还是原来的那个。

    看来少爷还是没法完全放下他的过去。

    是啊,谁又能全部放下呢。是全部的过去塑造了未来的节点,全部放下是不可能的。

    两人走到一个简陋的健身广场,有三个小孩在里面玩,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叽叽喳喳的方言不知道在说什么。

    两人坐在长椅上,雷霆低头垂眸抽烟的样子,依然像是过去在酒店的套间里,或是别墅的卧室里,他金发垂落,火光在指间明灭的样子。

    阮季玉看到孩子靠近,提醒他,“别抽了。”

    雷霆看了一眼正盯着自己看的小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掐灭了烟头,用纸巾包着重新装进了口袋,动作依然带着一种高傲的优雅。

    有些东西是骨子里带来的,就像雷霆无论在这里呆多久,都不会像这里的人一样,随口将痰吐在树下,或是将烟头随便乱丢。

    哪怕地上全是痰和烟头,他也不会这么做。

    阮季玉看着三个孩子转着圈玩耍的样子,问他:“能说吗?”

    雷霆沉默着。

    “……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雷霆还是没说话。

    只是一直看着那三个小孩,看了两分钟,忽然他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三个孩子吓得惊叫着躲在树后面。

    雷霆从兜里掏钱的东西依旧是那么霸气,带着他与生俱来的财阀少爷气场:“拿去买吃的,别在这玩了。”

    三个小孩中胆子大些的女孩一把抢过钱,三个孩子惊叫着跑了。

    清了场,雷霆坐回到阮季玉身旁。

    阮季玉刚要侧头看他,雷霆忽然抱住了他。

    “别动。”雷霆低沉着嗓音。阮季玉耳朵热了热。

    可雷霆很久都没动静,很久很久,阮季玉才察觉到自己肩膀湿了一片。

    阮季玉心下立刻酸软成一片,他抬起手,抚上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

    阮季玉轻声道:“对不起。”

    雷霆遇到的不幸,百分之百和自己有关。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按照原本的剧情走,雷霆会死在李枫手里,但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雷霆却摇头,在他肩膀上乱蹭,闷着嗓子:“小玉,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现在能给你的现在给你,现在给不了的我以后一定会给,只要你说一句要。”

    “我……我只有你了。”雷霆不敢抬头,他不想让阮季玉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阮季玉的善解人意从没让他失望过,他只是抚了抚雷霆新洗的柔软的头发,苦笑了一下:“我不要什么,我能跟你要什么。你答应我的都给我了不是吗。”

    雷霆抱着阮季玉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渐晚,夜色快要笼罩这灰蒙蒙的村镇,他才似乎从这夜色中汲取到了一点说话的勇气。

    “那你还要我吗。”

    这次轮到阮季玉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阮季玉只是叹了一口气。

    听到这声叹息,雷霆把头埋得更紧了。

    阮季玉怕他再哭,一会儿这再来几个人看见,他们就只能丢脸了,只好赶紧说:“没有不要你,只是……”

    “我不听只是。”雷霆任性地咬了一口他的侧颈阻拦了他的话。

    阮季玉嘶了一声,这狗牙还是这么熟悉。

    “别留印子,我后天还有个会要开。”阮季玉提醒。

    雷霆一听,顿了两秒,咬的更来劲了。

    阮季玉感觉自己又被狗扑上了,赶紧及时制止:“好了好了,别乱动,有人来了……”

    他的真丝衬衫被雷霆的眼泪哭的湿了一大片,胸口的飘带是搬东西的时候蹭上的灰,此时两人对视,都是灰头土脸,仿佛都离开了原本的身份,好像仅仅只是彼此而已。

    雷霆眼睛红着,不肯让阮季玉盯着看,扑上去要亲他,黏着叫他,“小玉,小玉……”

    阮季玉受不了这个,他耳朵到脖子都红了,清冷的一张脸也有些羞赧,“别这样叫了。”

    即将妥协无可奈何准备亲在一处的时候,李莉的声音远远传来:“小雷——小玉——吃饭了——”

    两人触电般分开。

    像是怕被家长抓到早恋的高中生,两个人分坐在长椅的两端,低头各自整理仪容。

    李莉看见了他们,走进来:“怎么了?吵架了?”

    “没有。”阮季玉搪塞,赶紧走到她身边,“妈晚上吃什么?”

    “炖汤,还有瘦肉青菜粥,小雷爱吃的。”

    “谢谢妈。”雷霆刚说完,阮季玉就掐了他一下。

    李莉看在眼里,笑弯了眼:“叫妈,就叫妈,我早就说让小雷叫妈了。”

    雷霆从善如流:“妈。”

    阮季玉看到他笑得有些酸楚。

    雷霆上次似乎……提过要让自己见他母亲的事。难道他母亲出了什么事情?

    也是,若不是父母都出事了,雷霆也不会心灰意冷到抛弃所有的一切。

    阮季玉心脏又揪了一下,一路上都钝钝地疼。

    这种疼一直持续到三分钟后。

    因为路口堵着三辆漆黑锃亮的商务车,站着几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男人。

    阮家的司机和阮季玉的贴身保镖。

    以及为首的那个人。阮季玉看见了也腿肚子有点软,雷霆更是直接识时务者为俊杰,躲在了李莉的身后。

    阮伯安似笑非笑,拉了一下手套,走向阮季玉:“行啊。”

    阮季玉也想躲在李莉身后了,但雷霆占地面积太大,李莉的背后压根躲不下人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哥……你听我狡辩……”

    “呵呵。再也不相信你的鬼话。”阮伯安伸手,一把拎住他的后脖领子,就要把他往车边拽。

    阮季玉赶紧挣扎:“哥!哥你听我说!”

    “你是不是疯了?”阮伯安压低声音,揽过他,“你知不知道雷家的事闹得多离谱?我有线人有海外的人脉,据说雷霆去了一趟以后,海外的很多关联案子就忽然断了线索,很多人都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只听说是发生了一场爆炸和失火,甚至惊动了那边的警方,雷霆回到国内以后把股权转让给了他的三叔叔,然后自己也人间蒸发了。”

    “他现在就是个纯粹的傻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麻烦,你跟他搅在一起,是还嫌麻烦不够多?”

    阮季玉听了,只觉得胸口发闷。

    雷霆不肯对他说的,到底还有多少无法承受的。

    他哭这一场,也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吧。

    阮季玉低头:“我要把我妈托付给他。我妈就有人照顾了。”

    阮伯安噎了一下,看了一眼李莉。

    “……你也可以把她接来,毕竟你现在是——”

    “她不会答应的。”阮季玉说。

    阮伯安没话说了。

    如果雷霆真的父母双亡,什么都没了,那确实倒也是一个照顾李莉的好人选,至少给这个可怜的女人身边留了一个儿子。

    雷霆也不至于真的就孤苦伶仃了。

    可是他只是不想让阮季玉和这种天生就生在混蛋窝里,被照着精英贵族混蛋的模板培养起来的混蛋搅合在一起……

    李莉及时走过来,小心翼翼邀请:“是阮家的那个大孩子吧,要是不嫌弃,大家晚饭都来家里吃吧。”

    盛情难却,最终变成了司机保镖阮伯安都留在李家吃饭的场面。

    阮伯安其实一点都不闲,但他为这个弟弟操碎了心,饭桌上一点空都没有,一直在接电话,甚至能坐在桌上的时间加起来都不超过五分钟。

    雷霆还趁他不在的时候摸他弟弟的手。

    阮伯安进来时看到,真想一头撞死以表明老臣死谏之决心。

    晚饭后,司机和保镖去开车了,阮季玉和雷霆在村口告别,阮伯安走到他们背后不远处,正想咳嗽一声,却听到雷霆说:“如果你不要我了,我就随便找个地方死了。”

    阮伯安站住了。

    阮季玉叹息一声,“雷霆,我不是你的寄托。你应该去找你人生新的寄托,只属于你自己的,如果你非要跟着我,我不会不要你,但我不希望你这么做。”

    “你没想过今后的人生该怎么办吗?”阮季玉轻声问。

    雷霆低头,沉着好听的嗓音笑了一声:“……离死只一线之隔。那一线,是被你牵着。”

    “雷霆。”阮季玉正色起来,捧着他的脸看着他的一双眼睛,这双琥珀一样的明眸在夜色下亮盈盈,但又透着一种灰败,“你要活着,我答应你,为你,我……暂时也不做危险的事。”

    雷霆目光闪动了一下。

    他被捧着脸,像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救世主,他忽然用低沉如大提琴的嗓音,用英文说:“能给我一个吻吗?”

    阮季玉愣了一下,忽然轻笑一声,耳根微微泛红,主动抬头吻上他。

    阮伯安翻了个白眼,但终于还是没有打扰他们,从旁边悄悄离开了。

    回到了阮家庄园,阮季玉只是换了身衣服又带着保镖再次出门,保镖和司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司机问:“老爷去哪?”

    阮季玉头也不回:“去‘课堂’。”

    所有人都噤声,沉默地上车,车子齐齐开动,离开了庄园。

    阮季玉说的“课堂”其实是一座废弃的烂尾楼,阮季玉在这里培训了所有他渗透进底层的“卧底”。

    大家的水平不一,能做的事情也不一样,里面天赋最高的,一个是父亲是个赌鬼母亲常年在外面跟男人鬼混,但凭自己能力考上一流大学的瘦高男孩,还有一个在读中专学校,学的是化妆,家里父母都进了戒*毒所,个子矮却很精明的女孩。

    自从他俩“出师”以后,阮季玉就把“课堂”交给了他们两个管,给他俩开双倍的钱。

    “课堂”吊着一盏简易的工地灯泡,两个人坐在凳子上正分别看书,阮季玉一到,他们便站了起来。

    “师父。”

    “不是早说过别这么称呼。坐,有事情交给你们。”阮季玉背后有人给他已经搬来了一把椅子,阮季玉直接坐了下来。

    “师父用得上我们了?太好了。”

    “事情可能有些危险,如果可能失手,或者你感觉可能暴露,就立刻放弃。”

    “我们现在什么都能做,电影里的特工都不一定有我们会的多。”

    阮季玉还是很严肃,看向他们:“我得到了下面的情报,文正隆最近经常去一个工厂查访,但他以前是从来不去的,渗透了一下,找到了李枫的踪迹。”

    “那太好了!干脆我们潜入进去把他绑出来!”

    “不行,太危险。李枫是一颗最重要的棋,文正隆一定会用他来做一件足以压倒文正佟的事,他要赢得这场夺权,必须要压死这个弟弟。”

    两人对视一眼:“我们不怕危险。”

    “就是因为你们不怕危险才不让你们去。”阮季玉冷着脸,灯光从顶上打下来,他看起来杀手般沉静又冷漠,似乎毫无生气,这种时候的阮季玉让人几乎感到不可接近。

    “你们的任务是守在工厂旁边,替换掉工厂边送饭的小夫妻,他们那边我已经派人打点好了,厂里渗透的人也归你们俩管,你们只要告诉我,李枫什么时候离开了工厂就行。”

    “保证完成任务!”

    阮季玉强调:“不要自作主张,会打草惊蛇。”

    两人答应下来,他这才放心,离开了“课堂”。

    答应了雷霆,自己不能再做危险的事了……

    如果不是这次见了雷霆,自己原本是计划亲自去杀了李枫,然后去揭发文家的黑色生意链,结束掉这所有的一切的。

    如果注定要做一个孤身赴死的复仇者,那就死的轰轰烈烈一点,最好放一把大火,连自己的人生在内,全部的罪恶烧个殆尽。

    但雷霆对他说,如果自己不要他了,他就去死。

    阮季玉盯着窗外的景色良久,叹了口气。

    “……回庄园。”

    阮季玉和雷霆晚上通了电话,两人说的很少,一直在沉默,一直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好像很爱听似的,一直听到睡着。

    阮季玉不知道,自己睡着了以后,雷霆对着手机轻声说了一句:“我爱你。”

    然后逃也似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阮仲明的电话就吵醒了在大床上安眠的阮季玉,阮季玉睡眼惺忪的睡意被他一句话惊醒——

    “文家的大少爷文正隆准备在酒店举行订婚宴,请帖下给你了。”

    阮季玉攥紧了手机。

    ——机会终于来了。

    第 54 章

    文正隆站在窗前, 纱帘半掩着屋内床上的狼藉,窗外海浪声阵阵,海岸线自海天边缘蔓延出去, 水天一色地泛着青黑,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一切有种混沌初开的模糊感, 屋内唯一的光点是文正隆手指间的烟头。

    这是一幢海滨别墅。

    床上的人动了动, 文正隆放下厚重的窗帘,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

    “醒了?”

    这一声让床上的人吓了一跳,他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像是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忽然触电似的弹了起来, 喘息未定地连连往床头靠。

    “你——”

    文正隆坐在床边, 笑了一声, 温和地安慰道:“放心,别多想,你哥还没禽兽到这种地步。”

    他伸手打开床头灯,床上的人影抬起手遮挡了一下灯光, 然后看向文正隆。

    “……哥。”文正佟嗓子里像是装了刀片, 一开口仿佛要咳出血来, 痛得要命。

    他已经不记得过了几天。那天文正隆一条短信把他叫回家里, 说自己要订婚,但他回到了家里, 却被一杯酒放倒, 再次醒来, 就是现在这样的场景。

    “你说你如果乖乖听话,不在外面抛头露面给我惹麻烦, 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罪。”文正隆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如同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玩耍一样。

    文正佟慌乱了几秒,忽然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爸呢?你该不会——”

    文正隆欣赏了一下他迷茫而愤怒的眼神,不紧不慢道:“怎么可能。还没到弑父的地步,至少现在还不至于。”

    “你!啊——”文正佟在揪住对方领子的一瞬间,感觉自己浑身都麻痹了,电流正顺着他的脊梁折磨他的每一根痛感神经,他颤抖着伸手往身后,才摸到了一根电线,和两个紧贴他后背的电极片。

    “别想着离开这里,离开这张床,电流就会折磨得你寸步难行。放心,我不会杀你,只要你从此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做一个吉祥物就够了。你手里的那部分继承权,我会替你好好利用的。”

    “恨我吗?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怎么不叫我哥了?小时候那么听我的话,不用恨我,要恨,就恨你生在文家吧。”

    文正佟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如火烧,文正隆从床头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他额头上的冷汗,手指抚过他那双正瞪着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双属于大荧幕的眼睛,美得喜怒哀乐都可以待价而沽。难怪那年的颁奖词里有一句说他“容貌如玉”,一般这种影帝奖项的颁奖词很少有夸赞长相的,但文正佟的确值得。

    文正佟嘴唇颤抖,仿佛电流未尽似的:“你用这种肮脏的手段,爸知道吗?”

    文正隆闻言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你可真是被保护的天真无邪,那个老家伙,比我的手段要狠得多,你只是被保护的天衣无缝而已,要不然你以为自己是靠什么长到这么大的?”

    文正佟瞳孔颤了颤。

    “你撒谎……我不信你!我不相信!”

    他颤抖着要下床,脚刚踩到地面,电流便再次开启,文正隆在他的惨叫声中把他再次捞了上来。

    他似乎没什么耐性了,只是按着他的肩膀冷道:“都告诉你不要离开。”

    他给弟弟盖上被子的一角,遮盖住他冷汗淋漓的身体,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脊背:“好了,你就待在这里,待到明天晚上,待事情尘埃落定,我会拆掉这些东西不再折腾你。电极片上带着针,别想着自己拔下来……会死的。”

    文正隆说着,温柔地揉了揉他潮湿的头发,下床离开了。

    黑暗里呆了几分钟以后,卧室的门响了一下,文正佟惊弓之鸟似的赶紧往床头躲,用被子遮住自己,但佣人也只是送饭,把白米粥和馒头摆在床头,旁边还有一瓶葡萄糖,是温热的。

    佣人出去了,文正佟从床头捞过那瓶葡萄糖,打开瓶口便灌了下去,他实在太渴了,就像在沙漠里被折磨了几个月一样。

    他从来没有吃的这么狼狈过。

    文正隆不会杀了自己,但如果不想办法离开,自己的结局可想而知。他一直都知道大哥继承了家里一些不便让别人知道的生意,但他也只是以为那是商会的一些灰色产业,毕竟文泰麟是商会的会长,没想到文正隆竟然这样视法度为无物!

    他们文家……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他颤抖的思绪滑向不可控的地狱深渊——原来他一切的事业和辉煌,都建立在文家的血腥之上。他是个可恨的既得利益者,可怜他还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觉得那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二十多年来的梦想,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是假的!原来他一直以来不踏实的感觉并不是空穴来风,然而他却像只可恶的鸵鸟,只将脑袋埋在假象的闪光灯与红毯之中!

    文正佟吃饱喝足,像是运足了勇气,闭着眼,鸦羽一样的睫毛颤抖,同样颤抖着的手指往背后的电极片伸去……

    文正隆在隔壁小会客厅,坐在沙发上听着属下汇报。

    “……媒体已经联系好了,该写的不该写的,他们也已经都知道了,明天人多眼杂,让他们混在宾客里,万无一失。”

    “那个人呢?”

    “放心吧,早就准备好了,这小子很听话,没有药他寸步难行,只能跟着我们摇尾乞怜。”

    “清理干净,确保消息没有走漏,如果有人泄露……”

    “不可能,那边除了些厂子的工人,压根没有人认识我们,保证绝密。”

    文正隆看了一眼腕表,“客人的船也快到了,宴会厅都准备好了?”

    “没问题了。老爷子那边……”

    “老爷子只让我给您传一句话……”

    “说。”

    “他说,‘要做就做干净些,别留下些不该留的人’。”

    文正隆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告诉他,我可不是文正佟,见着美人就下不去手,我会让他死的非常漂亮且干净,就当是我送给美人最后的特权吧。”

    下属应是,准备离开。

    “这次事情只要办得好,你就回老家吧,你女儿也大了,总干这些刀头舔血的事不合适,到时候回去做点生意,回头叫账上给你支钱,就当我包的红包。”

    下属受宠若惊,激动地鞠了一躬:“谢谢老板!这次的事我一定办好!”

    文正隆看着窗外自海平面升起的太阳,冷笑了一声。

    经手过这件事的所有人,在事情结束后都得永远闭嘴。

    李枫,就是一根一次性的炮仗,他一定会把这个小道具,利用到最大化的。

    明天就是自己精心准备的盛大订婚宴,明天夜里,李枫就会出现在文正佟的床上,记者会随着所有人一起见证他们的私情,然后李枫因为惊吓跳海自杀——媒体会向全世界报道这则巨大的娱乐丑闻,豪门,娱乐圈,影帝的情人是个吸食违禁品且失踪一段时间的当红明星,绝对是一场舆论的狂欢。

    而他则可以利用这件事对文家的影响彻底清洗高层,把那些对他不忠诚的狗都暗中处死。那些两面三刀的墙头草,还妄想着讨好文正佟,期待将来在影帝手下混粮吃,那就让他们连腐肉都没得吃。

    无论是做成意外,还是弄到国外再灭口,那些两面三刀不忠的狗,他都必须铲除干净。总之想完全掌握文家,文正隆必须除掉这个傻弟弟,完全断绝他继承的可能性。

    他可以养着一个被囚禁的花瓶,但他绝不能容忍这个花瓶可能会成为宅子的主人。

    至于那个美人……

    的确是个妙人啊,如果不是自己动作快,他差一点就要把雷家和文家都耍得团团转了。

    阮季玉,他知道李枫的秘密,知道雷家的牵连,文正隆甚至不能确定他现在究竟知道了多少。这样危险的人,文正隆绝不能留。

    阮季玉就像是毒蛇,雪白的,看起来纯良无害,但毒牙里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他惯会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手段,把每个人都迷得围着他转,文正佟是,雷霆是,阮家的那两个哥哥是,就连那些天天叫他“小玉玉”的愚蠢的粉丝也是如此。

    他们都以为自己喜欢的人是只无害的小动物,但只有冷血动物,才懂冷血动物的眼睛。

    文正隆从见他第一眼起,就知道阮季玉是什么样的人。

    文泰麟还异想天开,想让他成为文家的二夫人,替文正佟操持家业,哈哈,若真是让这条小白蛇进了文家,文泰麟那个老东西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

    感情于这种人,只是一个好用的道具,上一秒还在温存,下一秒就可以把子弹打进你的胸膛。他甚至不会眨一下眼睛,就算雪白的脸颊溅上对方的鲜血,他爱意的微笑也不会动摇一丝一毫……和这种人谈爱?就是天大的笑话。

    文正隆可以不杀文正佟,甚至可以不杀李枫,只要给够这条贪婪的小狗足够的筹码——但阮季玉没有来路,他太干净,又太危险,他必须死。

    海边百米的悬崖,下面就是礁石急浪,冬天海水深黑,掉下去必死无疑……

    他会把这一切都推到李枫身上,伪造李枫叫他去悬崖见面的证据,反正李枫一定会因为注射违禁品过量而死,一箭双雕。

    只要阮季玉敢来赴宴,他就必死无疑。

    这就是为这条小白蛇准备好的,最终的落幕礼。

    海上。

    风平浪静的夜晚,大海如同一块荡漾着银亮波纹的巨大金属,沉重地坠在船底,优美的脖颈在舷窗的月光下低垂,一只大手托住了他。

    “啊……不行了……”

    “再坚持一下。”

    “医生,您能快点吗?他都疼的冒汗了!”

    雷霆托着阮季玉的身体,赤着上身的阮季玉正扎了满背的银针,戴着老花镜的中医在他身后施针,闻言从眼镜的缝隙里鄙视雷霆:

    “疼就对了,要不然怎么叫治病?他身体底子太虚,要不是遇到我,别的大夫都不收他这样的病人!怕砸了招牌!好了,忍半个时辰,再叫我来起针。”

    老大夫走到门口,回头道:“对了,半个时辰是一个小时。”

    阮季玉的骆驼终于被压倒,绷不住了,一口咬在雷霆肩膀上。

    雷霆嘶了一声,安抚道:“我在呢,疼就叫出来,别忍着,亲一下就不疼了……”

    阮季玉双眼泛红,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脸:“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事……”

    “这真的不会有副作用吗?你现在浑身都水淋淋的。”雷霆环抱着阮季玉的身体,像是抱着一团软体的小白猫,只不过是会咬人的那种。

    阮季玉没有多余力气抵抗他,只拽着他的领子把他的脑袋拉下来想骂他几句,可一抬头,看见雷霆在吊灯的阴影里垂目,背光让这个男人的眉眼显得俊美无双,像是滚了一层灯火的金边,薄汗打湿了雷霆的额发,他染黑的额发垂在眉上,一双原本凌厉的眼睛现在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看。像一头蠢笨的大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阮季玉动了动嘴唇,原本骂他傻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开口却变成了:“……不会扎死的,刘大夫有分寸,只不过提升一下身体的状态,回来以后多睡一段时间就恢复过来了。”

    “他?我看不出他的分寸在哪。我五年前在Y国留学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邪*教徒,宣传什么东方神力的教派的,就长他这样。”

    雷霆担忧地说着,手臂却将阮季玉托得更紧,阮季玉被他的话逗得没好气地乐了一下,十几分钟后他也逐渐习惯了这种痛感,眯起眼倚靠在雷霆肩窝上,看着他低头的眼睛,炫目的吊灯,好像他第一天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就是像现在这样躺在雷霆怀里,那时候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道让阮季玉觉得危险,但现在雷霆身上的气味干净又温暖,那些乱七八糟的香水香烟味都离他远去了,这个男人好像脱胎换骨过一样。

    阮季玉仰脸看着他,一时竟有些不知前世今生似的不清醒。

    “……讲讲你留学时候的事情吧,我想听。”

    雷霆愣了一下,捏住阮季玉的一只手,嘴角提了提,想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但却没有说。

    “你呢?我从没听你讲过你的过去。我总觉得你不像在阮家长大的,阮家的土壤长不出你这样的人。”雷霆说。

    阮季玉迷迷糊糊看着他,笑了一下。

    “我的过去很糟糕,你知道了,就会厌恶我。”

    阮季玉反手抓住了雷霆的手指,用了些力度,像是要抓住他火热的体温。“我不想让你知道。”

    雷霆看着他,少见地没有笑,他看着阮季玉看了很久,才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只会觉得后悔,后悔没有早点遇到你,若是早些遇到你,你就不会一个人默默走了这么远。”

    一滴水从天而降,砸中了阮季玉胸口最柔软的一部分。

    阮季玉顾不上疼痛,两耳泛红,深色的眼睛里荡漾了一下波纹,但面上却依然只是克制地笑了笑。

    他抬起手指,点了一下雷霆的下巴:“我有一个老师曾经对我说,我的一生都不能信任任何一个人,注定是要背后空空地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但我现在把背后的空地交给你,不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是因为,如果是你要杀我……”

    “胡说什么。”雷霆打断了他的后半句话,把怀里的脑袋往肩窝按了按。

    父亲死前死不瞑目的眼睛,莉莉安死前看他的最后一眼,梅叔死前的释然的眼睛,家族会议上所有殷殷目送或怀揣恶意的眼睛,那些娱乐与财经新闻发布会上的闪光灯与镜头后的眼睛——那些隔着屏幕的眼睛无从窥测,他无需回头,就能确定那些眼睛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脊梁。

    所以他必须从一个小少爷,成为一个强大无双的男人。他的父亲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冷漠铁腕的掌权者,可自从遇到阮季玉,他发现自己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凡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应该早就习惯生离死别这种事情,却在听到阮季玉这句话时发现,要对生离死别这种事驾轻就熟,像阮季玉这样泰然处之,是需要从血海里爬出来真正脱胎换骨的。

    阮季玉又感觉到了一点湿凉的东西,软软地叹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喜欢掉眼泪。你以前不是霸道的很吗,不是亲一次嘴,给我五百万吗?雷总,你的气势呢。”

    “……气势都被你吓没了。”

    雷霆看向他稍显稚嫩的脸:“雷家虽然有钱,但也没见过动辄藏着上百人,男女老少都训练有素,而且全都言听计从的人啊。阮少爷,你才是,深藏不露。”

    那天阮季玉把他叫到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雷霆刚一下车,阮季玉从阴影中走出来迎他,身后跟着两个保镖,雷霆正要张开手臂抱他,忽然整栋废弃大楼闪了闪昏黄的灯,空荡荡的楼架子里闪出来上百号人的身影,雷霆当时就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还记得那些人都叫阮季玉“师父”。

    阮季玉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笑了一下,然后走向他,推了一把他的后腰,转身向所有人介绍他:“雷霆,这次行动由他做总指挥。我的命,可以交给他。”

    雷霆仰起头,那些人的面目被隐藏在半明半暗的旧水泥墙壁的阴影之间,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打扮的都有。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各色各样的目光向着雷霆投射过来,点了点头表示记住了。

    阮季玉穿着简单的衬衣和黑色冲锋衣,打扮得像个男学生,可气场却又那么深浅莫测。

    雷霆从回忆里走出来,看着怀里的人,他不知用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只觉得阮季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默默承担了太多。

    他一直以来的疏离,不是因为他不爱,相反,他是不想把自己牵扯进来。

    雷霆以前不懂,自从在村里呆了这段时间,才明白原来普通人的生活,有时候比豪门要复杂的多。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当你手上的筹码很多,你就可以拥有和任何人掀桌的能力,而当你一无所有,你也可以谁都不怕。

    但最复杂的就是你的人生倾己所有,就只有那一点筹码,你必须步步谨慎,精打细算,用全部的精力和每个遇到的人去周旋。回过头,雷霆才发现,阮季玉一直以来说自己的幼稚是真的。

    至少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普通人,聚集起来能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阮季玉就能做到。

    他的温柔,足以让他和所有人站在一起,他的强大,又可以让他成为所有人的首领,心甘情愿臣服于他。

    阮季玉思绪飘忽,晕晕沉沉,半梦半醒,只觉得雷霆这张脸长得真是犯规,光是这么看着,就生出一种不想死的抗拒,这个人是他的,他若是死了,这个人怎么办,难道要雷霆一个人去面对血淋淋的未来吗,未来几十年,雷霆要一个人怎么活下去?他的一切都没了,他砍断了自己的筋骨,刚刚想要重新长出新的骨头,刚刚想要一个新的可以称为家的地方,难道就要再次被丢在这茫茫人世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指挥权交给你吗?”阮季玉轻声道,“信任并不是原因,这条船上的所有人,我都信任。但只有你能拿得起这个权柄。”

    雷霆眨了一下眼,是一个疑问的反应。

    “还记得在综艺节目上吗,你总是能最快找到我的位置,我那时觉得奇怪,就去后台看了一眼。”

    雷霆突然被揭老底,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了一声,强行解释:“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阮季玉轻轻摇头:“拍摄场地那座楼里有一百多个实时监控位置,在临时搭建的后台,每个监控只有二十厘米见方的显示屏,场地里有工作人员,有场务调度,嘉宾们东窜西跑,可你却能同时盯住所有的监控,找到我的位置。”

    “今晚的总指挥权,只能由你来拿。”

    阮季玉从桌上捞过一个不起眼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以后,手指翻飞了几下,电脑骤然蓝屏,然后变了界面。

    雷霆挑了挑眉:“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阮季玉没有回答,只是打开了一个动态界面,是一个监控的显示画面。

    而这个监控的位置非常巧妙,正对着一个监控室的总控屏,上面一百多监控的不同机位,尽收眼底。

    “这是……”

    阮季玉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耳语:“这是文正隆海滨别墅的监控室,我让人混进去在他的监控室装了一个监控,藏在天花板和墙壁接缝处的浮雕里。”

    雷霆沉默地欣赏了一会屏幕上的实时监控,又生出一种危险感。

    “混进去?你怎么做到的?文正隆身边铁板一块,连地下黑拳场这种地方的管理都非常严格,你确定他没有察觉?”

    “文正隆做的生意居多见不得光,他不喜欢在身边留人,所以日常的清洁都是叫保洁公司。一个月之前,我让人混进了文正隆的管家常请的保洁公司,他名下的每一处房产,我都有详细的地图,包括这座岛上的海滨别墅。一周前我让人做日常保养时做了点小手脚,管家叫来了维修团队,我让人在海上截住了这支维修团队,让我的人穿着他们的衣服上了岛。”

    “偷天换日……胆大包天,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是警方的卧底。”

    “维修队因为维修电路,所以给全岛断电了一个小时,这个监控就是那时候装上去的。”

    “你那些人,都是普通的小老百姓,你怎么敢把这种事情交给他们?就不怕……”

    “我不怕。他们更不怕。”阮季玉靠着雷霆,半阖的目光看着监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他们的家人,都曾经受到违禁品生意的影响,原本美满的人生,变成支离破碎的一地碎片。刘大夫原本是有名的中医,他的孙子,原本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因为一次酒局,染上了违禁品,至今还在戒*毒所里,他已经七十多岁,你知道他被引荐给我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什么吗?”

    “他说,‘我老了,我不怕死,就算要我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我都愿意。我行医救一辈子的人,都不如杀这一个人,救下的人多’。”

    雷霆内心震动了一下。

    “所以我带着他们,是为了自己,更是因为他们无处可去。阮家家底丰厚,我这个名义上的家主,光是期权股票拆兑开全卖了,都足够这一船的人纸醉金迷两辈子了。但他们要的从来的都不是钱,他们要的是平静安稳的日子,要的是更多人不再和他们一样,受到这样的创伤。”

    就像我一样。

    阮季玉仰起头,看向雷霆的眼睛。

    雷霆也在看他。

    雷霆忽然说道:“……你要活着回来,我在船上等你。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回到雷家,把雷家遗留下来的权柄拿到手,亲自上阵,最后点一把大火,连我在内,一起烧个干净。”

    阮季玉深深地看了他几秒,仰头吻了一下他的嘴角。

    “好了,知道你在,我会回来。”

    刘大夫突然推开门,两人触电似的分开,喘息未定地别过头红着脸。

    “……都成什么样了!还亲热!你勾引他干什么!一刻都等不得了?”刘大夫骂雷霆,雷霆正要反驳,却被大夫一把推开。

    “去去去,别在屋里碍事!外面那群小子要叫你去开会,有什么事赶紧去安排,就知道想那点事儿!”

    阮季玉忍着笑,偏过头故意不看他,雷霆咬了咬牙,只好忍了,夹着那个笔记本电脑,转身出去了。

    船舱的餐厅里,坐满了人,雷霆带着人一进来,所有人便都安静下来。

    “地图。”雷霆话音一落,餐厅的灯全暗了下去,投影仪亮起来,在墙上投出一张3D的别墅地形图。

    雷霆从旁边抽出一根筷子,指了指墙。

    “说一下,今晚的行动和警方远程打配合,我们负责提供路线指挥,警方只负责在拿到足够证据后抓人。我们的任务比他们艰巨,因为警方必须要拿到确凿证据以后才能行动,我们就是要让他们能拿到证据,以及最关键的——在拿到证据之前,别让阮季玉出事。”

    “明白。”

    “我刚刚已经把所有的监控看过一遍,这个3D图是我根据监控镜头的位置反推临时做出来的模型,比较粗糙,还有今晚的行动步骤和路线,我已经写成详尽的规划书,发下去,今晚所有参与行动的都必须熟记。”

    雷霆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他像是站在集团董事会上,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那些暗处的眼睛雷霆从来已经习惯,唯有这一次,他知道这些眼睛都是对他含着期待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

    “现在,我会给你们讲一遍行动步骤,每个人都负责的部分,至于究竟怎么操作,一会儿小玉会过来再给你们强调一遍。”

    “小玉……哎呦……”餐厅里众人起哄起来,雷霆故意秀完恩爱,又故意板着脸制止议论,但嘴角却没压住,翘了翘。

    “咳咳——严肃!所以,为了我们在乎的人,今晚的行动,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明白吗?”

    “明白!”

    阮季玉往耳洞里塞进一个微型通讯器,雷霆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冲锋外套,他没有穿那些乱七八糟的奢侈西装和大衣,但反而显得更冷酷英俊了,海上风很冷,吹得雷霆两耳和鼻尖通红,金色的睫毛在冷风中发颤。

    阮季玉觉得,此刻在自己背后为自己收紧西装礼服的后腰扣的雷霆,冷着脸抬起手腕对表的雷霆,倨傲地对着准备升起的太阳扬起下巴,好像要乘风破浪的雷霆,才是真实的雷霆。

    不是雷家的大少爷,不是雷总,只是雷霆。

    他爱的男人天生就是个强者,并不依附于任何一个豪门与世家,再痛他也敢砸断腐烂的骨头,抛弃所有的荣华,他赤条条来,一生也只会昂着头走。

    只有那视线转回来时的柔和与专注,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阮季玉要只身赴宴。

    换船时,两人没有陈词,没有告别。就像之前做千百次的任务时那样,阮季玉独身前往,轻巧地跳上阮家为他准备好的游艇,甲板上的香槟被日出拉出长长的金色光影,他依然穿着一身黑,仿佛融不进这个世界的一抹黑色影子。

    他按了按警方和雷霆两边的通讯器,保持通讯畅通,听到警方的频道里传来提醒,最后再对了一次时间。

    他依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或许他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可唯独这次,他知道身后有人在等他。

    有光照进来的地方,才有影子。

    他还是没忍住回了头,巨大的日轮从雷霆身后升起,像是他为自己而剪掉的金发在白昼里熊熊燃烧。

    游艇向着小岛破浪而去,离那个影子越来越远,可日出依旧灿烂震撼。

    岛上巨大的别墅影子如同一座唯美的贝壳宫殿,灯塔上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小码头上停满了来宾的游艇,男女相携而行,衣香鬓影,朝阳中所有人踩上提前铺好的红毯,向着别墅走去。

    阮季玉带着四个保镖,气场十足地走过人群,阮家的家主爆冷门,新贵上位,阮季玉又恰好是个美人,自然是人群的焦点。

    据说阮家家主自从换了阮季玉,阮家在娱乐圈的动作越来越多,合并了许多家小公司,年底他们新成立的电影公司要上一部合家欢的喜剧电影,从导演编剧到演员,都是业内有名的票房保证,那家电影公司最大的股东,就是阮家的某个实业企业,电影拉投资都省了,广告都是自家的,手笔非常大,手段也干脆利落,看起来是真正想做事的,根本不像是以前阮家的风格。看来这位新家主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生意人只看利益,有利可图,对阮季玉高看一眼的人自然会把他捧到高台上,多少人蠢蠢欲动,都想借着这次机会,看看能不能从阮家这里吃到一点好处,探听点他们的新动作。

    可阮季玉对所有人都很疏远礼貌,再想套近乎,就只会被黑脸的保镖挡住,礼貌地告知家主身体不好,生意上的事他并不管。

    只有一个人例外。

    他轻巧越过保镖,搭上阮季玉的肩膀,茶色的墨镜被他挑在指尖,“好久不见,别是把我忘了吧?”

    林景琛。

    阮季玉笑了一下,“怎么会,忘不了,古装男神,怎么,最近不是在拍戏吗?”

    林景琛看起来比一起拍综艺的时候瘦了些,应该是为了上镜减了重,“死党的大哥订婚,怎么都得给个面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阮季玉:“文正佟已经一周都联系不上了,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一切正常,但他凭空消失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阮季玉偏过头和他对视了几秒,弯了一下眼睛:“我怎么会知道?”

    “他不是在追求你吗?我还以为是你把他大卸八块藏在冰柜里了……”林景琛笑容很深,说话却让人毛骨悚然,但显然这种满嘴跑车的说话风格镇不住阮季玉,阮季玉拍了拍被他搭过的肩膀,低头道:“把你多余的想象力用在演戏上,或许你那些被吐槽演技差的帖子能少一半。”

    林景琛笑起来,巧妙地掠过了这个话题。

    阮季玉看起来果然不一样了。他以前果然都是装的小白兔,哄过了所有人,真是好演技。

    文正隆带着未婚妻致辞,文泰麟在一旁慈眉善目地看着,场地的鲜花都是奢侈品牌送的,洒花瓣的遥控飞机坠着闪亮的钻石串,白纱金纱漫天,气氛温馨而又奢华,给足了在场所有人面子。

    未婚妻的父母大家没有见过,听说女孩不是世家的人,家里只是普通的生意人,女孩模样秀丽,妆点得十分漂亮奢华,看起来丝毫没有小门小户的小气感,只是略带腼腆地笑。

    文泰麟全程都没有看阮季玉一眼,直到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商会会长离开众人的视线到后院休息,阮季玉都没有看到他的眼睛。仿佛那串示好的佛珠从没存在过一样。

    他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嘴角。

    看来文正隆这次是真的准备动自己了。

    那就别让老朋友白准备一场。

    阮季玉在茶室和文正隆下了一盘棋,下到一半文正隆先离开,临走前告知阮季玉晚上还有交响乐团和芭蕾舞表演,在小礼堂,希望阮季玉能赏光,两人各怀心思,礼貌告别。

    临近傍晚,警方的通讯频道传来消息,他们已经在岛屿四周埋伏好海警,但是不能靠得太近,这次警方的指挥权在刑警队手里,而刑警队长,就是阮伯安。

    微型耳机里传来阮伯安的声音,冷静,沉稳,有条不紊地安排各队行动,最后才对阮季玉说话:“……优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你的人应该已经混上去了,我相信你。晚上回家,哥给你炖排骨吃。”

    阮季玉没法回应,只是默默听着。

    而另一侧的耳朵始终保持缄默。

    雷霆没有开启通讯,但阮季玉知道,雷霆一定在听。

    岛屿的安保严密,但今天客人众多,阮季玉手里有今晚所有出席客人的详细资料,让他的人扮成跟随的助理或是秘书保镖采访记者之流轻而易举。

    太阳落入海平面,别墅外的海滩上放起了大片的烟花,阮季玉隔着茶室的落地窗看着天空上炸开的烟火,耳机里终于传来雷霆夹杂着电流的声音。

    “……注意,四楼的拐角处有动静,最近的人是谁?12号,你借着墙角那辆推车上楼去看一眼。四楼是客房,中间开放式的那段走廊上站了五个人,记得往推车上放五份甜点和香槟。”

    “收到。副老大,你眼神真好,那么多监控你都看得见我啊,我以为我的伪装很到位了。”

    “快去。”

    “总指挥,一楼发现疑似目标,对方很警惕,有五个保镖跟着,闪身进了电梯,我应该没看错。”

    雷霆的声音:“李枫……”

    阮季玉从容不迫地擦了擦手,看了一眼棋盘上未尽的残局,把丝绸的擦手巾丢在了棋盘上。

    “四楼,老大。电梯按的是四楼。”

    阮季玉转身出去,制止了保镖的跟随。

    茶室外的人也不少,很多人都已经喝得半醉半醒,来茶室都是来醒酒的。

    雷霆盯着监控里的阮季玉,他优哉游哉地走过走廊,只有在经过一个喝醉的女人的时候,伸手扶了一把,对方道了谢,保镖很快上来接过手,扶着这位大小姐走了。

    阮季玉手插在兜里,走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杂物间里是一辆整齐的清洁车。

    阮季玉勾起嘴角。这似曾相识的剧情。

    “老大,快点,我觉得他们起疑心了。”

    “撤,别呆在四楼。”雷霆的声音。

    推着清洁车出卫生间的,俨然是一个女清洁工。

    雷霆盯着监控上的清洁工,良久忽然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进阮季玉的耳朵:“你当初就是用这一招从我家别墅逃出去的吧?”

    阮季玉当然不会回答。但答案是显然的。

    阮季玉从头到尾都是阮季玉。

    这次清洁车里提前放好了伪装用的东西,雷霆还能把他认出来,阮季玉就已经很佩服他了,原本还想听他慌乱寻找自己的声音,看来听不到了。

    阮季玉推着清洁车,进了电梯,和三个穿着礼服的男女醉鬼一起上了四楼。

    那个小少爷哼唧了一声,抱怨:“文家怎么回事,让清洁工这会儿清扫,是楼上有人吐地上了?”

    旁边的女孩把手包一甩,“少说恶心的,要不是文大少的订婚宴,你能请到假?我看你是在国外过得太潇洒了,眼睛长到脑袋顶上了。”

    “嘿嘿姐我没……我这不是随便说说……”

    阮季玉贴着电梯墙壁,一言不发。

    四楼中间的一长段走廊都是开放式,海风吹得众人都披着皮草或是外套,但还是有些人在这里顶着寒风看海景。

    那对姐弟也靠着走廊看向大海,弟弟向姐姐抱怨留学的辛苦,姐姐正教育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阮季玉推着推车往尽头走去,尽头有几个穿着黑衣的保镖正守着门口,阮季玉的接近让他们的视线移了过来,但一个女清洁工能制造的紧张毕竟有限,直到阮季玉把车推到他们面前,他们中的一个才制止:“干什么?这里不需要打扫。”

    “不好意思,是大少爷让我来的。”

    “老板?戏马上要开台,这会儿还打扫什么?你等着,我给老板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嘶这玩意我还使不惯……是按哪来的?”

    阮季玉默默把手向口袋挪了几分。

    对方都是文正隆养的专业打手,能替文正隆做今晚这种事的,都是不怕死的狠角色,携带武器是肯定的了,别指望文正隆这种人会因为这是在国内就收敛什么,亡命徒从来都是把枪放在枕头底下睡觉的。

    阮季玉为什么知道?因为他上辈子就是这么过的,他比谁都清楚这帮人的可怕之处。

    在阮季玉即将绷紧肌肉准备一战的时候,另一个保镖上来开了口。

    “别死脑筋!里面那位吐的天昏地暗,又是血又是尿的,老板兴许是觉得太埋汰被拍出来对声誉不好,毕竟是……打扫一下也好,里面臭烘烘的,一会儿哪个记者愿意进去……”

    “行,那你动作快点!”

    阮季玉捕捉到了“记者”这个词,以他的脑子,恍然间就明白了文正隆到底想做什么。

    他点头应着,推着清洁车,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孤身进了贼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