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韬光养晦

    待淮安王抵达京城那天,陈皎携众人亲迎。

    许氏坐在马车里,时不时撩起帘子窥探外头,跟她一起的四房苏氏笑道:“我这辈子呀,沾妹妹的光,一辈子锁在那四方宅院,竟也有机会来京城见世面了。”

    许氏摆手道:“我也是沾了阿英的光。”

    苏氏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是妹妹教养得好,我看九娘不比府里的郎君们差,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许氏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姐姐莫要说大话,阿英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苏氏忙打了自己一嘴巴,“瞧我,一时得意忘形。”

    街道上的百姓见到浩浩荡荡的队伍,无不顿足观望。

    有人窃窃私语,问是何人这般大的阵仗,一青年男人应道:“听说是淮安王进京了。”

    “哎哟,看这情形,是要改朝换代了。”

    “换什么代,还不是姓陈。”

    “也是,陈皇叔,都是陈氏争来抢去。”

    “上头换了天儿,咱们老百姓就要遭殃了。”

    周边百姓小声议论,也有人抱着乐观的心态,一来因为惠州兵攻进城后没有滥杀百姓,大家都相安无事;二来京中世家尽数遭殃,倒霉的都是京官们;三来则是听说惠州兵的口碑甚好,那陈九娘在惠州当地就甚得民心。

    综合下来,抱着乐观心态的百姓还是觉得日子应该能过下去。若是以往,谁不说贪官污吏横行霸道,这回没人这么说了,因为官都被杀得差不多了。

    这简直史无前例,叫京中百姓开了眼界。

    并且陈皎为了给科举造势,还差人在市井 里散布消息,说惠州杀那些世家大族就是为了给底层读书人开路,让他们靠真本事考上来,而不是仗着家世背景一手遮天,腐败朝廷。

    有不少人是信了的,因为杀得实在惨烈,拿着族谱杀呢。曾经王郑崔谢李这些氏族,一夜之间全都被斩尽杀绝。

    现在那些显赫的府邸全都成为无主的家宅,那般荣耀说塌就塌。

    浩浩荡荡的队伍抵达皇城,陈皎等人行跪拜礼。陈恩满面春风上前扶她起身,笑眯眯打量她道:“我儿巾帼不让须眉,着实给你老子长脸。”

    陈皎拍马屁道:“那是爹英明决断,方才有今日的机会。”

    陈恩笑眯了眼,“一张小嘴儿就知道哄我。”

    陈皎咧嘴笑,“爹进宫里看看,开开眼。”

    陈恩点头。

    底下的官员和家眷们被崔珏等人安置,上回陈贤戎被陈皎收拾,这回老实许多,知道今天是她的主场,不敢讨人嫌。

    陈皎引着自家老子参观皇宫,纵使陈恩见多识广,还是被宫里头的奢华晃花了眼,啧啧道:“瞧瞧那些亭台楼宇,全都是钱呐。”

    陈皎:“地方百姓苦不堪言,宫里头和那些世家府邸却享尽奢华,这世道烂成这般,南方它怎么不乱?”

    陈恩点头,“我儿所言甚是,你胸怀天下,有大格局,为我们惠州挣来口碑,此次清君侧,我瞧着地方上也没什么反应。”

    陈皎:“那是因为爹也是陈氏,清理门户,理所应当。”

    陈恩笑着指了指她,父女俩肚子里的那点小心思心照不宣。

    陈皎还是挺孝顺的,特地把天子玉玺捧给他。陈恩这辈子从未想过能摸这玩意儿,忍不住道:“烫手。”

    陈皎怂恿道:“拿到手里就不烫了。”又道,“我们清明攻进京来,群龙无首也没出什么岔子,儿以为,爹还是取而代之罢。”

    陈恩摆手,“说好的清君侧就是清君侧。”

    陈皎劝说道:“我们迟早会与朱州一战,爹立幼帝多此一举,大不了仍旧为王,省得落下诟病。”

    陈恩试探问:“你把皇室都杀光了?”

    陈皎:“没有,留着等爹处置。”顿了顿,“世家尽数图绝,就算咱们不立幼帝,也没人敢狂吠。说到底,京城就是大一点的惠州,南方在没有把许州和朱州收服之前,只能算个王。”

    陈恩想了想道:“容我跟余奉桢他们商量商量。”

    陈皎点头,“儿自盼着爹芝麻开花节节高。”

    陈恩欢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两年确实有奔头。”

    父女一边走一边唠。

    晚上许氏到陈皎这边来,母女睡一个被窝。哪怕闺女已经长大了,许氏还把她当成小孩子,说道:“我儿跑得快,你娘都快跟不上了。”

    陈皎失笑,“阿娘若跑不动,我背着你跑。”

    许氏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今年你都二十岁了,以往我总担心你日后没有家,如今看来,阿英这辈子只怕都没打算成家了。”

    陈皎:“成家有什么意思?”顿了顿,“阿娘伺候男人有劲儿吗?”

    许氏老实道:“没劲儿。”

    陈皎:“既然伺候男人没劲儿,那我为何还要走阿娘的路?”又道,“我得像个男人一样,以后有权势了,养俩面首也不错。”

    许氏嫌弃道:“那不行,我这般好的闺女,断不可被那些腌臜玩意儿占了便宜。”

    陈皎:“阿娘迂腐了,男人能玩儿的,我也能玩儿,婚姻于我来说并不是人生的必要,我不需要靠它来庇护。可是我得强大,唯有强大了才能护住阿娘,不被爹欺负。”

    许氏看着她欲言又止。

    陈皎:“阿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许氏试探问:“我儿这般拼命去挣前程,若是男儿身,怎么都得分些家业。可你爹迂腐,无论你怎么上进,都不会给得太多,我儿可曾想过退路?”

    这是许氏第一次关心陈皎的退路,不是把她当女儿的退路,而是男子那般。

    陈皎颇觉欣慰,她觉得自家老娘的觉悟还挺高,可见是尝到了甜头的。

    “阿娘若是我,又当如何?”

    许氏把心一横,说道:“谁若拦你去路,便杀了谁。”

    陈皎抿嘴笑,调侃道:“阿娘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凶残了?”

    许氏严肃道:“我跟你说正经的,若你爹把家业给了大郎或三郎,他们定然容不下你。我儿这般为惠州卖命,若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那还不如在后宅里扯头花呢。”

    陈皎压低声音道:“就算我去争去抢,爹也不会把家业许给我。”

    许氏盯着她没有吭声,陈皎意味深长道:“阿娘,他可是你的男人。”

    许氏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只在乎生我的和我生的,生我的有生养之恩,我生的有血脉相连。你爹不是我许惠兰一个人的男人,他还是其他女人的男人。”

    在男女关系上,她显然是悟透了的,经历过这么多坎坷,也该悟明白了。

    陈皎无比庆幸这个被父权世道驯化过的女人能生出觉悟心,她能被自己的行动影响,从而做出改变,着实难得。

    陈皎握住她的手道:“阿娘,不论我走到哪里,你都会在我身边,对吗?”

    许氏坚定道:“咱们娘俩以前是相依为命,现在如此,以后也一样。”

    陈皎钻进她怀里,“儿无比庆幸能遇到阿娘。”

    许氏轻抚她的背脊,“阿娘也无比庆幸能有你这样的女儿。”顿了顿,“不论你日后想做什么,阿娘绝不拖你的后腿。”

    陈皎点头。

    这天晚上母女相拥而眠。

    许氏是陈皎在这个世上愿意豁出性命去维护的人,心甘情愿的那种。

    翌日陈恩召集惠州的骨干们商议是否要立新帝的事,一些人说立,毕竟当初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头,一些人则说没有必要。

    陈皎的意思是无需再立新君,只要陈恩不称帝,倒也没什么诟病。

    郑章觉得还是扶持幼帝能说服人,方世林也是这般认为,至少有块遮羞布。

    余奉桢则认为扶不扶持都差不多,反正陈皇叔也是皇室陈氏。

    人们各抒己见。

    最后还是决定不扶持幼帝,陈恩仍旧是淮安王,至少在南方没有统一之前,不会称帝。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圈禁起来的陈氏皇族也没什么用处了,陈恩不会脏手,底下的人自会处理。

    此次夺取奉州,徐昭等人立下大功,从都尉提拔成兵曹从事。裴长秀有领兵之能,因着陈皎的关系,也直接晋升成兵曹从事。像胡宴、宋青、刘大俊等人则提拔成都尉。

    文官这边也集体晋升,形式上还是按州府,实则干的是朝廷的职务,不一一细说。

    陈皎没有指定实职,赐封了长平郡主,陈贤乐则是永嘉郡主。

    二人于惠州有功,赐了府邸,算是开府。

    陈皎胆子大,挑了谢氏府邸自住,她一点都不怕里头死过人,反正她煞气重。

    背着手在偌大的府里闲逛,马春啧啧道:“这么大的宅院,得请多少家奴打理啊。”

    陈皎肉疼道:“我魏县那点食邑,只怕经不起这般折腾。”

    裴长秀咧嘴笑道:“这般大的宅子,得给我留一处院子落脚,万一我穷的时候就来打秋风。”

    陈皎嫌弃道:“出息!”

    现在陈恩进京,裴长秀知道她不会插手政事,怕引陈恩多心猜忌,问道:“待京中局势稳定之后,九娘又当作何打算?”

    陈皎歪着脑袋看天儿,“推科举有崔郎君他们,无需我操心。我若一直在京中待着,只怕又会跟大房他们冲突,回数多了总会惹爹心烦。”

    “你要离京?”

    “奉州的官绅还未清理,现在朝廷被我们掌控,清理起来就更容易了,我自不会闲着。”

    裴长秀沉默了阵儿,说道:“说起来,这两年惠州能有如今的茁壮,全靠九娘扶持。”

    陈皎:“那也离不了你们的协作。”

    裴长秀:“你是掌舵人,指到哪里,我们便打到哪里。若论起打仗,你自比不得我们这帮武将,可论起大局,无人能走到你的前面。”

    陈皎似笑非笑,“这般抬举我?”

    裴长秀点头,“打心眼里佩服。”

    陈皎笑了起来,耐人寻味道:“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在外奔波也就罢了,若还把手伸进家里,我爹会如何看待我?”

    裴长秀没有吭声。

    陈皎:“所以我不能在家里,我若在家里,便没法把你们带出去,明白吗?”

    裴长秀试探问:“那要一直不停吗?”

    陈皎:“我会一直推着惠州往前走,就算那许州不易打下来,至少也得把朱州灭了。”

    裴长秀目露精光,“灭了朱州以后呢?”

    陈皎笑了笑,“那便去中原,把南方作为后盾,我去中原。”

    裴长秀严肃道:“你阿娘定不允你冒险,毕竟北方的胡人跟南方的汉军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们。”

    陈皎眺望远处的楼台,一字一句道:“中原是我的出路,唯一的出路。”又道,“我要离家远远的,才能把你们带出去。”

    当时裴长秀并未听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她能明白陈皎眼下的困境。她就像一个流浪者,不停地开疆扩土,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因为只要在家里,兵权就永远也落不到她手里。她唯有出去,才能得到徐昭裴长秀这些武将和士兵。

    而中原,是陈皎唯一的出路,亦是她翻身做主的绝佳机会。

    那里的胡人建立起一个又一个的政权,他们野蛮凶残,南方的汉人无人敢与之抗衡。

    可她陈皎不怕,因为她有历史这个巨人在身后俯视人间。

    得知她打算外放清查奉州官绅一事后,崔珏平静说道:“这些事无需九娘亲力亲为,你可以歇一段时日。”

    陈皎跪坐于榻上,“对于某些人来说,我在京里太过碍眼,还不如放在外头,至少我爹会安心许多,因为我从不插手他的政事。

    “要用兵的时候,他放心放权与我;不用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归还。他心里头舒坦,我也不会落下诟病,大家都舒坦。”

    崔珏沉默,有时候他不得不佩服她的收放自如,若是某些人,只怕是做不到像她那般洒脱的。

    毕竟她为惠州付出了太多太多,而得到的却少之又少,但从未生出过抱怨。

    崔珏知道她在等什么,也未多说,只道:“惠州,我替你守着,该是你的,谁也拿不到。”

    陈皎抿嘴笑,抱拳道:“谢了啊。”

    崔珏抱拳,“不谢。”

    那时无需多言,二人心中所想便知其意。这种默契是一路扶持过来累积而成的契合。

    没过几日陈皎就向便宜爹请命去往奉州各郡清理官绅。陈恩颇觉诧异,看着她道:“清理官绅这等小事派其他人去就行了,无需九娘操劳。”

    陈皎正色道:“爹此言差矣,我们虽入了京,但地方上的民生尤为重要,唯有百姓能得安定,王府才坐得安稳。

    “京中有你们坐阵,儿愿下放到地方上探民情,毕竟日后咱们还得跟朱州和许州一战,若是地方上发生民乱,府里才打了几场仗,可经不起折腾。”

    陈恩点头,欣慰道:“你比府里的兄长们都有远见,处处为府里着想,实在不易。”

    陈皎:“儿的荣华皆系在爹的身上,自然盼着爹能得安稳,只是这次出去,还请爹多加照料着些阿娘,省得她念叨。”

    陈恩点头,“且放心,没人敢动她。”

    看着这个识大体的女儿,在某一刻,陈恩都不禁有些惋惜,她为什么不是儿子呢?

    如果是男儿,他这个做父亲的铁定偏心。她知晓进退,懂得自己的位置,行事有远见,绝不无端生事惹他心烦。

    只是遗憾,是女儿。

    这世道容不下女儿继承家业。

    陈皎树敌太多,裴长秀等人跟着一起离京,崔珏把谢必宗派了出去。

    她离开后,郑氏不禁感到奇怪,同陈贤戎道:“九娘愈发叫人看不懂了,夺取奉州她可是立了大功的,明明风头正盛,却下放到地方,这是因何缘故?”

    陈贤戎被收拾后也比以前精明许多,忧心忡忡道:“这便是九娘的可怕之处,能屈能伸,现在爹对她是言听计从,且你还挑不出毛病来。”

    郑氏眼皮子狂跳,“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陈贤戎不答反问:“阿娘,你若是九娘,甘心这般卖命为惠州开疆扩土,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吗?”

    郑氏看着他,没有答话。

    似乎到现在他们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陈九娘是个可怕的对手。以往总觉得她是女儿身,只要大房不出错就能安枕无忧,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因为她极有可能会掀锅。

    大家都是在一口锅里舀饭吃,以陈九娘那杀伐决断的性子,哪天把锅掀了也没什么意外。

    她又不是没干过。

    郑氏莫名觉得心神不宁,仔细回忆起在惠州被陈九娘欺辱的过往,曹婆子赔上一条性命还未能让她醒悟,而今天,她忽然悟了。

    依赖的世家背景被陈九娘灭了,论起才干,大房二房都比不过;论起精明算计,陈九娘无疑很有专长;论起讨淮安王喜欢,她更是不消说。

    郑氏在后知后觉中开始转性,意识到只有牢牢抓住陈恩,才能保得继承家业的机会。

    她开窍了,还不算晚。

    但陈皎更明白,天高皇帝远,她主宰命运的机会即将到来。

    第82章 一硫二硝三木碳

    奉州八郡,陈皎带兵前往庐月。

    时值冬日,寒风凛凛,二十岁的年轻女郎骑在马背上,身披斗篷,看广袤山河。

    这一趟出来整整待了一年多,陈皎不仅清理奉州官绅,途中还走了一趟怀安郡盛县鲁家庄。

    她过去时已是初夏,稻田里绿意盎然,此时怀安郡里已经有六个县都在种植鲁家庄培育出来的种粮,若是风调雨顺,产量普遍要比以前高两三成。

    当初曹士安被留在这里扶持农学,州府里不支持,全靠陈皎提供钱银给他们育种。

    现在金主过来看成果,负责育种的鲁正男等人领着陈皎看他们的培育场地,除了水稻培育外,还有黄豆、高粱等农作物。

    这些年州里太平,也没什么灾害,当地百姓只要不是太懒,勉强还是能得温饱的。

    陈皎头戴帷帽遮阳,一袭杏色,与众人行走在田埂上,说道:“民以食为天,这些年频繁征战,待世道太平之后,便把赋税减轻些,老百姓的日子总能越过越好。”

    曹士安点头,“九娘子心怀百姓,关心他们的饭碗,实属难得,有你这么一位把百姓放在心上的郡主,咱们南方迟早会重新崛起。”

    陈皎:“曹老抬举我了,惠州没有诸位同心协力,很难走到今天。待他日把朱州收回,再把地方官绅清查,还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候的南方才能真正强大。

    “这些都离不开诸位的同舟共济,还请诸君共勉。”

    鲁正男也有点小野心,说道:“南方到底不比中原沃野千里,那边平原,最适宜耕种。”

    陈皎笑道:“鲁郎君当我不想吗,可是中原的胡人悍勇无比,咱们这边充其量只能算南蛮,且还四分五裂,各自为营。唯有先把南方统一起来,拧成一条绳,才能去逐鹿中原,这应是所有汉人的心之所愿。”

    曹士安道:“要打中原十二州可不容易,那边的胡人凶残无比,个个勇猛彪悍,皆是马背上的好手。咱们惠州的骑兵甚少,若与他们抗衡,只怕不易。”

    鲁正男有一腔热血,态度坚决道:“打不过也要打,中原是我们汉人的家乡,这一代打不过总有下一代,只要汉人没有绝种,就有重回故土的那一天。”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长秀听得热血沸腾,应道:“鲁郎君说得极是,只要汉人没有绝种,就不会屈服在胡人的屠刀之下。”

    鲁正男:“正是这个道理,我们这一代打不过,就下一代去打,辈辈代代总能回家。”

    他们身上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感染人心,亦或许对于华国儿女来说,那种不服输是刻在血脉里的传承。

    当天晚上陈皎在鲁家庄借宿,她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鲁东荣了。

    鲁东荣瞧着这个年轻的女郎,想起当初她来怂恿自家孙子搞种粮培育的情形,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二人坐在屋檐下,各执麈尾扇驱赶蚊虫。鲁东荣年事已高,望着暗下来的天色,说道:“听说朝廷里的高官被你们杀了个一二干净,何苦来哉?”

    陈皎摇麈尾扇道:“这世道,铁打的世家,流水一样的天子,不杀干净,等着被那些世家摆弄吗?”

    鲁东荣没有吭声。

    陈皎淡淡道:“鲁公你在官场几十年,朝廷是怎么腐败下来的心知肚明。南方混乱的根源不在天子,而在门阀世家一手遮天。

    “当初我们打进京城,宫廷巍峨,里头处处奢华,世家府邸亦是如此。可是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闵州民乱声势浩大,其实百姓很容易安抚,只要能得温饱就能老老实实。

    “但朝廷给不了,收刮的民脂民膏全喂到世家大族的嘴里了,若再让他们把控朝政,那淮安王府就会变成下一个傀儡。你说这样的世家大族,养着有何用处?”

    鲁东荣严肃道:“你杀光世族,到底还要用人。”

    陈皎:“无妨,眼下各州都能正常运转,屁大点地方,养那么多人来干什么?”

    鲁东荣被噎得无语,他是不赞同把世家斩尽杀绝的,但陈皎所言那些也确实存在。她算是把腐烂的根儿全部剜掉,再把底层的寒门填入进去,假以时日,确实能一改官场新面貌。

    两人坐在屋檐下唠了许久,尽管他们隔着巨大的鸿沟,但在议政上是能说到一起的,因为都盼着南方强大起来,将来有资格逐鹿中原。

    这是所有汉人的梦想。

    之后数日陈皎走访乡邻,体察民情,小问题有,但大方向是良好向上的。这已经很是不易了,毕竟政令需得一层层下达,当地算是执行的不错的。

    盛县的粮食产量足以证明种粮培育的重要性,陈皎书信给崔珏,让他催促便宜爹派人来实地考察,把农学做起来。她已经掏了好些年的腰包,也该让州府自己承担了。

    那封信函送至京城,崔珏细细阅了好几遍。他手持麈尾扇,看向外头的绿意盎然,等会儿余奉桢要来,同他商议商议。

    约莫茶盏功夫后,余奉桢才过来了,嘴里念叨今年比去年要热得多。

    崔珏起身行礼,余奉桢还礼,“九娘子来信,说起怀安郡的粮食,普遍要比其他郡的粮多两三成。”

    余奉桢听说过鲁家庄的种粮培育,不客气道:“是向州府讨钱银了吗?”

    崔珏失笑,“九娘子说她在魏县的食邑全都砸进了种粮培育里,也该让州府接手了。”又道,“崔某以为,农学事关百姓饭碗,若鲁家庄培育的种粮确实能提高粮食收成,州府理应扶持。”

    余奉桢哭穷道:“文允是有所不知啊,这两年频繁打仗,实在耗钱银。”

    崔珏摇麈尾扇,笑道:“去年杀世家,不搜刮了许多填充府库吗,想来这点银子州府是不缺的。”又道,“与朱州一战是迟早的事,若能把朱州十五郡收过来,我大惠州也算有实力与许州一较高低了。”

    余奉桢捋胡子,“许州那缩头乌龟,给他胆量也不敢冒出头来。”

    崔珏:“他们愿意偏居一隅,我惠州却不甘愿,有朝一日,必当剑指中原。”

    余奉桢:“中原十二州尽数被胡人占领,想要夺取回来可不容易。”

    崔珏没有答话,如果没有陈九娘在背后推动,或许现在的惠州仍旧偏居一隅,断然不会有如今的朝气。

    州府里的这些人到底刻板了些,农学事关百姓生计,无人重视。所幸科举能顺利推行,这些都是利国利民之策,是彻底改变旧朝廷制度的创举。

    最终陈皎也未能讨到多少钱银,但好歹陈恩松了口,愿意拨款下放到盛县,甭管多少,也算是开了一道口子,毕竟便宜爹是出了名的抠门。

    夏去秋来,日复一日,京中太平,各州也按部就班。

    若无意外,眼下京中那帮人是不愿意再起冲突的。他们虽然收编了不少兵握在手里,甚至已经能与朱州抗衡,但能不打仗就尽量避免。

    陈恩行事素来讲求一个沉稳,会算计得失,在不能赚得利益的前提下,是决计不会动兵的。

    同样,跟朱州对峙也不会轻易发兵。

    以往陈皎行事激进,这回安分许多,因为近两年惠州发展得迅速,又频繁征战,消耗极大,需要缓一缓,把重心放到民生上。

    这是州内大部分人的想法,崔珏亦是如此。

    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次年长平郡那边生出一起事故,原是朱州的官兵在长平郡□□,跟惠州兵发生冲突。

    双方火拼,朱州那边的官兵被打死六七人。长平郡太守没把此事处理好,导致朱州发兵攻打,该郡连夜求助惠州,继而引发郑威做出回应,出兵援助。

    两州官兵在长平郡互殴,当地百姓如惊弓之鸟四散逃离,战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烧了起来。

    那是暮春时节,当安京的陈皎接到急召说长平郡发生战事时,惊得目瞪口呆。

    裴长秀亦是诧异,两州因着有长平郡做缓冲一直都相安无事,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就在该郡打起来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匆匆回京,州府里的陈恩紧急调兵援助,因着朱州实力不可小觑,几乎所有武将都出动了,纷纷赶往战场。

    朱州那边怒不可遏,州牧任在康义愤填膺,痛骂惠州欺人太甚,因为打死的官兵里有一位都伯是任家的表亲。

    长平郡太守和稀泥的态度惹恼了任氏一族,当即发兵讨要公道。结果那太守为自保连夜求助惠州,惠州这边自然容忍不了朱州兵占领长平。

    你发兵,我也发兵。

    原本只是简单的互殴,不曾想演变成上千人的群殴。

    眼见两州不打也得打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交州至关重要,因为要防备许州生事。

    陈贤树接到朱州战事的消息,也很诧异,他虽然对京中的父亲有埋怨,但一码归一码。若两州交战,许州出来掺和,那大家都别混了。

    陈贤树当即命官兵们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日夜巡逻,严防许州。

    与朱州一战关乎存亡,裴长秀奔赴战场,临走那天陈皎相送,说道:“珍娘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还等着你北上。”

    裴长秀骑在战马上,居高临下道:“一个都不能少。”

    陈皎:“一个都不能少。”

    说这话时,她的心中其实有些忐忑,毕竟他们也是血肉之躯。

    目送那群将士们离去,陈皎站在城门口,久久不愿离开。马春道:“主子回去罢,你连日奔波,也该好生歇两日了。”

    陈皎忧心忡忡,“朱州养精蓄锐多年,它不比朝廷,这场仗极难打。”

    马春:“我们也不差,手里有那么多厉害的武将,个个都是顶好的,他们定能凯旋而归。”

    陈皎沉默不语。

    崔珏冷不防道:“九娘子且回罢,战场之事就交给徐兵曹他们,那是他们的专长。你我能做的是不要拖他们的后腿,把粮草之事供给充足才是首要。”

    陈皎看向他,“崔郎君所言甚是,州府里不能拖他们的后腿,若不然谁也活不成。”

    崔珏残酷道:“倘若他们连朱州都拿不下,日后就别妄想着跟北方的胡人打了。那边的敌人比南方的汉人凶残千百倍,他们可不像这边的朝廷和交州那般经不住事。”

    陈皎道:“朱州强盛,连朝廷都不愿意去招惹,这一战来得实在太快。”

    崔珏宽慰她道:“我们也不差,那边再强盛,但数年没有经历过战事,难免懈怠。而我军这两年皆在征战,上了战场自要比他们敏锐许多。”

    马春也道:“对对对,崔郎君说得极是,俗话说刀不磨不锋利,咱们惠州兵一直都在磨刀石上呢。那朱州已经有好些年没打过仗了,反应肯定没有我们的兵迅速。”

    两人一唱一和,陈皎才觉得心里头舒坦些。往日攻打交州和奉州,她一点犹豫都没有。但朱州不一样,它是一头猛虎,甚至能吞并惠州。

    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战役,陈皎没法上战场,只能祈祷裴长秀他们能平安回来。

    与朱州的冲突搞得京中人心惶惶,惠州那边亦是如此。

    紧邻长平郡的江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些百姓出逃,一些则死守家园。

    这两年州府把地方官绅清查后,衙门风气得到改善,当地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往要舒坦得多。

    衙门里的张县令主动疏散百姓出城避难,但人们都不愿意,说要与惠州共存亡。

    张县令不免窝心,高声道:“诸位且听我说,战事一旦打过来,咱们江都恐不保,还请诸位先行撤离,保住性命要紧!”

    人群中有人问:“张县令,惠州兵保不保咱们?”

    张县令道:“惠州的兵,是你们供养的,咱们九娘子曾说过,惠州兵不是欺辱百姓的强盗,而是护百姓的城墙!

    “诸位供养着他们的粮饷,他们也是诸位的子弟,自要与老百姓共同进退!”

    一老媪道:“我儿是惠州兵,只要他不退,我这个老娘就不会退!”

    “说得好!只要咱们的惠州兵不退,我们就不退!”

    “对!只要朱州人敢打过来,我们跟惠州兵一起打过去!”

    “打过去!谁敢来进犯,统统打回去!”

    一时间,聚集在街道上的百姓纷纷对朱州喊打喊杀。他们不愿逃离故土,而是选择跟惠州的官兵站到一起抵御外敌。

    那种军民一体的凝聚力令张县令动容不已,似乎在这一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民心。

    数年前陈皎拼命散播下的种子在这一刻萌芽,官民共治,军民一体,得到了具象化。

    虽然它还有许多缺陷毛病,但不管怎么说,它已经开始萌芽。

    那些种子如雨后春笋在惠州、通州、闵州等地发芽生根。当地官府怂恿百姓与官兵齐心协力来打这场保卫战,得到热烈响应。

    一时间,诸州境内皆是保卫家园的宣战情绪,它们犹如星星之火般,点燃了惠州的所有管辖地。

    这样的情形是淮安王府万万没料到的,吴应中等人却感慨不已,因为百姓们的反应已经证明了他们曾经耗费的心血是值得的。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现在那些汹涌的水滴汇聚成为一条条大河,载送这条由草台班子搭建而成的舟船砥砺前行。

    长平郡的战役如火如荼,两军激战,京中所有人都被战事吸引。

    陈皎跪坐于书案前,按压不住心中的念头,提笔写下了一行字:

    一硫二硝三木碳。

    她有把握打赢这场生死之战,只要想办法把黑火药配制出来就行,拿朱州做试验。

    可是她不能。

    这是她在这个乱世里立足的最后防线,一旦她把这张王牌丢出去,便会落到便宜爹手里,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陈皎闭上眼轻嗅墨香,仿佛嗅到了火光冲天中震惊世人的神来之笔。

    第83章 惠州保卫战

    惠州保卫战在烈日中被打响,这场战事持续了数月之久。

    朱州的强盛毋庸置疑,任在康信心满满,势必要吞并惠州。

    起初他们攻占下长平郡后,战火烧到了惠州本土江都郡。当地百姓为保家园,选择与官兵联手作战,士兵们上前线,他们则在后勤。

    妇人们架起大锅备食,男人们搬抬伤员,城中大夫化身成军医,全都加入这场战斗中。

    惠州兵望着身后支撑他们的一张张脸,死也不能退!打死都不能退!

    任在康怎么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江都郡,竟成了拦路虎。

    另一边的沈乾敏等人则强攻朱州的盘龙,徐昭清楚的明白,只要把朱州拿下,那他们离中原的路就更近一步。

    这群想重回中原的武将们个个把脑袋别到裤腰上厮杀,只为重回中原雪耻。

    烈日下喊杀声震耳欲聋,两军交战,空气里弥漫着浓烟和血腥的味道。

    高耸巍峨的城墙下再次堆积尸骨,这座古老的城池冷眼看世人争夺。权力的游戏从来都是残酷的,却又那么让人着迷,没有人能拒绝至高无上的生杀赋予,要么成为王者,要么堕入深渊。

    强攻了近六日,城门于傍晚被突破。惠州兵杀入城中,百姓全都躲藏起来。他们恐惧地蜷缩成一团,听着外头的厮杀,哭嚎声、马蹄声、砍杀声,无不刺激着他们的神经。

    所幸那些官兵并未冲入家门烧杀抢掠。

    夜幕降临时裴长秀等人杀进太守府,当地官员全都被赶到一起关押。

    败落的朱州兵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都尉许穆被擒。

    此战俘虏朱州兵七百多人,斩杀上千人,惠州兵也折损了数百人,双方战况惨烈。

    翌日城中尸体被拖出去焚烧处理,因为天气炎热,很容易腐臭。大量百姓出逃,官兵们并未阻拦,只放侧门供他们离去。

    盘龙被夺的消息传到京中,陈恩振奋不已。当时陈皎正跟崔珏和方世林商事,听到谢必宗来报,说盘龙大捷,她高兴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必宗道:“一早传来的!”

    陈皎喜笑颜开,看向崔珏道:“朱州十五郡,若能像开局这般顺利,估计年底就能夺下。”

    崔珏点头,“沈乾敏领兵经验丰富,徐昭和裴长秀亦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两年胡宴和宋青,刘大俊等人也得到历练,假以时日,定会大放光彩。”

    听他这般说,陈皎信心倍增,“若能把朱州夺得,南方也算拧成一条绳了。”

    方世林道:“就差许州不易夺取,蜀道难呐,他们若不出来,要强攻打进去可不容易。”

    陈皎:“那就把他们关在蜀地,别出来了。”

    崔珏严肃道:“许州那么大的粮仓,不能取用的话,实在可惜。”

    陈皎:“那得跟他们磨到什么时候?这数十年来外头你争我夺,可是许州事不关己,小日子过得上好,谁能奈他们何?”

    崔珏没有吭声,因为许州确实不好夺。

    方世林道:“等把朱州灭了之后,整合惠州国力,抵抗中原也不是不可,不过……”

    陈皎打断道:“我爹断然不会准允。”又道,“他抠门得紧,连我在盛县培育种粮都不愿掏钱银扶持,你想让他供给钱粮去图中原,那更不可能。”

    方世林欲言又止道:“方某其实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皎:“你说。”

    方世林:“以前我不曾与王府里的人打交道,而今看来,多数都比较保守,九娘子与他们,倒是显得格格不入。”

    陈皎失笑,挑眉道:“这是大实话,我爹向来都是偏居一隅的态度,当初惠州图强,也是因为我清理官绅从魏县给他捞了好处回来,让他捡到了便宜,这才把整个惠州进行清理整顿,因为能从贪官污吏身上捞油水。”

    方世林哭笑不得,无奈道:“倒是歪打正着。”

    陈皎缓缓起身,直言道:“余簿曹跟我爹差不多的态度,他们都挺谨慎,害怕辛苦挣下来的家业功亏一篑,故而处处瞻前顾后。

    “至于郑治中那些,更不消说了,比他们还保守,故步自封,只要有安稳就行,其他的不作考虑。”

    方世林看向崔珏道:“若不是与朱州发生冲突,这一仗想来是不会主动去打的。”

    崔珏点头,“主公行事确实如此。”

    方世林:“那取许州更不可能。”

    崔珏无奈笑笑,方世林也跟着笑,本以为换了个主儿前程会好一点,现在看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南方就像扶不起的阿斗,要么各自为营,要么你争我夺。至于那辽阔的中原,胡人实在凶残,他们打不过,还是折腾手里的三分地好了。

    这就是南方现状,哪怕把朝廷拉下马来,仍旧扶不起。

    陈恩是不可能会倾尽国力去图中原的,一来因为跟胡人的战斗力悬殊巨大,二来不想把手里现有的东西砸进去。

    在南方偏居一隅就很不错了,他只想求安稳。

    这三人都有一颗想要做大做强的心,原本觉得盘龙大捷是一件高兴的事,但一想到往后,便高兴不起来了。

    另一边的陈恩没有他们那般忧心忡忡,而是满怀喜悦,余奉桢道:“今年若能拿下朱州,便可养精蓄锐,与许州一较高下了。”

    陈恩点头,信心满满道:“这两年我大惠州进展神速,那许州迟早有一日会成为囊中之物。”

    二人就目前惠州的局势唠了一番,言语里丝毫未提及中原,那压根就不在他们的计划内。

    话说盘龙被攻占后,朱州的士气也受到冲击,他们虽然养精蓄锐,但好些年没上过战场,官兵们不免懈怠。

    在盘龙吃了败仗,任在康气恼不已,更恼的是江都久攻不下。他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惠州百姓这般不怕死与那些惠州兵生死与共。

    那些血肉之躯筑成了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凝聚着强大的力量来与外敌抗衡。特别是当他们得知盘龙告捷的消息,士气大振。

    盘龙太守府里被监禁的官员们并未受到虐待,因为惠州大量缺乏文官人手,这些人该不该杀,得让陈皎他们做主处置。

    把城内局势稳定下来之后,裴长秀等人开始计划进攻下一座青业城,打算夺取青业后,两郡夹击瑞阳。

    士兵们整顿一番,以盘龙为退路,派人打探青业那边的情况,进行布局。

    夏季雨水多,容易起洪涝,接连数日暴雨,影响了攻青业的进程。

    裴长秀站在屋檐下观望阴霾天空,檐沟的水滴不停坠落,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伸手接落下来的水滴,那些水珠从指缝中流走。

    稍后胡宴过来,裴长秀忽然叫住他,说到外头遛遛。胡宴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说道:“这般大的雨,去遛什么?”

    裴长秀:“大雨才好,越大越好。”

    胡宴:“???”

    他嘴上虽啰嗦,还是跟着一起出城去了。几人驭马去往清溪河边,因着数日降雨,河水显见上涨不少,河水浑浊,流动得极快。

    那河面约莫一丈来宽,河风吹得两边的竹林哗啦啦作响。裴长秀身披蓑衣,指着河面说道:“我倒是有一计可夺取青业城。”

    胡宴一来到这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引水灌城?”

    裴长秀点头,“只要咱们把清溪河挖开引水而下,待它与清业边上的临江交融,定会倒灌入城中,不攻自破。”

    她这般说,胡宴的眼睛顿时亮了,觉得操作性很大。

    不出所料,此计得到徐昭他们的认可,趁着连日大雨,这群惠州兵冒雨跑去挖沟渠引水,日夜不停。

    清业在下游,边上有临江码头,方便商运。这个时期的城墙多数都是夯土建筑而成,自然经不起水泡。

    那帮丧心病狂的惠州兵在夜里开了清溪河的水灌入临江。突如其来的河水大量引入临江,让原本就上涨的河水蔓延到了附近的城池。

    城中有百姓半夜起来上茅房,忽觉脚底板一凉,瞌睡顿时惊醒了大半。一脚踩下去,不知从何处来的水已经蔓延到脚踝了,这可不得了。

    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不对劲,靠近城门那边的百姓集体炸锅,朱州兵也乱作一团,因为他们从城垛上看到临江的河水往城内倒灌而来。

    翌日一早整座城脚都浸泡在水中,一些河鱼不知从哪里游进城中,到处乱窜。不知险情的稚儿们看到那鱼儿,立马去抓。

    那城墙根仅仅只浸泡了三两日就扛不住了,开始出现坍塌缺口,城中的士兵们根本就守不住。

    这场战打得最是轻松。

    夺取青业后,惠州兵一鼓作气夹击瑞阳。眼见这边的朱州兵们节节败退,州府里的一干人等不禁气急败坏,下令放弃进攻江都,调兵回来抵御沈乾敏他们。

    江都百姓总算可以松口气。

    瑞阳那一战打得艰难,谁都没料到两军竟然整整对峙了一月之久。

    战事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秋收时节本令人喜悦,却给两州百姓蒙上了阴影。

    交州的陈贤戎时刻关注这边的战况,因为一旦惠州失陷,交州就会陷入危机中。

    陈皎素来不信鬼神,也信了一回,会拜菩萨,祈祷裴长秀他们大捷。

    她从未觉得日子这般煎熬过,每日惦记着战事,整个人都清减许多。

    马春给她炖了滋补羹汤,说道:“徐昭他们当年既然能从胡人的屠刀下活过来,可见手上有真本事。他们能跟胡人打,自然就不怕朱州那群兵。小娘子成日里茶饭不思,这样怎么能行呢?”

    陈皎看着她道:“我其实极其痛恨打仗。”

    马春:“嗐,这样的乱世谁不痛恨,可是没得办法,生在这样的世道里,天子换了一茬又一茬,越乱越打,越乱越打。”

    陈皎没有吭声。

    朱州也许算南方兵力最强的那种了,如果许州也这么强,估计早就打出来了。

    她克制着想把黑火药搞出来的冲动,唯有那个东西能在冷兵器战场上大杀四方,哪里还需要裴长秀他们去拼杀。

    陈皎三两下把羹汤一饮而尽,漱口后,拿方帕拭净水渍,望着外头的秋色陷入了沉思。

    一旦夺取朱州,她就要开始向便宜爹讨兵入中原,不会等到拿下许州,也决计不会把黑火药用到许州上。

    唯有避开淮安王府,她才能去搞那玩意儿喂胡人,到那时手里有兵有黑火药,她才能真正摆脱便宜爹的掣肘。

    若不然永无出头之日。

    马春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这些日她少言寡语,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她自然不懂陈皎心中的煎熬,明明干朱州只需要几包火药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偏偏要去肉搏砍杀。她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坐在这儿干着急,放谁坐在这儿都焦灼。

    除非惠州被灭,若不然她是不会轻易把火药配方抖出来的。

    在这种煎熬下,数日后瑞阳总算传来捷报。陈皎狠狠松了口气,再次虔诚跪拜菩萨,感谢上苍保佑。

    这一战打得惨烈,裴长秀受了伤,斩杀了任氏一族的长子任家煜,给朱州造成重创。

    那刀伤见了骨,她硬是扛了下来,一声不吭。

    军医替她包扎伤口,徐昭等人隔着屏风,关切询问。

    军医道:“幸亏裴兵曹运气好,未伤到骨头,若不然这辈子甭想提枪了。”

    裴长秀额上沁出冷汗,徐昭道:“裴娘子可无碍?”

    裴长秀:“皮肉伤,不碍事。”

    徐昭:“这些日你且歇着养伤,断不能再出岔子,若不然我不好跟九娘子交代。”

    裴长秀道:“莫要告与她,省得她担心。”

    徐昭应道:“我心中有数,你好生养伤,断不可大意,毕竟日后还要回中原。”

    裴长秀:“你们也要小心些,刀剑无眼,我曾与她说过,回中原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这话颇令人窝心,因为是他们共同的信念。

    中原是他们的故土,此生只想葬在故乡,而不是死在南方的战场上,就算死,也得撕下胡人的血肉。

    瑞阳一战把朱州兵打得节节败退,同时也展现出这群武将如狼似虎的实力。

    这边的告捷鼓舞了另一边郑威等人的士气,对长平郡进行了强攻。

    朱州陷入两面夹击,任在康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然而没有人给他喘息的机会。

    曾在几时,他一直把陈恩当马贩子轻贱,不曾想对方的实力竟养得这般凶残。

    惠州的兵能与民站到一起顽强抵抗外敌,武将们个个彪悍勇猛,底下的士兵个个精悍,可见这些年操练出来的成果。

    那些兵处在随时出兵打仗的环境里,而朱州因没有外在危机,不论是军纪还是操练,都松懈不少。

    接连吃败仗,令官兵们的斗志大受打击,他们退守到玉景,个个都灰头土脸。

    秋高气爽,裴长秀无法出战,只能送胡宴他们出城。

    这群男人已经把她当成了兄弟,每人离开时都会跟她碰拳,这是他们表达平安归来的约定。

    裴长秀的右臂被巾帕兜着,好似一道标杆站在城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天上成群大雁飞过,她歪着头仰望,算起来她到南方也有好几年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与那群凶神恶煞的胡人较量一番。

    她养伤实在无聊,便给陈皎写了一封信函,唠了些家常。

    因着右手受了伤,所以写字是左手,自然不太好看。再加之她是武将,书法也不怎么样,那字迹不消说。

    当陈皎看到那封信件时,猜到她肯定受了伤,要不然她哪有空闲唠家常?

    陈皎倒也没有说什么,只回复她,夺取朱州后,便计划图中原。

    裴长秀拿到那信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了好几遍。

    没错,夺取朱州后图谋中原!

    她整个人都精神了!

    第84章 我要造反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陈氏一族在宫里聚宴,州府里的高官也聚集到一起畅饮。

    李氏没甚心情,特别是看着大房一家子笑意盈盈,心中不是滋味。她的大郎自夺取京城就镇守在交州,甚少进京,如今看着陈三郎他们坐享其成,心中酸得不行。

    李氏借身子不适为由早早退了场,老二陈贤盛孝顺,忙起身送她回去。

    在离开皇城的途中,李氏大吐苦水,同他说道:“今日中秋,你爹独独把大郎扔在交州,不闻不问,实在令我不痛快。”

    陈贤盛道:“如今州府正跟朱州酣战,交州关乎惠州门户,万万大意不得。大哥镇守在此地,也是爹对他的信任,若是因疏忽出了岔子,那可不得了。”

    李氏不满道:“我管不了这许多,那交州谁镇守不了,非得让大郎去守。他好歹是你爹的长子,今日佳节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可见偏心成什么样子。”

    陈贤盛闭嘴,他其实也觉得奇怪。自当初从京城死里逃生后,自家兄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但言语少了,也甚少跟他们的爹来往。

    若是以前,陈贤树处处都要争强好胜,只为讨淮安王欢心。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懈怠不少,仿佛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就拿进京来说,若是正常情况,自要跟到淮安王身边讨点甜头,他却避得远远的,仿若淮安王是洪水猛兽。

    陈贤盛的心中颇有几分无奈,他知道陈贤树心中肯定有疙瘩,却也没得办法开解。一来他们是二房,天生就要比大房矮一头;二来在父权为主的世道下,当初替父涉险本就是孝道。

    李氏憋了满腹牢骚回去,而其他妻妾们则欢喜不已,因为现在的陈恩跟皇帝差不多了。一旦把朱州打下来,南方七州就得六州,若要称帝也是使得的。

    殿内丝竹悦耳,觥筹交错,一派祥和之气。人们一点都不担心战事,就连陈皎都放松许多,觉得今年把朱州拿下应是稳了。

    稍后她出去透透气,外头阵阵桂花香袭来,带着些许凉意。

    陈皎一袭华服,仰头看皎皎皓月。巨大的圆月高挂空中,皇城里挂满了喜庆的灯笼。她走到附近的城墙上眺望万家灯火,整个应宁尽收眼里。

    马春在一旁好奇问:“小娘子在看什么呢?”

    陈皎指着万家灯火,道:“我在看家国太平。”

    马春:“只希望咱们南方别再有战乱了。”

    陈皎没有吭声,南方的战争不会到此结束。她要尽快远离这里,把场地腾出来让大房跟二房斗。

    现在便宜爹的身份水涨船高,日后陈贤戎就是太子了,郑氏一族岂能容得下陈贤树那样的威胁存在?

    便宜爹生性多疑,她不能守在京中被卷入大房与二房的内斗中,她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节后没过几日,郑威那边传来捷报,把盛原攻占。

    陈恩大为欢喜。

    余奉桢捋胡子道:“朱州十五郡已经接连失陷五郡,照这么下去,只要把主力歼灭,至多开春就能拿下。”

    陈恩点头,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我军年年征战,个个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定能赢得这场战役。”

    余奉桢:“若夺得朱州,主公可称帝。”

    陈恩盯着他看,“你莫要怂恿我。”

    余奉桢正色道:“主公乃皇室陈氏,又手握重兵,称帝乃众望所归。眼下我们惠州甚有口碑,就算主公称帝,也无人敢闲言碎语。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主公称帝之后,他日把许州打下,再图中原,匡扶汉人社稷,此乃民之所向。”

    这番话说得陈恩心潮澎湃,谁不想做君主呢?但他素来低调,并未过多提起。

    之后京中无事发生,无需多叙。待到入冬时,任在康与徐昭等人在玉景死战不幸中箭,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冬日寒冷,任在康中箭后虽经过军医救治,但伤口迟迟未结痂。之前长子被杀,令他大受打击,而今中箭久治不愈,心情郁郁。

    眼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军中的程兵曹忧心忡忡。他私下里询问军医任在康的病情,军医表情凝重,说道:“主公这些日反复高热,实属不妙。”

    程兵曹绷紧了心弦,军医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想多说。

    外头天色阴霾,叫人无端生出烦闷。本以为朱州能多扛一阵子,哪曾想溃败得这般迅速。

    这是他们怎么都没料到的,以前只知郑威,雍国怀和沈乾敏之流,根本就没听说过徐昭裴长秀,甚至连女人都能领兵,简直匪夷所思。

    惠州到底养了一群什么玩意儿,也难怪当初的朝廷被瓦解得无声无息。

    浓重的汤药气息弥漫在室内,甚至还带着难以察觉的腐败。任在康躺在床上,高热时不时侵袭病体,恍恍惚惚间,他睁开眼,仿佛看到死去的长子坐在床沿。

    他想张嘴喊他,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见他嘴唇嚅动,伺候他的妾室红着眼眶道:“郎君可要好起来啊。”

    说罢用手帕拭泪,伤心不已。

    像她们这些女人,若依靠没了,这辈子便彻底完了。

    今年的冬日比去年要冷得多,京中的崔珏老毛病犯了,又龟缩在宅院里足不出户。

    陈皎去探过一回,那厮的屋里炭盆烧得旺,走进去得出一身汗。她无比嫌弃,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透透气。

    “你这还没成老头呢,就怕冷成这般,若是去了北方,下雪天扛得住?”

    崔珏歪坐在榻上,手里抱着暖手炉,中气不是很足,“九娘子没听说过越是毛病多的人越能苟延残喘吗?”

    陈皎失笑,不客气道:“崔郎君还没到中年就苟延残喘了,能苟到八十?”又道,“若是寻常人家,冬日里哪来什么炭盆,只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崔珏:“得多亏九娘子怜悯,让崔某有炭烧。”停顿片刻,“给你提个醒儿,夺取朱州之后,你爹估计会称帝。”

    陈皎挑眉,一屁股坐到榻边,“他这般急不可耐?”

    崔珏:“南方七州,他夺了六州,比以前的朝廷好。”

    陈皎嫌弃道:“出息,这点儿地就满足了。”

    崔珏没有吭声,自家主子是什么性情,他了如指掌。

    陈皎忽然道:“若我爹称帝,那陈贤戎就是太子,镇守在交州的陈贤树则是亲王,大房和二房岂不得打起来?”

    崔珏无奈道:“多半会打。”

    陈皎翻了个白眼儿,“我可不想被他们拖下水去掺和。”

    崔珏:“你总不能又跑去朱州清理官绅,总归得为自己筹谋退路,不论他们谁占利,都不会给你留立足之地。”

    陈皎歪着头看他,“现在陈贤树镇守在交州,手里握着兵,顺理成章。那我陈九娘呢,一介女流,我爹可会发兵与我?”

    崔珏摇头。

    陈皎:“一直以来我都在外头打拼,从不敢把手伸到州府里,就怕被爹忌讳。待朱州拿下之后,徐昭他们手里的兵权定会收回,到时候又是光杆司令。

    “我陈九娘空有名头而无实权,要兵没兵,要权没权。你让我筹谋退路,敢问,我的退路在何处?”

    崔珏:“……”

    陈皎叹了口气,“我根本就没有退路。”顿了顿,“总不能让我去打许州,人家不出来,根本就打不动。况且州府里这么多人手,也轮不到我去出头。”

    崔珏皱眉,“你想怎地?”

    陈皎盯着他道:“置死地而后生。”

    崔珏:“???”

    陈皎:“我要向爹讨兵,把徐昭他们讨到手,去打中原。”

    此话一出,崔珏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坐直身子道:“荒唐,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中原,不是去送死吗?”

    陈皎淡淡道:“对,我就是去送死。”

    见她吊儿郎当,崔珏不禁急了,“你莫要不正经,以我对你爹的了解,他是不会发兵与你的。”

    陈皎没有回答,崔珏戳她的胳膊,严肃道:“跟你说正经的,现在的南方还不足以与中原的胡人抗衡,你带兵过去,只会让他们白白送命。”

    陈皎不大痛快,戳他的胸膛道:“我心中有数。”

    崔珏捉住她的手,难得的严肃起来,“阿英没见识过胡人的屠刀,他们个个身强力壮,且精通马术,擅骑射,若南方的骑兵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中原要图,但决计不是现在,时机未到。一来惠州连连征战,需要休养生息养民;二来惠州的兵还不足以与胡人开战,他们还不够强壮,需要日夜不停地操练,方才有资格去到战场上。

    “你若贸然把徐昭他们带过去,空凭一腔热血,无异于白白送死。”

    他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她明白其中的道理,结果那厮平静道:“我就是要过去送死,方才有生路。”

    崔珏:“……”

    陈皎忽地靠近他,附到他耳边道:“我要造反。”

    崔珏:“……”

    整个人都愣住了。

    陈皎继续道:“我把裴长秀和徐昭他们带出去,就是为造反。我若不离开京城,迟早会卷入大房和二房的争斗中成为替死鬼。我得替自己谋一条生路,而去中原是我唯一的出路。”

    听了她的打算,崔珏整个脑门都有些炸。

    他不会说她疯了,因为他清楚的明白,如果她不抗争,那等待她的将是深渊。

    一个未嫁的女郎,且有几分本事在手,除了她老子因为她有利用价值能用外,其他的兄弟是不会留着这样的敌人的。

    正如陈皎所言那样,她没有兵,也没有权,她的一切来自淮安王。以前惠州小,有她发挥的余地,现在惠州越来越大,而她的用处也越来越小。

    因为南方该打下来的地方都打下来了,她若参政,除了惹得便宜爹猜忌,兄长们忌讳外,讨不到丝毫益处。只要手里头没有兵,一切宏愿都是空谈。

    陈皎无比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所有权力都是建立在兵权上,便宜爹就是最好的例子,牢牢地把握住兵权,除非必要,谁都不会轻易放权。

    现在除了镇守交州的陈贤树手里握了兵外,陈贤戎等人更是想都别想,毕竟父子相残比比皆是。

    崔珏跟了陈恩好些年,自然晓得他的尿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看着陈皎久久不语。

    这条路他们走得实在不容易,明明都要挣脱出来了,却又陷入了怪圈。崔珏忽然觉得头痛,他按了按太阳穴,忍着不适道:“我们能用的兵不多。”

    陈皎:“兵不在多,而在精。”停顿片刻,“这些年我在各州累积了不少口碑,徐昭和裴长秀等人也在军中树立了威望,一旦时机到了,我必当揭竿而起。”

    崔珏有些无语,“你跑到中原去,把我搁贼窝里,合着是把我当小媳妇儿养,替你主家啊?”

    这话把陈皎逗笑了,“我去了那么远,若京中没人照应,谁来给我善后?”又道,“倘若余奉桢给我断了粮草,到时候我找谁哭鼻子去?”

    崔珏不痛快躺下了,脑壳痛。

    陈皎戳了戳他,“你别装死,京中的文官们统统都给我策反。”

    崔珏没好气道:“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说罢翻身背对着她,不想理她。

    陈皎又贱兮兮戳他的屁股,崔珏蠕动了一下,她厚颜无耻道:“你是我陈九娘养的小媳妇儿啊,我主外,你主内,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我下了油锅,你也跑不了。”

    崔珏没好气道:“嘎嘣脆。”

    陈皎再次失笑,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有时候可爱得紧,忍不住伸手去推他的胳膊,“我是正儿八经跟你商量。”

    崔珏翻身看她,“你有多少成把握能成事?”

    陈皎:“十成把握。”

    听到这话,崔珏坐起身来,“你莫要画饼诓我。”

    陈皎胸有成竹道:“我诓你作甚,毕竟是身家性命之事。”又道,“我阿娘还得靠你捞一把,她在我爹身边,是系在我脖子上的绳子,必要的时候你得把她弄出来。”

    崔珏看着她没有吭声,他不明白她哪来的自信,能有十成把握把淮安王干掉。

    陈皎也未过多解释,只是给他提个醒,“若陈贤戎或陈贤树上位,方世林和吴应中这些人肯定会遭殃。他们是我扶植起来的,我不能出任何岔子。故而,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崔珏还是没有吭声。

    忽听外头传来汪倪的声音,陈皎没再多说,起身出去了。

    崔珏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她要造反。尽管他知道她肯定不甘心替他人做嫁衣,但听到她亲口说要造反,还是心绪难平。

    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没有中和的余地。

    汪倪见他神思,说吴应中来探望了,崔珏回过神儿,不耐烦挥手。

    不一会儿吴应中进屋来,行礼道:“文允老弟可好些了?”

    崔珏摆手,“老毛病了。”

    吴应中跂坐到榻上,同他唠了阵儿。他显然对眼下的局势有些担忧,似乎听到了陈恩想称帝的风声。一旦徐昭他们夺取朱州回来,这些武将势必得站队。

    明年陈恩就六十岁了,他若称帝,肯定得立太子。大房和二房不睦已久,一个是亲王,一个是太子,他们这些文武官员若要立足,势必二选一。

    但微妙的是他们又是陈皎提拔起来的,偏偏她又是女儿身,陈恩大不了许公主的名分。

    吴应中有点愁,自知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资质都算不得上佳。陈皎有领导才干,却是女郎,这个世道可以赋予女性各种贤良称号,唯独君王不可。

    就算是吕雉,也仅仅是执政太后,而不是君主。

    崔珏默默看着这个一路走来的老头儿,他年纪大了,还是晚些再吓唬他罢。

    屠龙术,他不知道陈九娘要怎么去屠龙。更不知道她那么执着去中原,要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第85章 父女对峙

    车到山前必有路。

    这是崔珏回给吴应中的话,云里雾里的带点玄学。

    今年的冬天对于朱州来说异常难熬,年关时玉景失陷,州牧任在康因箭伤久治不愈病逝。群龙无首,朱州官兵再无凝聚力。

    紧接着雍国怀等人再夺一城,朱州兵因任在康的离世备受打击,一盘散沙。

    兵败如山倒。

    一场大雪不期而至,给京城裹上了一层银装,府里种了不少寒梅,在凛冽中绽放。陈皎身披狐裘斗篷,同许氏漫步在长廊上,许氏道:“明年你爹六十生辰,定要风光大办一番。”

    陈皎:“我的贺礼,由阿娘操办好了。”

    许氏看向她,“明年阿英会在京里吗?”

    陈皎摇头,“我不知道,或许不在。”说罢眺望远处绽放的红梅,“阿娘你说,像我这样的人,这偌大的宅院关得住吗?”

    许氏:“可是南方太小,不足以让你飞出去。”

    陈皎抿嘴笑,“那便飞到北方去,汉人的天下何其之大,南方于那些中原人来说不过是南蛮。”说罢看向许氏,“阿娘难道不想去北方看看吗,看看中原的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皆是平原,连座山头都没有。”

    许氏从未去过中原,忍不住问:“真有那么平原?”

    陈皎点头,“中原不像南方丘陵山头多,那些地方最适宜种庄稼,成片麦田,收成可比南方好多了。”

    她心中向往,那是因为她见识过祖国的大好河山。

    这场大雪整整下了好些日,临近过年那几天,聚集在泰丰的朱州主力被沈乾敏和郑威等人合力全歼,从此任氏一族被彻底抹杀。

    朱州十五郡,攻陷的攻陷,投降的投降,土崩瓦解。身处战乱中的百姓流离失所,大雪欺身,死伤无数。那些冻死的尸骨无人认领,他们被丢进万人坑,与战死的士兵同葬。

    对于胡宴这群人来说,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他们一脸麻木看士兵们推送尸体,天气太冷,一口浊酒下肚,酒水冰凉辣喉,血液却沸腾,整个人都暖和不少。

    刘大俊接过他手里的酒壶,也灌了一口,说道:“这场仗可算告一段落了。”

    胡宴眯起眼,“朱州的官绅清理,想来九娘子不会亲自动手。”

    刘大俊:“谁知道呢,之前奉州的官绅清理,就是她亲自去的。”

    胡宴:“州府里那么多文官,哪用得着她事必躬亲?”

    刘大俊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裴长秀出来了,因着年轻,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人看向她,说道:“天这么冷,出来作甚?”

    裴长秀:“我都快长霉了。”顿了顿,“你俩唠啥呢?”

    鉴于她跟陈皎走得近,胡宴试探问了一嘴,裴长秀沉默了半晌,才道:“北上。”

    胡宴:“???”

    刘大俊忍不住问:“是我想的那个北上吗?”

    裴长秀点头,“且耐心等着罢。”

    刘大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胡宴后知后觉问:“什么北上?”

    刘大俊拍他的头,“不懂就不要问。”

    裴长秀失笑,胡宴则一头雾水。

    开春时朱州彻底被占领,战争后的修复尤为重要。若是以往,陈皎必当主动请命,但这次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陈贤戎和陈贤举主动请缨,愿意去朱州收拾烂摊子。

    陈恩允了他们。

    往日郑氏总担心陈贤戎吃苦,自上次他从通州回来,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该出去抢功劳时,还是得出去。

    陈皎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临走那天郑氏千叮万嘱,老五的性情比老三要沉稳些,叫他多劝着。

    陈贤乐也前去相送。

    待兄弟俩走远后,母女才坐马车返回,路上陈贤乐道:“四月便是爹的生辰,今年定要风光大办。”

    郑氏点头,“如今南方已得六州,日后没有能与陈氏抗衡的门阀,你爹迟早都会称帝。”

    陈贤乐欢喜道:“那三哥不就是太子了?”

    郑氏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而是忧心忡忡,说道:“大郎在交州驻兵,得把他召回京放到眼前才安心。九娘于惠州而言功不可没,若赐封公主,以她往日的行径,多半会插手政事。有这些人在,你三哥的太子位坐不稳当。”

    陈贤乐皱眉,“只要有爹坐阵,他们就不敢生事。”

    郑氏:“话虽如此,可是三郎自己也得争气,他若有把柄被他们逮住,迟早被拉下马来。”又道,“自古以来,东宫太子就不易做,既不能强出头威胁到父权,也不能结党,朝中又有那么多眼睛盯着的,三郎的路不好走。”

    陈贤乐:“九娘再厉害始终是女郎,她大不了与大哥结党,若把手伸得太长,我不信爹心里头不犯嘀咕。”

    郑氏:“是这个道理。”

    陈贤乐:“现在朱州已除,也该把大哥召回来了,把他放到外头,始终让人不安。”

    母女就目前州府里的形势议了一番。与此同时,朱州的王学华和李士永被陈皎召了回来。

    当初她去魏县时就把这两人带着的,二人官衔不高,差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陈皎拿出从医馆里取来的硫磺,说道:“这些时日你二人去给我找硫磺,有多少找多少。”

    王学华看着那玩意儿,搔头道:“九娘子找这玩意儿作甚?”

    陈皎:“硫磺可是好东西,找来用药,越多越好。”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悟不透她葫芦里卖的药,陈皎继续道:“还有一种药是硝石,也是越多越好。”

    李士永困惑道:“九娘子是要用它们做药吗?”

    陈皎点头,“对,找来做药。”顿了顿,“此事万不可向他人泄露,出去后切莫留下痕迹让人查到我头上来,明白吗?”

    听她这般说,两人愈发觉得神神秘秘,心里头虽犯嘀咕,还是没有多问。

    之后陈皎又叮嘱了他们一番,让他们明白这事的重要性和隐秘性,二人牢记于心。

    把他们派出去后,陈皎走到门口,望着院子里复苏的春意,视线落到笼子里的金丝雀上,忽然心血来潮开笼把它放了。

    长着翅膀的鸟雀怎么能困在笼子里呢?

    她陈皎亦是如此。

    春日万物复苏,裴长秀等人陆续收兵回京复命。他们这些武将,有战事时需得领兵上战场,一旦战事平息后,便要回来交兵权。谁若不听令,陈恩定会生疑,只要起了疑心,定会动手。

    陈皎知道便宜爹的性子,从来都是站在让他舒适的范围内,这样不管她怎么作,便宜爹的底线都是可以无限践踏的。

    徐昭这群人也知道被启用的机会极其不易,故而不敢生事。

    这两年他们在军中建立起威仪,跟惠州兵共同进退,号召力还是有的,陈皎许给他们的机会并未错过。

    久别重逢,人们相聚到京中,无不激动。

    陈皎看着这群一路而来的武将们,同他们一一碰拳。每个人脸上都有笑脸,因为他们知道,南方的强大意味着离中原更近一步。

    待他们去复命交接完后,裴长秀去陈皎的府里,问起北上一事。现在比不得以往,自从武将们升官后,都会注意少跟陈皎接触,以免引得淮安王猜忌。

    陈皎跪坐于榻上,问道:“朱州那边的兵收编回来有多少你清楚吗?”

    裴长秀点头,回道:“这一战虽然死伤不少,但吞下朱州,整合下来州府里四五万兵肯定是有的。”

    陈皎:“有这么多?”

    裴长秀:“有的,我和胡宴大概估计了一下,没有五万兵也有四万。”又道,“之前朱州那边就有近三万兵,但跟我们这边比不上,没有操练,军纪也差,不经打。”

    陈皎:“花架子。”

    裴长秀:“对,花架子。”

    两人就目前惠州的兵议了一番,陈皎打算等自家老子的生辰过后再提出兵中原的事。

    裴长秀既兴奋又担忧,因为她清楚中原那边是什么情形,以目前惠州兵的实力,肯定是干不过的。

    陈皎胸有成竹道:“我们能打得过,我说能就能。”又道,“我要亲自去中原,没有白叫你们去送死的道理。”

    裴长秀还是半信半疑,但见她态度坚决,不敢多问。因为一直以来,陈皎都给人一种信任的感觉,只要是她做下的决定,肯定有足够的理由支撑。

    这群武将回京后也没有闲着,会操练新兵,他们知道陈皎要干什么,全都静候消息。

    眨眼间到了淮安王举办生辰宴那天,陈贤树也从交州赶回来给老子庆生。陈氏家族齐聚一堂,给陈恩拜寿。

    现在他成为南方的龙头老大,又手握数万兵,整个人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陈皎一袭华服,与陈贤乐是最抢眼的存在。家族里适龄女郎皆已嫁人,独留陈皎无人问津,因为没有人敢来问。

    当初她把京中的世家大族都杀光了,如同女罗刹一般的存在。眼下陈恩又跟皇帝差不多,公主只会招驸马进府,断然不会出降。

    陈贤树难得回来一趟,陈恩同这个长子叙话。今天是他的生辰,陈贤树非常识趣,又像以前那般讨好。

    陈恩看着他,感慨道:“这阵子让大郎驻守交州,委屈你了。”

    陈贤树:“父亲言重了,生死存亡之际,儿自当为惠州效力,断不可坐享其成。”

    陈恩点头,“我把你留在交州,一家子却进京来,你可会怨我?”

    陈贤树摇头,“爹自有爹的打算,连九妹一个女郎家都知道为王府谋前程,我作为老大,万万没有拖后腿的道理。”

    陈恩欣慰道:“你跟九娘都是我的好孩子,知道自身荣辱系在我这个做父亲的身上,我希望你们往后能和睦相处。”

    陈贤树故意试探他,道:“九妹清理官绅甚有一手,她这般为王府付出,想来爹断不会亏待她,州府里应有她的一席之地。”

    提及这茬儿,陈恩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她毕竟是女儿家,总归得以家庭为重。”

    听到这话,陈贤树的心底无比舒坦,甭管她跳得多高,始终是个公主。

    陈恩不想提陈皎,同他说起其他,陈贤树认真倾听,一脸亲近的样子。

    生辰宴后,没过几日陈贤树回了交州。现在朱州那边清理官绅一事落到吴应中等人的头上,陈皎亲自送他们离京。

    吴应中有话要跟她说,二人走到一旁,吴应中压低声音道:“九娘子需得早做打算才是,你若不能参政,便是白干了一场。”

    陈皎淡淡道:“爹是不会允我参政的。”

    吴应中沉默。

    陈皎忽然问道:“若他日我有求与你,吴老可会答应?”

    吴应中点头,严肃道:“上刀山下火海,当仁不让。”

    陈皎抿嘴笑,“你可要说话算话。”

    吴应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算话。”

    陈皎向他行礼,“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吴应中回礼。

    陈皎:“若日后你老人家听到我的任何消息,都别太惊讶,想必过不了多久,我也会离京。此去朱州,还请万万珍重,我们终有再见的那一天。”

    吴应中听出她话中有话,却也没有多问,只道:“也请九娘子珍重。”

    陈皎目送他们离去。

    待一行人走远后,她歪着头仰望晴空万里,打算跟便宜爹摊牌。

    她为惠州付出了那么多,便宜爹不想她参政,用完就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不,之前陈贤树问自家老子陈皎的位置,在陈恩的认知里,一个女人无论她有多能干,最终的归属还是家庭。

    现在南方还差一州就统一了,陈皎已经没了大用处,因为许州是一时半会儿打不下来的。

    可是她前期确实为惠州付出过不少,从魏县整顿开始,惠州就进入图强的星光大道。先是平闵州叛乱,智取通州,而后又跟方家里应外合夺取京城。如此种种,她确实风里来雨里去,立下汗马功劳,这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她是儿郎,安插一个职位倒也无可厚非。可她是女儿身,倘若以后称帝,她便是公主,让一个公主参政,势必会出乱子。

    陈恩还是偏向于把她好吃好喝供养着,就像陈贤乐那般,今年她都二十三岁了,也该挑郎君成家才行,以后生养子嗣,也能傍身。

    下午陈恩把陈皎叫过去,原本想开口提她的婚事,谁知陈皎忽然跪地,说道:“儿有一求,还请爹准允。”

    陈恩:“且先起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陈皎不起,只道:“爹应会打我。”

    陈恩皱眉,试探问:“闯祸了?”

    陈皎摇头,“儿想出去闯祸。”

    陈恩:“……”

    陈皎:“爹还记得当初你发兵给我去魏县一事吗?”

    陈恩点头,“怎么不记得,当时你非得向我讨一百兵过去。”

    陈皎笑了笑,“那时候爹不允,旁人也说我是女儿家,带兵出去生事,简直是胡作非为。”

    这话把陈恩逗笑了,起身上前扶她,“你莫要卖关子,有什么话就直说。”

    陈皎起身道:“儿是什么性子,爹也晓得,现如今南方大局安定,王府里人才济济,儿想趁热打铁,替爹挣更多的地盘。”

    此话一出,陈恩问:“你想动许州?”

    陈皎摇头,说道:“中原才是汉人的故乡。”

    陈恩愣住,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不可思议道:“你想上中原?”

    陈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儿想攻中原。”

    陈恩跟见鬼似的后退两步,板脸道:“胡闹,以如今南方的国力,岂能跟中原抗衡?”

    陈皎:“爹都没有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又道,“当初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去魏县,可是事实证明我行,惠州也因此而做出了很大的改变,从而才有后续的强盛。”

    陈恩懊恼道:“去中原岂能跟去魏县相提并论?中原是胡人的天下,你带兵过去无异于作死,甚至还会连累南方。”

    陈皎:“爹,你可曾想过,万一胡人挥军南下呢?”

    陈恩没好气道:“等胡人打过来再说!”

    陈皎闭嘴,她早就料到便宜爹不会准允,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问道:“爹是不是打算替女儿寻夫家嫁人,相夫教子了?”

    陈恩看着她没有吭声,似乎有些心虚。

    陈皎的眼神变冷,一字一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也不想去伺候男人,爹若非要逼我,那我便吊死在城门口,让天下人好好看看我陈九娘的下场。”

    这话把陈恩激怒,气恼道:“你要反天!”

    陈皎恨声道:“诚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在我陈九娘有用之时,爹绝口不提嫁人。而今南方已平,爹可安枕无忧了,便想女儿安分老实,学相夫教子的那套。

    “爹,你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我何曾让你费过心?

    “我在外风里来雨里去,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八年来我没有一刻停息,胸中所谋的皆是惠州的荣辱。

    “这些年来我奔波在外,从未恃宠而骄,参与过州府内政,只一门心思扩张,盼着惠州图强,盼着爹能早日登顶。

    “爹,我陈九娘于惠州而言,绝不曾辜负,也不曾对不住你。可是你却让儿心寒,卸磨杀驴。曾经我拼命闯出去,你让我闯了,现在却想把我重新关回去。

    “爹,放出去的鸟儿在外头野惯了,我受不了那笼子。你若执意而为,我必当以死相博,天下人自会评断。”

    说罢行礼离去。

    陈恩委实被她的态度气坏了,愤怒道:“九娘!”

    “陈皎!”

    陈皎不予理会,陈恩气恼之下砸碎了杯盏,破口大骂道:“反了!这是要造反!”

    外头的高展听着里头的杯盏碎裂声,垂首不语。就算陈皎从他的身边走过,都不敢吭声。

    恰逢六房赵氏过来,高展已经提醒过她陈恩的心情,她还是去作死。

    当时陈恩跂坐在榻上,一脸阴鸷。他已经很久都不曾像今日这般生过气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那个女儿愈发无法无天,难以压制。

    讽刺的是她的野性,却是他一手养出来的。

    赵氏见他黑着一张脸,上前讨好。陈恩瞧着她就心烦,不耐道:“你来做什么?”

    赵氏委屈说起陈八娘在夫家的鸡毛蒜皮,听得陈恩暴躁,一脚把她踹开,骂道:“这些后宅之事去找主母,莫要来烦我!”

    赵氏红了眼眶,道:“家主偏心,待五娘和九娘处处偏袒,八娘在夫家过不下去了,却不闻不问。”

    陈恩没好气道:“八娘早年小产亏了身子无法生养,你总得让人夫家留后传宗接代。纳妾生子天经地义,大不了去母留子养在八娘手里,她却不乐意,非得瞎折腾,若是过不下去了就和离!”

    说罢指着她,气恼道:“你们这帮婆娘个个都不省心,刚刚九娘还跟我闹,你又来闹,有完没完?!”

    见他这般动怒,赵氏不敢吭声。陈恩看她不顺眼,不痛快道:“滚!”

    赵氏不敢惹恼他,只得窝囊离去,陈恩大声道:“高展,去把余奉桢叫来!”

    高展应是。

    第86章 双杀

    没过多久余奉桢被叫了过来,见陈恩面目阴沉,不由得绷紧了皮,他行礼道:“不知主公召属下有何吩咐?”

    陈恩看着他,做了个“坐”的手势,奉余桢跪坐到榻上,陈恩不痛快道:“先前九娘跟我吵了一架,她想请命去中原。”

    此话一出,余奉桢诧异道:“去中原作甚?”

    陈恩没好气道:“送死。”

    余奉桢闭嘴。

    陈恩:“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就算现在把南方的所有国力都搭上去,也没法跟中原的胡人抗衡。她却求我派兵与她去攻打胡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余奉桢皱眉,糟心道:“现如今南方才刚刚安稳,哪来的钱财砸进中原去?”

    陈恩不满道:“那就是个无底洞,她若想图许州还好,离得近,就算出了岔子也能及时拉回来。可是中原皆是胡人的地盘,一旦发兵过去,无异于白白送死。

    “往日她任性,我尽数忍下,唯独这回断不能由着她去,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余奉桢点头,赞许道:“主公说得有道理,攻打中原需得把国力都压进去。眼下许州未图,就算要打,也得先打许州,万万没有去伐中原的道理,九娘子此举着实叫人匪夷所思。”

    陈恩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所以我说她是疯子,这些年纵着她,愈发无法无天了。”又道,“她一个女郎家,日后总要有夫家傍身,我连她的婚事都不敢提,说什么若逼她嫁人,便要吊死在城门口,让天下人评判。你听听,这都是些什么忤逆话,简直把我气死!”

    余奉桢难以置信,“她当真这般说的?”

    陈恩愠恼道:“我诓你作甚?”

    余奉桢闭嘴。

    陈恩叉腰,愈发愤慨,“当初我许她从后宅走出去,反倒成了过错。现在南方安稳,她也该消停了,要什么我许她什么,却还不乐意,她究竟想干什么?”

    余奉桢捋胡子,深思道:“九娘子跟寻常女郎不同,主公仔细想想她来时的路,哪一条不是反常理?

    “她若有心安于后宅,当年就不会跳出来了,如今既然见识过外头的世面,主公若让她嫁人相夫教子,多半会逆反。

    “可是这么多年来九娘子不仅在民间有口碑,也亲手扶持了不少文臣武将。说句难听的话,她的名声和才干甚至比郎君们要好。若主公处理不慎,激起她的愤怒,恐造下是非来。”

    这话陈恩不爱听,拧眉道:“她敢!”

    余奉桢:“许州未图,这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像方家、吴应中那些有才干之人,主公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折断九娘子的羽翼。

    “还有裴长秀、徐昭这些武将,日后大有用处。可是他们都是被九娘子一手提拔起来的,若主公在这个时候父女生出嫌隙,对这些人势必会有影响。

    “还请主公三思,暂且忍耐,断不可父女反目。就算日后要剪羽,也绝不是现在。”

    他一番苦口婆心,把陈恩心底的愤怒压了下去,不耐问:“那你说这个烫手山芋该往哪里扔?”

    余奉桢也有些发愁,说道:“九娘子这样的人,断不可让她参政,若不然那帮文臣武将多半会与她站队,只怕连主公都压不住。”

    陈恩发出灵魂拷问,头大如斗道:“我这个做老子的还不敢让她嫁人,那把她塞到哪里才合适?”

    余奉桢:“……”

    这着实是一道难题,打不得,杀不得,哄又哄不住,还真成了烫手山芋。

    两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奉桢才道:“若主公信得过,可否让属下与九娘子议一议此事?”

    陈恩:“也罢,你问问她,究竟想干什么。”

    余奉桢点头。

    于是他亲自走了一趟陈皎的府邸,当时陈皎正在人工湖那边投喂锦鲤,脑中算计着自己若跟便宜爹翻脸后能用的筹码。

    忽听家奴来报,说余奉桢前来拜访,陈皎一点都不意外,扭头道:“把他请过来。”

    家奴毕恭毕敬退了下去。

    约莫过了茶盏功夫,余奉桢才背着手过来了,老远就笑盈盈道:“郡主好雅兴啊。”

    陈皎看向他,也和颜悦色道:“今日休沐,余老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余奉桢行礼,陈皎回礼,“实不相瞒,主公动怒,我这老儿挨了一顿训。”

    陈皎挑眉,开门见山道:“若余老来当说客,劝我陈九娘嫁人相夫教子,那便不用费口舌了。”

    余奉桢连连摆手,忙道:“九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你的才干有目共睹,天下儿郎若能与你并肩而行的只怕没有。”

    陈皎嗤鼻,似笑非笑道:“你这是抬举我,还是打趣我?”

    余奉桢严肃道:“自然是抬举。”顿了顿,“主公同我说起九娘子想出兵中原,余某其实满腹疑问。”

    陈皎做“请”的手势,“但说无妨。”

    余奉桢一本正经道:“如今南方初定,但许州还虎视眈眈,九娘子若想出兵,为何不是出兵许州,而是去中原?”

    陈皎不答反问:“我头上有那么多兄长,他们连一个小小的许州都拿不下吗?”

    余奉桢:“……”

    一时被噎住了。

    陈皎:“许州虽然是粮仓,可是易守难攻,只要他们死守在关口,外头的苍蝇都甭想进去。若是跟他们打持久战,许州二十一郡自给自足,州府经得起这般耗吗?

    “眼下我们虽夺取了六州,却要 防备中原的胡人挥军南下。那许州不足为惧,只要把他们堵死在里头,南方暂且就能得安稳。

    “我想图谋中原,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未雨绸缪,且要求也不多,只需要州府能提供粮草即可。

    “那徐昭裴长秀之流的战绩你们也是看到的,他们甚至比郑威等人更彪悍勇猛。但这些人都是从中原而来,那边才是他们的故土。他们与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这是他们愿意为重回中原拼命的根本原因。

    “余老你回头看看,我陈九娘走的路哪一步不是未雨绸缪,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惠州图强?莫要以为我发兵中原就是发疯,我自有我的道理。”

    听了她的这番解释,余奉桢久久不语。他行事也跟陈恩一样求稳,但她的所作所为确实把惠州 推到了难以达到的高度。

    在某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女郎叫人看不透,看不透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陈皎向他行礼道:“余老是我爹的亲信,还请你多劝劝他,我并非儿戏,而是为天下汉人筹谋。南方纵使安稳,一旦胡人挥军南下,那这个安稳窝势必遭殃,早做打算过去筑墙抵御,日后若打过来,也能及时应对。”

    她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余奉桢就算心里头不认同,却也不好说什么。

    把他打发走后,陈皎心中冷哼,这是她唯一的翻身机会,趁着现在便宜爹用人之际不好剪羽把徐昭他们带出去。若等以后,她的羽翼被折断,那才叫死得冤枉。

    卸磨杀驴,她可不是一头蠢驴。

    这不,陈皎这根刺头成功让陈恩咽不下吐不出,他忽然想起当初她讨兵去魏县的情形。

    那时候所有人都不同意,都觉得她是胡闹。如今她再次讨兵,也是所有人都不同意。

    陈恩陷入了矛盾中,如果她是儿子,那州府里随便哪里都能安置,甚至让他把家业让出都心甘情愿,毕竟她的才干确实出众。

    但老天给他开了个玩笑,是个闺女。女儿怎么能延续下陈氏一族的血脉呢,这世上就没有女人做君王的道理。

    父权君权的洗礼根深蒂固,陈恩是父权的拥护者,更是坚定的执行者。他可以给陈皎一切,唯独不能是家业。

    若是寻常家业倒也罢了,偏偏是南方的江山社稷,底下的儿子们铁定会争打起来,他还没这般昏庸。

    这两年大房乖顺不少,他以前不看好的三郎也长进许多,晓得替父分忧,他很是欣慰。

    进京来把世家屠杀后,郑氏一族也老实不少,没再像以往那般不知分寸,他很满意他们的识趣。

    若无意外,他手里的家业多半是会传承给嫡子的。正妻所出,名正言顺,只要陈三郎自己争气,就没有人有资格来争抢。

    这样的抉择符合主流价值,是儒家遵循的君臣父子。

    可是现在陈皎的位置无法摆正,暂时不能剪羽,恐引起州府内部动荡;杀不得,怕引起天下人非议;嫁不得,她会以死相博。

    陈恩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把陈皎养成这么个怪物。她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怪物,一不小心就会扎得满手血。

    陈恩无比痛恨这种滋味,仿佛又回到最初被郑氏一族掣肘的抵触厌恶。他独自坐在榻上,看外头的郁郁葱葱,思绪飘到了很远。

    不过是个女娃,他就不信他这个老子还制不住。如果她听话,养一辈子都没关系;如果不知进退执意作死,少一个女儿也没什么。

    陈恩轻轻摩挲手中的玉佩,忽然把它砸到地上,顿时稀碎。他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不再是以前的马贩子,谁也不能让他不痛快。

    他是南方的霸主,谁若敢爬到他头上,杀了便是。

    但他不能做这个恶人。

    余奉桢再次入府,陈恩似乎想明白了许多事,再无先前的毛躁,心平气和跟他说起陈皎的安置,无奈道:“九娘既然执意要北上,便由着她去罢。”

    余奉桢愣了愣,忙道:“主公万万不能糊涂,这怎么能行呢?”

    陈恩:“不管怎么说,九娘为惠州付出得有,她想去中原,也是为了南方好。”

    余奉桢着急道:“眼下朱州才刚平定,中原就是个无底洞,她若带兵出去,南方迟早会被拖垮。”

    陈恩不紧不慢道:“你管钱粮,晓得州府里的情况,能供应多少兵和粮草,你先核算核算。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州府里肯定要能正常运转才行,既要驻军防许州,还得以防日后中原的胡人南下,屯兵屯粮这些少不得规划。”

    听他这般念叨,余奉桢一下子开窍了,试探道:“主公的意思是,南方为重,要图中原也行,但得先保住南方做后盾。”

    陈恩斜睨他,“难不成我弃了南方,全都砸到中原去吗?”又道,“南方是退路,也是老巢,哪有弃了家的道理?”

    余奉桢连忙点头,“对对对,保住了南方,才能源源不断供应粮草。”

    陈恩起身道:“这事便交由你去主事,我不想再烦心了。”

    余奉桢道:“属下领命!”

    困扰了他们多日的难题得到了解决,陈恩借刀杀人,因为余奉桢经过一番核算后,抠门的只愿出四千兵供陈皎北上。

    听到这个数字,陈皎被气笑了,拿四千兵去打中原的胡人,简直是疯了。

    裴长秀是第一个炸毛的人,发牢骚道:“四千兵能管个鸟!那余奉桢简直荒唐,一个文官,哪里知道打仗的不易?!”

    陈皎倒是比她淡定许多,“我爹根本就不打算对中原发兵,这是要叫我知难而退。”

    裴长秀着急道:“那我们作何打算?”

    陈皎端起茶盏,垂下眼眸看茶水中的倒影,“迎难而上。”

    裴长秀:“!!!”

    陈皎忽地抬头看她,露出奇怪的笑来,“我爹要杀我,就用那四千兵杀我。”

    裴长秀整个人都惊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陈皎面无表情抿茶,眉眼里沉静得可怕。裴长秀眼皮子狂跳,忐忑道:“好好的怎么就父女相残了?”

    陈皎没有答话,裴长秀愈发心神不宁。

    过了许久许久,陈皎才道:“我若待在京城,他会慢慢剪羽,拔掉我的爪牙,最后关进笼子里。我若离京去中原,用四千兵去打胡人,你觉得我能活着回来吗?”

    裴长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的平静,她忽然觉得绝望。

    陈皎:“你若是我,又当如何抉择?”

    裴长秀答不出话来。

    陈皎仿佛早已看透了便宜爹的薄情寡义,一字一句说道:“我爹是很爱面子的,他从来不会脏自己的手,就算要过河拆桥,也得让别人去拆。

    “现在我陈九娘于他来说已无甚用处,可是打下来的根基还在。他不让我参政,是因为知道我会把你们拉拢为己用。

    “他忌惮我的才干会影响嫡子,就算暂时没法对我用刀,也会想其他法子削减我的势力。最后如他所规划的那般嫁人相夫教子,这才是一个女儿的好归宿。”

    这些话令裴长秀难过,讷讷道:“九娘……”

    陈皎:“你瞧,女儿家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前程。可是他拦不住我,谁若拦我去路,我陈九娘便杀了谁。”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是森冷沉静的,甚至带着骇人的压迫力。

    裴长秀一时不敢与她对视,她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无端叫人害怕,甚至回避。

    从第一次杀人藏尸到今天,陈皎从来不会去回望一路而来的过往。她只会一往直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成为主宰命运的主人。

    四千兵是最坏的打算。

    为了替自己讨到利益,翌日陈皎去跟便宜爹进行一场谈判。父女二人虽然没有翻脸,却已生出了嫌隙。

    陈恩看着这个曾经处处偏疼的女儿,心情变得微妙。

    陈皎则没什么想法,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便宜爹就是便宜爹。他唯利是图,薄情寡义,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可以出卖。

    当然,子承父业,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恩收起虚伪,露出无可奈何道:“九娘当该理解爹的难处,你若要去中原,爹也不拦着你。可南方不可能把所有国力都砸进去,我们还得提防许州,还得屯兵屯粮以备不时之需。”

    陈皎平静道:“爹言之有理,只是四千兵,只怕去中原也是徒劳。”

    陈恩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前我与州府里的人商议过,他们都不赞许发兵去中原,这还是爹费了不少口舌讨来的。

    “且后续的粮草源源不断供给,也需要不少财力物力。南方初定,断然不会投入大量精力到中原那边,九娘当该体谅为父的难处。”

    陈皎沉默了许久,才道:“四千兵,儿带不出去。”

    陈恩让了一步,给双方台阶下,“那便五千兵,再多就没有了。”

    陈皎:“爹……”

    陈恩打断道:“五千兵,你若想去中原,爹答应你不断粮草。你若不愿意,这事便到此为止。”

    见他态度坚决,陈皎闭了嘴。

    陈恩语重心长道:“儿啊,并非是爹为难你,现下州府里皆不答应出兵中原,爹也是顶着莫大的压力说服余奉桢他们应允。

    “虽说州府里是我做主,但也不能刚愎自用。此次你讨兵去中原,不是以往去魏县,我总得把南方的安定放到首要,才能去做其他。”

    陈皎道:“爹的良苦用心,儿都明白。”

    陈恩:“你明白就好,这么多年来你为惠州的付出,爹心里头都知道。”

    陈皎看着他的虚伪,笑了笑,应道:“五千兵就五千兵,爹可应允任我挑人?”

    陈恩点头,“你随便挑。”

    陈皎行跪拜礼道:“多谢爹的成全。”

    陈恩忙上前扶她起身,一老一少对视,陈恩忽而说道:“爹其实是不想你出去冒险的,可是爹知道你的性子。你既然执意去冒险,爹也不拦着你,但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你若不出去,爹什么都不管;你若出去了再回来,爹会替你做主挑合适的郎君嫁人。这是我们的君子之约,你自己想好了再做决定。”

    话语一落,陈皎便道:“五千兵,足够了。”

    陈恩盯着她,瞳孔收缩,“九娘可想清楚了,去到中原是一点退路都没有的。”

    陈皎点头,“儿想得很明白,儿就算死,也要死在中原。”

    陈恩有些恼,阴晴不定地盯着她看了许久。陈皎与他对视,丝毫没有退怯。

    “你真不怕死?”

    “儿不怕。”

    “你阿娘呢,不管了?”

    “儿会回来,好好地活着回来。”

    说完这话,陈皎忽地笑了,眼珠黑沉沉的,颇有一股子邪性。

    不知怎么的,看着她的笑意,陈恩的眼皮子跳了起来。

    父女盯着对方,陈皎故意问道:“爹盼着我活着回来吗?”

    陈恩口是心非道:“自然。”

    陈皎抿嘴笑,陈恩也抿嘴笑。

    父女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相似的面庞,相似的野心勃勃,相似的虚伪无耻。

    他不希望这个女儿能活着回来。

    她亦不希望这个老子拦她的去路。

    那便杀死对方好了。

    双杀。

    第87章 出兵中原

    这场君子约定把陈皎的退路彻底堵死,带五千兵去中原跟胡人抗衡,若兵败,则回来嫁人。

    看似给她留了体面,实则是把她以往立下来的功绩推翻,只要她退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当许氏得知她要带五千兵北上时,彻底炸了,气得破口大骂,悲愤道:“狗日的陈恩,这是要逼死我儿啊!”

    她气得身子发抖,因为到现在她才明白无论陈皎做出多大的努力,永远都翻不出陈恩的五指山。

    陈皎异常平静,先把她的情绪安抚稳定后,才说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听得许氏直抹泪,握住她的手道:“儿啊,你爹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伪君子,他此举就是要逼死你啊。”

    陈皎拿手帕替她拭泪,道:“阿娘还记得当初我们才进府时的替嫁吗,那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往后只会越过越好。”

    许氏倍感委屈,“你这般为惠州卖命,到头来却得了如此下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龟缩在后宅里。”

    陈皎轻抚她的背脊,“阿娘宽心,我会回来的,终有一日,会彻底摆脱爹的掣肘。”

    许氏恨声道:“他这般待你,你也莫要把他放到心上了。”

    陈皎点头,“我心中有数。”

    母女说起离京后的日子,陈皎耐心宽慰一番,让许氏勿要自乱阵脚,有什么事寻崔珏处理。

    许氏连连点头,已经察觉到她的反心,说道:“阿英只管行事,我绝不拖你的后腿。”

    现在既然决定要背水一战,京中的事情自然得安排妥当,之后陈皎去了一趟方家。

    这两年方月笙也来了京城,密切关注着京中的动向。先前已经听到出兵去中原的风声,但听到陈皎说领五千兵去干中原的胡人时,还是皱起了眉头。

    方月笙浸淫官场数十载,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一条死路,肃穆道:“九娘子可想清楚了?”

    陈皎跪坐在榻上,点头道:“我已经没有退路,唯有闯出去,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方世林发愁道:“中原的胡人何其彪悍,区区五千兵,能管什么用?”

    方世宏也道:“是啊,说句不好听的话,九娘子此去,只怕不容易回来。”

    陈皎淡淡道:“就算我不带兵出去,待在京城,也是没有出路的。与其被困死,还不如闯一闯,再怎么说,手里也有五千兵。”

    她着重强调五千兵,方月笙睨了她一眼,似有话要说,把方世宏他们打发下去。

    待室内只剩下二人后,方月笙才压低声音问:“九娘子是不是想反?”

    陈皎不答反问,看着他的眼睛,“老爷子会再像当初那般扶我一程吗?”

    方月笙沉默了阵儿,才道:“你若出了岔子,方家也会跟着遭殃,这是毋庸置疑。”

    陈皎垂眸端起茶盏,自言自语道:“对,所以我得想法子把你们带出来,全须全尾的,一个都不能少。”

    方月笙也端起茶盏,二人很有默契相互回敬对方,“全须全尾,一个都不能少。”

    陈皎:“京中的局势就靠你们把控了,我那五千兵的粮草命脉,全靠诸位扶持。”

    方月笙慎重其事道:“既然选择了闯出去,就放心大胆的往前走,方家人豁出老命也会撑到最后。”

    陈皎起身行大礼跪拜,“多谢方老同舟共济。”

    方月笙吃力起身上前扶她,“万万要活着回来,唯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

    陈皎的内心暖暖的,这条荆棘之路从来不是她一个人在走,“你老人家也要好生珍重。”

    方月笙点头,“老夫会好好保重身体,等着看九娘子绝地翻身,剑指中原。”

    一个耄耋,一个青春。

    相隔着时代鸿沟的传承,只为共同的信念,风雨同舟。

    陈恩应允五千兵任由陈皎点兵,然而谁愿意去中原呢?除了裴长秀他们这帮人外,底下的士兵无人愿意去送死。

    因为大家都知道北方的胡人是什么样的敌人,他们个个野蛮凶悍,把汉人当成两脚羊吃,且擅骑射,兵强马壮,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之前沈乾敏跟陈皎合作过,他惜才,实在不忍徐昭他们去中原送死,也曾劝说过陈皎。

    陈皎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沈兵曹是一直跟着我爹的人,你跟徐昭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从中原逃难来的,对胡人恨之入骨。

    “这次北上,他们心甘情愿,毕竟每一个中原人都想重回故土,夺回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

    沈乾敏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是去中原绝不是现在。南方初定,许州未图,需得养精蓄锐,从长计议。”

    陈皎摇头,道:“我去中原,是给南方筑墙抵御,防止胡人挥军南下,此乃未雨绸缪,绝非恣意妄为。”

    沈乾敏闭了嘴,不禁对她生出几分敬重,拱手道:“九娘子高瞻远瞩,有目共睹,我沈某钦佩至极。”

    陈皎还礼,“还望沈兵曹能守住南方太平。”

    沈乾敏:“九娘子放心,沈某定不辱使命。”

    这阵子徐昭等人在凑兵,结果只凑齐四千多人愿意跟着他们北上。这些人都是跟着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有着很深的情谊。

    州府里也在筹备军用物资,崔珏知道陈皎没有退路,更知道这是背水一战。他到底不放心,想同她一起北上,被陈皎拒绝了。

    孔雀羽扇在阳光下折射出五彩斑斓,陈皎透过窗棂看羽扇上的流光溢彩。

    崔珏平静地注视她的举动,宽松肥大的浅灰纱衣罩在身上,冷峻的脸上笼罩着阴霾。

    “我不想你死在中原。”

    陈皎缓缓扭头,乌沉沉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淡淡道:“我阿娘在京里,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来。”

    崔珏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忍下了。

    陈皎轻摇孔雀羽扇,英气的脸上写着胸有成竹,“你不信我能活着回来?”

    崔珏:“我害怕。”

    陈皎挑眉,缓缓走上前,羽扇从他的下巴划过,恬不知耻道:“我知道你喜欢我。”

    崔珏斜睨她。

    有时候他恨透了她的那种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寻常女郎的娇怯或软弱。

    哦不,也是有的。

    装的。

    崔珏的心情很复杂,他素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也欣赏她的独断专权,可同时又很矛盾。

    他的腰忽然被她环住,那女郎仰头看他,一双眼里藏着笑意,“我阿娘就拜托崔郎君了。”

    崔珏垂眸,“你还有什么要拜托我的?”

    陈皎伸出指尖,俏皮地摩挲他光洁的下巴,“粮草是我的命脉,全靠崔郎君和方家想法子。”

    崔珏喉结滚动,一点点把她拥抱进怀里,很用力。她的腰肢纤细,个头比他矮许多,体型也纤秀。

    那么小小的一只,却要带兵北上与胡人拼命。

    然而他阻止不了。

    有那么一刻,崔珏喉头发堵,心中不是滋味,“陈九娘,我有些难过。”

    陈皎没有回答。

    崔珏道:“做手中刀,最忌讳心软。”

    陈皎笑了笑,“你是不是同情我了?”

    崔珏的眼眶有些酸涩,“我后悔了,后悔当初对你太过苛刻。”他把她抓得很紧,仿佛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似的。

    陈皎也有些感触,不客气道:“同情女人,是会倒大霉的。”

    崔珏:“无所谓了,我只想你能活着回来。”

    陈皎没有应答。

    崔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头,“你的阿娘,我替你照看;你要的粮草,我替你监督。

    “我只要你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你要记住,京城里有等你回家的人。”

    说这话时,他觉得胸腔有些难受,因为中原总能令他想起不好的过往。

    陈皎仰头看他,那男人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欲言又止的模样克制而隐忍。

    同情女人是要倒大霉的,他心软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崔珏在这时候是最好看的。她踮起脚尖吻他,温热的气息点燃了克制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不管他承不承认,他就是对她心软了,害怕失去,只想把她牢牢抓在手里。

    孔雀羽扇掉落到地上,这一吻掺杂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情绪。

    亦或许是心知肚明的生离死别,促使二人走向对方。

    对于陈皎而言,男人在脆弱的时候是最迷人的。她彻底放纵了,把便宜爹对她的掣肘发泄到了崔珏身上。

    她即将动身去中原,倘若运气不好死在胡人的屠刀下,连男人都没摸过那才叫白走一遭。

    指尖,从墨发穿过,舒适得令人颤栗。细密的吻落到颈项上,宽松肥大的衣袍松散开来,男人的锁骨春光无限。

    屏风遮挡了外头的夏日生机,一束束阳光从窗棂窥探而来。

    暗香浮动,缠绵缱绻。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崔珏尴尬。

    事后陈皎去清洗,回来见那厮身着亵衣披头散发一脸要死的神情,不禁觉得有趣。

    她站在屏风旁,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看他。崔珏跟见鬼似的拿衣裳遮身,不自在道:“九娘子。”

    陈皎:“你不去洗洗吗,就这样回去?”

    崔珏在骨子里还是个非常传统古板的男人,觉得败了女人名节就得负责,小心翼翼道:“崔某失礼了,唐突了九娘子。”

    他还想说什么,陈皎忽地俯身,吓得他往后避。她手贱地伸手掐他的脸儿,“我阿娘就靠崔郎君上心了,她若看你顺眼,以后我娶你。”

    听到这话,崔珏面色一僵。看着她的坦然,显然没有把男女之事放在心上,顿时生出尴尬的羞愤欲死来。

    原来她是一点都不在乎的,不在乎名节,不在乎男女之情,更不在乎无媒苟合。

    他狼狈地抱着衣裳去隔壁清理,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被对方那种坦然的态度搞得不好意思。

    陈皎不知他的复杂心情,事后服了药丸避孕。现在她觉得心情舒坦许多,男人这玩意儿拿来解压还是有点用处的。

    之后她去了书房,崔珏清理妥当后过去告辞,却不知如何面对她。想起她无所谓的态度,他觉得自尊心有点受打击,总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自在。

    马春过来见他在书房门口徘徊,好奇道:“小娘子就在屋里,崔郎君有什么事吗?”

    崔珏被吓了一跳,做贼心虚,窘着脸快步走了。

    马春瞧得一头雾水,进屋同陈皎道:“真是奇了,方才崔郎君在外头,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陈皎提笔书写着什么,淡淡道:“不用理会他。”

    马春隐隐猜到了什么,忽而上前嗅了嗅她,陈皎没好气道:“你作甚?”

    马春暗搓搓道:“小娘子是不是把他给睡了?”

    陈皎:“……”

    马春:“方才崔郎君一脸别扭,耳根子都是红的。”

    陈皎:“我只摸了他两把。”又道,“我就要去中原了,摸男人过把手瘾,有什么问题吗?”

    马春忙道:“没问题,但避孕尤为重要。”

    当即用过来人的态度跟她讲各种避孕方法,听得陈皎有点无语。

    另一边的崔珏离开后,心不在焉。他坐在马车里,脑中总忍不住想那些旖旎。

    他吃不透陈皎的态度,太过冷淡,明明行事时热情似火,结果提上裤子就一副公事公办。

    在某一瞬间,崔珏不禁生出奇怪的错觉,好像被她白睡了。

    男女之间,谁若先动心,谁就会被对方牵制。显而易见,陈皎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于她来说,睡男人就跟吃饭一样,她不会禁锢自己,她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搞出人命来。

    毕竟以她一路走过来的经历,如果还对男人和婚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才叫该死。

    入秋的时候陈皎领兵北上,她离京的那天陈恩携州府里的官员们送了一程。

    父女明明已经撕破脸,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只有许氏是实实在在的难过。

    拜别众人,陈皎翻身上马,毫不犹豫打马而去,连头都没回。

    陈恩注视着这个远去的女儿,他知道,她是回不来的,死在外头也好,全了这场父女情谊。

    身后的崔珏瞥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北上之路遥远,粮草辎重由百姓和普通士兵护送,陈皎并不急于北上,而是边走边等李士永他们。

    待到秋收时节,南方开始大量收割水稻,百姓们看到官兵,无不好奇。有人询问,听到他们说要去中原打胡人,皆是诧异不已。

    南方有不少人是从中原南逃而来的,无不激动。

    这简直像天方夜谭,因为一直一来汉人都被北方的胡人恣意屠杀,而今竟然要北上杀胡人了,简直匪夷所思!

    不少村民议起此事,都感到邪门,一老儿道:“我们南方的兵能打得过中原的胡人吗?听说那些胡人个个凶神恶煞的,把汉人当蝼蚁屠杀,又净是马背上的汉子,打得过他们吗?”

    “依我看呐,悬。”

    “是啊,听说那些胡人跟一头熊似的高大威猛,杀人不眨眼的,凶残无比,咱们汉人都快被杀绝种了。”

    “就算打不赢也得去打!中原是是汉人的地盘,岂能纵着胡人恣意妄为?!”

    “对对对,打不赢也得打!只要汉人没有绝种,就得打回去!”

    人们七嘴八舌,提起胡人无不咬牙切齿。

    事实上徐昭这群人也有些怵,他们知道胡人在战场上是什么模样,这四千多兵带过去,委实寒碜。

    然而陈皎一点都不急躁,因为她等到了李士永他们,运送回来好几石硝石硫 磺等物。

    硫磺裴长秀认识,不明白陈皎拿来做什么。她也不藏着掖着了,直言道:“我想给胡人喂点药,送他们上天。”

    裴长秀:“???”

    陈皎露出着迷的表情,狂热道:“待我们出了南方,我给你们露一手,让诸位开个眼。”

    裴长秀表情微妙,“就用硫磺?”

    陈皎点头,“对,我一包药下去,保管胡人退避三舍,见着我们就跑。”

    裴长秀被逗笑了,愈发觉得她像有大病,“我听你瞎吹!”

    陈皎也笑,无比期待热兵器时代的到来。

    第88章 且听这声龙吟

    京中发兵去往中原的消息被老四陈贤允带到了交州,当陈贤树得知此事时,诧异不已,他难以置信道:“九娘当真领了四千多兵去中原?”

    陈贤允点头,幸灾乐祸道:“听说她坚持出兵去中原,爹劝说不住,只得应允了。”

    听到这话,陈贤树久久不语。

    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陈贤允道:“大哥难道不高兴吗,九娘此去,多半回不来了。往日她不知天高地厚,这一回作死,谁也救不了她。”

    陈贤树露出奇怪的表情,“四郎好生动动你的脑子,九娘若是愚蠢之人,又岂能走到今天?”

    陈贤允愣住。

    陈贤树阴霾道:“爹要杀她,去中原是她唯一的出路。”

    此话一出,陈贤允整个人都惊呆了,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陈贤树冷笑,阴阳怪气道:“当年爹让我去京中奔丧,他明知我会死,还是让我去了。

    “四郎啊四郎,以往我一直以为爹是偏袒三郎,后来才悟明白了,他谁都不偏袒,他只偏心自己。

    “现在南方已经安定,九娘却没有参政,州府里再无她的立足之地。且她又是女儿身,你认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这番话彻底震碎了陈贤允的三观,惊恐地瞪大眼睛,讷讷道:“可是九娘为惠州付出了那么多……”

    陈贤树打断道:“那又如何?”

    陈贤允说不出话来,整个人沉浸在难以置信中。

    陈贤树冷酷道:“你是不是今天才忽然发现爹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那你告诉我,九娘为何要北上,她为惠州付出了所有,为何要去中原送死?

    “四郎,不管你信不信,我们的爹就是一个伪君子。现在九娘已经没有用处,但她为惠州立了功,州府里不少文臣武将都是她提拔的,爹决计不会明目张胆杀她。

    “但杀人有很多种,表面上看是九娘自己求死,你仔细想想其中的道理,便能窥探一二。

    “以往爹纵容九娘,皆是因为她有用处,如今在南方爹已经是真正的诸侯霸主。若让九娘参政,势必会结党,那些人会不会效忠爹两说,他怎么可能容许子女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陈贤允听得眼皮子狂跳,“大哥你别吓我。”

    陈贤树缓和表情,“我是在提醒你,九娘的下场,便是我们的下场。”

    陈贤允垂死挣扎道:“可是爹给了她兵去的啊。”

    陈贤树失笑,“四郎天真,那些兵没有粮草的话,还会跟着去吗?只要爹愿意,随时都可以断绝粮草供给。

    “像九娘那样的人,谁都不会杀她,因为会脏手。爹不会脏自己的手,便让中原的胡人去做这件事。一来可以保全九娘的忠义,二来可保全父女情义,三来可稳住她收揽的文官武将。

    “就算最后丧失了那几千兵,爹也是稳赚不亏,总比让九娘这颗刺扎在心里头好。”

    他的话字字如针,扎到陈贤允的心窝子上,原本幸灾乐祸陈九娘要倒霉,结果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也会跟着倒霉。

    因为陈贤树冷冷道:“待九娘被除,下一个就得轮到我们二房了,一旦爹称帝,三郎就是太子,他岂容忍得下我们?”

    陈贤允抽了抽嘴角,“那我们要怎么办?”

    陈贤树不答反问:“你觉得爹会偏袒我们吗?”

    陈贤允答不出话来。

    陈贤树:“这些年我早就看透了他,求人不如求己。”

    陈贤允:“可是……要如何求己?”

    陈贤树没有答话,只看着他。

    陈贤允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哆嗦,他忽然觉得自家兄长愈发叫人看不透。

    事实也确实如陈贤树所料那般,入冬的时候陈恩称帝了,大力赐封文官武将。

    京中所有官员集体晋升,不过跟陈皎有关的官员被压了不少。按说方世林的官职应该会提升的,但被压了。

    为了抑制郑章的权势过大,崔珏、余奉桢被赋予宰相之职。像沈乾敏、郑威这些武将则赐封将军。

    京中大肆赐封,而冒着严寒北上的陈皎等人则艰难前行,他们打算先到昌定驻军。该地已经脱离了陈恩的管辖,已经处于北上的范围。

    凛凛寒冬,周边环境实在恶劣,军队暂且驻扎。陈皎差人把木炭捶打成粉末,尝试着配置火药。

    李士永他们收集来的硝石还不够纯,需得熬煮提纯,这差事裴长秀会,亲自熬煮硝石。

    她心里头虽然憋了满腹疑问,但见陈皎认真严肃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胡宴过来,见裴长秀煮硝,好奇问:“这是煮的什么呢?”

    裴长秀:“硝石,解毒消肿,提炼来做药。”

    胡宴:“???”

    他装了满脑子问号,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的李士永把研成粉末状的木炭送到陈皎的营帐里,她觉得还不够细,让他再过筛一遍。

    军队里配备得有军医,马春到军医手里讨来药称。

    鉴于是做试验,初期用不了多少材料。陈皎从脑中搜索近代史关于火药的配置,隐约记得硝石硫磺和木炭的最佳配比是百分之七十五、一十和十五。

    她不敢确定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用,但她具有极强的执行力,先搞了再说。

    要知道那三样东西是见不得火星的,陈皎不敢用铁制品,用的木杵和铜盆。

    她用药称一一把木炭和硫磺硝石称制,将其倒入铜盆中,而后添入适当的水搅拌混合,就跟做面食一般。

    直到把三种东西都搅拌均匀,让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那坨黑黢黢的“面团”才算初步完成。

    面团需得晾干才能使用,她将其分成小团平摊到一块布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

    在等待火药干燥期间,裴长秀就地取材,亲自去砍来一根粗壮的毛竹,从竹节处斩断。陈皎把它当成放置火药的容器,相当于一个鞭炮。

    鞭炮需要引线,她从马春那里取来绵线,将其相交编织到一起,再用少许火药兑水成糊状,把绵线浸入糊糊里滚动,使其沾上火药粉。

    待那几根引线干透后,陈皎又用浆糊涂到草纸上,把引线包裹其中,觉得应该错不了。

    等了几日,黑黢黢的面团彻底干透,陈皎兴致勃勃将其捣碎,使其成小颗粒状。她把那些火药装入竹筒中,有半筒的样子。

    之前做的引线也已干透,她取一根到外头测试。那引线尝到火星,因沾过火药,果然滋滋燃烧起来,火花四溅。

    她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当即把另外的引线塞进竹筒里,对它进行密封。

    火药要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才好发挥出它的威力,竹筒里还有空隙,她用草纸填塞。

    当裴长秀看到她制作的简易成品,颇觉有趣,问道:“此物有何用处?”

    陈皎兴致勃勃道:“我们去放个雷试试。”

    裴长秀:“???”

    她憋了满腹疑问,但见对方兴奋的样子,并未多说什么。

    当时徐昭和胡宴等人也去围观,人们寻了一处僻静宽阔的地方,是裴长秀点燃的引线。

    尽管陈皎提醒他们捂耳朵,还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当回事。

    裴长秀第一次引燃跑开,结果风太大,引线上的火星被吹灭了。

    人们伸长脖子观望,她第二次上前引燃,站在一旁看它滋滋冒烟,确定不会熄灭后,这才跑开了。

    这群人不曾见过火药的威力,根本就不信那简陋的竹筒能放出惊天巨雷。

    不曾想,随着引线上的火花燃烧到尽头,忽听“砰”的一声巨响,地上的泥土被炸上天空,现场火光四溅,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白色烟雾腾空而起,浓重的硫磺味充斥着鼻息,尽管它们很快就被风吹散,还是让人们惊愣在原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耳朵极不舒服。

    方才炸飞上天的泥土落到胡宴身上,他后知后觉拍了拍,似乎还未缓过神儿来。

    马春被吓得不轻,眼瞪得像铜铃般大,不明白那只竹筒怎么会有这般大的威力。

    徐昭显然也震惊不已,诧异道:“这究竟是何物,竟然这般威猛?”

    陈皎并未回答,而是贱兮兮又掏出一个竹筒来,“我这里还有一个。”

    此话一出,所有人集体后退,跟见鬼似的离她远远的。

    裴长秀显然有些兴奋,问道:“这就是九娘子说的‘药’?”

    陈皎点头,“厉不厉害?”

    裴长秀露出大白牙,笑道:“厉害!”又道,“把这些‘药’拿去喂胡人,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这话顿时惊醒了徐昭,露出难以置信,“把它拿去喂给胡人?”

    陈皎摇了摇手里的竹筒,挑眉道:“我若用木桶做药,投放到胡人的骑兵里,他们又当如何?”

    听她一说,所有人都精神了,胡宴激动道:“一只小小的竹筒都能这般厉害,若是木桶扔进去,岂不地动山摇?!”

    徐昭的思路这才彻底打开了,他仿佛这才意识到当初陈皎为何那般执着北上,哪怕只有几千兵也要出兵中原,原来是早有打算。

    想到这里,徐昭猛拍脑门,拱手道:“九娘子当真深藏不露,原以为去中原是背水一战,不曾想是绝处逢生。”

    陈皎抬了抬下巴,“这一仗,诸位可有信心?”

    徐昭点头道:“有!大大的有!”

    而另一边的军营里则恐慌不已,他们不知内情,纷纷议起方才听到的惊雷声。

    有人说冬天打雷兆头不好,也有人觉得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打雷了。

    稍后徐昭一行人回来,听到他们的议论,笑着捋胡子道:“这声惊雷可打得好啊,连老天爷都在为汉人泣血,欲助我们重回中原,把胡人杀个片甲不留!”

    听他这一说,众人无不诧异,“徐兵曹可莫要哄我们,谁不知胡人凶悍啊。”

    徐昭自信道:“纵使他们再凶残,我们也有制胜的法宝。”

    见他这般笃定,人们跟着欢喜起来。

    陈皎的“惊雷”极大的鼓舞了这群武将,之前个个心情凝重,现在一下子豁然开朗。

    待到天气好转,众人再次前行去往昌定。途中陈皎接到崔珏送来的信函,说起京中事宜。

    她一点都不意外便宜爹称帝,马春替她打抱不平,说道:“当初娘子为惠州出了那么多力,如今反倒被流放,简直岂有此理。”

    陈皎笑了笑,淡淡道:“我自会杀出一条血路。”

    马春:“可是惠州就这么白送给陈三郎他们吗,娘子可甘心?”

    陈皎没有回答,只把信函再看了一遍。她当然不甘心,但现在她还需要便宜爹的支持,只要有兵丁在手,就还有翻身的余地。

    抵达昌定已经是年初了,该城池是汉人驻守,城中百姓多数都是汉人。陈皎他们要进城,太守不允,那就干一架好了。

    仅仅两日,昌定就被打了下来,太守府里的官员被杀,大量百姓逃离。

    陈皎等人入城后并未干扰百姓,而是下了杀胡令,城中若有胡人,不分青红皂白杀光。

    这一命令颁发,顿时令汉人百姓发起疯来,纷纷打杀驱赶城中的胡人。

    陈皎要在此地批量配置火药,裴长秀做辅助,寻了相对僻静的院子,请木匠做木桶等物。

    李士永他们再次外出搜寻硝石和硫磺等物。

    裴长秀作战经验丰富,认为可用抛石机投放火药桶,若将其投放到城中,任你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它爆炸产生的威力。

    徐昭也认为可行,他们有战场经验,初步制定火药桶能重创胡人。但药桶经过高空抛投,要避开落地碎裂,也需要改良。还有引线长短,最好在坠落到地的瞬间爆炸,效果才最佳。

    几人就木桶的制作和引线长短进行讨论,因为作战的抛石机也分了好几种,有远程的,也有小型的,需得针对不同的抛石机进行配置。

    其中宋青在测试上发挥了专长,认为可先确定药桶的重量,再用同等重量的石头抛射测试距离和落地的时间,从而测出引线长短。

    那木匠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老老实实做木桶。

    这群草台班子为了给胡人来点惊喜,个个尽出馊主意。

    春暖花开,陈皎忙得不可开交,火药是她的王牌,断然不会轻易泄露配置方法。

    数十斤火药全是她独自制作,只要能靠它夺回中原,再苦再累她都吃得消。

    所幸箍木桶的铁圈用不了多少,从打铁制作农具的铺子能买到。寻常铁匠只要在官府做过登记,是准允少量贩卖铁制农具的,若是用量大,就会引起官府重视,从而查抄。

    先前李士永他们寻来的硝石她并未用完,暂时做了七桶成品。为了防潮,木桶上还特地刷过桐油。

    二月中旬时,这群作死的狗东西们盯准了被胡人管控的新城。据派出去的探子来报,该城内居住着近两万人,大部分是胡人,其中驻军上千。

    新城过去是郦州,他们打算拿新城开刀,入驻郦州。

    突袭是在夜里。

    原本酣睡的人们忽然听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好似天雷一般从天而降,把城墙生生炸穿了一个窟窿。

    低矮的房屋被火焰吞噬,城中受惊的官兵和百姓们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打得措手不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浓烟滚滚中,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丧失了性命。

    官府里的胡人将领匆忙出来查看情况,谁也解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第二桶火药从天而降,城中的胡人官兵忽见高空中有火花飞逝而过。

    下一刻,突听“砰”的一声巨响,整座古老的城池仿佛被震动,发出排山倒海的怒吼咆哮。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热气与火焰在城中渲染开来,房屋被摧毁,人烟被火焰吞噬,浓重的硫磺刺鼻熏染,呛得人直不起身。

    城外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徐昭等人像疯狗似的冲进城中,以雷霆之势夺取属于汉人的领地。

    那时城中的胡人官兵才意识到是汉人打进来了,但他们不明白硝烟中的两场惊雷究竟是何故。

    这一夜,正式开启热兵器时代。

    陈皎站在一个叫未来的巨人肩膀上回顾那段惨烈的历史。

    她于冷风中眺望远处的火光冲天,听到城内混乱的哭喊声,马儿嘶鸣声,仿佛看到了中原大地上的龙吟。

    她是不幸的,来到这个吃人的世道苟且偷生;她同时也是幸运的,因为她有机会用俯视的态度去审视这段历史。

    裴长秀仰望黑黢黢的夜空,闭上眼感受着冷风的抚慰,忽而轻声道:“我又回来了,重新回来了。”

    陈皎偏过头看她,“方才那道龙吟,好听吗?”

    裴长秀微微一笑,向她行胡人礼,“你是我的女王。”

    陈皎淡淡道:“当初我曾向你许诺,会带你杀回中原。而今,我做到了。”

    裴长秀看着她,一双眼亮晶晶的。有那么一刻,她无比崇拜这个年轻的女郎,因为她总能给他们带来惊喜。

    四千兵又如何,他们一样能干翻中原。

    这场厮杀持续到翌日傍晚才告一段落。

    两桶火药给城中的胡人造成重创,遗憾的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知道它从天而降,带着毁灭性的绝望降临人间,把城池化为地狱业火,烧毁了他们的生机和退路。

    剩下的仅仅只是死亡。

    若是在南方,陈皎会收紧官兵们脖子上的绳索,让他们重军纪。而今来到中原,彻底放开了,任由他们烧杀抢掠,恣意掠夺胡人的财物。

    当昌定那边得知新城被汉人攻占的消息,无不感到诧异,因为一直以来胡人都以彪悍著称,不曾想竟有碰钉子的那天。

    城中百姓们议论纷纷,前阵子城里才下了杀胡令,现在新城那边是不是也要下杀胡令了?

    人们无不振奋,一男人道:“杀得好,该杀!咱们汉人都快被杀绝了,现在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

    “对对对,那些胡人穷凶恶极,侵占我们汉人的地盘,就该把他们赶出去!”

    “中原是我们汉人的家,他们是强盗,就该斩尽杀绝!”

    提及胡人在中原的作为,人们无不恨之入骨。

    那种仇恨焚烧了他们的理智,新城的汉人百姓也陷入了疯狂屠杀中,对胡人喊打喊杀,不论老弱妇孺,统统杀光。

    以往胡人屠城戕杀汉人,现在是汉人屠城戕杀胡人。

    一时间,新城惨不忍睹,到处都是尸体。

    城内平民被屠杀了大半,毫无秩序可言。

    陈皎放任手下的官兵像疯狗撕咬,因为他们需要发泄,发泄长久以来被胡人欺压斩尽杀绝的痛恨。

    唯有杀戮,才能抚慰他们心中的仇恨。

    屠杀持续了好几日才作罢,那些尸体被堆积到一起焚烧,毫无体面可言。

    陈皎没有一点同理心,因为往后她还会继续杀下去,把胡人杀光,彻底赶出中原。

    端坐在营帐里,她提笔给崔珏写下信函。

    首战告捷。

    却不知,交州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陈贤树起兵反了。

    联合许州反了自家老子。

    第89章 造反前夕

    这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同时也是许州伸出了试探的脚,试探陈恩到底有多少筹码在手。

    得知交州大开门户引许州兵进城的消息,宫里的陈恩气得暴跳如雷。

    崔珏等人伏跪在地,大气不敢出。

    陈恩愤怒砸碎了手中的杯盏,破口大骂道:“他怎么敢?!”

    所有人趴跪在地,无人应答。

    父子相残是难以让人接受的,陈恩怎么都想不到那个从小讨他喜欢的长子竟然逆反了。

    郑章壮着胆子道:“当务之急,还请陛下派兵平叛,且莫牵连到其他州。”

    陈恩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问:“大郎,他怎么敢?”

    这个问题郑章回答不出来,也无法回答。

    余奉桢无奈道:“请陛下出兵罢。”

    陈恩铁青着脸做手势,“派沈乾敏和雍国怀去,把他给我抓回来,我要问话。”

    余奉桢应是。

    陈恩似乎很疲惫,把众人打发下去,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里,心中不是滋味。

    另一边的李氏异常平静,她已经得知陈贤树举兵造反的消息,知冬忧心忡忡道:“娘娘……”

    李氏木然地望着窗外,明明春暖花开,她却觉得冷。

    忽听宫人通报,陈恩一脸煞气前来。李氏冷冷地看着他,连礼都懒得行,嘲弄道:“陈郎是来问罪的吗?”

    陈恩阴沉做手势,闲杂人等陆续退了下去。

    “大郎,为何要逆反我?”

    听到他的问话,李氏忽地笑了,绝望又无奈,“陈郎难道不知道吗?我李春琴跟了你这么多年,事事以你为尊荣。

    “大郎从小到大听话懂事,但凡你说什么,他必然恭敬从命,从不曾忤逆过分毫。

    “可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又是如何待他的?他在外清理官绅为惠州奔忙,你一句命令就把他召回来替你去京中奔丧。

    “想来那时候陈郎就已经放弃了大郎,就算他死在外头,那又如何呢,反正你还有那么多儿子,不缺他一个。

    “陈郎啊陈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郎变成如今的模样,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你就是偏心,当初为了把五娘接回来,让徐昭立军令状,崔珏前去营救。

    “可是我们大郎在京中的处境并不比五娘好,他九死一生回来,你难道要他笑着感谢你这个亲爹把他送去鬼门关走一遭吗?!

    “陈恩,你扪心自问,我们母子什么时候对不住你了?大郎心中若没有委屈,他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抗争?

    “对,你现在是皇帝了,了不起的一方霸主。这些年你可曾为曾经的奉州之行安慰过大郎?没有!你把他扔在交州,大肆赐封京中的贵人,曾经的父子之情就是这样被你糟践的!”

    话语一落,陈恩便怒不可遏上前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下手极重。李氏被打趴在榻上,甚至连发髻都歪了。

    陈恩居高临下道:“吃里扒外的贱人,要怪就怪我往日对你母子太过抬举!”

    李氏红着眼眶抬头看他,泪眼婆娑道:“你能有今天,是应得的!”

    陈恩又扬起手,李氏恨声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在你眼里,妻妾子女皆可杀!”

    这话把陈恩气得血压飙升,想说什么,却硬生生忍下了,甩袖而去。

    李氏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发了疯,大声道:“陈恩,我李春琴诅咒你不得好死!”

    外头的宫人胆战心惊趴跪在地,两扇大门轰然关闭,留李氏独自一人疯骂。

    当消息传到许氏宫里时,她听得眼皮子狂跳。四房苏氏也生出危机感,江婆子严肃道:“听说永宁宫已经被封闭起来,禁止出入。”

    许氏叹道:“这回二房应是彻底完了。”

    苏氏接茬儿,“若九娘不撑着,咱们也得跟着完。”

    许氏:“……”

    她忽然觉得人生好难,不论生儿生女,只要是依靠男人过日子,怎么都靠不住。那李氏生了三个儿子,可是有什么用呢?

    如今二房是再也无法翻身的了,中宫的郑氏心里头快慰至极。本来还担忧自家三郎成为太子后,陈贤树会是威胁,哪曾想他自己闷声作大死。

    现在二房垮了,陈九娘又去了中原,凶多吉少,往日横挡在面前的绊脚石去了大半,她的心中痛快不已。

    熬吧,熬死一个算一个。

    二房算是彻底败了,李氏被幽禁,老大造反,老四逃亡,老二陈贤盛泪涕横流跪在陈恩脚下,哭道:“爹,儿不信大哥会逆反,他定是受了奸人所害,这才造下孽来,还请爹查明真相,替他平冤!”

    陈恩面无表情看着这个素来嫌弃的草包儿子,以往总嫌弃他平庸,而今却后知后觉发现,平庸也有平庸的好,至少赤忱。

    “老二啊。”

    “爹……”

    “你说大郎为何要反我?难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待他不够好?”

    陈贤盛默默流泪,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陈恩忽然大声道:“你说啊!难道是我这个老子待他不好?!”

    陈贤盛被吓得瑟缩,陈恩一脚踹开他,指着他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老子好吃好喝供养着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爹……”

    “不要叫我爹,老子当不起!”

    陈恩发起疯来,对陈贤盛拳打脚踢。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素来听话懂事的老大会逆反,且还是勾结外人入侵。

    陈贤树的造反给陈恩造成了重击,这些日他脾气暴躁,稍不留神就炸,百官无不惶惶。

    方世林私下里同方月笙议起此事,方月笙淡淡道:“商贩就是商贩,家风不正,能养出什么东西来?”

    方世林发愁道:“眼见初定,又起了乱子,往后也不知如何是好。”

    方月笙:“惠州这么多年的累积,若连这点岔子都镇不住,被许州夺去也没什么好说的。”

    方世林:“……”

    快入土的老头什么场面没见过,无比淡定道:“中原那边可有消息?”

    方世林摇头,“九娘子都过去了大半年,是何情形,也该传个信回来。”

    方月笙捋胡子,“没有音讯就是好消息,我不管陈氏一族如何内斗,只要陈九娘不出岔子,就还有奋进的机会。”

    方世林苦笑道:“爹倒是坐得住。”

    方月笙:“不然呢,黄泥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难不成还能蹦三丈高?”

    方世林:“……”

    方月笙:“陈九娘年轻,让她去蹦,我们这些老头年纪大了蹦不动。”

    方世林无奈笑道:“爹这话倒是不假。”

    现在交州变故,京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了过去。

    陈恩虽被气疯了,却也知道交州门户大开意味着什么。为了迅速把许州兵拦截,他下了血本,所有兵力纷纷扑向交州。

    陈贤树起兵,不到一个月就兵败于燕山。那许州只是试探而已,并不打算把主力砸到交州战场上。

    陈恩强硬的态度把许州逼退,陈贤树不愿被带回京,自刎于燕山,尸体被士兵们哄抢。

    兵败如山倒,跟着起兵造反的士兵皆被诛杀。

    被幽禁于宫中的李氏从宫人那里得知陈贤树兵败的消息,当即便服毒自尽了。

    起初陈恩要求沈乾敏他们把活人带回来,结果很遗憾,陈贤树不愿意回来。

    高展把陈贤树生前留下的遗物带回来上交,他嗫嚅道:“大郎君说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陈恩死死地盯着他,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高展硬着头皮道:“此物是大郎君临终前托臣转交给陛下的。”

    那木匣子被高展双手呈上,陈恩却没有接。他的长子这般恨他,鬼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你打开。”

    高展得令,依言打开木匣,映入眼帘的是一只上了年头的拨浪鼓。

    当陈恩看到那只拨浪鼓时,整个人彻底崩溃了。他像发狂似的猛地起身上前一把掀翻木匣,里头的物件散落一地。

    有木偶、拨浪鼓、弹弓、毛笔等等,零零碎碎都是稚儿所用之物。

    望着散落一地的零碎,陈恩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翻涌红了眼眶。他清楚的记得那只拨浪鼓,是他还是马贩子时给陈贤树买回来逗他玩儿的物件。

    那时陈贤树才几个月大,他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男孩儿,长子。

    高展识趣地退了出去,留陈恩在殿里。

    那个两鬓沾染了白霜的男人仿佛在瞬间老去,他佝偻着背,默默蹲下身去捡拾那些遥远又熟悉的记忆。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那拨浪鼓是在陈贤树四个月大时买的,木偶是在他两岁时买的,弹弓是五岁时买的……

    陈恩老泪纵横,再也止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空荡荡的大殿,佝偻的身躯,抱着木匣子压抑呜咽的男人。

    零碎中夹着一封绝笔书,是陈贤树亲笔写下。信中只有寥寥几字,替李氏和胞弟求情。

    陈恩泪眼模糊地看着长子的绝笔,心如刀绞。他到底受不住这般冲击,病倒了。

    之后几天汤药不断。

    陈贤戎要来侍疾,被赶了出去,陈恩在病中疑神疑鬼,总觉得这些儿子要杀他。

    唯独老二陈贤盛能近他的身,尽管这个爹对他打骂,仍旧不厌其烦照料。每每陈恩对他破口大骂时,他总会抹泪,哭道:“爹,阿兄去了,阿娘也去了,儿不能没有爹啊。”

    他哭得伤心不已,陈恩亦是泪涕横流。

    将养了近十日,陈恩才痊愈了,不过整个人的精神颓靡许多,状态不是很好,显然陈贤树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冲击。

    京中的变故被崔珏送了出去,而另一边的陈皎等人在占领新城后,原本计划进攻郦州,不曾想胡人率大军围攻新城。

    城中的汉人听到胡人攻城,无不惶惶,府里的陈皎问道:“有多少胡人过来?”

    胡宴严肃道:“据探子来报,约莫数千人。”

    陈皎心狠手辣道:“喂他们两桶药涨涨见识。”

    胡宴应是。

    城外的胡人兵强马壮,率先用箭雨攻击。裴长秀等人用盾牌避开乱箭射杀。

    紧接着巨石投向城门,守城的士兵们只躲藏并未回击,因为要等到胡人攻城才好投放药桶轰炸。

    接连几轮攻击后,大量胡人冲向城门,顿时喊杀声连天,震耳欲聋。

    城中的百姓听到那些喊杀声,无不瑟瑟发抖。

    然而没过多时,裴长秀冒着箭雨点燃引线,大声下令道:“放!”

    火药桶上的引线滋滋冒出火花,被抛石机投射而出,直奔前来攻城的胡人们。

    木桶从高空坠落,在落到人群中的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惊天巨响,热浪翻滚,火焰冲天,周边的胡人被炸成粉碎。

    变故来得太突然,浓烟呛得胡人们窒息,有人被火舌舔伤,在混乱人群中惨叫挣扎,有人则被踩踏。

    那些在硝烟弥漫中痛苦挣扎的生命发出绝望的哀嚎。

    又一道地动山摇的爆炸声落到人群中,强大的冲击力震飞周边的众人,整个场面浓烟滚滚,陷入一片火海中。

    哭喊声、嚎叫声、马儿受惊的嘶鸣声、咒骂声……各种声音混杂到一起,交织出一场人间炼狱。

    城中的徐昭等人见时机已到,纷纷冲杀而出。士气大振的汉人官兵们跟恶鬼似的冲向战场,砍杀胡人的头颅,祭奠曾经被杀戮的汉人子弟。

    吃了两桶火药的胡人哪里还顾得上应付他们,自身都一团糟乱了,只顾着逃命。

    明明乌泱泱杀过来的一群人,顿时被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

    裴长秀一杆红缨枪,奋勇杀敌;胡宴手持利剑,专削脑袋;徐昭一把关公刀横扫千军。

    这群杀红了眼的武将们仿佛不知疲惫,硬是斩杀了两名胡人将领才作罢。

    厮杀持续到正午才告一段落,穷寇莫追,那些逃亡的胡人兵他们并未追击。

    这场战役取得了巨大的胜利,现场的胡人尸体有上千,至于炸死的那些则不清楚,缴获战马十六匹,兵器箭矢也捡得不少。

    官兵们从尸体上扒拉财物,个个喜笑颜开。

    当战绩被上报到府里时,陈皎甚感满意。这一炸,想必郦州的胡人要老实些了。

    现在她已经拥有足够多的筹码,为了从南方引得更多的兵源,她差人散布消息到南方,说她能引天雷轰炸胡人。

    事实上不用她传播,中原的胡人们已经开始炸锅了。之前从新城逃亡的胡人经历过那种惨绝人寰的轰炸,与同族提起,无不感到恐惧。

    郦州那边亦是人心惶惶,些许胡人开始出逃。

    而落败逃回去的官兵说起在新城的遭遇,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有东西从天而降,如惊雷般排山倒海,火光冲天,把活人吞噬。

    入夏时节南方那边得知陈皎等人击退胡人守住了新城时,无不震惊。

    民间纷纷流传陈九娘引天雷击退胡人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

    崔珏是不信的,引天雷这种事,怎么听都觉得邪门。但她能传音讯过来,且还是首战告捷,委实叫人高兴。

    陈恩拿到陈皎写给他的信函,看了不下十遍,始终不信她能靠手里头的那点兵夺得新城。

    余奉桢也觉得匪夷所思,胡人的彪悍天下人皆知,区区四千多兵长途跋涉过去,怎么可能把新城攻占?

    时下最热门的话题无不是陈九娘引天雷霹胡人,不管是真是假,还是引得百姓追捧,因为打的是胡人,他们恨之入骨的敌人。

    也有人觉得蹊跷,说道:“天雷要真这般开眼,咱们汉人何至于被胡人杀戮成这般?”

    “嗐,万一是老天爷开眼了呢?”

    “我反正不信,哪有这般邪门的事,中原隔得那么远,鬼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你莫要说风凉话,万一是真的把胡人击败了呢?”

    “管他是真是假,但听说新城那边下了杀胡令,可见不是空穴来风。”

    人们七嘴八舌,就此事议论纷纷。

    崔珏曾跟方世林提过,二人都觉得陈皎不可能引天雷。但能攻下新城,肯定有其他东西辅助,若不然单靠那几千兵,是决计不易守城的。

    陈恩显然也是这般态度。

    直到宝华县那边传来消息,确认了新城被攻占,以及当地百姓听到地动山摇的惊天巨雷,和杀胡令斩杀胡人的事迹后,陈恩才彻底信了确有此事。

    自陈贤树举兵造反给他造成心理阴影后,他就变得神经质,时不时疑神疑鬼。

    因为他总在梦中梦到陈贤树要杀他,带血的脸,仇恨的眼神,哭泣着喊他父亲。

    他原本是要杀陈皎的,结果那个闺女很长出息,竟然靠着几千兵一战成名。

    陈恩的心情很奇怪,他一点都不高兴。当初陈贤树就是放了兵权给他才酿成大祸,现在陈皎手握兵权,且又在中原,还拿着什么“天雷”的玩意儿。

    那东西既然能击退胡人,为什么不献给他这个老子呢?

    她是不是也有反心?

    有些东西一旦在心中萌芽,就会令人扭曲。有了陈贤树的前车之鉴,陈恩看底下的子女们不禁充满着审视。

    他养了那么多儿女,那么多妻妾,究竟谁才是真心待他的?

    在某一刻,连陈恩自己都怀疑,身边没有人对他忠诚,因为他不信任任何人。

    陈皎在中原的举动令中宫的郑氏不安,陈贤戎也是觉得邪门。他现在已经是太子了,陈贤树垮台,再无人能动摇他的地位。

    本以为能松口气,不曾想陈皎搞了这一出。

    郑氏不痛快道:“她一介女流之辈,有什么本事能引得天雷相助?”

    陈贤戎道:“阿娘别被忽悠了去,中原的胡人是什么样子,谁人不知?九娘手里肯定有鬼名堂。”

    郑氏:“那天雷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贤戎精明道:“我管他是什么东西,只要爹想要,她就得交出来。”顿了顿,“当初大哥手里握了兵,结果造反了,现在九娘手里也握了兵,如今又有什么连胡人都惧怕的天雷,爹定然不会放任她在外头,谁知道她会不会把矛头对准自己?”

    此话一出,郑氏点头道:“我儿说得甚有道理,得赶紧把她召回来才是。”

    于是为了把陈皎除掉,陈贤戎私下跟郑章商议,让他旁敲侧击怂恿陈恩把陈皎召唤回来。

    郑章也隐隐不安,皱眉道:“她手中握有天雷,那东西能击退胡人大军,可见其威力。”

    陈贤戎:“正是这个道理,舅父你想啊,现在九娘在外头,手里还有兵,万一她像大哥那般,后果不堪设想。”

    郑章沉默不语。

    陈贤戎继续道:“九娘比大哥可怕得多,本以为去中原必死无疑,结果绝处逢生,竟然能把胡人给图了,可见其凶狠。我们不可不防,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得先下手为强,最好把爹拉到一条船上下手。”

    郑章看着他道:“三郎倒是长进不少。”

    陈贤戎冷冷道:“托九娘的福,是她教的,我有样学样。”

    第90章 全员逆反

    事实上不需要陈贤戎去怂恿,陈恩都对陈皎不太放心。他太了解这个女儿了,骨子里野心勃勃,有杀伐决断的狠劲儿,比手里养的所有儿子都狠。

    大殿里一片寂静,陈恩跂坐在榻上,郑章趴跪在地,竖起耳朵听上头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恩才缓缓道:“你说九娘,会学她的兄长吗?”

    郑章小心翼翼回答:“臣不知,但臣有一言,还请陛下明断。”

    “你说。”

    “这原本是陛下的家事,臣本不该参言,可是有些话不吐不快。既然九娘手里有克制胡人的法宝,理应进献与陛下,攻破许州一统南方,再挥军北上驱逐胡人,天下一统,助陛下成就霸业,方才是赤子之心。”

    陈恩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似笑非笑问:“她若不愿意把手里的‘天雷’进献于我呢?”

    这话郑章回答不出来,不敢吭声。

    陈恩背着手,淡淡道:“当初她讨兵北上,我只许了她几千兵,她咬着牙去了。那时候我以为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活得好好的,你说她在中原发现‘天雷’是巧合吗?”

    郑章心头一惊,诧异道:“陛下的意思是……”

    陈恩冷冷地俯视他,“去中原明知是一条死路,她还是去了。许州离得这般近,舍近求远,她这是为何?”

    郑章惊出一身冷汗。

    陈恩感慨道:“我的这个女儿,浑身上下跟蜂窝似的全是心眼子,你费尽心机扶持三郎,若没有我操劳,他只怕早就被九娘吃了。

    “郑章啊郑章,你在背地里谋的那些事,我陈恩心里头清楚得很。你想借我之手杀九娘,不用你借,我都会杀她。”

    郑章被唬得不轻,忙道:“陛下……”

    陈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郑章不敢吭声,显然被吓着了。

    似乎到现在,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复杂得要命。但转念一想,能从马贩子爬到帝王,怎么可能心思简单?

    把陈皎召回的命令下达出去后,引起了朝中百官的反对。崔珏和方家暗叫不好,余奉桢也无法理解陈恩的心思。

    他亲自进宫一趟,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召陈皎回来无异于把辛苦打下来的新城丢了。

    陈恩不予理会,平静道:“眼下中原那边并不重要,胡人不会一下子挥军南下。可是许州,他们极有可能打出来,我无法容忍许州生乱。一旦南方乱了,谁还供给粮草到中原的战场?”

    余奉桢为难道:“这……”

    陈恩:“你勿要费口舌,我心意已决。”

    余奉桢心知他是害怕陈皎又跟陈贤树那般,却不敢说出口,毕竟父子相残并不是一件值得回顾的事。

    离开宫里,走到崇安门前,碰到崔珏。二人相互行礼,崔珏试探问:“余尚书……”

    余奉桢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愈发叫人看不透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九娘子召回,实在不妥,我劝不住。”

    崔珏也道:“是啊,能用不到五千兵守住新城,若能多些兵力,图郦州指日可待。只要站稳脚跟,中原十二州何愁霸业不成?”

    余奉桢摇头,“主公的意思是先把许州打下来,再图中原。”

    崔珏沉默不语,不加大兵力援助一鼓作气北上,反而退下,那这一趟劳民伤财,算是白跑了。

    更重要的是陈皎回来肯定活不成,可是她必须回来,因为会断绝粮草,那是她的命脉。

    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位,背水一战,始终逃不出这个怪圈。

    京中的信使快马加鞭传信到新城,陈贤戎无比期待陈皎回京,因为回来就是她的死期。仅仅几千兵,就算她造反,朝廷也能把她镇压。

    一时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崔珏知道这回不反也得反了,暗地里拉拢方家布局。可是京中光有文官根本就不管用,现在许州那边驻扎了大量官兵,他把目光锁定到沈乾敏身上,试图策反他。

    当陈贤树兵败自尽的消息传到陈皎那边时,她诧异不已。裴长秀也很是吃惊,说道:“他莫不是疯了,和许州联手进犯,岂不得把你爹气死?”

    陈皎无奈道:“那个家里头,谁有能耐谁就能出头,可是太出头就会被打掉,跟养蛊一样教养出来的子女,能不扭曲吗?”

    裴长秀:“这回大房可太平了,想来没有人敢与他们争抢。”

    陈皎:“所以我出来是明智之举。”

    自上次郦州进犯被打后,果真老实起来,他们原本计划夺取郦州,不曾想没过几日陈恩的急诏送了过来,命陈皎回京。

    这消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众人聚到一起,宋青皱眉道:“京中不发兵援助也就罢了,反而还调回去,那我们去年劳师动众跑过来,不是白干一场吗?”

    胡宴也恼道:“那群狗东西简直岂有此理,他们动动嘴皮子,我们却要遭殃,凭什么?!”

    徐昭把急诏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定是陈恩的手笔,才凝重道:“京中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才急匆匆召我们回去。”

    陈皎嗤鼻,“能有什么急事发生?多半是我爹受了陈贤树造反的刺激,听信郑章之言,认为把我放到外头会生事,想把我哄回去杀呢。”

    这话把众人唬住了,胡宴着急道:“那怎么能回去呢?”

    裴长秀接茬儿道:“不回去断你粮草,手里头的兵吃什么?”

    胡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刘大俊问:“难道就没有折中的法子吗?”

    陈皎不答反问:“当初我带几千兵来中原,你当我爹不知道我活下来的机会有几成吗?”

    刘大俊被噎得无语。

    陈皎早就看透便宜爹的无耻,淡淡道:“眼下胡人被击退,不敢轻易进犯,新城需得驻守。京中急诏,我得回去,因为要讨粮草供给,若不然这些兵马全都会遭殃。”

    此话一出,徐昭皱眉道:“若回去,需得好生布局。”

    众人一番商议,最后决定让宋青和江彪、严大刚等人留一千兵镇守新城,陈皎把全部火药留下供他们威慑胡人。

    “新城能守就守,不能守就退,你们的性命比城池重要,明白吗?”

    宋青道:“明白。”

    陈皎:“待京中局势稳定之后,我就会派兵过来援助。还是那句话,丢了城池不打紧,日后再夺回来。但你们不能在新城丢了,回中原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严大刚道:“九娘子只管放心,眼见咱们能克制胡人了,断然不会把小命丢在新城。”

    陈皎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能守就守,不能守就撤,别硬抗。”

    宋青:“新城的事你只管放心,倒是京里头危机重重,若以我们手里的那点兵,只怕成不了事。”

    陈皎深思道:“我试一试走沈乾敏的门路,看能不能把他策反。”

    徐昭追问:“若是不行呢?”

    陈皎果决道:“那就把他杀了。”

    人们就回京一事商议,陈皎需要大量火药助力夺权,由刘大俊先动身去搜罗。

    怕撤兵惊动城内百姓引起恐慌,他们分批次离开,且都是晚上夜行。

    陈皎和徐昭等人先行离城,人们快马加鞭赶往南方,不分昼夜星夜兼程。

    也亏得她那身板经得起折腾,跟着裴长秀他们走南闯北,精力充沛,能吃能睡干劲儿十足。

    有时候马春都觉得,这样的女郎就应该是王者。只要回京造反成功,把南方稳住,他日逐鹿中原谁敢争锋?

    回京途中不作多叙。

    在所有人都等着陈皎进京猎杀时,老二陈贤盛心神不宁,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家兄长兵败于燕山的情形。

    李氏自尽,老大自刎,老四也在逃亡途中被杀。如果不是老大留下的绝笔信,他的性命只怕是保不住的。

    可是能保到什么时候呢?

    他们二房已经死绝了,他还有一双儿女,均未成年。

    陈贤盛素来秉承中庸,他最大的特长就是忍耐,无论那个父亲怎么埋汰殴打他,他都能忍下去,所以保住了性命。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那个爹是靠不住的,他疑心病重。日后老三上位,他这个二房独丁必死无疑。陈贤盛忧心忡忡,为一双儿女操碎了心。

    妻子王环也是个聪明的,这些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劝说道:“二郎莫要犹豫了,爹召九娘回来,定会杀她。倘若连九娘也没了,日后就再无人能掣肘三郎。

    “我们二房跟大房素来不睦,现在能侥幸保得性命实属不易。上回爹生病,你侍疾也看到了的,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

    “二郎不想自己,也得想想我们的孩子,他们还这般小,你若不替他们谋出路,必死无疑。”

    陈贤盛来回踱步,一直没有吭声。

    王环道:“你若不愿意,便让我去,我不怕死。”

    陈贤盛皱眉,“二娘休要冲动。”

    王环:“我着急啊,都火烧眉毛了。”又道,“九娘虽然没有兵,但她手里握有能克制胡人的法宝。她能震慑住胡人,就能镇得住京里的朝臣。且这些年她为惠州立下过汗马功劳,可比三郎管用多了,我们若去提醒,她定会感激。”

    陈贤盛看着她,久久不语。

    王环:“二郎莫要再犹豫了,我们没有选择,不管往哪里走都是死路一条。与其这般,还不如赌一把,就像兄长那样,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

    她虽是妇人,却有远见,因为一旦陈贤戎上位,夫妻肯定活不成。那还不如把陈贤戎的饭碗砸了,至少跟陈皎没有过节。

    陈贤盛终是被她说动,做出了选择。

    而镇守在昌南的沈乾敏亦被崔珏策反。当初陈皎带兵去中原时,他就意识到陈恩动了杀机。原本以为陈九娘回不来了,不曾想她竟能绝地翻身。

    这些年他跟陈皎合作得还算不错,从最初的闵州平乱,到夺取奉州,她确实展现出过人的才干。

    相较而言,陈贤戎是远远比不上的,可是他却成为了太子,往后继承皇位的人。

    沈乾敏也是个野心家,知道郑氏一族是什么性子。若是陈贤戎上位,往后只怕也仅仅只是在南方作威作福。

    就拿目前的情形来说,明明可以援兵过去夺取中原一鼓作气,却偏要把陈九娘召回来杀。

    沈乾敏对此事到底有些看法,特别是经历过陈贤树兵败自刎后,愈发觉得陈恩糊涂,行事再无以往的大局权衡。

    崔珏吃准他的心思,说道:“京中早已被郑氏一族掌控,我与余尚书是一点话都说不上的。眼下太子对郑氏言听计从,圣上放任,对燕山逆反一事耿耿于怀。

    “若他日太子继位,朝中势必会大势清查,像方世林,吴应中这些人多半活不成。可是他们于惠州有功,皆是才干之人,惠州能走到今日,也是尽了犬马之劳的。

    “将军与他们同过事,知根知底。不是崔某危言耸听,实在是担忧南方又会重蹈覆辙,像当初的朝廷那般四分五裂。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只要死死守住交州,援兵到中原,他日定能把胡人赶走。”

    “可是圣上要把陈九娘召回来杀,徐昭裴长秀这些武将个个都活不成。那中原这辈子就甭想了,眼见到嘴的肥肉却吃不成,全仰仗太子之念。这样的继承人,我等实在心寒呐。”

    沈乾敏沉默了许久,才叹道:“把九娘子召回京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崔珏:“将军大义,你为圣上披肝沥胆,崔某深感佩服。只是你身为武将,在家国危难之际,难道不想保家卫国,驱逐胡人吗?

    “我们汉人几乎都要被屠杀绝种了,此等深仇大恨,焉能不报?那陈九娘一介女子,都知图强匡扶汉人国祚,我们这些男儿,岂能袖手旁观?”

    他说得诚挚,沈乾敏胸中血气翻涌,崔珏起身朝他行大礼道:“今日崔某冒死前来,不管将军是何态度,崔某都死而无憾。只盼将军能惦念汉人百姓,我们不能再内乱了,南方必须崛起逐鹿中原。

    “崔某此生之愿是驱除胡人夺回中原,可是他太子无此宏愿,郑氏一族贪生怕死。崔某心有不甘,不愿惠州曾经那么奋进图强,却止步于此。”

    沈乾敏心中触动,上前扶他起身,“文允心有大义,沈某惭愧。”

    崔珏握住他的手,“沈将军可愿放手一博?”

    沈乾敏严肃道:“裴长秀、徐昭、胡宴宋青等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们汉人有这样的武将何其荣幸,若因此而被诛,实在可惜。”

    “沈将军……”

    “或许你说得不错,陈三郎当不起太子大任,把南方交到他手里,迟早会生乱子。且让我从长计议,此事需得仔细筹谋,毕竟牵连到你我的身家性命,唯有万无一失,方才能安稳度过。”

    此话一出,双方算是达成了共识。

    待陈皎等人风尘仆仆赶回南方后,放缓了速度,因为她要弄火药。

    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当她涉足朱州时,王环走了一趟。

    见到她,陈皎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往日她甚少跟陈贤盛打交道,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王环并未逗留得太久,因为怕引起京中生疑。她冒险出来,就是为了提醒陈皎,陈恩已经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杀她。

    听到这话,陈皎一点都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这些话竟然是从王环嘴里说出来的。

    王环似乎也知道她会吃惊,三言两语道:“我们二房彻底垮了,你二哥侥幸保下命来,他不能看着你像兄长那般被杀。

    “九娘切莫回京,三郎对你虎视眈眈,就等着把你铲除,他好稳坐太子之位。一旦你回去送命,你带回来的这些兵便会跟着陪葬。”

    陈皎听得胸中翻涌,半信半疑道:“二哥当真这般为我着想?”

    王环点头,“虽然我们平素甚少跟你打交道,可是手足相残何其残酷。兄长已经没了,他兵败自刎,阿娘也服毒自尽了,四郎逃亡被杀,日后你二哥的性命多半也保不住。

    “九娘,你二哥这辈子平庸惯了,从来不会去争抢什么,可是他没得选择。如今的圣上性情大变,你二哥能救一个是一个。听我的话,切莫进京,明白吗?”

    陈皎镇定道:“多谢嫂嫂前来告知,只是不知现在京中是何情形。”

    王环当即把她了解到的情况细说一番,陈皎认真倾听。

    晚些时候她匆匆离去,留下了通信地址。

    送走她后,马春诧异道:“真是奇了,她竟然来投靠娘子。”

    陈皎神色凝重道:“以往我从不曾留意过二哥,不曾想他却是聪明之人,能在爹手里苟活下来,着实厉害。”

    马春:“此次他来投诚,想必是害怕日后三郎上位会杀他。”

    陈皎点头,若有所思道:“我得跟崔珏联络,商议进京一事。”

    这段时日京中把控得异常严格,崔珏等人谨慎行事,不敢引起上头生疑。

    他和方家都被盯得紧,京中但凡跟陈皎走得近的官员都在陈恩的监视中。

    陈皎进入朱州地界的消息传回了宫里,陈恩去了一趟许氏那边,说起陈皎回京一事。

    许氏欢喜道:“当初我就说过别去中原,她偏不听,如今回来了,陛下切莫又把她支去中原。”顿了顿,“放到许州也好,近些,我心里头也放心。”

    陈恩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慧娘当真这般想?”

    许氏睁眼说瞎话,撒娇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阿英是我的命根,不想她离得太远。”

    陈恩缓缓跂坐到榻上,“我亦是这个心思。”

    许氏上前,埋怨道:“阿英都被陛下养野了。”

    她一副心大的样子,不停数落碎碎念。若是往日,陈恩铁定会嫌她厌烦,但今日的耐性出奇的好,因为许氏是陈皎的命门。

    殊不知,里间的房梁上躺着一个人——汪倪。