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军令状
沐浴洗去一身风尘,许氏拿干帕子替她绞头发。母女唠了会儿家常,难得的祥和安宁。
“你爹说要把魏县赏给你做食邑。”
陈皎挑眉,“爹真这么说的?”
许氏点头,“我儿手腕过人,平闵州图通州,立下这般大的功劳来,当该奖赏。”
陈皎发牢骚道:“我挣的那些全都填到盛县的种粮培育上了,爹抠门得要命,州府不重视农学,可是民以食为天,若衙门能把种粮抓起来,产量自然能提高,产量好了,老百姓就能多得些粮。”
许氏:“不该你管的就莫要瞎操心。”
陈皎严肃道:“那怎么能行呢,惠州若要图强,就得让百姓得利,百姓得利了,方才能国富民强。国富民强了,军队才更强,军队强了,就不会受到欺负,家国才能得太平安稳。”
“是是是,我儿说什么都是对的。”又道,“你做的这些,也得让你爹看到才行,若不然功劳都被别人抢了去。”
陈皎:“无妨,只要老百姓知道我陈九娘在为他们费心就行。”
许氏用指尖细细梳理她的发丝,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当初你清理魏县做出功绩来,大郎他们就生出抢功的心思。
“不过也是造化弄人,功劳没抢到,反而被送去奉州奔丧,结果听说被京里扣押了,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
“有时候我无比庆幸阿英是女儿身,你若是男儿,只怕去奉州的差事多半会落到你头上,也算是躲过了一劫。”
陈皎问道:“那爹派人过去捞了吗?”
许氏:“听说派了林都尉过去,朝廷那边想动惠州,想来不会轻易放人。”
陈皎:“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许氏点头道:“所以我才庆幸不是你过去。”
与此同时,厢房里的江婆子也在跟马春说起交州那边的情况,她忧心忡忡道:“当初嫁交州一事原本要落到小娘子的头上,而今两州多半会开战,倘若五娘回来了,府里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马春皱眉道:“她若敢生是非,小娘子定饶不了她。”
江婆子摇头,“不管怎么说,郑氏都是当家主母,我就怕跟那边起冲突,叫人防不胜防。”
马春不说话了,平时她们在外奔忙,就怕许氏在府里受到欺负。她阴暗地想着,陈五娘最好死在交州,一了百了。
晚些时候陈皎前往碧华堂,陈恩见她回来,颇觉欢喜。
父女二人说起闵州和通州那边的情形,陈恩赞道:“我儿甚有手腕,能干净利落把通州拿下,实在让爹意外。
“那日你阿娘跟我发牢骚,说府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让你干,实在不该。她妇人之见,我儿巾帼不让须眉,比你那些个兄长上进多了,若把你养在后宅,倒是埋没了才干。”
他能有这般觉悟,陈皎甚感欣慰,抿嘴笑道:“爹真觉得把我养在后宅不如放出去?”
陈恩点头,“我淮安王府养个丫头还养得起,只是州府也缺有才之士,阿英胆大心细,实属难得,你立下的功劳,为父都知道。
“以前我曾向你许诺,若把惠州郡县清查完毕,便把魏县的税收赏你做食邑。如今你虽不曾清查,却图得通州,这份食邑当该受用。”
陈皎忙跪地道:“儿多谢爹犒赏。”
陈恩扶她起身,又提起交州一事,陈皎道:“儿在通州也接到方家传信过来,说朝廷意欲在交州布兵,这才急忙赶回。”
陈恩紧皱眉头,“前阵子五娘也传信回来,说朝廷派人去州府,与张昌威接触频繁,恐生变,让惠州早做打算。”
陈皎深思道:“那多半是要在交州布兵动惠州了。”
陈恩背着手,道:“这一仗迟早得打,那交州是惠州的门户,一旦被朝廷驻军,我惠州岌岌可危。”
陈皎:“沈兵曹和徐都尉他们都回来的,随时待命。”
陈恩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道:“你行事为父放心,总能顾全大局。”
陈皎严肃道:“此次去闵州徐都尉等人立下不小的功劳,儿想求爹放兵给他们历练历练,拿交州练手。
“眼下朝廷这局势,迟早会有一战。不仅如此,朱州那边也虎视眈眈。惠州需得筹备大量武将应付才行,若光把他们养在手里而不用,白养了不划算。”
陈恩点头道:“我儿所言甚是,不能把他们白养着。”又道,“先前你在通州那边收编来的新兵又是如何?”
陈皎:“是沈兵曹和徐都尉他们挑选的,要身强力壮者,若体弱便放回去种地。”
陈恩:“地方上可安稳?”
陈皎道:“安稳,那些兵丁都是自愿加入做惠州兵的,说有粮饷拿,还有人情味。”
陈恩满意道:“甚好。”
陈皎又故作关心问起陈贤树的情况,陈恩有些心烦,说道:“你阿兄被扣押在京城,我派林旭他们过去捞人,一时半会儿没这么容易回来。”
陈皎轻轻的“哦”了一声,“但愿阿兄能平安归来。”
陈恩似想起了什么,忽地问道:“你跟方家结识是在大兴郡西山县,我听谢必宗说你曾过去帮大郎摆平民乱,可有这回事?”
陈皎卖了回乖,“当时阿兄确实差人过来求助与我,我们做同样的差事,都是为了惠州的利益,能携手解决的,自然不想惊动爹。”
陈恩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道:“没有其他心思?”
陈皎不答反问:“乘机落井下石向爹告状吗?”
陈恩:“……”
陈皎:“清查官绅是为民,也是为惠州。儿的荣华皆握在爹手里,惠州好了爹就会好,儿也受惠,这点大局观儿还是晓得的。”
陈恩:“你能这么想就好。”顿了顿,“若这次五娘能平安回来,你可会忌恨她?”
陈皎诧异道:“难道不是她忌恨我吗?”
陈恩:“……”
陈皎:“当初嫁交州原本是我去的,想来五姐恨我入骨。”
陈恩淡淡道:“她不会,也不敢。”顿了顿,“你们都是我陈恩的闺女,爹想让你们都好好的。”
陈皎点头。
接下来父女又说了些其他,待到傍晚陈皎才回去了。路上她的表情有点冷,不知在想什么。
晚上在入睡前,马春偷偷提了一嘴。陈皎看了她一眼,道:“崔郎君晓得怎么处理。”
马春:“她若活着回来,府里只怕不得安稳,且小娘子时常外出奔忙,娘子是没有那个心劲儿应付母女的。”
陈皎:“我知道。”
翌日陈恩召集沈乾敏和徐昭,打断对交州用兵,争取在朝廷布局之前把交州拿下。
此次调兵一万,务必趁交州没有防备之前打他个措手不及。
徐昭颇觉振奋,无比珍惜来之不易的领兵权。
陈恩心思多,怕他被陈皎怂恿,故意对他说道:“此次去交州,徐都尉务必把五娘毫发无损带回来,明白吗?”
徐昭愣了愣,回道:“属下领命。”
陈恩缓缓起身,“当初她去交州联姻受了不少委屈,我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你若不能把她带回,便不用再回惠州了。”
徐昭忙道:“属下定不负主公所托。”
陈恩点头,“你来惠州这些年,心性也磨砺得差不多了,日后有你领兵的机会。这回我让你带兵,条件就是五娘的性命,我要她活着回来,徐都尉可敢立军令状?”
此话一出,旁边的沈乾敏不禁觉得苛刻。因为一旦两州交战,陈五娘肯定难以从张府逃出来。如果徐昭立下军令状,则意味着他们首先要营救陈五娘。
徐昭也有点为难,他知道陈五娘跟陈皎的过节。当初为了保住自身,陈皎使的那些手段他都晓得,若被她得知立军令状保陈五娘,不知作何感想。
可是他不能退缩,一来怕引起陈恩生疑他跟陈皎结党,二来他确实想领兵。
最终徐昭还是硬着头皮立下了军令状,以此换得领兵的机会。
陈恩这才满意了。
离开碧华堂出府后,沈乾敏说了一句公道话,“把陈五娘从交州带回来,主公着实为难你了。”
徐昭道:“此事确实有几分棘手,需得沈兵曹谋划一番方可施行进攻交州一事。”
沈兵曹点头,“是要好生琢磨一番。”
二人各自离去后,徐昭寻到崔珏,跟他说起立军令状换陈五娘一事。崔珏皱眉,问道:“是主公逼你立的?”
徐昭点头,严肃道:“陈五娘跟九娘子不睦文允是晓得的,我怕他起疑心我与九娘子结党,这才硬着头皮立下军令状。”
崔珏不痛快道:“此举实属荒唐,两州交战,陈五娘在张家想要逃出生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主公这般强求,实在是不讲道理。”
徐昭道:“出府后沈兵曹也说是为难我了。”
崔珏来回踱步,腹中算计一番,冷不丁道:“亏得陈九娘不像她爹那般不靠谱,倘若你未能把陈五娘带回来,是不是还得逼死你?”
徐昭:“……”
崔珏满面阴沉,愈发觉得用一颗早就舍出去的棋子来换一员武将,简直拧不清。
如今徐昭被淮安王架到火堆上烤,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迫不得已参与进这场战争中施行救援。
徐昭担心的是陈皎的态度,嗫嚅道:“你我这般搭救陈五娘,只怕九娘子……”
崔珏打断道:“她若不能理解你的难处,日后如何成大事?”又道,“主公疑心病重,借陈五娘来试探你我,断不可给她惹祸上身。”
徐昭点头。
崔珏继续道:“明日我同主公说,提前入交州探情形,想法子把陈五娘带回来。”
徐昭:“此行需带哪些人去?”
崔珏:“全带。”又道,“若丟了交州,日后惠州危矣。”
这事到底令徐昭满腹牢骚,犯嘀咕道:“若是在九娘子手下行事,哪有这么多的约束,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崔珏盯了他两眼,“有些话徐兄心知肚明就是,莫要说出口,恐招惹是非。”
徐昭委屈道:“淮安王并非明主。”
崔珏:“你当陈九娘对这个便宜爹有几分父女情?”
徐昭:“……”
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目露精光。
“文允说得是,慎言,慎言。”
立军令状一事到底瞒不住,近日裴长秀也要跟着出兵,陈皎从她嘴里得知此事,顿时被气笑了。就算要立军令状也该是主将沈乾敏立,哪里轮得到副将?
陈恩的防备心搞得陈皎很无语,裴长秀听他们说起过这茬儿,不禁担忧道:“待那陈五娘回府后,只怕会处处刁难九娘子。”
陈皎不屑道:“她又不是没挨过我的打?”
裴长秀:“……”
陈皎:“我无心与那对母女扯头花,若欺负到我娘俩头上,照打不误。”
裴长秀:“九娘子心中有数就好。”顿了顿,“崔郎君也要去交州,他怕徐都尉捞不回来挨罚。”
陈皎没有吭声,就算捞回来,迟早也会弄死。还有那个便宜爹,什么嫡嫡道道,她这般辛苦奔忙,郑家想坐享其成,做他的春秋大梦!
那玄武门的案例摆在那儿的呢,成王败寇,谁若敢拦她的去路,那就绊死谁。
没过两日崔珏一行人离城前往交州,眼见两州就要打仗了,府里的人们不免惴惴不安。
二房李氏近来寝食难安,总是做噩梦,梦到陈贤树满身是血求救。
夏日本就食欲不佳,她又忧思过虑,身子骨不免清减,六房赵氏劝慰一番,李氏无精打采道:“说到底,咱们大郎不得家主疼宠。”
赵氏也忍不住打抱不平,酸溜溜道:“姐姐可曾听闻梨香院那边的情形,听说家主把魏县赏给九娘做食邑,这实在不像话,府里还没有哪位郎君有这般待遇呢。”
李氏冷哼,“九娘夺得通州,那是她应得的。”
赵氏撇嘴,“只有姐姐咽得下这口气,家主明晃晃的偏心。”又道,“再说回交州那边,崔别驾亲自过去了,务必要把五娘全须全尾带回来,据说徐都尉还立下军令状的,反观大郎那边,只差了林都尉过去,实在过分。”
这话更是刺得李氏暗暗拽紧了拳头,冷言冷语道:“待五娘回来了,她九娘又能快活到什么时候呢?”停顿片刻,“我们这些总归是妾室,养出来的儿子哪能得家主上心?此前大郎去清查官绅,一点奖赏没有就被支去了京城,苦累不说,还要丢性命。”
说到这里,她满腹委屈,不由得红了眼眶。
赵氏忙道:“姐姐放宽心,大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的。”
赵氏拿帕子抹泪道:“我替大郎委屈,那大房什么力都不出就坐享其成,家主实在是偏心。惠州官绅清查护着,平闵州也护着,去京城更是不消说。现如今大费周折去接五娘,惦记着她的安危,可谁人惦记我们大郎的性命?”
赵氏沉默不语。
李氏拭泪道:“要怪就怪我不中用,撒不了娇,也求不成人。”
“姐姐……”
“唉,我失态了。”
“都是做娘的,姐姐的心情妹妹能体会,家主确实偏袒了些。”
妻妾多了,后宅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碎语。
那些闲言碎语对陈皎来说起不了丝毫影响,她难得的清闲下来,把所有心思都用到陪许氏上,因为一旦拿下交州,又会忙碌起来。
马春进步得很快,三字经能认识大半,每天陈皎都会教她写读,用沙盘写写画画。
许氏成日里张罗着好吃的喂养她,陈皎很享受这种祥和安宁,她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好生休息过了。
熬过了苦夏,迎来秋高气爽。交州那边没有音信,有时候陈皎也会去碧华堂,跟陈恩叙叙父女情。
说起地方治理,她很有一套见解,恰逢陈贤戎过来商事,陈恩道:“三郎也来听听九娘在地方上的治理。”
陈贤戎依言跪坐到榻上,面对陈皎的侃侃而谈,心中不禁想起郑氏曾对他说过的话——陈九娘定有过人之处。
“大乘教危害之深不可不防,它既然能在闵州数次死灰复燃,也能在其他州怂恿百姓生事。”
她提起闵州之乱的前车之鉴,体恤民众之苦,以及对义军从宽处理的抚民政策。
不曾想陈贤戎并不赞许,说道:“九娘妇人之仁,那些义军恣意杀戮官绅,就该砍头才是,让他们知道律法不容侵犯。”
陈皎反问:“若三哥是当地百姓,要在什么时候才会冒着被杀头的风险起义呢?”
陈贤戎:“造反是死罪。”
他从小被豢养得金尊玉贵,哪里知道贱民的不易,陈皎回怼道:“图谋通州,也是造反。”说罢看向陈恩道,“爹,三哥说你造反犯了死罪。”
陈贤戎:“你!”
陈恩失笑,不以为意道:“三郎太过僵化,规则是人定的,有时候若一板一眼去执行,恐难达成效果。
“先前九娘所言,对义军进行收编安抚,我认为此举甚好。毕竟我们只派了两千兵过去,那些信众和义军有数万,倘若按三郎的意思去杀,得杀到猴年马月?
“且地方动乱大量百姓死亡,你若再把那些劳力都杀光了,谁来种田地交粮税?”
陈皎看着陈贤戎,不客气道:“不交粮税的继续杀。”
陈贤戎闭嘴不语,陈恩语重心长道:“三郎平日里甚少去地方,也该跟九娘学学,到地方上历练历练,方才能成大器。”
陈皎:“若交州能拿下来,官绅清查也得忙些时日了。”
陈恩:“是缺人手。”
看父女你一言我一语甚是和睦的样子,陈贤戎心中不是滋味。
这阵子陈皎都没出过府,她非常识趣,对州府里的其他事务只要没有陈恩的准允,是绝不会去沾染的,怕便宜爹嫌她把手伸得太长。
闲暇下来的日子有些无聊,许氏养了一只猫打发时日。秋日慵懒,陈皎会坐到方凳上逗猫玩儿,想着交州那边怎么还没有音讯,他们是否顺利。
殊不知交州已经陷入一片战火中,陈贤乐本以为自己会成为这场战争中的牺牲品,不曾想裴长秀于火光冲天中把她带走了。
当初被送至交州联姻时她恨极了陈家,出嫁的这么多年来一封家书都不曾寄送过。
而现在,她却无比期盼着能归家。她受不了伺候一个老头子,受不了被底下继子们觊觎,只因她太过美貌。
她素来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若不然未出阁前就不会养情郎周北修。那男人背叛了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时疫那阵子是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候,遭遇情人背叛,命不久矣,还要远嫁交州。
所幸她熬了过去。
只是遗憾,嫁到交州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她听到传闻,说当时交州官员想讨陈皎,结果被淮安王拒绝了。
陈贤乐内心痛苦至极,她性情骄纵惯了,张昌威受不了她的脾性,若是急了会扇她巴掌,唯有在床事上那个老头才会体贴半分。
她受不了这种折辱,给老头戴了绿帽,勾引继长子却意外产下一子来。至此以后老头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日子也稍微安稳了些,可是继子纠缠不休,叫她胆战心惊,一团乱麻。
而今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为了回陈家复仇,她亲手摔死了自己的孩子,因为她要活着,不能带着张家的孽种回惠州。
裴长秀把她从废墟中背了出去,身后追兵喊打喊杀。陈贤乐伏在她的背上,恐惧地往身后看。
矫健的身影穿过后巷,谢必宗在此接应,一行人迅速撤退。
交州兵打着火把追击而来,他们躲藏到一家民宅的地下室内。
黑暗中的人们屏住呼吸,陈贤乐死死地握住裴长秀的手臂,有些颤抖。察觉到她的恐慌,裴长秀轻抚她的背脊安抚紧绷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上头的嘈杂声消失后,人们才稍稍放下心来。
陈贤乐虚脱地跌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她哪里见识过这等混乱场面,知晓自己方才从别院死里逃生,那种心灵上的冲击可想而知。
她想活着回去。
谢必宗上去查探,确定能安全离开后,裴长秀才把她扶着从地窖里爬了上去。
陈贤乐双腿发软,谢必宗嫌她碍事,索性一把将其扛到肩上,几人匆匆离去。
城门那边喊杀声连天,沈乾敏和徐昭等人带兵攻城,战况激烈。
张家别院被烧,惊动了张昌威等人,派兵追捕。外头战事如火如荼,城中百姓惶惶不安,里里外外都一团糟乱。
谢必宗等人再次躲藏,等到天亮方可行事。
第72章 冤家路窄
凌晨时分惠州兵攻破禹都侧门,胡宴带兵杀入城中。
东门攻破的消息传过来,正门这边的惠州兵士气大振。
待到天色彻底亮开之时,惠州兵攻破禹都,朝州府杀去。城中百姓全都躲藏在家中,门窗紧闭,生怕遭遇飞来横祸。
街道上混乱的脚步声和喊杀声震耳欲聋,躲在家中的四口恐惧地龟缩在角落里。
他们已经把家里头值钱的藏起来了,被妇人抱在怀里的稚子并未意识到什么,但见大人们紧张,也有些害怕想哭,嘴却被妇人死死捂住。
为了安抚小儿的情绪,妇人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头。男主人把妻儿老母护在身后,手里握着一根棍棒做防备之态。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数不胜数。
禹都城内有数万人,若是提前知晓风声,多数百姓都会潜逃,无奈惠州进攻得太突然,打得张昌威措手不及。
上万的官兵一窝蜂杀进城,交州才只有数千兵,再加之徐昭、裴长秀、胡宴等人皆是好手,仅仅一日交州兵就败阵下来。
营帐里的陈贤乐是被谢必宗送出来的,前来伺候她的是金玉院的仆人黄氏。
陈贤乐认得她,死里逃生不由得热泪盈眶。
黄氏也激动不已,行礼道:“奴婢受主母之命前来接五娘子回去,天可怜见,五娘子总算平安出来了。”
陈贤乐红眼道:“阿娘可安好?”
黄氏抹泪点头,“安好,安好。”又道,“娘子为着五娘子的安危寝食难安,如今奴婢见着你毫发无损,也能回去交差了。”
陈贤乐泣不成声,所有委屈都在见到自己人的那一刻宣泄而出。黄氏也跟着落泪。
外头的崔珏歪着头仰望天空,心想若陈九娘见到这情形,只怕想扭断他的脖子。
晚些时候陈贤乐把一身狼狈清理干净后,才去见崔珏。
二人相互行礼,陈贤乐道:“五娘能得崔郎君搭救,实属万幸,请崔郎君受我一拜。”
崔珏虚扶道:“五娘子客气了,崔某临行前主公曾万般嘱托,务必要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如今五娘子顺利脱险,是崔某分内之责。”
陈贤乐试探问:“父亲当真这般嘱托?”
崔珏点头,“主公甚是关心五娘子的安危,命徐都尉立下军令状,可见父爱如山。”
陈贤乐这才觉得心里头舒坦了些,她还想说什么,但见崔珏表情冷淡疏离的样子,只得闭嘴。
傍晚时分城内的混乱情形得到控制,刘大俊前来汇报战绩,州府里的官员皆被软禁,斩杀交州兵两千多人,俘虏两千多,还有数百兵逃了。
崔珏问:“张家人呢,可有外逃?”
刘大俊:“尽数被屠。”
崔珏点头,满意道:“甚好。”顿了顿,“传令下去,惠州兵不得扰民,若不然陈九娘过来收拾烂摊子,你们要挨批。”
刘大俊笑道:“领命。”
第二天待城内都清理得差不多后,崔珏才进州府主事。官兵走街串巷,鸣锣提醒百姓非急症勿要出门,若不然格杀勿论。
人们惴惴不安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比他们想象中的烧杀抢掠似乎要好些。
这得益于惠州的军纪严明。
徐昭等人自不消说,早就被陈皎洗礼过。沈乾敏也认可不扰民的军纪,因为战后治理特别麻烦。他见过陈皎等人在闵州耗费的心力,若把交州搞得一团糟乱,铁定挨训。
底下的官兵们默认打过一场仗就有奖赏,倒也守规矩。
州府里的官员全都被软禁在官舍,个个心神不宁,张昌威族人昨日被屠杀。那些死去的士兵和家仆被拖出去焚烧,有胆子大的官兵从尸体上扒拉物什,徐昭等人是不会管的,属于他们应得范围。
崔珏主仆进府,首先查看的就是州府里的户籍田地档案有没有受损。把府里的情况了解后,亲笔书信送往惠州,传达捷报。
待这边的大局稳定下来后,陈贤乐被送回惠州。怕她在半道上出岔子,是徐昭亲自领兵护送。
当初他立下军令状,得把活人拿回去交差。也幸亏有崔珏出手,侥幸把她捞了出来,徐昭无比庆幸这回运气好没出岔子。
陈贤乐抵达樊阳那天艳阳高照,她一进府门就直奔金玉院。
郑氏早就盼着她回来了,正望眼欲穿,忽听家奴激动来报,说五娘平安归家。
郑氏忙从榻上起身,一旁的曹婆子忙搀扶她出去,陈贤乐一进院子就高声呼喊:“阿娘!”
听到她的声音,郑氏心肝儿都碎了,红眼应道:“天可怜见,我儿平安回来了!平安回来了!”
“阿娘!”
看到自家亲娘,陈贤乐眼泪花花。郑氏亦是辛酸落泪,喉头发堵道:“我的儿,你受罪了……”
母女久别重逢,抱头痛哭,周边的仆人们无不红了眼眶。
曹婆子抹泪道:“娘子有什么话就到屋里去说罢,外头人多,嘈杂。”
母女这才进了边厢说话。
方才哭了一场,仆人打来温水供她们擦脸。各自的眼睛红红的,郑氏握着陈贤乐的手,细细打量她道:“我儿定是受了不少罪,清减成这般。”
陈贤乐不想提交州的过往,说道:“此次儿能回来是不幸中的万幸,数年不见,阿娘都憔悴许多。”
郑氏落泪道:“这些年为娘的日日都念叨着你,可是阿娘不中用,护不住你。”
陈贤乐:“阿娘,往事休要再提。”
郑氏见她不痛快,忙道:“好好好,不提,不提,咱们得往前看,往前走。”
稍后老五陈贤举过来,姐弟俩是双胞胎,见他愈发成熟稳重,陈贤乐欣慰道:“五郎长变了许多,比以往更挺拔了。”顿了顿,问,“可有定亲?”
陈贤举不好意思道:“有,莫约明年成婚。”
陈贤乐看向郑氏:“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可认得?”
三人热络叙起家常,只要不提交州过往,陈贤乐就不会展现出不快,仿佛那段耻辱已经被她遗忘。
梨香院这边得知情形,许氏眉头紧皱。当时陈皎在教马春识字,她心情甚好,因为交州大捷。
不一会儿许氏过来,欲言又止。陈皎抬头,看向她,问道:“阿娘怎么了?”
许氏道:“我方才听到消息,说五娘回府了,我们怎么都得过去问候一下。”
陈皎挑眉,“爹回府了吗?”
许氏:“应该快了。”
陈皎:“待他回来后再说。”
许氏想说什么,默默忍了下去,马春也有些担忧,说道:“五娘子不是个安分之人,她定会刁难小娘子。”
陈皎冷冷道:“那便杀了她。”
马春眼皮子狂跳,因为她知道自家主子是什么性子。
正午时分陈恩从官署回来,亲自去了一趟金玉院。
陈贤乐早已看透这个父亲,心中明明厌恨,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泪眼婆娑,满腹委屈。
陈恩果然心疼不已,扶她起身道:“我的五娘受委屈了。”
陈贤乐哽咽道:“爹……”
说罢扑倒他怀里,泣不成声,“儿好害怕,害怕再也回不了家,再也看不到阿娘和爹了……”
她哭得伤心,惹得郑氏也跟着落泪。陈恩也红了眼眶,轻抚她的背脊道:“我儿在交州受委屈了,爹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分毫委屈。”
陈贤乐眼泪汪汪,“爹可要说话算话。”
陈恩心疼道:“爹对天发誓,再也不会让五娘受罪。”
陈贤乐哭哭啼啼,陈恩安慰了好一番她才作罢。
各房妾室陆续过来探望,二房李氏没来,也不想来。她一直耿耿于怀,为什么陈五娘能受这般待遇,她的大郎却无人问津。
李氏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陈贤盛也无奈,很是担心陈贤树能不能活着回来,更何况交州已被吞并,陈贤树在京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下午陈恩还要处理公务,后宅妻妾们聚在金玉院叙家常。
许氏母女约四房苏氏前去探望,陈皎知道陈贤乐看她不顺眼,脸皮还是贼厚,装作若无其事。
这不,几年未见,陈贤乐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印象中的陈九娘体态纤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而今却蜕变成为她无法想象的样子。
五官彻底长开了,眉眼中透着攻击性极强的英气。个头也长高许多,身段窈窕中透着寻常女郎没有的力量感,通身都散发着蓬勃向上的生机活力。
看着那双眼睛,陈贤乐浑身不舒服,因为她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难以言叙的威仪。
是的,那种审视的威仪令她厌恶抵触,因为让她想到了父辈权威。
原本活跃的气氛因着许氏母女的到来变得怪异。
三房越氏故意道:“五娘是有所不知,这些年府里甚少能见到九娘。”
陈皎瞥了她一眼,笑眯眯应答道:“对,这些年九娘都在外头跟野男人厮混,连家都不回的。”
此话一出,越氏面色一僵,忙道:“九娘休要胡说。”
陈皎淡淡道:“府里不都这样传吗?”顿了顿,“我在外头跟官兵同住,跟官吏同僚行事,还杀过人,这都是事实。”
她三言两语搞得越氏连屁都不敢放,六房赵氏忙打圆场道:“九娘是女中豪杰,连家主都说你是巾帼不让须眉呢。你在外头奔忙皆是为了咱们惠州,我们这些姨娘都沾你的光,能在后宅得安稳。”
陈皎摆手,“六姨娘言重了,九娘不敢当,只是嫌后宅没劲儿出去走走,运气好爹赏脸,给了机会而已。”
说罢看向陈贤乐道:“五姐既已平安归来,也该出去看看惠州的大好河山,这四方宅院成日里算计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实在无趣得紧。”
这话是在提醒陈贤乐扯头花没趣,郑氏没听出来,不客气道:“女儿家嫁人生子方才是正经,九娘今年也十九岁了,到了适婚之龄,也可相看适合的郎君,收收心。”
许氏忙接茬儿道:“姐姐说得极是,你若有合适的人选,倒可替九娘相看相看。”
郑氏问:“不知九娘钟意哪样的郎君?”
陈皎一本正经道:“自然是生得俊的年轻小郎君,家里头没有侍妾通房,家世背景差些没关系,不聪明也无甚大碍。”
许氏不由得皱眉,“这样的草包拿来作甚?”
陈皎:“草包好啊,草包容易掌控,我只图一张脸,身家清白干净,其余的都不在乎。”
赵氏掩嘴笑道:“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样的郎君实在配不上九娘。”
陈皎开朗道:“无妨的,没钱,我陈九娘可以去挣。只要爹能稳坐淮安王,我就能在他手底下讨口吃的,只要我有吃的,养小郎君应不成问题。”
这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许氏也笑着打了她一下,“莫要没个正经。”
当时屋里还有几个年纪尚小的妹妹,郑氏道:“十娘、十一娘可别学她,哪有女人养男人的道理?”
原本紧绷的氛围一下子就被陈皎搞活跃了,她短短几句就把陈贤乐敲打了一番,明目张胆告诉她,自己这些年在淮安王眼里的地位,警醒她识趣。
平时陈皎甚少在府里,今日难得的聚到一起,这些姨娘们不免七嘴八舌。
她也耐性极好,同这群后宅妇人唠起在外的经历。在听说大粪能解弥香散时,姨娘们无不埋汰,却又觉得稀奇新鲜。
她们长年累月被关在后宅,哪里知道外头的广阔天地,听她说起地方趣闻,个个都一惊一乍。
有智斗官绅,有为民平冤,也有百姓之苦,林林总总跟唠家常那般,成为焦点。
陈贤乐从头到尾都没有吭声,说内心没有受到冲击肯定是假的。
那时的陈九娘犹如一颗会发光的星星,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笑的时候丝毫没有后宅女郎的忸怩,身上一点都没有被礼教约束的拘谨感。
她实在太奇怪了,起初陈贤乐鄙薄这人是柏堂里的混子下九流,但她所展现出来的气度与见识,是自己远远达不到的。
晚些时候待场子散了,陈贤乐问起陈九娘这些年在府里的情形。郑氏说道:“你爹抬举她,像野马似的放出去,不知天高地厚。”
陈贤乐不耐烦问:“她在外头都干了些 什么?”
郑氏怕影响她的心情,欲言又止道:“那般粗鄙之人,我儿切莫与她一般见识。”
陈贤乐:“阿娘,我想听实话,她到底都在外头干了些什么?”
见她面色不快,郑氏这才一五一十说了。
在听到淮安王把魏县的税收作为食邑赏给陈皎时,陈贤乐难以置信道:“爹是不是疯了,她再有功劳,大不了赏钱银田地,哪有赏食邑的?”
郑氏无奈道:“这确实出格了些,可是九娘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取了通州,又拉拢了闵州倒戈淮安王府,这份奖赏,她当得起。”
陈贤乐整个人都裂了,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她一介女流,能图谋通州?!
“阿娘你是不是糊涂了,她陈九娘柏堂里出来的混子,无甚学识,岂有这般才干?!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让她冒领了功劳,诓骗爹!”
见她情绪激动,显然受到了刺激,郑氏道:“我也曾质疑过,九娘从魏县之始就一发不可收拾。起初权当她运气好,可是她的好运气压都压不住。此次交州的后续治理,你爹多半会把她指派过去清理官绅。”
陈贤乐质问道:“爹此举,岂不是把她当成府里的郎君来差使了?”
郑氏点头,“当初闵州之乱大郎他们不在府里,是余簿曹举荐九娘过去的。许氏还跟你爹闹过一回,说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九娘干。
“那次我无比庆幸你爹没让三郎过去,那边实在是混乱。九娘能把闵州平下来,又拉拢朝廷派下来的州牧,可见有几分心劲。
“现在你爹就是把她当成男儿在用,我提起她的婚事,你爹都没放到心上,说要再养几年,可见不愿意把她嫁出去。
“有时候我无比庆幸她是女儿身,许氏也没有其他孩子,不管九娘怎么蹦,总归拿不了陈家的家业。我唯一担心的是她与我们有过节,若被二房拉拢,那就麻烦了。”
陈贤乐听着她说的这番话,整个人都是懵的,因为陈九娘完全超出了她对女性的认知。但一想到背她出来的裴长秀,似乎又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群羊中总有那么两个异类。
弄清楚了陈皎在淮安王眼里的地位,陈贤乐确实不急于找茬儿。陈恩心疼她这些年在交州的不易,赏下大量财物田产弥补亏欠。
陈贤乐受下了,这是她应得的。
现在交州那边的局势被控制,陈恩不养闲人,命陈皎跟徐昭过去治理。
“交州是惠州门户,当地不能出任何民乱岔子,让朝廷有机可乘。我儿有治理经验,交州换了主,地方郡县恐生变,务必要它稳定下来,明白吗?”
陈皎点头,“儿定不负爹所托。”顿了顿,“只是儿外出,放心不下阿娘,还请爹多多费心照料着些,让儿在外头不至于分心。”
陈恩:“你阿娘行事低调,也谦让,爹会让她安安稳稳的,不会受到任何委屈。”
陈皎试探道:“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恩:“但说无妨。”
陈皎直言道:“当初儿与主母曾生出过节,想来五姐对我心生怨恨,儿担心阿娘……”
陈恩打断道:“爹不会放任后宅的鸡毛蒜皮影响你在外行事,明白吗?”
陈皎:“爹向我保证。”
陈恩摸摸她的头道:“拉钩为证。”
陈皎笑了笑,与他拉钩。
现在她的用处巨大,且又是亲生的崽,更重要的是不是儿子,不怕放权太过,故而陈恩对她的态度素来抬举,也愿意花心思哄她。
陈皎很知趣,从来不会仗势欺人,许氏在府里行事也很低调,陈恩对这对母女还是挺欣慰的。虽然许氏脾气暴躁,有时候会跟他闹,但都是两人之间的冲突,并未掺杂他人,陈恩权当调剂。
眼下交州为重,没过两日陈皎就要离府,许氏很是不舍。
陈皎离去前再三叮嘱江婆子,若遇到什么事就去找碧华堂的王妈妈。她特地使钱银打点过,那边也卖她面子。
江婆子连连称是。
许氏看着养的闺女日渐强大,已经能靠自己的本事罩她了,不免窝心,说道:“阿英在外只管放心,你老娘在府里虽是妾,可养着你这么一个厉害的闺女,她们不敢欺负到头上来。”
陈皎严肃道:“阿娘一定得硬气,你闺女是连老子都敢打的人,这府里头就没人不敢打,你断不可窝窝囊囊,受他人欺负。”
许氏抿嘴笑道:“我知道。”
陈皎:“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的腰板是靠我在外头卖命挣来的,如今府里正是用人之际,爹愿意抬举我,亦是因为我有用处。
“我靠本事替你挣来的尊严,容不得他人践踏,若不然我何苦在外头吃灰奔忙?
“倘若陈五娘她们找你的茬儿,能当场发作就勿要憋着忍气吞声,闹大了爹自会处置。他素来知晓权衡利弊,断不会因为这些后宅琐碎就使我难堪,阿娘明白吗?”
许氏握着她的手道:“我听得明白。”
陈皎唠叨了许久才出城离开了,许氏望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我儿长成大人了。”
江婆子:“是啊,小娘子愈发能独当一面,甚至比府里的郎君们更有气势,日后娘子也算有了倚靠。”
许氏:“我这也算运气好,上辈子一定积了不少德,才能得这么一个心疼人的闺女。只是她实在辛劳,像个儿郎一般闯荡,担起男人的责任,委实不易。”
江婆子:“老奴看小娘子的模样,应也是欢喜的,她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反倒处处觉得无趣,说不定天生就适合折腾。”
许氏失笑,“这倒也是,这些日在府里磨皮擦痒,只怕早就憋不住想跑出去了。”
江婆子接茬儿道:“毕竟在外头野惯了的,府里处处讲规矩,多半不习惯。”
当时她们都觉得府里不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之前那么多年一直都平安无事,郑氏也不敢无故找茬儿。
正如陈皎所说,她在外拼死卖活挣下来的体面不容人践踏,而许氏就是她的脸面。
陈恩也深知许氏是她的逆鳞,一直偏袒。再加之许氏精明,素来低调,也甚少跟几房人往来,丝毫不给她们钻空子的机会。
不曾想,还是出了岔子,因为陈五娘回来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陈皎那个猛人真真是会杀人的,一支银钗捅穿陈贤戎的手掌,生生扎出一个血窟窿来。
什么狗屁太子,踢出去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人间险恶!
第73章 作大死
从樊阳到交州禹都倒也不远,陈皎由徐昭护送赶往,沿途正是秋收时节。
顺利抵达禹都,沈乾敏前去接迎,同陈皎说起这边的情况。之前他们曾协作过,现在三言两语就能入正题,沟通自如。
沈乾敏道:“这边的田地可比惠州肥沃多了,产的粮也比惠州好。”
陈皎挑眉,贪婪道:“许州才更好呢,二十一个郡,沃野千里,不负粮仓之名。”
沈乾敏:“那倒是,就是蜀道甚难,易守难攻,若不然朝廷早就把它拿下了。”
提及许州,二人无不垂涎。
回到州府后,陈皎在官舍落脚,晚上有宴饮。而这边交州的变故令朝廷愤慨不已,给淮安王扣下造反的帽子,京中送上信函到朱州,商议联合讨伐淮安王一事。
州牧任在康很是不屑,他现年四十多,仪表堂堂,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炯炯有神。
“王太后与景王勾结陷害太子夺位,自身不正,哪来的脸讨伐惠州造反?”
治中从事薛峰应道:“主公所言甚是,那老虔婆毒害先帝公然篡位,当该遭天打雷劈。而今反过来怂恿我朱州,断不可受其掣肘。”
“说起来惠州跟交州也不过是狗咬狗,当年两州联姻,这才过多久就撕破脸。虽说朝廷卑鄙,但惠州这两年确实跑得太快,照这般下去,恐压制不住。”
任在康捋胡子,“陈恩那老乌龟,不过是一介马贩子,原本胆小怕事偏居一隅,如今却生出豹子胆来,把通州和交州夺了去,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长子任家煜道:“这两年惠州确实进展得迅速,若是以往,郑氏一族都是保守居多,想来州府里有能人推波助澜。”
任在康不屑道:“什么能人,陈九娘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陈恩那老乌龟总不至于听女人的话。”又道,“差人去打听打听,惠州境内如今是何情形。”
薛峰应是。
朱州人才济济,任在康从未把陈恩放在眼里。不过是个马贩子罢了,甭管他怎么给自己贴金,骨子里仍旧是眼皮子浅的贱商。
因为一直以来陈恩都在郑氏一族的影响下保守,宁愿偏居一隅,也不愿出去惹事,害怕翻船。
陈九娘的名声任在康略有耳闻,一介娘们,靠着陈芥菜卤声名鹊起,但总归是不入流的女人,难不成陈恩还能靠女人翻天?
话又说回来,当初陈恩靠妻家扶持占据惠州,如今那陈九娘又能扶持他什么?一个靠女人吃饭的贱商,不足挂齿。
任在康从骨子里鄙视妇人,京中毒杀先帝夺位的王太后便令他不耻,他们任家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瞧不起这等卑劣小人。
朝廷想利用朱州对付淮安王,遗憾的是任氏一族不上道儿。
也是在这时,从京中九死一生逃亡回来的陈贤树负伤而归。
他能活着回来已算命大。
当时天已经黑了,李氏平时歇得早,饮完参汤正要入睡时,忽听家奴匆忙来报,说大郎君回来了。
李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问:“你说什么?”
家奴道:“大郎君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李氏顿时心绪翻涌,丫鬟知冬忙扶她起身,主仆往前院去了。
陈贤树一身狼狈,形容憔悴,胡子拉碴,折断了一条胳膊,侥幸捡回一条命来,看到自家亲娘,恍若隔世。
灯笼下的李氏热泪盈眶,喉头发堵唤道:“大郎,可是我的大郎回来了?”
陈贤树不忍她伤心难过,苦涩道:“阿娘,儿回来了,儿活着回来了……”
说罢一瘸一拐上前,李氏再也忍不住心酸落泪,哽咽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握住陈贤树的手,泪眼婆娑打量,一旁的知冬道:“外头天儿凉,娘子且进屋去说话罢。”
李氏点头,母子二人进入厢房。
陈贤树还未用饭,知冬吩咐小厨房备吃食,又差人走了一趟碧华堂。
没一会儿陈贤盛和陈贤允也过来了,见到自家兄长,二人无不红了眼眶,陈贤允道:“大哥,我还以为你,以为你……”
陈贤树苦笑道:“我命大,逃了回来,只是梁都尉为护我而死,带去的兄弟们一个都没能回来……”
说到这里,他压抑的情绪在见到亲人的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像孩子似的抹泪,红着眼眶道:“他们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一个都没回来……”
压抑的呜咽声令李氏心疼不已,轻抚他的背脊道:“大郎莫要伤心,错不在你。”
陈贤树痛苦摇头,“梁都尉临死前求我把他的二郎带回家,可是我不中用,没能保住他的二郎。
“阿娘,他们一个个死在我身后,都叫我快走,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无能为力……”
他自责难过不已,李氏跟着抹泪。
婢女把饭食送来,陈贤树却没甚胃口。这几月的逃难令他备受折磨,整个人清减许多,陈贤盛道:“大哥,你多少用些罢,阿娘已经为你担心了好几月,她身子弱,经不起折腾的。”
陈贤树看向两个兄弟和亲娘,落泪道:“这个家,也只有你们才会把我放到心上。”
李氏黯然。
陈贤树只用了少许就撤下了,庖厨备了热水给他沐浴,他手不方便,是妻子王氏帮的忙。
见到丈夫遍体鳞伤,王氏默默垂泪。
稍后陈恩过来探望,进门就问:“大郎呢?”
几人行礼,李氏道:“大郎实在狼狈,妾让他梳洗去了。”又道,“他的胳膊被折断,恐落下病根,妾已差人去请大夫来看诊。”
陈恩:“能活着回来就好。”
李氏欲言又止。
陈贤盛道:“不瞒爹,大哥心情低落,自责带过去的梁都尉等人为护他而亡,还请爹宽慰着些。”
陈恩皱眉,“一个都没活着回来?”
陈贤盛点头,“幸亏林都尉去得及时,若不然,只怕是没法回来的。”
陈恩心疼道:“此行难为他了。”
室内的人们忽而陷入沉默中,谁也不想说话。
李氏心中到底介怀,陈恩明明知道去奉州意味着什么,还是把老大召回来让他去了。
这是对老三的偏袒。
去也就去了,但接回来却敷衍至极,随便打发几人前去营救。
讽刺的是接陈贤乐却不是这般态度,命徐都尉下军令状,甚至崔珏亲自出马营救。
李氏忽然觉得心灰意冷,她替他生育了三个儿子,从十几岁陪伴他几十年。
然而二房掏心掏肺终究比不上嫡系,甚至连梨香院都不如。他能偏袒三郎他们,甚至赏给九娘食邑,唯独对大郎嘴热心冷。
待陈贤树整理妥当出来,王氏眼泪汪汪,拭泪道:“大郎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妾瞧着心疼。”
陈贤树看到那个男人,再无以往的讨好,沉默寡言地上前行礼,唤道:“爹。”
陈恩关切问:“大郎现在可还疼?”
陈贤树摇头,“不疼。”顿了顿,“儿没用,差点连累林都尉丧命,还请爹责罚。”
陈恩忙道:“你能活着回来就已然不错,日后好生养伤,为父断不可再让你涉险。”
看着他关切的样子,陈贤树的心中不是滋味。曾经他以为这个父亲是偏疼自己的,结果很失望,只是嘴上关心而已。
“是儿没用,让爹在家中为儿操劳,儿心中甚感惭愧。”
陈恩叹了口气,“事出突然,为父确实未顾虑周到,让大郎受这般累。”
陈贤树心中发冷,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跟以往那般温顺懂事。恰恰是他的这份懂事,让陈恩欣慰,他应该能理解自己的难处。
天色已晚,陈贤树实在疲惫,不想再继续跟这位产生嫌隙的父亲说话。
见他精神颓靡,陈恩安慰了几句,明日再叙。
待人们散去后,陈贤树有心里话想跟李氏说,憋屈道:“往日我以为爹是爱重我的,经此一遭后,幡然醒悟,在他心里,我这个长子不过尔尔。”
“大郎……”
“阿娘,你知道我在奉州命悬一线时有多恨吗?我恨他明明知道我会因此丧命,还让我过来。
“他心里头其实比谁都清楚,奉州是什么样的泥潭,可是还是召我回来替他而行,而不是派三郎过去。
“这就是偏袒。在他眼里我打小就听话懂事,处处顺着他的心意。我也确实在努力迎合讨好他,只想博得他的青眼,他也确实经常夸赞我有出息。
“可是夸赞有什么用呢?叫你去死你就不能忤逆,若不然就是不孝。阿娘,这样的父亲叫我心寒。今日见到他,我很想质问他,却不敢,我怕他动怒。”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神是灰暗的,仿佛再也没有光。
曾经他以为那个父亲对他这个长子有几分父子情,至少跟别的弟弟不一样。现在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不论他怎么去努力,永远都无法跟老三比拟。
庶出的终归跟嫡亲无法相提并论,在某一瞬间,陈贤树恨透了这个家。
特别是听到李氏说起陈贤乐的回归,以及陈皎受魏县食邑时,他心中的嫉妒达到了顶点。
他为淮安王九死一生,得来的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安慰。而陈贤乐和陈皎却备受抬举,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令他满腹埋怨,甚至生出恨意。
他恨一碗水的偏袒,恨当初陈皎的算计,让他清理官绅白跑一趟,她却在闵州挣得功劳。
他更恨大房的算计,明明远在天边,却暗地里使心眼子迫使他替淮安王走奉州,以至于死伤惨重,差点丢了性命。
以及陈贤乐的回归,命徐昭立军令状,崔珏亲自营救,而这样的待遇却不是他陈贤树。
林林总总皆是偏心。
陈贤树忽然觉得乏了,那种从骨子里的疲乏令他再无斗志。往日他总是昂扬,通身的不服劲,处处要压陈贤戎,展现自己的优秀。
现在才明白,不论他怎么努力,淮安王的偏心就是偏心。这个家业终归会落到陈贤戎头上,甚至都不用他去做些什么,就有人双手捧上。
陈贤树不想替他人做嫁衣,彻底倦了。
他回来后郁郁寡欢,闭门不出。大房那边的弟兄们过来探望,也不想见他们,因为糟心。
李氏以身子不适为由把他们打发了,紧接着碧华堂的管事常德亲自送来大量财物锦缎弥补陈贤树受的委屈。
为了不落下诟病,陈贤树千恩万谢接下了,心中却无比厌恶。
他能活着回来,陈贤戎心里头极不痛快,他私下里跟郑氏发牢骚,说道:“我以为大哥是回不来的。”
郑氏皱眉道:“折断一条胳膊算什么,若能折断一双腿才好。”又道,“那二房自我入门之始就处处强压一头,早就受够了他们的窝囊气,我能忍到今日,已是不易。”
陈贤戎忙道:“阿娘莫要生气,爹虽然嘴上说气话,心里头还是顾着我们的。我听说二房那边满腹牢骚,埋怨爹的不公允。他们也不想想,通房丫头的出身,能抬举成这般已经很给体面了。”
郑氏:“这回吃了闷亏,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处处强压一头。”又道,“都是不长脑子的东西,当初看九娘清理官绅能挣功劳,也眼热跟着去抢功。结果一点好处没捞着,反而让九娘去闵州捡了便宜讨得食邑,活活气死他们。”
此次二房受到重创,令娘俩心中畅快至极。哪晓得乐极生悲,得意上头不免膨胀,闯了大祸。
原是陈五娘挑起的事端。
之前安分守己无非是陈皎在府里,而今她去了交州办差,便想收拾许氏。
不曾想许氏也是个硬茬儿。
陈皎在交州忙碌得脚不沾地,当地百姓因着州府里换了主儿,对惠州人无比抵触。
为了把他们收服,稳定交州局势,陈皎从打贪官上着手。郡县内接连落马两位官员,当地百姓才拍手叫好。
她再三叮嘱惠州兵军纪严明,勿要扰民,努力塑造惠州的良好形象。只因唯有民心才能汇聚出强大的凝聚力,与官府共同进退。
秋粮上交官兵们下乡帮扶,起初百姓惶恐不已,生怕被抢,后来见这些官兵个个都讲道理,才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这年头的官兵比土匪还土匪,更何况还是刚换了主儿。
陈皎走访乡邻,知道交粮存在踢斛的猫腻,让官兵们杜绝,同时鼓励当地乡邻上告地方恶霸欺凌。
那些百姓哪里有这般大的胆子,一妇人连连摆手,说道:“我可不敢哩,这世道能忍就忍,反正忍一忍,一辈子就过去了。”
陈皎被这话逗笑了。
马春说道:“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得讲道理,讲律法,只要你有理,该辩还得辩,若不然白受欺负。”
妇人:“那是因为你们是官,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活着就不容易了,不敢生事。”
陈皎:“那是以前的交州,现在的交州不一样了,能替老百姓做主。”又道,“在咱们惠州,若地方官绅霸占了百姓的田地,皆是要还回去的。”
妇人半信半疑。
由于当地百姓普遍都是文盲,讲起道理来特别费力,最后陈皎还是选择干实事来得快。
她全心全意把心思扑在办差上,不曾想,崔宅送来一封信函,递到了崔珏手里。
是李氏偷偷差人传到崔宅转送的。
崔珏还以为是州府里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拆开一看,许氏出了岔子。
信上说江婆子挨了板子,被打得半死,许氏也受了罚,被关了几天。这些事都是在淮安王不在府里时发生的,处罚者是郑氏。
崔珏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他最是厌烦后宅妇人那点鸡毛蒜皮斗来斗去,为了屁大点事跟斗鸡似的没完没了。
当时陈皎不在州府,崔珏差谢必宗把信函送到她手里,知道那家伙肯定坐不住。
不出所料,陈皎得知情况后铁青着脸,愈发觉得郑氏活腻了。
现在马春已能识得大部分字,也不由得心急如焚,说道:“我阿娘这般大的年纪,哪受得住挨板子啊……”
陈皎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即刻启程回州府。
崔珏不敢劝她,因为知道许氏是她的体面,只道:“九娘回去之后,切莫跟主公发生冲突,此事根源在郑氏身上,事发时主公并不知情。”
陈皎已经彻底平静,淡淡道:“我知道,我只是奇怪,这么多年郑氏一直都安分守己,从不曾明目张胆针对我阿娘,她从哪里借来的胆子无端生事?”
崔珏没有吭声。
陈皎:“我知道陈五娘跟我过不去,她们既然有本事端主母的架子教训我阿娘,我自然也有本事叫她们见识一下什么叫狗仗人势。”
崔珏捏了捏鼻梁,提醒道:“陈五娘才回惠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悠着点,别弄出人命来了,叫人诟病。”
陈皎挑眉,“怎么着,心疼了?”
崔珏没好气道:“你莫要瞎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别去考验你爹对你的那点微薄父女情。
“且这封信是二房李氏差人偷偷送来的,她跟大房一向不对付,想趁机借你之手让你们狗咬狗,她再坐收渔翁之利,你断不可成为她的手中刀。”
陈皎盯着他看了许久,“我心里头有数。”
崔珏知道她的泼辣性子,忍不住道:“你其实可以踩一踩你爹对郑氏的底线。”
陈皎冷冷道:“李氏既然想看好戏,我便叫她好好看一看,招惹到我陈九娘,会是什么下场。”
听到这话,崔珏眼皮子狂跳。
翌日一早陈皎就动身回去了,裴长秀等人护送她回惠州。马春也心急如焚,怕自家老娘扛不住。
目前许氏已经被放出来了,赶在陈恩回府前。郑氏自然受了罚,也不过是被罚跪而已。
江婆子伤得重,趴在床上连身都没法翻,许氏道:“都是我不中用,打不赢她们,让江妈妈受了连累。”
江婆子道:“只要娘子没事就好,这点皮肉伤,我这老婆子还受得住。”
许氏恨声道:“那陈五娘,我恨不得拆她的骨抽她的筋,小小年纪就牙尖嘴利,仗着从交州回来有功,好生不得了。”
江婆子应道:“是啊,以前大房甚少与我们发生冲突,应是陈五娘在背后推波助澜,趁着家主不在,对娘子打罚。”
当时许氏跟她们骂将起来,她被陈五娘骂娼妇生的野种,她也不客气,骂陈五娘伺候老头子。双方专挑对方的痛脚戳,结果可想而知。
本来两边都有一段艰难的过往,却因着某些局限而相互攻击,闹得不可开交。
许氏也着实凶悍,同陈五娘打了起来。郑氏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欺压,扇了许氏两耳光,把她关进了柴房,江婆子在现场帮衬也挨了板子。
这一战许氏输在身份上,只因她是贱妾。
事后陈恩大为懊恼,罚跪郑氏,也幸亏四房苏氏有怜悯心,偷偷给江婆子送药,若不然她多半受不住。
许氏暂且把事情压下,知道陈五娘才从交州回来不好处置,不想陈皎撞枪口上。
哪曾想,李氏推波助澜,把陈皎激回来了。
没过几日,陈皎一行人风尘仆仆归来。听到她进府的消息,许氏暗叫不好。
陈皎直奔梨香院,许氏尴尬着脸颇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打架打输了很没颜面。
陈皎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听说阿娘跟陈五娘打了一架?”
许氏嘿嘿道:“我不中用,没打得过她们。”
陈皎挑眉,“被关了几天,可有伤着?”
许氏摆手,“倒也没有。”
陈皎点头,“江妈妈呢?”
许氏正欲回答时,马春红着眼眶跑过来,跪地道:“我阿娘实在伤得重,请小娘子替她做主!”
说罢砰砰磕了几个头。
陈皎一言不发去下人房看江婆子,屋内弥漫着血腥的浊气,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她还趴在床上,不敢乱动。
江婆子见她面色阴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陈皎上前揭开被褥,她光着半身,屁股上敷着药膏,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般恢复得快。
“江妈妈可有伤到筋骨?”
江婆子忙道:“皮肉伤,不碍事。”
陈皎:“那可以再打些板子。”
江婆子:“……”
陈皎坐到床沿,“你且与我说说,当时金玉院里哪些人掺和了进去,一个都别落下。”
江婆子眼皮子狂跳道:“曹妈妈都出过手。”
陈皎眯起眼,“她年纪比你大些?”
江婆子愣了愣,点头道:“是要比老奴年长。”
陈皎:“那你觉得她挨得了多少板子?”
江婆子被唬住了,“曹妈妈可是主母的陪嫁婢女,若是挨板子,只怕主母要闹的。”
陈皎笑了笑,邪气道:“便让她闹。”顿了顿,“江妈妈以为,我爹会替她做主吗?”
江婆子:“……”
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皎缓缓起身,“江妈妈且好生将养着,你我既然主仆一场,自不会叫你白受了委屈,那曹婆子的命,便算是陪给你了。”
“小娘子……”
“嘘。”
陈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时她的身影遮挡了外面的光,让屋里一下子陷入暗沉中,风雨欲来。
第74章 威风八面
这会儿淮安王还在官署处理公务,陈皎回府的消息传到李氏那边,她看向知冬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知冬点头,幸灾乐祸道:“回来得甚是匆忙,可见是恼了的。”
李氏满意地端起茶盏,缓缓道:“我倒要看看她能把郑氏怎么样,不管怎么说,她阿娘都是妾室,家主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妾室损了大房的体面。且这会儿五娘还在府里呢,定容不了她骑到头上撒泼。”
知冬却道:“娘子保守了,想当初家主不也挨过九娘的耳光吗,并且还能全身而退。”
提及这茬儿,李氏道:“我倒把这事给忘了。”
说话间,陈贤树过来了,他的胳膊接过骨,用竹片固定,缠着布条。
李氏笑盈盈道:“今日兴许能观一场好戏。”
陈贤树一头雾水,“什么好戏?”
李氏当即说起梨香院那边的情形,陈贤树沉默了阵儿,方道:“儿也曾被九娘打过耳刮子。”
李氏:“???”
陈贤树无奈道:“九娘此人,邪门得很,她擅攻人心,就算是打了你,还不敢还手,我是一点都不想跟她打交道的。”
李氏没有吭声,她的心情一时很矛盾。倘若陈恩出自世家大族,府里断然不会出现子打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更不会有妾室跟正妻争权夺利。
偏偏陈恩是商户出身,这才给了她上进的机会,因为家风没有世家那般礼教严明,同时也是陈皎能立足的根源。
在这个家里,谁有本事能为陈恩贡献利益,他就抬举谁,甭管男女一视同仁,打破了长幼尊卑的禁锢。
李氏望着外头的天色,无比期待这场借刀杀人能重挫大房的锐气。
晚些时候陈恩回府,王婆子提醒他,说陈皎从交州急赶匆匆回来了,想必是为许氏的事。
陈恩顿时觉得脑壳大,皱眉问:“梨香院传信去的?”
王婆子道:“老奴不知。”
陈恩不耐烦挥手打发她下去,待王婆子退下后,他一屁股跂坐到榻上,成日里为了州府琐碎忙碌,还得费心思来处理后宅的一地鸡毛,无比厌烦。
没过多时,陈皎前来负荆请罪,高展见她面色严肃的样子,暗叫不好,忙进屋道:“家主,九娘子过来了。”顿了顿,“前来负荆请罪。”
陈恩扭头问:“负什么荆请什么罪?”
高展不知如何作答。
陈恩知道这事得应付过去,只挥手道:“把那小祖宗请进来,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闹腾。”
高展忙出去请人。
不一会儿陈皎进屋来,二话没说就跪到地上,道:“儿擅自从交州奔回,有违父命嘱托,还请爹责罚!”
陈恩被她那气势唬住了,忙上前道:“好端端的,何故回来了?”
陈皎:“儿听说爹不在府中时,阿娘冲撞了主母,她是妾,断不该以下犯上,受主母责罚亦是应当。”
听到这话,陈恩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欲扶她起身,陈皎却不起。
“事发当时爹不在府里,事后也曾处罚过郑氏母女,你阿娘也说不与她们计较。”
陈皎仰头看他,一字一句问:“那曹妈妈打我阿娘又算什么?虽说阿娘只是妾室,但也算半个主子,她一个奴婢,哪来的资格打主子?”
陈恩忽然觉得脑壳大。
陈皎继续道:“江妈妈冲撞了主母,挨了板子,那曹妈妈擅自责打我阿娘,爹可曾责罚过?”顿了顿,“还是因为她是主母的陪嫁婢女,擅自包庇?”
陈恩再次扶她起身,她仍旧不起,冷然道:“爹,儿从未因后宅琐事求过你什么,这些年我在外奔波,处处叮嘱阿娘低调行事,莫要招惹是非给爹添烦恼。你扪心自问,她许氏在府里可曾横行霸道,有僭越之举?”
陈恩无奈道:“你阿娘是个知趣的人。”
陈皎:“府里太平了这么些年,那主母为何要避开你对她发难,可曾想过缘由?”
这话令陈恩不快,皱眉道:“阿英是质问你爹吗?”
陈皎:“儿不敢。儿只知道,当初在通州时,儿与阿娘相依为命,她既是儿的体面,亦是儿的命根。
“爹你心中也清楚,那时候我们娘俩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便是儿为何想要闯出去拼死卖活给她挣体面的由头。
“可是爹,倘若儿是在外征战的将士,那阿娘便是儿的软肋。儿把她交于你,是因为信任爹会许给儿体面,护她安稳,这才愿意在外为惠州卖命。
“如今因为爹不在府里,那大房就可以无端处罚你的姬妾,处罚儿在外奔波卖命的命根。
“爹,儿心寒呐。这次是江妈妈被打得半死,谁知道下一次那板子是不是打到阿娘身上?
“反正你不在府里,儿远在他乡,打死了一位贱妾大不了受一顿罚。她总归是正室主母,府里又还能把她怎么样?”
说到这里时,陈皎红了眼眶,字字泣血道:“许氏在爹眼里或许只是诸多姬妾中的一位,她出身不好,粗鄙而无甚教养,但她却是生养我的阿娘。
“她会用性命去护儿的安危,用她浅薄的无知去捍卫儿。尽管她在很多时候显得滑稽可笑,但儿就只有这样的阿娘。
“儿比不得五姐,她的阿娘出身好,知书达理,处处得体。儿就不明白,为何我阿娘都已经这般粗鄙卑贱了,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威胁,还不放过她?”
“阿英……”
“爹,我们母女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我改,改到她满意为止。”
这话戳中了陈恩的心窝,不痛快道:“这个家还轮不到郑氏做主。”
陈皎泪眼模糊,“儿自进府以来,素来知晓进退,从不曾与爹发生过龃龉。儿就是想不明白,儿身为陈家人,为陈家卖命,为何阿娘还会受到排挤针对。
“明明都是一家人,吃着一口锅里的饭,府里老老小小都在为惠州付出,盼着惠州能立足得安稳,却非要把后宅搞得鸡犬不宁,闹得你我生伤。
“有这般心劲儿就到外头去强横,窝里哄欺负比自己弱的妾室算什么当家主母?!”
这话再一次戳到陈恩的心坎上,只觉她说得可对味儿了。一天在外奔忙已是不易,回来还得断这些家务事,真真叫人腻烦。
陈恩取方帕替她拭泪,扶她起身道:“阿英受委屈了,郑氏这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陈皎以退为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儿却跑回来重提,爹心里头定然埋怨儿不知趣。”
陈恩矢口否认,压下满腹牢骚,道:“曹婆子打你阿娘,确实不应该,该罚。”
陈皎并不满足,只道:“经此一遭,儿不敢再出府了,倘若阿娘再出岔子,儿承受不住。”
陈恩忙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陈皎不客气道:“难道爹一辈子不用出门了吗,还是走到哪儿就把阿娘带到哪儿?”
陈恩:“……”
他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又想怎地?”
陈皎:“爹自行权衡。”停顿片刻,“阿娘就是拴在儿脖子上的一根绳子,甭管儿去到哪里,只要爹伸手拽一下那条绳,儿就会乖乖回来。倘若那条绳没有了,儿的心里头就没有了倚靠。”
这话是在暗示他,许氏能掣肘她。
陈恩作为商人,权衡利弊是他的本性,陈皎的暗示确实起了作用。他要用人,同时也要掌控人,目前陈皎还有很大的用处,便许了她一回体面。
“你便自行处置罢。”
“儿不敢处置主母。”
“这个家是我陈恩做主,我许你一次做主子的权利,处置之后,便回交州去。”
“爹……”
“我乏得很,不想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费脑子。”
陈皎闭了嘴,行礼告辞。
走到门口时,陈恩忽然问:“可是你阿娘唤你回来的?”
陈皎顿住身形,不答反问:“爹以为,阿娘会盼着儿回来再惹一身是非吗?”
陈恩没有吭声,只挥手。
陈皎离去了。
外头的马春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前。待主仆离开碧华堂后,高展进屋,欲言又止道:“九娘子走了。”
陈恩倦怠的“嗯”了一声,方才父女的对话高展听得一些,试探道:“家主让九娘子处置主母,是否欠妥?”
陈恩单手揉太阳穴,“这些年郑氏还算守规矩,如今五娘回来了,便生出是非来,我自不会处罚五娘。郑氏教女无方,又不会看眼色,当该让她吃点苦头。”
高展:“九娘子若处罚了主母,只怕往后与大房更是生伤。”
陈恩:“难不成那两房人还有和好的机会?让他们合起来对付我这个老子吗?”
高展:“……”
一时哑口无言。
陈恩想独处,他默默退下了。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陈恩独自坐在榻上,看向窗外。他一辈子喜欢过很多女人,然而没有哪一个长情。他也有许多子嗣,然而没有哪一个特别偏爱。
人这个东西是最不容易掌控的,无论是夫妻还是子女,都有背叛的时候。唯有金钱与权力,才能永存。
郑氏与陈九娘,他权衡利弊,打压郑氏不过是后宅,打压陈皎势必会影响通州和交州,甚至闵州。
不划算。
翌日上午,待陈恩去府衙上值后,陈皎领着一干仆人,亲自去往金玉院。
昨日的事郑氏已经得知,听说陈皎领着人来了,心中不免忐忑,忙差人过去喊陈贤乐。
没过多时陈皎进院子,同金玉院的仆人道:“我奉了爹的令前来处置曹妈妈,还请诸位把她请出来。”
此话一出,家奴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作何应答。
偏厢那边的曹婆子听到外头的动静,暗叫不好,同郑氏道:“娘子,那陈九娘来者不善。”
郑氏冷冷道:“她一个庶女,难不成还能翻天不成?!”
不一会儿婢女进屋来,行礼道:“娘子,九娘子说得了家主的令前来审问曹妈妈。”
郑氏愠恼道:“荒谬!曹妈妈是我房里的人,她有何资格前来审问?!”
婢女不敢应答。
也在这时,陈皎缓缓进屋来,说道:“九娘昨日匆匆回来,不曾给主母请安,今日特地前来问好。”
说罢向郑氏行礼。
一旁的曹婆子看着她,不知怎么的,有点心慌。
郑氏沉着脸道:“你又当如何?”
陈皎提起许氏受罚一事,“那日我阿娘与五姐发生冲突,挨了曹妈妈的责打,她虽是妾,却也是半个主子,曹妈妈不过是个奴婢,哪来的胆子敢打淮安王纳进门来的妾?”
郑氏厉声道:“你阿娘出言不逊,曹妈妈受命责打,是我这个当家主母准允的,九娘有何异议?!”
陈皎挑眉,问道:“我阿娘如何出言不逊,还请嫡母指明。”
曹婆子道:“你阿娘为老不尊,骂我们五娘……”
陈皎打断道:“主子说话,下人插什么嘴?”
曹婆子被噎得闭嘴。
陈皎:“据我所知,五姐骂我阿娘是娼妓,那爹不就是嫖客了吗?爹既然是嫖客,那你嫡母跟娼妓也没什么两样。五姐当真好教养,连自己的亲娘都骂,九娘甚是佩服。”
这话把郑氏气煞了,怒目道:“来人,掌嘴!”
家奴们却不敢上前。
陈皎不客气道:“九娘叙的是五姐的话,嫡母若来掌嘴,不是叫人看笑话吗?”又道,“今日我代爹处理曹妈妈,谁若敢来生事,打死论处!”
“陈九娘你休要放肆!”
陈贤乐走到门口,怒目圆瞪。
陈皎回头看她,抬了抬下巴道:“只怕要叫五姐失望了,今日我还真得在金玉院放肆放肆。”顿了顿,“你赶紧去叫爹,叫他回来帮忙,若不然我陈九娘就要杀人了。”
陈贤乐厉声道:“你敢!”
陈皎下令道:“来人,曹妈妈责打主子,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话语一落,马春当即捋起袖子冲上前去拖曹婆子,梨香院的家奴们纷纷去拉人。
郑氏怒不可遏道:“放肆!谁敢动曹妈妈?!”
陈皎二话没说,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她,揪住曹婆子的衣领就往外头拽。
曹婆子死命挣扎,却被马春等人制住,她只得连声呼道:“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啊!”
郑氏被气疯了,破口大骂。
陈贤乐上前阻拦,以为陈皎跟许氏那般好欺负,不曾想陈皎一脚踹到她身上,吃痛跌倒在地。
平时陈贤乐养在后宅,哪里有陈皎的那股子牛劲。她数年跟男儿那般在外奔波,手上脚上有力,比那年猪的劲儿还大。
陈贤乐被激怒上前厮打,陈皎反手一巴掌扇到她脸上,骂道:“给脸不要脸,五姐莫要以为你从交州回来就不得了,这个家还轮不到郑氏做主!”
说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拽到院子角落里的鱼缸前,往里头按了下去。
陈贤乐尖叫,冰凉的水浸湿头面,陈皎把她提了起来,让她好好看看水里的倒影。
“长着一颗草包的脑子白瞎了这张脸,我若是你陈五娘,受了那般屈辱,就仗着爹对你的愧疚到外头去强横!
“一辈子只知道围着后宅那点破事折腾,欺负跟你一样曾经受过屈辱的女人,你陈五娘这样的猪脑子,还想再去伺候老头子不成?!”
这话把陈贤乐刺激到了,尖叫起来,陈皎把她推翻在地,啐道:“当初裴长秀就不该把你从火堆里背出来,她背了个什么玩意儿,是非黑白不分,一点脑子都没长的蠢货。
“爹这般心疼你,把你接回来,你倒好,搅得他的后院鸡犬不宁。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哪个不是盼着府里蒸蒸日上荣辱与共,处处盼着爹把家业做大,你就是这般拖后腿孝敬他的?!”
她拿孝道来欺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训斥,唬得一旁的家奴们不敢动手,皆因对方太过强势。
那种领导者的权威跟后宅女郎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训过兵,见过杀戮,处置过官绅,通身都被权欲浸染,给人的压迫性极强。
哪怕陈贤乐经历过不少挫折,因时代的局限性把她困在了狭小的圈子里,还未跳脱男人附属的根深蒂固。
这是极其可怕的,然而后宅里的这些女人几乎都跟她差不多。哪怕在现代,仍旧有不少女性受困。
陈皎不是救世主,也没有拯救的义务。她的凶悍泼辣震慑住了在场的家奴们,曹婆子被按到刑具上杖打,惨叫连连。
郑氏想上前制止,却被前来劝架的王婆子拉住了,她无奈道:“九娘子受了家主的令责罚曹妈妈,今日娘子是保不住她的。”
郑氏红着眼道:“曹妈妈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啊。”
王婆子淡淡道:“方才五娘受了惊,又沾了水,莫要叫她受了凉。”
郑氏恨得滴血,看向陈皎道:“九娘好歹毒的心肠,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
陈皎轻蔑道:“嫡母这话说得好,当初你打我阿娘时,怎么就没想到人在做天在看呢?”
“你!”
“这是陈家,不是你的郑家。现在当家做主的人还健在,若连这个道理都悟不透,那便是白活了几十年。”
“娘子救命啊,娘子救命啊……”曹婆子哭喊连天。
陈皎不高兴道:“你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府里头的主子们还没死呢,哭丧不成?”又道,“当初你命人责打江妈妈时,是什么滋味,现在也该晓得了。俗话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报应不爽。”
二十大板打下去,曹婆子直接被打晕了。然而还有几大板没打完呢,继续施刑。
马春彻底出了一口恶气,想到自家老娘在金玉院受到的屈辱,骂道:“我阿娘被你们打成重伤,如今曹妈妈自作孽不可活,打死活该。”
施刑完毕,陈皎心里头这才舒坦不少。不过许氏挨的巴掌还没完,她的视线转移到郑氏身上,说道:“我阿娘无端被嫡母责罚关押,这事儿,还没完。”
郑氏恨声道:“你还想怎地?”
陈皎拿出三从四德那套来欺压,说道:“当初你借着爹外出,擅自处罚他的妾室,可见心生妒忌。身为当家主母,却无容人之心,仗势欺人,实难服众。”
“陈九娘,你莫要欺人太甚!”
“你是嫡母,我爹八抬大轿请进门的正妻,我这个庶女哪有豹子胆敢爬到嫡母头上作威作福?但敢做敢当,我阿娘的委屈不能白受,嫡母还欠她一杯和气茶,我要你亲自去梨香院送她这杯茶以示妻妾和气。”
郑氏被气疯了,让她跟妾室赔礼,以后在府里只怕连头都抬不起,脱口道:“你痴心妄想!”
陈皎笑了笑,冷冷道:“那甚好,你什么时候愿意来梨香院,我就什么时候回交州。”
说罢扬手,家奴们跟着离去。
郑氏差人去请大夫给曹婆子看诊,方才陈贤乐受到了刺激,整个人都有些崩溃。
郑氏实在被气坏了,同王婆子道:“王妈妈你也看到了的,那九娘欺人太甚,把金玉院闹得鸡犬不宁,她这般行事,也是郎君应允的?”
王婆子斟酌用词道:“娘子千不该万不该趁家主离家时处置许氏,这到底叫人诟病。”
郑氏拔高声音道:“当初是许氏以下犯上!”
王婆子淡淡道:“那也不该让五娘动手打人,哪怕她是妾,五娘见了她也得叫声姨娘。”又提醒道,“如今九娘在外如日中天,那闵州还是靠她拉拢过来的。她若是不高兴了,让闵州生变,归顺于朝廷,到那时,惠州势必会陷入不安。”
“她敢!”
“她敢不敢老奴不知道,但家主应允她处置娘子,这就是态度,娘子且好自为之。”又道,“这两日家主不会回府,说什么时候府里头的鸡毛蒜皮平息了,他再回来。”
说完这话后,王婆子便走了。
郑氏胸中怒火中烧。
正午时分老五陈贤举回来,听到这事,忙过来看情形。
郑氏委屈不已,同他说起陈皎的霸道,陈贤举紧皱眉头,道:“王妈妈当真说爹放权给九娘处置阿娘的话?”
郑氏恨恨道:“你爹糊涂!一介庶女还管起主母来了,这世道简直荒谬!”
陈贤举:“她大老远从交州回来,可见是要生事的,现在爹不愿回家,便是不想再管。依我之见,阿娘还是息事宁人,先把九娘打发回交州为上。”
郑氏道:“她要我去给许氏赔礼致歉,这般折辱,我郑月枝做不到!”
陈贤举闭嘴。
这确实为难人,主母给妾室赔罪,不成体统。
稍后陈贤戎接到消息,从官署匆忙回来,了解过情况后,不以为意道:“我去梨香院替阿娘赔罪,这杯茶,让我去敬。”
陈贤举道:“阿兄切莫意气用事,如今的九娘不是个善茬儿,若把她惹恼了,恐无法收场。”
陈贤戎冷脸道:“难不成让阿娘卑躬屈膝给一个贱妾赔罪不成?”
陈贤举很是为难。
陈贤戎:“下午我亲自走一趟梨香院,把这事给平了。”
陈贤举不敢吭声。
第75章 搬起石头砸脚
金玉院这边的动静闹得委实有点大,各房都听到了风声。李氏心中畅快至极,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
一直以来她就是不甘心,大房若不是有身家做倚靠,哪里轮得到他们立足?
那郑氏仗着有点家世——什么狗屁家世,跟荥阳郑氏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若不是娘家扶持,早就被拆骨吞腹了。谁叫他们不中用,手里养出一群没长脑子的草包货色,这样的嫡系子弟,如何能叫其他房服气?
李氏就是不服大房那帮平庸无能之辈因为身份就能占尽优势,被陈九娘磋磨,也是活该!
裴长秀知晓陈皎的脾性,当初离开前崔珏曾叮嘱过她,最好到府里看一看,怕陈皎把大房那帮人给宰了,故而午饭后裴长秀就去了梨香院。
陈皎见她来了,一点都不意外,许氏欢喜道:“珍娘来得巧,尝尝我做的酪乳。”
裴长秀笑道:“哎呀,我运气甚好。”
那酪乳奶香浓郁,舀一勺入口,轻轻一抿就化掉了,甜味适中,满口生香,裴长秀夸赞连连。
许氏有话要跟她说,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珍娘且劝劝阿英,莫要把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你们还是尽早回交州要紧,切莫耽搁了差事。”
裴长秀点头。
不一会儿许氏出去了,裴长秀试探问了一嘴,陈皎嗤鼻道:“是崔郎君叮嘱你的?”
裴长秀嘿嘿的笑,也没否认,说道:“郑氏这般欺负你阿娘,是该好生教训,不过,崔郎君的意思是别太过火了,得给淮安王留几分脸面。”
陈皎端起茶盏,“小瞧我了不是?”
裴长秀听出端倪来,好奇问:“九娘子有何打算?”
陈皎:“以往郑氏在府里跟我阿娘还算平和,如今陈五娘回来脑子就拧不清了,我得给她好生洗个干净,这一次非得折了她的翅,让她彻底老实下来,若不然以后还会继续不安份。”
裴长秀没有吭声,她心中既然有主意,也不好继续啰嗦。
莫约茶盏功夫后,忽听马春来报,说三郎君过来了。陈皎挑眉,道:“我让郑氏过来赔礼,他来作甚?”
马春嘀咕道:“奴婢瞧着来者不善。”
陈皎起身,看向裴长秀,“过去看看。”
前厅这边的陈贤戎负手而立,一派正房气势。
许氏不想把事情搞大,怀揣着几分忐忑,由婢女搀扶着进厅堂。
陈贤戎见她过来,皮笑肉不笑行礼道:“三郎前来给许姨娘请安。”
许氏忙道:“不敢不敢。”
陈贤戎:“上午九妹去金玉院处置曹妈妈,那日我阿娘确实考虑不周,还请许姨娘宽宏大量,饶了她这一回。”
许氏和颜悦色道:“三郎言重了,都是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无需闹得生分。”
她说话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反而令陈贤戎轻视。
话又说回来,许氏的出身府里无人瞧得起,若不是陈皎挣来尊严,谁会给她体面?
她的和软助长了陈贤戎的鄙视,因为他压根就不是真心实意要来赔礼道歉的。一个贱妾而已,哪来的脸轮得着主母卑躬屈膝讨好?
许氏想着息事宁人,陈贤戎既然愿意来敬茶走个过场,双方都给台阶下,把这事平息算了。
不曾想,陈皎不依。
她不知何时走到门口,不客气道:“三哥过来作甚?五姐骂我阿娘是娼妓,你们正房那般矜贵的主子,屈尊降贵来这等腌臜之地,实属委屈,我们梨香院可受不起。”
陈贤戎冷着脸道:“九妹得饶人处且饶人,现如今曹妈妈只怕命不久矣,该打的你也打了,你还想怎地?”
陈皎进入厅堂,“合着你们还委屈上了?若我阿娘真有什么不是,当着爹的面处置她,我陈九娘一句屁话都没有。
“三哥,你们大房干的那些混账事,当府里的人都是睁眼瞎吗?背着爹把我娘关押数日,这样的当家主母,不值我陈九娘敬重。
“她郑氏品行不端,眼里不容人,是妒妇。纵着五姐殴打姨娘,扇她耳光,杖责江妈妈,如此种种,卑劣至极。”
许氏见二人要吵起来,忙当和事佬,“阿英少说两句。”
旁边的侍从张隽也怕陈贤戎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忙拉他的衣袖道:“郎君且忍下。”
陈贤戎瞪着她,硬是忍了下来,说道:“九妹让阿娘赔礼,我来替她敬这杯茶,还请许姨娘受下。”
许氏忙道:“我受,我受。”
当即差人备茶。
“阿娘!”
许氏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陈皎满脸不快。
不一会儿茶盏呈上,许氏跂坐到榻上,陈贤戎瞥了陈皎一眼,颇有几分挑衅。
他接过茶盏,上前躬身奉上,说道:“往日我阿娘顾虑不周,对许姨娘多有得罪,还请许姨娘受下三郎敬茶替她赔不是。”
许氏点头道:“好好好,先前之事一笔勾销。”
说罢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茶盏。
哪晓得陈皎忽地上前一手掀翻,茶盏顿时打落在地,碎裂成几片。
许氏受惊“啊”的一声,陈贤戎后退两步,坏脾气道:“陈九娘,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皎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哪来资格替代郑氏?!”
此话一出,陈贤戎大声道:“放肆!你们母女不过是妾室庶出,妄想正妻来低三下四受辱,简直荒谬!”
陈皎挑衅道:“三哥既然不愿意,那便回去,别来丢人现眼!”
陈贤戎受不了她的嚣张,指着她骂道:“贱人!不过是娼妓生的杂种,妄想在郑家跟前……”
话还未说完,陈皎便如暴躁的狮子冲上去踹他的命根子。
陈贤戎被激怒,当即一把掐住她的颈脖,把她抵到墙上,似要掐死她那般力气大得惊人。
裴长秀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许氏被吓坏了,脱口道:“三郎休要伤人!”
陈贤戎下了狠心,一脸狰狞扭曲,陈皎只觉呼吸困难。
然而下一瞬,一声吃痛惨呼,陈贤戎铁青着脸松手,因为陈皎以极快的速度从头上拔下发簪扎进他的手背。
大片鲜血涌出,变故来得实在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直到那片血迹汹涌而出,染透了衣袖,人们才惊惶不已。
陈贤戎忍着剧痛,咬牙拔掉发簪,那窟窿汩汩冒出鲜血,伤口扎得极深。
张隽慌忙拿帕子按压止血,陈贤戎一把推开他,势必要上前打陈皎以泄心头之恨。
裴长秀立马阻拦到陈皎跟前,做出护主的架势,板脸道:“还请三郎君自重!”
陈贤戎恨声道:“贱人,终有一日,我非得把你碎尸万段!”
许氏被那场面唬得不行,慌忙命马春去取金疮药给他处理伤口。
陈贤戎知道自己打不过裴长秀,忍着痛,顾不得流血的窟窿铁青着脸离开了。
地上滴落不少血迹,张隽恐慌拿帕子给他按压止血,陈贤戎扭曲着脸,恨得彻骨。
主仆离开梨香院后,许氏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道:“老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陈皎却淡定,方才被陈贤戎掐脖子,颈项上还残留着红印,说道:“我没废他的手就已经是仁慈了。”
许氏头大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就莫要火上浇油了,万一三郎去跟你爹告状,说你伤他,不是多找麻烦吗?”
陈皎挑眉,阴森森道:“我就等着他去告状,若不然,让郑氏来给你赔礼做什么?”
许氏:“???”
这话怎么听不明白呢?
陈皎忽地看着她笑,露出白森森的牙。不知怎么的,在某一刻,许氏仿佛看到了满口獠牙,无比可怖。
另一边的陈贤戎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把伤口包扎处理好后,当即出府去别院找淮安王,给自己讨说法。
这两天陈恩正烦着呢,在别院养着一位新人当乐子。
那女郎才十几岁,会唱小曲儿,也会哄人,声音软软糯糯,抱在怀里娇娇怯怯。陈恩觉得甚是合意,比府里的妻妾有情趣多了。
陈贤戎在这个节骨眼上寻了来,高展前来汇报,说三郎君来了。
陈恩搂着美人儿,不痛快道:“他来做什么?”
高展道:“属下不知,但见三郎君一脸的晦气,手上似受了伤,说要请家主替他做主。”
陈恩捏了捏鼻梁,不耐道:“打发他回去,说我不得空。”
高展应是。
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为难道:“三郎君不走,说今日要向家主讨个说法。”
陈恩动了怒,一把推开怀里的女郎,她失措跌坐到地上,吃痛撒娇道:“郎君……”
她太过年轻,不懂得看人眼色,还想去缠他,却被男人无情踹开。这回她意识到男人的不快,不敢再吭声了。
陈恩阴沉着脸去了书房那边,留女郎独自眼泪汪汪。
稍后陈贤戎被请进书房,他一进去就跪到地上,情绪激动道:“请爹替孩儿做主,九娘实在欺人太甚!”
陈恩黑着脸看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道:“你的手怎么了?”
陈贤戎道:“是九娘扎的。”
陈恩深深地吸了口气,“她何故扎伤你?”
陈贤戎当即说起前因后果,陈恩缓缓闭目,听着他在耳边激动万分,好似那苍蝇般令人生厌。
听完前因后果,陈恩起身道:“她着实不该伤你。”
陈贤戎哭诉道:“儿诚心诚意去敬茶,她非但不领情,反而还要动手,简直岂有此理!”
看着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陈恩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几分质疑,这草包真的是他生养的儿子吗?
被人当枪使还不自知,未来把家业交到他手里能守得住吗?
“三郎受了这般委屈,你既然寻了来,又想让爹如何处置九娘母女?”
陈贤戎忙道:“许氏母女实在猖狂,一贱妾妄想做主子,爹断不可纵容她们!”又道,“九娘愈发不成体统,仗着爹的疼宠,不知长幼尊卑,处处刁难……”
话还未说完,陈恩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啪”的一声,他下手极重,直接把陈贤戎打趴在地。
一股腥甜在嘴里弥漫开来,陈贤戎捂住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外面的高展听到巴掌声,不禁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念头。
“爹……”
“莫要叫我爹,我没有你这般愚蠢的儿子。”
“爹!”
陈恩居高临下俯视这个蠢猪一样的嫡子,失望道:“三郎啊,知道九娘为何要激怒你前来告状吗?”
陈贤戎:“???”
他一脸懵,像听不懂人话似的,看得陈恩无语了许久,才道:“许氏母女既然这般十恶不赦,那我是不是该把她们逐出陈家?”
陈贤戎忙道:“儿不敢!”
陈恩:“那你跑来告什么状,喊什么冤?”
陈贤戎:“……”
陈恩厉声道:“我且问你,你阿娘背着我处置我纳进门的妾室,她可有把我陈恩这个一家之主放到眼里?!”
陈贤戎被他突如其来的愤怒唬住了,不敢吭声。
陈恩额上青筋暴跳,恨恨道:“你阿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大房一窝子没有一个聪明的!
“三郎,动动你的脑子,你想要我处置许氏母女,为何就不想想我陈恩何故给她们母女体面?
“今儿我告诉你,许氏她就是贱妾,可是她有本事,养出九娘那样的女儿傍身!
“你陈三郎行吗?你有这个本事拉拢闵州投靠我淮安王吗?你有这个本事不费一兵一卒夺取通州送到我手上吗?你有本事把惠州官绅清理,让惠州越来越强盛太平吗?
“三郎,你是陈家的嫡子,日后我陈恩手里的家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可是你这样的继承人都在干些什么?
“她九娘在外为惠州卖命扩张图强,你们呢,金尊玉贵养着,成日里琢磨着如何欺负她的阿娘,想把她们赶出去。
“你扪心自问,你若是九娘,又当如何自处,又当如何看待郑氏一族?!”
这番质问字字如刀,把陈贤戎问懵了,讷讷无言。
陈恩指着他道:“我对你们郑氏已经够宽容了,当初惠州清理官绅,你不敢出头,要寻求安稳,大郎和四郎去了。
“闵州平乱,你阿娘害怕我派你过去危及性命,我把九娘指出去平乱。奉州奔丧,我没有动你这个嫡子,而是让大郎走了这一趟,九死一生。
“夺取交州,为了保五娘安危,我命徐昭立下军令状,崔珏亲去营救,皆因我这个做父亲的愧对五娘,想要弥补她受到的委屈。
“林林总总,我对大房的偏袒,换来的是什么?”
“爹……”
“你不要叫我爹,你该庆幸九娘不是男儿,她若是男儿,这个家业轮不到你陈三郎的头上,因为你不配!”
“不配”二字把陈贤戎刺激到了,红眼道:“儿知道,儿不管做什么都比不上大哥他们。”
陈恩驳斥道:“荒谬!官绅清理,你为何不主动去?还不是因为你听信郑章之言怕得罪人,因为那不是份好差事,你不想去受那份累!
“儿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既然知道你吃不了苦受不了罪,那就安分老实些,勿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尽干些糊涂事!
“你老子抬举九娘,那是因为九娘她有本事,她的尊严都是靠本事挣来的。你们欺负她的阿娘,你要爹如何处置她?难不成杀了她泄恨,让闵州生乱,惠州动荡?
“动动你的猪脑子,哪有将士在外拼命,主子却杀将士老母的道理?我陈恩虽是马贩子,却不会昏庸到这般田地,是非不分。
“你阿娘妇人短见,五娘同样如此,可你是在外行事的儿郎,日后陈家的家主。你看你现在这模样,为着后宅那点子鸡毛蒜皮挣来斗去,以后你就围着你阿娘去挣后宅吗?”
陈恩字字锥心,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色。
一直以来大房都没甚主见,什么都找郑家商议,这样的嫡子,以后就算把家业交到他手上,只怕也是替他人做嫁衣被郑家拿去。
陈恩痛心不已,他实在精疲力尽,不想再为这些琐事操心费神儿。
疲惫地跂坐到榻上,陈恩一脸木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这些年应付惠州已经付出不少心血,真真抽不出心思到后宅上。
今日陈贤戎的举动实在令他失望透顶,这个儿子成日里在州府,豢养得实在太好,也该放出去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人间险恶。
“明日你便去通州清理官绅,差事没做完之前就勿要回来了。”
“爹!”
“我乏了,明日一早就走,那边的差事什么时候干完了,就什么时候回来,明白吗?”
“爹,孩儿知错了。”
“你没有错,错的是我这个爹,处处把你护得太好。既然大郎他们都能干,你自然也行,爹相信你不会出差错。”
“爹……”
“勿要再说了,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陈贤戎还想说什么,陈恩不耐烦道:“高展。”
外头的高展进屋来,把陈贤戎劝了出去。
陈贤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想辩解什么,高展道:“三郎君且回罢,莫要再多说,多说多错。”
“可是……”
“且回罢,听属下一句劝。”
陈贤戎 这才窝囊地走了。
当天晚上陈恩回府,差人过去把陈贤乐叫到碧华堂,让她出府住到别院去。
陈贤乐顿时炸了,脱口道:“爹怎可为许氏母女偏袒成这般?!”
陈恩看着她,语气非常平和,说道:“当初把五娘嫁到交州去,爹愧对于你。如今平安把你接了回来,你若安分守己,爹自然愿意养到你终老。
“可是五娘啊,你一回府家里头就搞得鸡犬不宁,往年你阿娘从未这般出格过,她因何如此你心知肚明。
“莫要把爹当成睁眼瞎,许多事情爹心里头都知道,不与你计较,不代表爹不理事,你明白吗?
“爹年纪大了,不想把心思耗在后宅上。你若愿意在别院,爹钱银供着你。若不愿意,便再许一门亲事嫁人,你自行斟酌。”
听到这番话,陈贤乐难以置信道:“爹,儿嫁去交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般待我?”
陈恩直视她的眼睛,“正是因为你的功劳,爹才给你体面,但你的功劳抵不上九娘,你明白吗?”
陈贤乐愣住。
陈恩冷冷道:“我陈家不养闲人,你也别拿身份那套来说教。人贵在自知,我养着你,不是让你把我的后宅搅得乌烟瘴气。
“那许氏不管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骂她娼妓,便是在骂你老子。她是娼妓,我是马贩子,你陈五娘是马贩子的女儿,身份也不比她高贵。
“莫要以为攀上了郑氏就高人一等,你阿娘那个郑氏跟荥阳郑氏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别以为往脸上贴金就是正儿八经的世家了,还差得远!”
陈贤乐绿着脸看他,像从未见过他一般。陈恩不想跟她费口舌,皱眉问:“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陈贤乐没有吭声。
陈恩厉声问:“听清楚了吗?!”
陈贤乐这才小声道:“儿听清楚了。”
陈恩:“你下去罢,嫁人和出府,二选。”
陈贤乐咬牙道:“出府。”
陈恩挥手。
陈贤乐哭着出去了,陈恩望着她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都是吃过这么多苦头的人了,还不长进,着实叫人操心。
这夜,对于金玉院来说终究是个不眠夜。
曹婆子挨了板子危在旦夕,陈贤戎明日一早就要去往通州,陈贤乐也被赶出府去,郑氏的翅膀被陈皎生生剪断。
室内死一般的安静,郑氏怎么都想不明白,陈皎竟有这般大的本事,哄得陈恩唯她是从。
陈贤举倒是个明眼人,说道:“九娘让阿娘去给许氏赔不是,便是要故意激怒我们。”
陈贤乐没好气道:“你怎么不早说?”
陈贤举无奈道:“我说的话,何时可曾起过作用?在阿娘和三哥眼里,我就是个胆小怕事的窝囊废。”
郑氏恨声道:“我不服,被她许氏这般欺辱,还无招架之力。”
陈贤戎似乎有些悟了,“阿娘,爹说过,陈家不养闲人。”
郑氏激动道:“那也不该把你踢到通州去!清理官绅,万一引发民乱,你哪里扛得住?”又道,“那差事若好,当初大郎他们就不会撂挑子了。”
陈贤戎硬气道:“大哥和九娘能做的事,我自然也能做到,若不然,日后如何扛起陈家?”
郑氏闭了嘴。
经此一遭,陈贤戎暗暗发誓,定要做出功绩让陈恩刮目相看。
只是他的前瞻性总要差一点,他永远也追不上陈九娘的脚步。
那种野性是他学不来的,哪怕是现在的陈恩,也在被陈九娘推着向前。
她野心勃勃处心积虑替陈恩铺路,陈恩摸着石头过河,他看不到河对岸是什么,只有过去了才知道。
那是朝廷,奉州京城。
第76章 清君侧
陈贤戎被踢到通州,陈贤乐则被赶出府,金玉院彻底老实下来。
陈恩的雷霆手段警示后宅各房,你们扯头花玩的那点子花样老子心知肚明。
陈皎舒坦了,李氏也舒坦了。
只不过二房的那点小心思还是未能逃过陈恩的火眼金睛,因着陈贤树从奉州死里逃生,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陈皎知道李氏借刀杀人,故意去了一趟秋香阁。当时李氏在午休,知冬把陈皎主仆请到偏厢,奉上茶水伺候。
稍后李氏过来,笑盈盈道:“九娘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
陈皎起身行礼,“我这阵子忙,听说大哥从奉州回来有好些日了,过来看看他。”
李氏做“请坐”的手势,陈皎跂坐到榻上,婢女去请陈贤树过来。
陈皎开门见山道:“此次我阿娘被罚一事,多亏李姨娘通信。”
李氏装傻道:“九娘想必误会了,兴许是府里的婢子碎嘴传了出去。”
陈皎也未多言,只道:“家和方才能万事兴,我自盼着府里和和气气,一团兴旺才好。”
李氏:“是这个道理。”
二人唠了几句家常。
没过多时陈贤树过来,陈皎起身行礼,陈贤树回礼,她送上修复断骨的药材,说道:“大哥从奉州回来着实不易,此药可促进骨折愈合,服用之前可请大夫瞧瞧。”
陈贤树道:“九妹有心了。”
婢女上前接下,几人坐下唠了起来。
陈贤树问起交州那边的情况,陈皎道:“目前还算安稳,大哥可安心养伤。”
陈贤树:“我就怕朝廷那边再生是非,倘若拉拢朱州对我们用兵,恐大祸临头矣。”
陈皎:“朝廷迟早都会对惠州用兵,那王太后毒杀先帝陷害太子篡位,当该讨伐。只要许州别出来瞎搅合,朱州定不会轻易对惠州发兵,让朝廷坐收渔翁之利。”
陈贤树点头,“就怕朝廷与朱州勾结。”
陈皎笑了笑,“我曾听崔郎君提起过,说任氏一族自诩世家大族,根本就不把惠州放到眼里。如今朝廷一团糟乱,王太后勾结景王夺位,名不正言不顺,任家多半不耻,不屑为伍。”
陈贤树严肃道:“话虽如此,还是需得仔细防范。”
陈皎:“这是自然,爹心里头有数。”
陈贤树试探问:“听说三郎去了通州?”
陈皎:“爹派他过去清理官绅,那边有吴应中主事,想来不会出岔子。”
李氏故意道:“三郎甚少在外奔波,只怕吃不消折腾。”
陈皎挑眉,“我一个女儿家都能风里来雨里去,他一老爷们儿,还怕养糙了吗?”
李氏掩嘴笑道:“九娘巾帼不让须眉,三郎只怕比不上。”
陈皎:“李姨娘抬举了,三哥只是骄纵了些,爹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这话说得李氏心里头不是滋味,陈皎没什么心思跟他们虚与委蛇,没坐多久就回去了。
待她走后,陈贤树道:“阿娘把许氏的篓子捅到交州,爹多半晓得。”
李氏淡淡道:“晓得就晓得,人在做天在看,郑氏自己造下的孽,怨得了谁?”
陈贤树闭嘴。
翌日陈皎动身离府回交州,以往许氏舍不得她走,这回巴不得她快点走。
沿途有裴长秀等人护送,去往交州倒也顺遂。
待她们抵达州府,崔珏外出归来见她回来了,抱拳道:“恭贺九娘子凯旋而归。”
陈皎一脚踹了去,崔珏避开了,旁边的谢必宗失笑。
陈皎指了指他道:“老娘我旗开得胜,把陈五娘赶出府门,陈三郎丢到了通州去清理官绅,这下郑氏彻底老实了。”
崔珏诧异,忍不住八卦问:“主公这般抬举你?”
陈皎抬了抬下巴,“不然呢?”顿了顿,“我爹有时候你觉得他糊涂,他好像又不糊涂。可是最初处置郑氏时也仅仅只是闭门思过,他若早把五娘和三郎追出去,何至于我亲自回去一趟?”
崔珏笑了笑,直言道:“那便是主公在试探你的底线。”
陈皎:“???”
二人边走边唠。
陈皎同他说起回去后干的那些事,崔珏道:“你胆子可真大,若激怒陈三郎失手伤人,吃了亏,得不偿失。”
陈皎道:“裴长秀在那儿呢,若她不在,我断然不敢这般猖狂。”
崔珏背着手,斜睨她道:“小人得志。”
陈皎又提起陈贤树,说他折断了一条胳膊回来,崔珏道:“他能活着回来已是庆幸,想来心里头对主公是生出嫌隙的。”
陈皎好奇问:“此话何解?”
崔珏:“你仔细想想,奉州命主公去奔丧时,三郎君在府里,而大郎君远在他乡,主公却差人把大郎君唤回来替他走奉州,你若是大郎君,心里头又当如何想?”
陈皎:“那多半不痛快。”
崔珏:“且当时我们把通州拿下,已经引得朝廷不快,去奉州无异于死路一条。可是父命难为,大郎君没得选,在长子与嫡子之间,主公选择了嫡子,想必大郎君甚是痛心。”
听他这般说,陈皎不禁有点同情陈贤树了,“那他也挺倒霉的。”
崔珏:“若不然李氏何故把篓子捅到交州来,就是想借你之手打压大房。”
陈皎深思道:“大哥当时提醒过我,说恐朝廷与朱州联手对我们发兵。”
崔珏正色道:“前阵子我已差人进许州打探了,州府里大部分官员都享于安乐,不愿出来折腾。”
陈皎道:“我若有这么一块地,也不想折腾,许州二十一个郡,地大物博,土地肥沃,又易守难攻,这般好的地理优势,妥妥的土皇帝,就算北方的胡人杀过来,也把他们不得法。”
崔珏:“所以许州不是威胁,只要把交州守住,惠州就不会出岔子。”
陈皎:“若我们与朱州开战,胜算几何?”
崔珏直言道:“这是最糟糕的形势,一旦惠州与朱州发生冲突,双方都会受到削弱,是朝廷最想看到的局面。”
陈皎沉默了阵儿,忽地说道:“那便清君侧。”
崔珏盯着她看,压低声音道:“这是造反。”
陈皎不以为意,“夺通州,打交州,不就已经在干了吗?”
崔珏:“……”
二人去到官署,终止了这个话题。
另一边的校场上,徐昭正在操练士兵,裴长秀也过来看情形。见她回来了,徐昭问道:“九娘子可回来了?”
裴长秀道:“回来了。”
徐昭:“府里可还顺遂?”
裴长秀笑道:“顺遂。”
二人唠了会儿,晚些时候他们被陈皎唤回官舍,还有沈乾敏。
入冬后天气日渐寒冷,崔珏怕冷,坐在炭盆前考火,陈皎丢了几颗栗子到铁架上烤,满屋焦香。
不一会儿人们陆续进屋来,一一向陈皎行礼。汪倪守在外头,禁止闲杂人等步入院子。
陈皎看向沈乾敏道:“沈兵曹可知我爹手里头究竟有多少兵?”
沈乾敏愣了愣,回答道:“把闵州、通州和交州新编的合起来,两万兵应是有的。”
陈皎:“骑兵精锐呢,有多少?”
沈乾敏:“不到两千。”
陈皎敛眉深思,沈乾敏好奇问:“九娘子何故问起这茬儿?”
陈皎严肃道:“前阵子我大哥从奉州死里逃生回来,他说恐朝廷要联合朱州向我们发兵。”
沈乾敏皱眉,“消息来得可靠吗?”
陈皎:“我们夺了通州,又打交州,朝廷定不会坐视不理,一旦朱州发兵过来,无异于狗咬狗。”停顿片刻,问道,“沈兵曹宁愿跟朝廷那边打一仗,还是跟朱州?”
沈乾敏:“自然是朝廷。”
陈皎:“因何缘故?”
裴长秀插话道:“软柿子好捏。”
所有人都看向她,她不屑道:“朝廷从骨子里就烂透了,但凡管用的武将,杀的杀走的走,若能扛事儿,何至于落到如斯地步?”
这话倒是不假。
沈乾敏也道:“裴都伯言之有理,这些年朝廷内耗得只剩下空壳子,养着一帮蛀虫,堪用的武将少之又少。
“我宁愿跟他们打,也不愿跟朱州开战。一来那边人才济济,养精蓄锐了好些年,兵强马壮;二来跟朱州开战会消耗对方的钱粮,若战线拉得太长,对惠州大大的不利。”
陈皎:“你的意思是眼下的惠州适宜速战速决?”
沈乾敏点头,“一旦拖上一年半载,惠州极有可能被拖死。”
这确实是个问题,陈皎没有说话了。
一直没有吭声的崔珏坐在炭盆前剥烤熟的板栗吃,室内的人们各自沉默,只剩下他剥板栗壳的声音,特别清脆。
陈皎探头道:“崔郎君哑巴了,只知道吃?”
崔珏抬头,颇有几分无辜,“九娘子又没问我话。”
陈皎皱眉,不耐烦道:“惠州不能等着朝廷和朱州前来清理,现在该轮到你放屁了,说说你的见解。”
崔珏:“……”
为什么说话不能文雅点呢?
徐昭试探问:“九娘子是想先下手为强吗?”
崔珏接茬儿道:“她想清君侧,造反。”
众人:“……”
玩儿得好像有点大啊。
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崔珏严肃道:“若想打奉州,需得速战速决,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旦耗的时日长了,恐朱州来捡便宜。”
裴长秀:“骑兵可打前锋先进京城,最好是夜袭。”
崔珏:“若京中有人内外接应,更能事半功倍。”说罢看向陈皎,“这得九娘子亲自去一趟奉州,若能说服方家人做内应,最好不过。”
陈皎摸下巴,“方家既已投靠,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又道,“现如今王太后把持朝政,底下定有对她生怨的官员,如能钻空子,最好不过。”
崔珏点头,“此事需得从长计议,若能顺利把朝廷拿下,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图朱州,就不会束手束脚。”
人们就图奉州一番商议。
徐昭和裴长秀蠢蠢欲动,早就受不了朝廷的腐败,端了就端了。沈乾敏虽觉得冒进,但若朝廷要向惠州动刀,那还是先下手为强。
他不惧朝廷,惧的是朱州。如果能里应外合攻下奉州,那朱州迟早是囊中之物。
这群激进份子个个摩拳擦掌,在接连夺通州和交州后,变得无比膨胀。
正如沈乾敏所言那般,惠州目前的实力经不起长时耗战,但打奉州朝廷应是没有问题的。
这群野心勃勃的武将杀戮上瘾了,为了迎接下一个战场,在寒风中日日操练士兵们,不知疲惫。
陈皎顶着严寒亲自去了一趟大兴郡西山县,找方月笙。
此去快马加鞭得走半月之久,有时候崔珏都无比佩服她的干劲儿,小身板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毅力。
马春是经不起这般折腾的,裴长秀等人陪她走了这趟。马春生怕她受凉吃不消,担忧道:“天寒地冻的,小娘子切莫逞强,你若受不住就坐马车。”
陈皎自信道:“我无妨,你看我一年到头都不曾生过病,天生的贱命,连老天爷都不收。”
马春“哎哟”一声,道:“呸呸呸!可莫要胡说,小娘子矜贵得很,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老天爷都要扶着你走的。”
陈皎失笑,“可真会说话。”
马春又跟裴长秀道:“裴娘子万万护好小娘子,我怕她受不住。”
裴长秀:“放心罢,我晓得分寸。”
马春又叨了好一阵子,待他们一行人打马离去后,她站在门口久久不愿回去。
徐昭道:“我这辈子甚少见过这般女郎,裴长秀会武,九娘子擅谋,一文一武,倒是绝配。”
马春:“小娘子那般拼命,是因为她吃过常人没吃过的苦,深知底层人的不容易,故而有同理心,盼着老百姓能过安生日子。这样的心肠,府里的郎君们是没有的。
“徐都尉不晓得,三郎君被丢到通州去,大房不知念叨成什么样子,他们只想坐享其成,哪里愿意去吃灰?
“也幸而家主没有眼瞎,小娘子的辛劳都看在眼里,愿意许她体面,若不然,我还真替她叫冤。”
她叨叨絮絮说了许久,皆是对陈皎的心疼。
稍后徐昭回官舍,崔珏正在穿戴护膝,见他进来,问道:“走了?”
徐昭点头,“走了。”顿了顿,提醒道,“天寒地冻,文允多注意着些身子,莫要受了凉。”
崔珏:“这算不得,若是在中原,只怕连门都不敢出。”
徐昭坐到炭盆前,搓手道:“若能把奉州拿下,南方迟早都是惠州的天下。”
崔珏笑了笑,“是不是有盼头了?”
徐昭点头,“这两年惠州的势头无比迅猛,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
崔珏:“那便是我们赌对了,也幸亏陈家有一位能挑大梁的,若是大房和二房那般,还不知得磨到什么时候。”
徐昭:“但愿主公别犯糊涂才好。”
崔珏笑笑不语,他并不担心淮安王犯糊涂,因为陈九娘不会容忍他犯糊涂。
反正又不是没打过巴掌。
外头天寒地冷,陈皎却像爷们那样去奔前程,崔珏则在家里烤着火。尽管两人之间有时候会怼对方,但更多的是革命情谊。
有着共同的目标,一往直前,风雨无阻。
陈皎这一去,整整耽搁了近二十日才抵达西山县。
一行人去到方家已是傍晚,方月笙刚用过晚饭,在屋里跟儿子方世宏说起家常,眼见又快过一年了,方孝宣都不曾回来过,着实有些念他。
方世宏打趣道:“当初还是爹让他离家的,出去了这么些年,想来阿齐日后也能独当一面了。”
他们正说着,忽听家奴来报,说陈九娘来了。
父子颇觉诧异,方月笙还以为听岔了,问道:“你说何人来了?”
家奴道:“九娘子从交州而来。”
方月笙忙道:“外头天寒地冻,快去请进来!”
不一会儿陈皎披着斗篷进屋,一脸风尘仆仆。双方相互致礼,陈皎咧嘴笑道:“许久不见,方老爷子身子可康健?”
方月笙道:“康健,康健。”说罢上下打量她,问,“天寒地冻的,九娘子因何而来?”
陈皎:“我有事要求你。”
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方世宏忙命庖厨备饭食。
用完饭,又洗去一身风尘,陈皎才彻底缓过劲儿来。她换上干净衣袍,烤着暖烘烘的炭盆,仿佛重回人间。
稍后去到方月笙那边,同他议起正事,提起朝廷那边的情形,说道:“王太后意欲拉拢朱州对我们发兵,这一战,迟早得打。”
方月笙捋胡子,“九娘子有什么请求只管说来。”
陈皎严肃道:“惠州想起兵清君侧,那王太后毒杀先帝,构陷太子夺位,我爹作为陈皇叔,清君侧理所应当。”
方月笙皱眉,“许州和朱州的情形可探听过?”
陈皎当即同他说起目前了解到的形势,并分析惠州的兵力和能支撑战争的钱粮,认为打突击战是夺取奉州最有利的办法。
方月笙听后久久不语,陈皎也未多说什么。
一老一少静默了许久,方月笙才道:“九娘子知道清君侧意味着什么吗?”
陈皎一字一句道:“知道,造反。”顿了顿,“可是这样的朝廷,能不造反吗?”
方月笙沉默。
陈皎继续道:“眼下惠州不能和朱州开战,一旦两州开战,惠州必死无疑,朱州也讨不到好,只会消磨对方,让朝廷得利。”
方月笙:“是这个道理。”
陈皎:“所以我想求老爷子助我一臂之力,让京中的方四爷做惠州的内应,里应外合速战速决把控朝廷。”
方月笙皱眉,“你想突袭?”
陈皎:“对,夜袭,至多三两日就把京城控制下来。”
方月笙沉吟片刻,方道:“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九娘子打算派何人走这趟?”
陈皎:“我亲自进京与方四爷接洽。”
方月笙默默地看着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第77章 爹,我们造反吧
陈皎想去冒这趟险,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多方权衡得出来的结果。趁着朱州不会轻易对惠州发兵时,速战速决把朝廷拿下,以备往后与朱州开战。
此举虽然冒险,但符合目前惠州的形势,用陈皇叔的身份打“清君侧”的名头攻进京城,顺理成章。
在舆论上是站得住脚的,就算改朝换代,百姓苦朝廷久矣,他们惠州积攒了不少民心,应能得到拥护。
为了说服方家冒险,陈皎与方月笙秉烛夜谈,终是说动他书信送至京城。
陈皎并未在这边耽搁得太久,拿到方月笙的信函后,就同谢必宗等人快马加鞭回惠州,先说服淮安王整兵待命要紧。
这一来一回奔波,抵达惠州已经是年后了。
初六那天陈皎回到王府,陈恩去了龙台寺,陈皎差人去把他找回来,说有急事相商。
陈恩还以为交州那边出了情况,匆忙回府。
近日陈皎不停奔波,整个人都清减许多,精气神儿却十足。陈恩见她瘦了不少,皱眉道:“我儿在交州那边没吃饱饭吗,怎折腾成了这般?”
陈皎严肃道:“儿去了一趟西山县。”
陈恩:“???”
陈皎忽地说道:“爹,我们造反吧。”
陈恩:“???”
陈皎:“儿想进京联络方家做内应,里应外合夺取奉州。”
此话一出,陈恩整个人都被唬住了,连忙捂她的嘴道:“你疯了!”
陈皎掰开他的手,“儿没疯,跟你说正经的。”说罢取出方月笙写给方世林的信函,“方家已经应允了。”
陈恩听得眼皮子狂跳,忙出去看外头,高展在院门口守着的,他又折返回来,没好气道:“你是嫌你老子命长吗?”
陈皎把信函塞进他手里,“去年大哥去奔丧差点死在京城,朝廷就已经打算对惠州动刀了,一旦他们联合朱州发兵,到那时你不反也得反。”
陈恩瞪着她,拆开信函看内容,手都有些抖,陈皎道:“眼下惠州、通州、闵州和交州都是淮安王府管辖,这些年我们累积了大量民心,就算替代了朝廷,民间也没什么说法,反正百姓已经苦朝廷许久。”
这话陈恩没有反驳,只道:“造反会诛九族。”
陈皎不客气道:“你淮安王夺取通州和交州,说得好像现在就不会被朝廷诛九族一样。”
陈恩:“……”
陈皎把信函收捡好,严肃道:“儿同沈兵曹和崔别驾他们商议过此事,都觉得可以趁热打铁。派奇兵精锐夜袭,打奉州措手不及,速战速决才有便宜捡。”
当即同他分析目前惠州的处境,刚开始陈恩被她的激进唬得不轻,后来听她细细分析,被说得有点心动。
整个下午父女都在讨论目前惠州的局势,打有打的布局,不打有不打的考量。综合衡量下来,如果能快速攻下奉州,确实有利可图。
当天晚上陈恩辗转难眠,他思考了一夜,翌日召集州府里的高官商议攻打奉州的决策。
结果这回很意外,所有人都赞同突袭奉州,包括郑章。
如果能与京城那边里应外合,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京都,那对往后惠州的发展将起到主导性作用。
余奉桢也赞同打奉州,他管着州府的钱粮,知晓那些粮草能不能支撑这场战争。相较而言,他宁愿跟奉州开战,也不想跟朱州碰拳头,毕竟双方的实力悬殊巨大。
郑章也觉得打“清君侧”的名号进京理由充足,正好可以把王太后和景王赶下台,扶持幼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人们对取奉州的态度高度一致,商定之后,州府要开始备粮草,安排武将盯住许州和朱州,以防两州生出岔子。
陈贤树的伤目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主动前往交州驻军盯许州,陈恩允了。朱州这边则由兵曹从事郑威、雍国怀等人严防。
至于进攻奉州,还是由沈乾敏、徐昭和裴长秀等人领兵攻打。先前他们曾拿下过交州,都有领兵经验,陈恩放手让他们去干。
平时这帮人窝里斗,但涉及到州府利益,还是会统一战线对外,因为性命攸关。
此战最为关键的是陈皎之行,陈贤树去过京城,晓得里头的情况,同她细说一番。
她带了方家的家仆一并前往,去到那边倒也能应付,陪同的除了谢必宗和裴长秀等人外,陈皎又把通州的宋青召回。
陈恩不放心她,又添了两位功夫不错的跟去。一行人装扮成商贩,易过妆容,确保万无一失才动身前往京城。
在临行那天陈皎辞别许氏,她愁得要命,说道:“我的天老爷,京城就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去年你大哥回来折断了一条胳膊,今年你又过去,真真是不要命了!”
陈皎道:“阿娘,我这是给你奔前程,日后若能把控朝廷,爹就是宰相,宰相你知道吗,忒大的官儿,我说不准也能封个郡主,正儿八经的郡主!”
许氏戳她的脑门,“你莫要给我画饼,我只想你安安稳稳的。”
陈皎:“阿娘天真,不打仗哪有安稳,唯有把南方打下来,惠州才能得安稳。”顿了顿,“你且在家里头安心待着,等着接你进京,那地方可比惠州繁华多了。”
许氏还想说什么,外头在催,她只得送她离去。
前往奉州要过交州,陈皎离去后,没过多久陈贤树和林都尉等人也动身去往交州,与沈乾敏他们交接。
如果要讨伐奉州,直接从交州发兵就行,这就是之前朝廷为什么想拉拢交州驻军的原因。
而朱州与惠州中间隔着一个不受两州管辖的长平郡。按说此郡夹在两州之间日子不好过,但恰恰相反,因为两边都不想动武,它反而一派繁荣。
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初春万物复苏,天气日渐暖和起来,麻雀成群落到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南方一年四季都有青绿,只有岭南那边不适居住,因为瘴气重。
奉州八郡,京都设在应宁,因着是京城,人口要比其他州密集得多。
陈皎一行人走水路,包了一艘客船去益梁那边的码头,再走陆路去往应宁。
沿途山水秀美,陈皎站在甲板上观两岸景色。她闲着无聊同船夫唠了起来,说的是通州方言。
那船夫是奉州人,陈皎说进京探亲,船夫同她八卦,说去年京城极不安稳,有不少高官都被抄家灭族。
陈皎故作诧异,问道:“有这般吓人吗?”
船夫:“嗐,这年头,变故多得很,上面的事我们老百姓哪里知道呢,反倒是地方上安稳许多。”
陈皎道:“通州也不太平,那边官绅清查得厉害,今天李家倒,明天王家遭殃,也闹得人心惶惶。”
船夫:“是查贪官污吏吗?”
陈皎:“对,不过我们这些是商户倒是躲过一劫。”
船夫赞道:“查贪官好,年年赋税上得那般重,养肥了那些贪官,就该宰。”
二人就各地的情形唠了好一阵儿,晚些时候外头的风大了,陈皎才进船仓。
等他们抵达益梁已经是好些日后了,在客栈歇了一宿,翌日一早就前往应宁。
应宁是京城,城内居住了十多万人口,周边商贸发达,因着南北交融,各种手工业,人文在这里得到传承。
陈皎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进京城,城内建筑果然比惠州宏伟繁华多了,高高的城墙耸立,街道上商旅络绎不绝,各种口音都有。
方家的家奴张元安熟悉京中情形,领着他们先去下榻安置。
几人在文来客栈下榻,张元安道:“小娘子且在客栈等候音讯,待张某通报了四郎君,再做安排。”
陈皎道:“这城里究竟有多大,我能出去逛逛吗?”
张元安:“应宁城大得很,往最东边是皇城,你们得空可去看个热闹。”
陈皎点头。
张元安又叮嘱了一番才离开了。
那方世林在吏部任都令使,今年五十八,常年在官场里浸淫,已经变得百毒不侵。去年宫变他能顺利苟活下来,可见其见风使舵的本事。
眼下京中的方家人除了他外,还有隔房的一支。作为一个氏族,他们荣辱与共,宗族观念是极重的,从不单打独斗。
方世林下值回府,忽听家奴说祖宅那边差人过来,他愣了愣,问道:“何人过来了?”
家奴应答道:“是张元安。”
张元安是方世宏身边的人,把他差过来定有要事,方世林去到书房后,命人把他寻来。
不一会儿张元安进屋行礼,躬身道:“四郎君安好。”
方世林盯着他看了会儿,朝他招手,张元安走上前,方世林道:“三哥把你差过来作甚?”
张元安从袖袋里取出一封家书,压低声音道:“九娘子进京了。”
此话一出,方世林被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接过家书,打开细看,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那封家书被他烧毁了。
“他们这会儿在何处?”
“在文来客栈。”
方世林背着手来回踱步,自去年王太后专政后,京中风声鹤唳,他们行事向来谨慎,断不能出岔子。
跟陈皎会面是在他休沐那日,陈皎扮成婢女进方宅,二人在密室内会谈。
陈皎取出方月笙交给她的信函,双手呈上。
方世林接过。
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陈皎年岁小,一点都不会诧异,只过问了一句方孝宣的情形。
陈皎道:“方四爷只管放心,现如今阿齐已经能独当一面,行事比以往稳重得多。”
方世林点头,“家父既然愿意扶持惠州,自有他的缘故,不知现在交州那边的情形如何?”
陈皎道:“州内在清查官绅,一切太平。”
方世林:“所有州府都在清查吗?”
陈皎点头,“郡县挨着清查,只为还百姓公道。”
方世林:“甚好,地方上反而比京中风气好,倒是讽刺。”
两人说了会儿地方上的情况,很快就进入正题。
陈皎想夜袭京城,方世林捋胡子道:“据我所知,京中守卫有约莫七千多人,附近的昌南有驻军。”
陈皎皱眉,“昌南有多少兵可清楚?”
方世林:“上万兵是有的。”顿了顿,“如果惠州想打个措手不及,需得等,等到清明皇室祭祖。那时王室和朝臣都会到凤山,京中空虚,晚上精兵可乘虚而入占据京城。”
陈皎深思道:“昌南的驻军定会前来援助。”
方世林:“所以需要惠州兵拖住他们。”
他当即向她说起清明凤山皇陵的安排,现在已经在筹备祭祖了,到时大部分官员都会前往。
陈皎认真倾听。
方世林做了好些年的京官,对京里的大概布局还是清楚的,特地画了一份城内的简约地图给她,至于皇城的城防,他只晓得一两处平时重兵把守,其他的情形并不知晓。
城内的情形他尽数告知,陈皎一一记下,提及凤山皇陵,她打算在离京前去看一看。
二人在密室里就夺取京城一事商议了许久。方世林早有反心,若不然当初就不会冒着风险让惠州取通州了。对于陈皎前来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二人骨子里都激进冒险,方世林清楚朝廷内部的情形,知道是空壳子,维持不了多久。如果惠州不取,朱州肯定不会干坐着。
翌日陈皎同几位仆妇一起外出,她进入一家卖布匹的商铺后便消失不见。
回到文来客栈后,一行人并未耽搁得太久,于翌日一早就离开京城,前往皇陵凤山。
途中陈皎说起清明的祭祖,裴长秀道:“那时候皇室和朝臣都在凤山,肯定会重兵把守。”
陈皎:“京中正好可以突袭,但昌南有驻军,会迅速过来援救。”
她对打仗兵法的谋略并不擅长,那是崔珏他们的差事了,只把她了解到的情报提供给他们就行。
宋青和裴长秀对地形敏感,几人去到凤山后,陈皎并未上去,因为那些丛林极难行走,是裴长秀他们上去的。
沿途过来还算太平,他们在凤山耽搁了两日,才折返回交州。
而交州的崔珏站在屋檐下负手而立,春日晴空朗朗,白云悠悠而过。陈贤树已经过来好些日了,看他一动不动,说道:“也不知九娘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崔珏心中默默掐算,他们年初就动身去往奉州,若是走水路的话,应该快了。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一行人总算平安抵达州府。
众人聚到一起,陈皎把那边的情况尽数告知他们,城里的大概布局,以及凤山祭祖的情况,事无巨细。
沈乾敏深思道:“昌南的驻军由我去拦,徐都尉和裴都伯夜袭京城,最好一日之内就把它拿下。”
陈皎问:“粮草都备齐了吗?”
崔珏:“已经送至交州,京城那边既然确定了清明祭祖,那粮草就会从交州送出去,走商船货运渠道,水路陆路分批走。”
徐昭:“兵也可以伪装成平民陆续出动了,城内埋伏一些,好里外接应。”
他们商议的事陈皎插不上话,对于用兵,怎么用,怎么调遣,她并不精通,这属于裴长秀他们的专场。
那时看着这群武将,陈皎的内心无比踏实安宁。她觉得裴长秀分析凤山时的样子特别有魅力,那种女性间的相互欣赏仅仅只是欣赏,不带任何偏见色彩。
崔珏见她盯着他们目不转睛,忍不住道:“你瞅啥?”
陈皎回过神儿,拍马屁道:“我觉得你们个个都英武神俊,好生有魅力!”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失笑,连陈贤树都觉得这群人有点意思。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陈皎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她想的是有这群武将握在手里,若把黑火药搞出来,直接把中原胡人炸上天,开一把大的。
那是她的底牌,王炸,自然不会献给便宜爹。她要做自己的主人,给这个时代来点横扫千军的惊喜。
开启热兵器时代。
第78章 京城沦陷
在交州开始为夺取奉州布局时,京中的方世林亦在拉拢跟他一样有反心的同僚。
约莫二月中旬时,崔珏动身离开交州,临走的头一天陈皎还是颇有人情味,说道:“崔郎君一路万万小心。”
崔珏看着她笑,冷不丁问:“你会杀我么?”
陈皎:“???”
崔珏:“若我们攻下了京城,京中的那些世家大族,九娘可会留他们性命?”
陈皎果断道:“不会。”
崔珏沉默不语,陈皎忍不住试探问:“京中的崔家,我若杀光,你可会阻拦?”
崔珏淡淡道:“不会。”
陈皎半信半疑,“当真不会?”
崔珏点头。
陈皎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才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闵州牧鲍起凤曾同我说过,瞧着你眼熟,跟京中的某位官员神似。”
崔珏没有应答。
陈皎戳他的胸膛,“我爹也曾说过,你的身家背景应是不错的,甭管你承不承认,跟京中的崔家定然脱不了干系。”
崔珏捉住她的手,平静道:“京中的崔氏一族你随便杀。”又道,“世家大族把控高官要职,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这些人都是毒瘤。你若想推科举扶持没有身家背景的士子,那这些人必杀,一个不留。”
陈皎:“你当真不会阻拦?”
崔珏摇头,“不会。”
陈皎想抽回手,却被他握住,意味深长道:“此去奉州我崔某必夺应宁献于九娘,徐昭、裴长秀和宋青等人九娘应是信得过的,但你可曾想过,于淮安王而言,不管你付出多大的努力,始终是女儿身。
“九娘是聪明人,想必你这般为惠州付出,自不愿替他人做嫁衣。现如今你依赖淮安王许你脸面,但他总有老去的一天,这份脸面能维持多久,想来九娘心中有数。
“我若是你,就当早做筹谋,另寻退路,若把命运交给他人,总有吃亏的那一天。”
陈皎垂眸,试探问:“那崔郎君可会扶我一把?”
崔珏睇她,“你可莫要忘了,我是你父亲的手中刀。”
陈皎撇嘴,忽地环住他的腰身,“我若夺了呢?”
崔珏淡淡道:“会扎手。”
陈皎厚颜蹭了蹭他,耍小心机,仰头道:“你舍不得扎我。”
崔珏垂眸睇她。
这些年她变化得极快,也成长得迅速。还记得才进府时讹他的伎俩极其恶劣,她一点都没有变,骨子里仍旧野心勃勃,行事不择手段。
这个女人有着狼子野心。
有时候连崔珏自己都觉得奇怪,亦或许是骨子里的慕强,他喜欢她身上那股子野性难驯的劲儿。
这样的陈九娘很好,他喜欢蓬勃向上,充满着活力的女人。也从未想过要征服她,因为想看看她到底能野蛮生长成什么模样。
他试着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想要让崔某忠诚于你,就得为我多费些心思。”
陈皎挑眉,挑衅道:“你又不让我摸。”
崔珏:“……”
或许是太熟了,她真的肆无忌惮。
陈皎环住他的颈脖,“你若把南方谋下来,我还你一个中原。”
崔珏俯视她,“你知道胡人是什么模样吗?”
陈皎:“我管他什么模样,只要南方能做后盾支撑我们去打中原,我就能把胡人屠尽。”
这话委实狂妄。
崔珏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陈皎循循善诱道:“崔郎君觉得我爹是个明主吗?”
崔珏:“算,也不算。”
陈皎:“那我呢?”
崔珏笑了笑,“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你比你爹更不可靠。”
陈皎掐了他一把,往他怀里钻,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心里头门儿清。
他知道她好似那兰花螳螂,若想图人,就要冒着被她吃掉的风险。可是那种危险又是迷人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珏轻嗅她身上的脂粉香,有些沉迷。
怀里的女人纤秀窈窕,柔软的胸膛,紧致的腰肢,五官生得标致,不像陈五娘那般具有女性柔美的特质,而是英气,充满着劲劲儿的野性攻击,同时也富有青春气息,长着一口獠牙,会咬人。
“我若把京城谋下,你又当如何?”
陈皎坏痞地咬他的耳垂,暧昧道:“九娘的枕边自有崔郎君的一席之地。”
崔珏嗤鼻,“把我当商玠之流玩弄,你想得倒挺美。”又道,“崔某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我要九娘把我放到心上。”
陈皎也嗤鼻,“你确实贪得无厌,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心没肺。”
崔珏倒也不恼,只看着她笑,“你日后自然会长心。”
陈皎没有应答,崔珏松开她的手出去了。
目前他们是有一份默契存在的,都在为共同的信仰奋进。至于男女之情,两个都是非常清醒的人,不会因情爱而羁绊。
但陈皎清楚的明白,崔珏的占有欲,就像当初杀商玠那般,他容忍不了她会把注意力放到一个男人身上。她亦同样如此,容忍不了他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女人身上。
至少目前是这样。
有时候陈皎会觉得自己很卑鄙,她非常清楚的明白她对崔珏有好感,但谈不上特别喜欢或爱啊什么的,事实上她只爱自己。
那份好感具有排他性,在她没有摸过之前若被其他女人摸了,便是脏了。
崔珏不能是脏的,至少在她没摸上手之前,得身心干净。
临近清明那段时日,江斌和胡宴等上百官兵已经进入京城,伪装成商贩或贫民在黑市潜伏。
方世林等人已经万事俱备。
所有人都等待着清明皇陵祭祖。
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州那边也动了夺取奉州的心思。这还是长子任家煜费了不少口舌说服任在康,决定先打探京都那边的情况再做谋划。
哪晓得,被惠州捷足先登。
清明祭祖,不止王室要去皇陵,民间百姓也会去郊外踏青扫墓。
春日适宜郊游,城中的百姓会聚到一起外出游玩。
在头一天上午王室就和朝臣们浩浩荡荡前往凤山,方世林则在前几日就告了病假,并未出城。
这个时节雨水多,下午落了一场春雨,青石地板湿漉漉的,有些冷。
傍晚时分,惠州的精锐骑兵冒雨而来。
当时路边归家的村民被这群骑着战马的官兵们唬住了,连忙躲到边上,不敢张望。
藏在门缝后的老媪偷偷窥探外面狂奔而过的官兵,她的孙女小声问:“大母,外面是要打仗了吗?”
老媪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待马蹄声走远了,老媪才稍稍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她的儿子和儿媳妇从外头归来,见屋门紧闭,喊了一声。
他们的女儿前去开门。
两口子从地里回来,老媪小声道:“方才我看到好多官兵过去,想来是哪里要打仗了。”
她的儿子已经习惯了战乱,说道:“这年头的仗到处都是,不足为奇。”
妇人道:“奉州是朝廷的管辖地,想来不会轻易打仗。”
男人:“这世道,谁知道呢,去年听说京里就发生过变故,不足为奇。”
那两千多精锐骑兵在夜幕中向应宁奔去,阵仗委实不得了,有不少村庄都受到了惊动。但没有人敢去窥探,他们天然就惧怕官兵,只觉得哪里应该出了什么事。
京中王室和重要朝臣都去了凤山,守城的官兵并不多,因为大部分调派去了凤山。而昌南有驻军,这边若有什么情况,也能及时应援。
城内百姓在黑沉沉的夜幕里酣睡。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守门的官兵还没熬到半夜就扛不住偷懒躲到避风的地方困觉。
有熟人给士兵们带了夜宵,不曾想那些饼里参了药物,吃过后被迷晕了过去。
睡梦中的应宁百姓忽然听到奇怪的喊杀声,靠近城门那边的一家七口酣睡得正沉,刚满月的婴儿像受惊那般惊悸哭嚎。
喊杀声、马蹄声、哭嚎声……各种混乱的声音掺杂到一起,把人们惊醒。
妇人意识到外面的情况不对劲,慌忙把婴儿抱入怀中安抚。一家子全都慌乱起来,匆忙穿衣。
男人透过木屋缝隙往外窥去,只见火光冲天,马儿的嘶鸣声混杂着马蹄声朝皇城那边奔去。
一家子惶恐不已,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乱了起来。他们本能把门窗封死,全都挤到一起,大气不敢出。
周边的街坊也受到了惊吓,听着外头的砍杀声,连家中养的狗都不敢叫了。
这场争夺并未持续得太久,城门口渐渐平息下来,重新归于平静。
屋里的一家子不敢撑灯,只能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
方才受到惊吓的婴儿被妇人安抚,她身边的两个孩子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显然被吓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忽然听到皇城那边传来喊杀声,男人小声道:“昨日王室才去皇陵祭祖,才隔一日京中就出了变故,难道是皇陵那边出了岔子吗?”
他的父亲应道:“去年才发生过一起政变,这回多半又是。”
男人:“看来朝廷又要死人了。”
当时他们都以为又是一起宫变或政变什么的,因为市井里有传闻说景王的皇位来得不正。
那是天家的事,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只要在天子脚下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至于上头怎么变天,也只能随波逐流。
皇城那边陷入了混战中,裴长秀和徐昭等人浴血奋战,与禁卫军火拼。
另一边的方宅陷入戒备中,家丁个个手持棍棒严阵以待。方世林站在院子里看向皇城那边,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于耳。
他的独子方孝民忧心忡忡,“昌南那边调兵过来,不到半日就能抵达京城,若明日惠州还攻不下皇城,形势不妙。”
方世林捋胡子,淡淡道:“富贵险中求,既然选择了赌注,就不要后悔。”
方孝民闭嘴。
方世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算我们这支折了,也还有阿齐他们,只要方家后继有人,总能踏出一条阳关道来。”
方孝民点头,“儿自然跟着爹走。”
这一夜,京中无人入睡。
城中百姓惶惶不安,生怕遭遇飞来横祸,胡宴等人把守城门,打起十二分精神,绝不放出一只苍蝇。
所有惠州兵干劲十足,因为他们明白,若能夺取奉州,那往后的前程是大大的光明。
地方和中央的区别他们还是晓得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在上午辰时,皇城被攻破,惠州兵一窝蜂杀进皇宫,宫女太监们哭喊连天。
把禁卫军斩杀得差不多后,那些混乱的宫婢被赶到一处大殿圈禁。有的年纪尚小,才仅仅只有十二三岁,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兵无不感到恐惧。有的太监经不起恐吓,被吓尿了。
宋青领着官兵前往方宅,得知皇城沦陷,方世林狠狠地松了口气。他把京中的高官名单提供给宋青,差家奴前去带路。
京中所有重要官员的家眷都被惠州兵监管,严禁外出。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那些亲眷措手不及,不明白惠州兵怎么一夜之间就打进城来了。
整座城居住着许多百姓,为了不引起百姓恐慌,官兵们鸣锣告知,若非必要,禁止百姓外出,若不然格杀勿论。
城中百姓对官兵深恶痛绝,敢怒不敢言,但听到他们不扰民,虽将信将疑,但也安心不少,只要不烧杀抢掠就行。
他们不管谁做天子,他们只想活命。
京中出了这般大的岔子,有官员亲眷飞鸽传书放出信鸽,消息很快就传到凤山那边,满朝文武皆惊。
一夜之间,他们的窝竟然被惠州偷了!
王太后震怒不已,她四十多的年纪,一张银盘脸,发中掺杂了少许银丝。听到尚书令传来的消息,一怒之下砸碎了杯盏,怒骂道:“惠州那老匹夫!竟欺辱到哀家头上,活腻了不成!”
王尚书道:“事态紧急,还请太后下令从昌南调兵。”
王太后做了个手势,王尚书退了下去。
皇陵里的高官们无不震惊惠州的速度,简直防不胜防。传到昌南的调兵令很快就送了出去,眼下一行人被困在凤山,无不埋怨。
与此同时,沈乾敏大军奔赴而来,他先带领前锋过来拖住昌南那边的官兵,给京城足够的时日控制局势。
崔珏和谢必宗等人则带兵赶往京城,一来支援,二来若裴长秀他们掌控住局势,便把精锐骑兵调换到沈乾敏那边。
从昌南到京城需半日路程,胡宴是个流氓,知道昌南会调兵打应宁,当初他们先来这边,故意把王学华和于二毛放到昌南周边。
那俩祸害探清楚昌南的用水源头后,投放了大量药物,导致周边村民窜稀,昌南的官兵也遭了不少。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接到了凤山传来的调兵令,只能整兵去往京城救援。
哪晓得才动身出去没多久,就被沈乾敏带的先锋伏击了,两军交战,如火如荼。
沈乾敏不敢跟昌南军硬碰硬,只能打游击战,缠住他们,拖延大军前往京城的时日。
他硬是拖延了整整一日,才等到裴长秀和徐昭等人的援助。
崔珏已经带兵进京坐阵。
这群人已经配合得无比默契,只要是在战场上,几乎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
之前裴长秀曾训练过一支裴家枪,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那些承载着父辈心血的枪法又像当初在中原那般重新萌芽。
一杆红缨枪如蛟龙出海,她骑在战马上,所到之处必见血腥。
宋青、江彪、刘大俊、严大刚……这些人在一场场大大小小的战争中成长历练,渐渐向徐昭他们靠拢,紧跟他们的脚步。
只为有朝一日,能重新踏上中原之路。
第79章 女版黄巢
因着有裴长秀等人的拖延,给惠州兵的大部队迎来了追赶的时机。两军上万人在庆北交战,周边百姓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离。
这场战役持续了三日,纵使昌南官兵奋力抵御,终是架不住惠州兵的暴戾厮杀。他们像疯狗一般去挣前程,从地方家犬打到中央朝廷,个个盼着名利双收。
京中百姓仍旧禁止外出,除非有急症需要救命或出殡等事宜,方可通融。
皇城的混乱被官兵们清理,尸体被焚烧处置,各府驻兵监管,不得随意进出。
市井里的官兵每日巡逻,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告知百姓,王太后毒杀先帝,陷害太子,景王的王位来得不正,陈皇叔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只清理相干人员,绝不扰民。
百姓们私下里议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坐在门槛上,修理手上的方凳,说道:“什么清君侧,只怕是想自己做皇帝。”
院子里的男子一边做木工活计,一边应答道:“爹说得是,朝廷式微,谁都想来啃上一嘴,就是不知那惠州淮安王有没有这个本事把天家拉下马来。”
老者:“但愿他们还要点脸皮,若不然城内这么多平头百姓,只怕要遭殃。”
男子乐观道:“惠州兵攻进城都已经有好些天了,没见什么动静,想来是想挣口碑的。”
老者:“兴许是,若能这般倒好,去年朝廷风声鹤唳,杀了不少人,今年惠州兵来了,那些当官的只怕要倒霉。”顿了顿,嘲弄道,“这年头老百姓不容易,当官的也不容易,实在是滑稽。”
二人就目前京中的情形唠了许久,他们生在这个乱世,已经习惯了人命如草菅的卑贱,生死有命。
只要外头的官兵不闯入平民家中,城中的百姓还是愿意避免与他们发生冲突,多数都会听话。
崔珏不熟京中形势,但有方世林做引导指路,只不过看到他时,方世林还是惊了一遭,因为崔珏的样貌跟京中的崔家世族神似。
面对他的嘀咕,崔珏无比淡定道:“当初鲍州牧也曾质疑过崔某,是否跟京中崔氏有关联,方都令只管放心,此崔氏非彼崔氏。”
被他看穿心思,方世林尴尬不已,忙道:“不敢不敢,你既是九娘子那边的人,方某自不该生疑。”
崔珏笑了笑,淡淡道:“不知方都令可曾听闻过惠州的科举试考?”
方世林严肃道:“曾听家父提起过,不论身家背景,仅靠真才实学选才,当真妙极,若能废除中正举荐,也不失为选才良方。”
崔珏点头,“我亦觉得甚好,通过地方层层考试选拔,再汇聚到京中会考,也算是给天下的读书人一条通道,避免了世家掌控高官要职,官僚腐败。”
听他这般说,方世林试探问:“如此说来,京中的世家大族,只怕要遭殃。”
崔珏不答反问:“若留着他们,日后的朝廷又当如何?”
方世林不吭声了。
如果不能清除,那朝廷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继续由那群人掌控,继续烂泥扶不上墙,南方永远无法强盛。
方世林的神情变得肃穆起来,崔珏淡淡道:“惠州官绅清理,便是为保民,唯有百姓得安定,方才能养家国,若不然,惠州打进京城又有何用?”
方世林拱手道:“方某受教了。”
崔珏还礼,正色道:“方都令能想法子把鲍老爷子支使到闵州,可见心中有民。现如今闵州百姓已得安稳,地方上逐步恢复生机,亦是我等的期盼。
“方家愿意跟九娘子站到一起前行,便是同道中人。不管他日惠州如何,百姓安稳都是我等的宏愿。”
方世林道:“与君共勉。”
崔珏:“与君共勉。”
庆北那边战事激烈,徐昭等人血战了数日才把朝廷大军击溃,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
当大军被惠州兵击败的消息传到凤山时,所有人都坐立不安,禁卫军们亦是人心惶惶。
天子一时没有主见,不知该如何应对这起局面。王太后面目阴沉,大臣们趴跪在地,隐隐意识到又要变天了。
对于这群高官来说,铁打的世家,流水一样的皇帝。他们根本就不担心改朝换代,就算那陈恩前来,也得靠世家扶持才能站稳脚跟。
这是大多数官僚的想法,因为一直以来王朝延续都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玩儿。
只是他们忘了陈九娘,那个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回顾历史的现代人。
昌南兵败,应宁被夺,给朝廷带来沉重打击,些许人已经打了退堂鼓。
沈乾敏留下士兵清理战场,又整顿官兵围困凤山,势如破竹。
京中的崔珏得知消息,亲自去了一趟凤山。大营里的沈乾敏听说他过来,忙出去接迎。
崔珏问起这边的情形,沈乾敏道:“我与徐都尉等人商议,打算只围不攻,看皇陵里的那帮人能稳得住多久。”
崔珏深思半晌,方道:“我倒有一计。”
于是这帮人打心理战术,让官兵们喊话传信,若谁能杀了王太后和天子匡扶正义,便不会攻打,若不然放火烧山,全歼,一个不留。
消息放上去果然搞得人们各怀鬼胎,多数官员都不想陪葬,禁卫军也各自为营。
起初沈乾敏等人以为要围困好些时日,不曾想仅仅只过三四日那些人就绷不住了,窝里讧打了起来。
半夜驻扎在山下的惠州兵听到山上的喊杀声,全都出来看情形。崔珏在营帐里,谢必宗进来道:“山上打起来了,估计是内讧。”
崔珏穿好衣裳,也出去看情形。
底下的军营燃烧着大量火把,崔珏身披斗篷,汪倪在身侧护卫,徐昭过来,说道:“文允此计甚好,若能不动用一兵一卒就把凤山拿下,那我们要省事得多。”
崔珏道:“他们的主力被瓦解,我就不信山上那帮人不想活命,只要有想活命的人,自然就会钻营法子。”
这不,待到翌日正午时分,果然有人前来求和,说已经把王太后和天子的首级取了。
崔珏命文武百官护送首级下山,又差人去京中请方家人前来指认,只有方世林他们才晓得朝廷官员有没有遗漏。
得知凤山这边的情形,方世林精神一振,问谢必宗道:“天子的首级当真被取?”
谢必宗:“正午时分那边就差人下山说被取了,家主差我前来请方都令过去辨认。”
于是方家人快马加鞭赶往凤山。
辨认首级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文武百官体面全无,双手被绳子捆绑,像蚂蚱似的一串进入大营。
方世林并未暴露身份,躲在营帐里看那些官员,确定大部分高官们都在,崔珏才放下心来。
王太后和天子的首级经过方世林辨认后,确认无疑,那些官员才被押送回京。
禁卫军们内讧也死了数百人,有的逃了,有的愿意归降,一盘散沙。
徐昭亲自领兵上山清理残局,崔珏则押送官员们回京,处理后续事宜。
奉州捷报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当惠州的淮安王得知成功夺取应宁后,笑得合不拢嘴。当初陈皎劝他夺奉州,不曾想这场突袭打得漂亮。
许氏见他心情高兴,在一旁说道:“郎君遇到了什么大喜事,高兴成这般?”
陈恩笑眯了眼,掐了一把她的脸儿,嘚瑟道:“你养的好闺女,咱们真把朝廷拿下了!”
许氏听得一惊一乍,“当真?!”
陈恩:“这般喜事,我哄你作甚?”
许氏也笑了起来,“那我们阿英可是立了大功的,当初她冒着风险进京,我担心得不得了,郎君得重赏!”
陈恩:“你想讨什么赏?”
许氏忙道:“郡主!郡主!我给阿英讨个郡主!”
陈恩爽快道:“便允你,这是她应得的。”
许氏欢喜得不行,稍后陈恩要忙事,她哼着小曲回去了。
在回梨香院的路上,许氏神气得不得了,同江婆子道:“这个闺女可没白养,比儿子还管用。”
江婆子不明所以,许氏附耳嘀咕了两句,她忙道:“那可不得了!”顿了顿,“那过不了多久娘子得进京去了。”
许氏欢喜道:“我还没去过京城呢,肯定比惠州繁华。”
江婆子:“那是自然!据说京城大得很,说不定娘子还能去看看宫里头是什么模样。”
许氏的眼睛亮了,兴致勃勃同她讨论京城的世面,只觉进府的这几年跟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升,运气委实不错。
为了预防朱州那边出岔子,京中被管控后,沈乾敏和徐昭带兵前往朱州边界镇场子,与惠州形成夹击之势。
京中由裴长秀和宋青等人领兵管辖,崔珏差谢必宗前往奉州接陈皎过来。惠州的余奉桢等人则需整个局势稳固之后,才会动身转移阵地。
现在他们最需要盯紧的是朱州,以防生变。
陈皎再次入京,胡宴和谢必宗过来接她,几人无不高兴,胡宴与她碰拳,这是她跟武将们表达欢喜的默契。
陈皎也算是看着他成长的见证人,从魏县开始,他们的表现愈发出彩,马春打趣道:“胡都伯这回肯定得升官了,怎么也得弄个都尉官职才行。”
胡宴咧嘴笑,陈皎道:“都尉算什么,以后得挣将军,光宗耀祖。”
马春啧啧道:“那可不得了。”又道,“小娘子冒险进京,方才有这起机会,家主只怕也是要赏的。”
陈皎:“先莫要高兴得太早,还得看朱州那边的情形。”
不管怎么说,初步告捷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一行人前往京城,踏着对未来的憧憬而去。
京中的局势控制住后,管控仍旧很严,城中百姓已能出城,但进城尤为严格,至于高官们的府邸,官兵一直都在把控。
崔珏是个狠人,把王太后一党官员尽数诛杀,一时间京官们无不惶惶。倒是百姓们无比淡定,今天听到东家某位官员被抄家灭族,明日又听到西家某某遭了殃。
方世林大力扶持寒门,曾经被世家压制的底层官员得到机会替补填坑。
那些人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竟然有捡漏的一天。
待陈皎进京已经是好些日后了,初夏悄悄来临,京城已经恢复秩序。城门口和皇城重兵把守,裴长秀得知她前来,亲自接迎。
那时阳光灿烂,裴长秀一袭烈焰红衣,展开双臂咧着大白牙接迎她的主人。
陈皎实在难掩兴奋,顾不得仪态,跑上前跳到她身上,抱了个满怀,周边的人们全都笑了起来。
久别重逢,共享喜悦。
陈皎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些日我们的人可有落下?”
裴长秀:“回九娘子的话,一个都不少。”
陈皎有些激动,“一个都不少!”
裴长秀点头,“我们还得去中原,一个都不能少!”
这条重回中原的路,一个都不能少。
陈皎很是窝心,生平第一次,她忽然觉得这个操蛋的世道也不是那么可恨了。因为她在这里遇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愿意共同去拯救他们的家园,拯救曾经的祖辈。
走他们走过的苦难,一点点去把摇摇欲坠的王朝重新托举,挽救汉人血脉。
崔珏在官舍给她安排了住宿,为了防止出意外,所有人都住在官舍那边,把守的人全是亲信。
这些日他着实忙碌,整个人都清减不少。上回方世林跟陈皎见面仓促,这次总算能坐下来议一议京中的情形。
因着要把京中高官尽数赶下台,故而需要大量人员替补,陈皎道:“我让地方调人进京。”说罢看 向崔珏,“眼下地方上的官绅应也清理得差不多了,可以命吴应中他们进京。”
崔珏点头,“惠州州府里也可差些人过来。”
陈皎看向方世林,“我若清查京中的世家大族们,方都令可有异议?”
方世林摇头,“九娘子只管清查,方某没有半点言语。”
陈皎:“既然要杀人,也不能没有理由乱杀。”
崔珏接茬儿道:“你只管操刀,挨着清理门户,若是不服的,拳头会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陈皎抿嘴笑,她喜欢这种粗暴,简单有效。
往日世家引以为傲的族谱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为了彻底洗礼世家垄断高官的弊端,陈皎无比歹毒学唐朝的黄巢,拿着族谱杀。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就从王氏开始。
王太后的家族先前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陈皎心狠手辣,命人找来王氏家族的族谱,杀一人,便用朱笔在上头画叉。
一点都不手抖。
崔珏怕郑章进京会影响清理世家,建议陈皎尽快清理京中的郑氏一族。
那郑家的求 生欲极强,盼着跟惠州郑氏的那点子关系能保住家族,结果撞到了枪口上。
陈皎翻阅郑家的族谱,把它拿给裴长秀,让她带兵去一个个清理。
裴长秀被唬住了,试探问:“全都杀了?”
陈皎点头,“一个不留。”
裴长秀欲言又止,陈皎冷不防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吗?”
裴长秀摇头。
陈皎平静道:“但凡会影响我推科举制的氏族,通杀。”又道,“惠州现在很穷,把他们杀了,会发一笔横财,我爹最是贪财。”
裴长秀:“万一大房那边……”
陈皎:“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若等到他们过来保住了郑氏一族,那我往后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裴长秀默默取出崔氏的族谱,“我在上头发现了崔郎君的名字。”
陈皎:“……”
这就有意思了。
第80章 玉玺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裴长秀的眼神有点玩味儿。陈皎接过她手里的族谱翻找崔珏的名字,是旁支族系,离得还挺远。
裴长秀故意道:“九娘子可莫要心软。”
陈皎没好气道:“你别来瞎搅合。”
裴长秀咧嘴笑,拿着郑氏族谱下去了。陈皎把崔氏族谱翻了好几遍,索性把这事丢给崔珏自己处理。
看到她扔到手里的东西,崔珏无比淡定,陈皎双手抱胸,抬了抬下巴道:“你可莫要跟我说这上面的崔珏是同名同姓。”
崔珏沉默了阵儿,说道:“我阿娘是外室。”
陈皎挑眉,“接着编。”
崔珏盯着她看了许久,继续道:“我跟崔氏一族没什么亲情纽带,当初他们把我母子当弃子丢弃,仅有的那点关系便彻底断了。”
陈皎好奇问:“你的腿曾折断过,我听马春说是家法处置打断的?”
崔珏平静道:“阿英初进府时也曾领教过府里妻妾众多的内斗,我以前所在崔家也是如此。”
听他这般说,陈皎才信了,“你阿娘当真是外室?”
崔珏点头,“她原本出自小门小户,不清楚我父亲的情形,稀里糊涂成了他豢养的家雀。
“又因我是男丁,故而入了崔家族谱,起初是要把我阿娘纳入府做妾的,但正室不允,我阿娘就这么放在外头养着。
“家族里有私塾,君子六艺,该学的我一样不落。但里头子弟众多,难免会发出冲突。
“最初的时候我尚武,有一年跟族中堂兄发生争执,扭打起来,我误伤了人。后来受了家法,又遭陷害,把腿给折了,至此以后弃武从文,这是我会挽剑花的由来。”
陈皎:“那汪倪呢,他是你捡回来的?”
崔珏点头,“他是我捡回来的,以前被训练成见不得光的刺客,任务失败被杀。起初他并不服我,被我用巴掌打服。
“后来胡人屠城,崔氏一族尽数南逃,我想带阿娘一起逃难,被他们弃了。”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异常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在逃难中受了伤,阿娘为护我性命,被胡人掳去,成为两脚羊。那时我原是活不成的,是汪倪把我从鬼门关背了出来。
“我们从汉人的尸堆里爬出,南逃途中遇到徐昭等人,结伴而行,几经辗转,去了惠州立足。”
他默默看着她,“我从头到尾都是孤家寡人,崔氏一族,你尽可屠杀。”
陈皎:“不后悔?”
崔珏不答反问,道:“若崔氏一族还在,你会留下我吗?”
陈皎无比坦诚摇头,“不会。”
崔珏垂下眼帘,冷酷道:“道友与贫道,还是死道友好了。”说罢又问,“我若是孤家寡人,你可会杀我?”
陈皎摇头。
崔珏看着她笑,有几分阴森,“你爹也不会杀我。”
陈皎盯着他,有时候她觉得他身上一点人味儿都没有,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六亲不认挺好的。
他无疑是聪明的,总能退到恰到好处的地方让你别那么为难。不会去夺风头,同时在你需要的时候能及时出手,关键时刻绝不掉链子。
这无疑是最好的手中刀,孤家寡人,用完就丢。
就像现在灭郑氏一族那样,若等他们跟惠州郑氏碰头,那往后淮安王府必当被郑氏一族架空。
陈皎不会给大房机会,对敌人手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同样,如果崔珏背后的崔氏一族不灭,那往后他将会成为一头猛虎。陈皎容不下这头猛虎,淮安王同样如此。
崔珏深知其中的道理,选择死道友。
郑氏一族因牵连进王太后被抄家灭族,裴长秀领兵捕杀,一个不留。
陈皎故意把京中屠杀世家一事的消息放到惠州,陈恩领会其意,当即把大中正郑眠杀了。
对于他的举动,郑章难以忍受,匆匆前往官署询问。
陈恩看着他皮笑肉不笑道:“郑治中来得正好,我早就受不了州府用人还得受朝廷掣肘。
“如今好了,九娘把京中所有世家都杀得一干二净,以后朝廷用人,不看家世背景,全凭真才实学,通过地方层层科举考核选才,你意如何?”
郑章抽了抽嘴角,不可思议道:“把京中的世家全杀光吗?”
陈恩点头,缓缓起身道:“对,通通杀光。”
郑章眼皮子狂跳不已,脱口道:“主公万万不可!”
陈恩阴鸷问:“有何不可?”
郑章:“世家根基深厚,关系错综复杂,若惹恼他们……”
陈恩打断道:“我淮安王连天子都敢杀,还怕那些世家不成?”又道,“若不趁此机会杀光,日后待我进京,等着被他们掣肘要挟吗?”
“这……”
陈恩忽地指了指他,阴阳怪气道:“京中的郑家就等着你们过去呢,你郑章是娘舅,三郎又是嫡子,那郑家若与你们联手,他日郑氏一族岂不如日中天,谁还动得了你们?”
此话一出,郑章暗叫不好,慌忙跪地道:“请主公明鉴,属下绝无此心!”
陈恩笑眯眯上前搀扶他起身,和颜悦色道:“我自然知道你这个娘舅没有异心,可是架不住旁人生心思,你说对吗?”
郑章冷汗淋漓,忐忑道:“是属下考虑不周。”
陈恩一字一句道:“我陈恩是个马贩子,商贾在他们眼里是最不讲道理的。那些世家若想像以往掣肘天子那般来掌控我,保住他们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便是大错特错。”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着实把郑章唬得不敢吭声,因为他是在警告他,别妄想着用世家那套来压制。
以往郑氏总觉得娘家是官绅,又跟荥阳郑氏攀上关系,看不起陈恩这个粗鄙的马贩子。现在陈恩直接把他们看中的身家背景连根拔除,什么狗屁世家,统统杀光。
陈恩心中痛快至极,看着郑章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日后再也无需忍受郑氏高人一等的眼神。
什么家世背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不,后宅里的郑氏从陈贤举嘴里听到京中世家大族尽数被屠的情形,震惊得合不拢嘴,脱口道:“她陈九娘是不是疯了?!”
陈贤举皱眉道:“此举着实疯狂,不分青红皂白全杀。”又道,“就算是清君侧,大不了把相干人员斩首,但不至于所有世家高官都杀。听说还是拿着族谱挨个杀,简直惨绝人寰。”
郑氏关切问:“那京中的郑家……”
陈贤举提醒道:“阿娘莫问,爹原本就忌讳我们跟世家大族走得近,他容不下京中郑氏成为我们的后盾。”
郑氏闭嘴,只觉陈九娘就像一条疯狗。上次被她收拾,憋了满肚子怨气,只能盼着那厮多造孽,总有被收的一天。
“她这般为非作歹,老天爷总有看不下去的那天。”
陈贤举也道:“九娘确实疯了些。”顿了顿,“可是爹纵着她疯。”
郑氏意味深长道:“你爹的脾性我清楚,他素来不喜欢脏手。九娘这般树敌,早晚有人会治她。”
陈贤举点头,“阿娘此话甚有道理。”
郑氏:“且等着罢,我倒要看看九娘能猖狂到什么时候。”
母子二人虽对京中世家的遭遇同情,却也不敢多谈,因为陈恩忌讳。
现在京中缺乏人手,陈恩命吴应中等人过去帮衬,一行人聚到一起进京。
吴应中很是感慨,捋胡子道:“我这官儿升得稀里糊涂,当初好好的主记,结果被崔郎君踢到魏县吃灰。哪曾想糊里糊涂升成了都官从事,这还没干几年呢,居然又稀里糊涂进京去了。”
方孝宣打趣道:“吴都官这是枯木逢春,朝廷七十岁致仕,看你这情形,还得继续干下去呐。”
吴应中:“命苦哟。”说罢看向他们那群年轻人,“还是你们运气好,日后的前程不可估量。”
文远和道:“都说这乱世生不逢时,如今看来,乱世也有机会。”
方孝宣接茬儿道:“这就叫绝处逢生。”
说罢众人皆笑了起来。
他们的心情无比高兴,对未来充满着憧憬,因为腐败的朝廷已经被赶下台,等待他们的将是属于他们这代人的新生。
炎炎夏日,蝉鸣声声。
原本想对朝廷动刀的朱州得知惠州捷足先登后,懊恼不已。现在说什么也已经晚了,州府大多数人还是不想动兵。
因为打仗不仅劳民伤财,还不一定能讨到好。
两州暂且僵持。
待吴应中等人入到京城,世家大族已经被诛杀得差不多了。京中百姓无不震惊,因为往日换皇帝但绝不会换世族,现在是皇帝和世族都换了个底儿朝天!
这完全不按套路来。
之前那帮惠州兵还说什么清君侧,结果连天子都懒得立了。陈氏皇族虽没被杀,但全都被圈禁起来,跟圈里养的猪差不多,随时会宰。
在那些血腥杀戮中,陈皎彻底体验了一把掌握生杀大权的快乐。她蓬勃的权欲心得到了满足,无比贪恋这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滋味。
权力,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有时候她会在宫里看天子玉玺,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以前曾在博物馆见过那玩意儿,如今拿着这枚代表着封建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力玉玺时,心里头有点飘。
女皇武则天都能拿,为什么她就不能拿?
冰冷的玉玺上不知沾染着多少人的鲜血,它就是一块石头,然而无数人为它痴迷,为它疯狂。
陈皎把它物归原位,背着手在大殿里走了一圈。
地板被擦得锃光瓦亮,尽管南方的百姓穷得叮当响,但京中的皇宫和世家们的府邸仍旧豪横奢华。
这些由民脂民膏堆积起来的宏伟建筑无不彰显出帝王威仪,哪怕它早已日落西山。
崔珏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大殿门口,当时陈皎东摸摸西摸摸,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崔珏盯着她看了好半晌,才道:“九娘喜欢这里吗?”
听到他的声音,陈皎回头,答道:“不喜欢,太过空旷,阴森森的,还死过许多人。”
崔珏嗤鼻,“你撒谎。”
陈皎没有吭声。
崔珏缓缓走进大殿,说道:“你这般野心上进的人,怎么可能不爱荣华?若说你不爱红妆,我是信的,但不爱宫里头的权势,我不信。”
陈皎淡淡道:“崔郎君话太多。”
崔珏缓缓朝她走去,用蛊惑的语气问:“你方才可摸过玉玺?”
陈皎:“不过是一块石头。”
崔珏失笑,“口是心非。”说罢附到她耳边,低声道,“待你父亲进京,那块石头就是他的了,而他手里的石头,以后自会传给底下的儿子们。”
陈皎斜睨他,没有吭声。
崔珏轻嗅她身上的脂粉气息,轻言细语道:“我相信你是不会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
陈皎后退两步,神情有些冷。
她非常清楚因为自己是女儿身,便再无资格能从便宜爹手里获得些什么。他可以许给她食邑,头衔赐封,金银财宝,唯独家业不可。
她更明白,不论是陈贤树还是陈贤戎,就算她斗夸了大房和二房,还有三房五房这些,毕竟便宜爹的儿子多得很。
她不能跟那些兄长们窝里斗,得外放出去。因为放出去意味着兵权也会给予一部分,哪怕很小的一部分,都是她立足的筹码。
她得不停地打,不停地扩张,把周边所有不安定因素彻底铲除,只为迎接一场内斗。
要么成为命运的主人,手握玉玺,夺下陈家的家业。
要么死。
忽听外头传来谢必宗的声音,说吴应中他们进京了。陈皎看了崔珏一眼,自顾离去。
崔珏背着手站在大殿里,脑中不禁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哪天陈九娘反了她老子,天下人又当如何看她?
他似乎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初她为何要去魏县了,以她目前累积下来的口碑,想来惠州的百姓们也没什么反应。
毕竟,她曾那般诚挚地为他们请过命。
与吴应中一行人久别重逢,气氛热络欢愉。方孝宣一进京就去找他的四叔了,当方世林听到他过来时非常高兴。
方孝宣父亲是老大,已经去世了,他上头有三位姐姐,长房只有他一位男丁。
方月笙把他带在身边照料,处处亲力亲为教导,如今能独当一面委实难得。
方世林许久没见过这个侄子,不由得感慨,“好些年未见,阿齐出落得愈发仪表堂堂了。”
方孝宣道:“这回走得匆忙,未来得及给四叔捎些家乡味来。”
方世林笑眯眯拍他的脸,怜爱道:“你小子倒是有孝心,什么时候待这边的局势稳定了,也把你大父接过来。”
方孝宣:“那敢情好。”
他甚少在京中,方世林引着他去见同族兄弟姐妹们。
另一边的吴应中同陈皎说起地方上的情况,他对朝廷里的事务有点怵,陈皎道:“咱们都是一帮草台班子,摸着石头过河,没有那些世族我就不信朝廷还转不动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崔珏道:“现在的朝廷朝纲不振,需得重新清理,吴都官就把它当成大一点的惠州便是。”
吴应中忙道:“那可使不得,京里头跟地方上还是有差别。”
陈皎:“哪有使不得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总能应付下来。
“待爹进京以后,明年春日地方上就可以推行科举,先由县里初筛,而后经过初筛的士子汇聚到郡里考试,录取之后再聚到州里选拔,而后才进京会试,把几个州的人才都笼络到京城里分配,那时候总有萝卜来填坑。”
这个法子得到所有人的推崇,屏弃身家背景,一层层考核选拔上来,再不济也有几成,可比以前被世家把控好多了。
这群草台班子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一点都不怕出岔子,因为晓得有陈皎兜底。
入秋的时候陈恩携家眷进京,州府里的骨干成员跟随而来。
陈贤树似乎对进京没有任何兴致,老老实实镇守在交州,防止许州生事。
随从赵彻替他打抱不平,说道:“也只有主子沉得住气,听说府里所有人都进京去了,多半会加官进爵,主公却把你丢在这儿不闻不问,着实过分了些。”
陈贤树默默地望着蔚蓝天色,淡淡道:“这样的日子以后还长着,习惯就好。”
赵彻皱眉,“属下替主子不甘,当初去奉州九死一生才回来,哪能让他们出尽风头?”
提及此事,陈贤树忽地笑了起来,似乎彻底觉悟了,“我父亲有很多儿子,他不缺我这一位。”
“主子……”
“就算我去了京城,又能如何呢?”
赵彻闭嘴。
陈贤树冷漠道:“以前我总想着处处讨好,现在不乐意了,生了厌,也倦了。”
他的父亲,既然那般重视嫡子,那就守着陈三郎过去吧。
他不想再把心思放到那个随时都会翻脸的父亲身上,他得替自己筹谋退路。
而交州,便是他的立足之地。
同时也是刺向淮安王胸口的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